李悦瘫软地滑倒在地,她发觉原来失去了武功,自己就像是个无能的废物一样,寸步难行。有两个丫鬟马上扶起她,定睛看时才发觉是刚才服侍她梳洗的八名少女中的其中两名。

远远的,淼橘对羽幽的谆谆嘱咐断断续续传来:“……夜明珠我收在隔间的纱橱里,你一找就能找着……红玉珊瑚还搁在家里,没带出来……你让蕊胭姐姐提醒主上,别乱将它随口赏赐人,到时变不出东西来,可别来找我要……再有不明白的,你就问罗护法……”

什么时候,幽寂的竹林内响起这声声凄厉的蝉鸣?

是在不知不觉中!

不知不觉,她竟在这孤立的南凤阁呆了近十天。十天,这里就像是座监牢——死气,恐怖,让人窒息,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无论她走到哪里,身后总会形影不离地跟着两名丫鬟,限制住她的自由。

这也许还并不算什么,最让李悦受不了的是夜晚。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觉得在漆黑无边的某个角落,有双惊鸷阴冷的眼睛在盯着她……一夜一夜,她骇怕地度过每一个夜晚!

南凤阁,南凤阁,这简直就是座困缚住她御凤公主的天牢,让她想飞也飞不出去——这里比栖凤阁还要可怕!她甚至不知自己在何处,是否还在庐州……

可是,她武功被封制,纵有心,也是无力。

也许……

“吱——”她倏地拉开大门,门外竹园内,两名正在浇水的丫鬟错愕地抬头。愣怔一下后,才小心翼翼,低声下气地问:

“姑娘有何吩咐?”

“姑娘需要些什么?”

不,她什么都不需要,只想离开!

这八名随侍婢女,对她讲话时总露出异常恭谨、唯诺,甚至害怕的样子。怕她?她有这么可怕吗?她武功被禁,与常人无异,她们有什么理由怕她?

脚下蓦然一滑,她“啊”了声,昏倒在大门口。两名婢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花容失色地丢掉手中的容器,奔向李悦。

“姑娘——姑……”

围住李悦的身躯缓缓倒地,李悦灵敏地从地上爬起。

她下了招险招——没有内力的辅助,她的指力不强,这两名婢女虽被她点中了穴道,但相信维持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苏醒。

她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时间不多,淼橘正好出去了,但马上就会回来,她不比其他人,这丫头太精明,太难对付了。

一口气冲向湘妃林,七拐八弯才走完羊肠小径,眼前豁然开朗。她看到一进进此起彼伏的房舍,皆是雕梁画栋。同时她还看见很多穿红着绿忙碌的人——女人!

那些女子的打扮非主非仆,事实上,南凤阁里八名婢女的装扮也同样不似丫鬟。李悦原有些紧张的心很快得到平复,因为那些女子在看见她突兀地出现后,并未露出多大惊讶狐疑,只匆匆瞥了她一眼,就又各自忙各自的了。

她松口气,稍稍收敛一颗惊魂未定的心,忙低垂着头,放步疾行。她要快些找到出口,一定要找到出去的路!

出去!出去!出去!逃出去!

这个信念支持着她,催促着她,她几乎已经奔跑起来。

可是……逃出去以后呢?以后她该去哪?找谢君恺么?

不!再不要见到他了!他不相信她,污蔑她,轻视她,甚至讨厌她!

心里涌起阵阵悲楚,她行色匆匆地穿过一垂花门。

“你是谁?你怎么到这里来?”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传到李悦耳中,犹如晴空响雷。她不敢抬头,颤抖着后退,嗫嚅:“我……”

“站住,给我回来!”

一个强壮有力的大手硬生生地将企图逃走的李悦给拽住,她的手腕传来剧痛,她挣扎:“放开我……”

如果有武功该多好,如果武功未失该多好!她这辈子都未受过如此粗鲁的待遇!

“你从哪来?”一只大掌粗糙地抚上她吹弹欲破的粉颊,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她的下颚蓦地被一把攫住,缓缓地扳正。于是,她一双惊惶的眸子对上了他!

锦衣华服,颀长身量,面如冠玉……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贤……哥哥……”

是心痛,委屈,还是喜悦?她说不上来,只知道整个人,整颗心都被那乍见亲人的激动情愫填满了,眼底渐渐蒙上一层轻雾。

她看到的赫然是李贤!一个已被母后废为庶人的太子,一个被亲生母亲无情抛弃的儿子,一个被夺权者残酷幽禁的男人,一个被兄弟姐妹逐渐遗忘的兄长……

李悦已很多年未见过李贤了,自从母后将他从高高的太子位上贬下,废为庶人后,她就再没见过这个哥哥了——他被母后长期幽禁,关在哪里,是死是活再无人得知。最后一次见李贤,虽然她还只有十二岁,但凭着过人的记忆力,她告诉自己,眼前这个男人正是她的亲哥哥李贤!

“美人儿……”那只大手仍不停地抚摩她的脸,原本炯然有神的眼睛里此刻充斥着的竟是赤裸裸的欲望。在李悦看来,那犹如恶魔的双眼。

“不……”挣扎的结果换来的是被他点住穴道,彻底动弹不得。

不要!哥哥,贤哥哥,我是御凤,是御凤,是你以前最最喜爱的凤凰儿啊——

她绝望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李贤横空抱起,听到他肆无忌惮地狂笑:“杨天鹏,够爽气!这份大礼我收下啦!哈哈……哈……”

一脚踢开大门,李贤毫不迟疑地将她扔进一张床榻内,狞笑声不绝于耳:“美人啊美人,别急……我会让你慢慢销魂……”

“可是我会先消了你的魂!”蓦地,冰冷的声音,加上冰冷的剑锋,冷冷地从背后贴上他的脖子。凉飕飕恐怖的感觉从头冷到脚,冷得他汗毛奈不住寒气而根根竖起。

“别,别……开玩笑了……”李显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认得这声音,认得这柄剑,更认得这柄剑的主人。他喉头一动,“咯”地强咽了口唾沫,鼓起全部勇气干笑着举手,试图轻轻推开冰冷的剑锋。

“啊——”一声惨叫,李显捂住手指,痛得牙齿咯咯直打颤,鲜血一滴滴渗出指缝掉在地上。

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知道,我拿剑的时候从不开玩笑!”

“为……为什么?”他们不是约好的么,不是……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飞起一脚,李贤不算瘦小的身躯就像烂沙袋般朝对面那堵墙壁飞去,瞬间撞昏倒地。

李悦平躺在床上,胸口因为激愤起伏不停,她双颊逼得血红,小脸上满是屈辱哀伤的表情,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床顶,眼角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滑落。

然后,泪眼婆娑的她在朦朦胧胧中看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眸子——一双邪魅的眼眸。

胸口一震,她禁制住的穴道被解开了。而她仍一动不动,心如死灰地躺着,就连哭也是那种让人心碎的无声流泪。

一双手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而后抱起她,稳健地走出这间令人生厌的房子。

屈辱

“姑娘,奴婢没有骗你吧,我们主上是不是很英俊,很迷人的美男子啊?”淼橘挨着荷花式的雕漆几端坐,手里边熟练地做着针黹,边打趣说,她的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李悦没有理会她,坐在临窗的紫檀架前,呆呆地望着架子上那具古色古香的瑶琴。

英俊?迷人?

那双邪魅的眼睛?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天清醒后与他的对话,第一次正面交锋……

“你就是她们的主上?”

“是。”

“是你把我掳到这来的吧?”

“嗯。”

“也是你封制住了我的内力?”

“可你仍是逃出了南凤阁!”他的声音一点都不像刚才那样冰冷,甚至听不出一丝寒意,可说是判若两人。

“为什么?”她愤怒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架跳了起来,“哗啦”数十支大大小小的毛笔滚到了地上。

他,年约三十出头,有着一张迷人的脸孔,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使他看上去浑身散发着邪魅的气质。

那双眼睛使李悦在一瞬间想起郤炀,但相比之下,眼前这个男人更成熟,而且更具危险性,怪不得淼橘会将他捧到天上,他是有让女人疯狂的能耐。

郅渲只是漂亮,漂亮得沉稳,漂亮得安闲,与这个男人正好截然相反。

“姑娘,你有在听奴婢讲话么?”

惊愕地抬头,发现淼橘正支撑着下巴望着她,手里尚拈着根绣花针,“姑娘,你是在想我们主上了吧?”

李悦横了她一眼,将身子往后仰,避开淼橘灼热目光带给她的压迫感,没有回答。她总觉得这个丫头不简单,就象是杨天鹏特意安插在她身边监视她的。

杨天鹏……他说他叫杨天鹏,要他牢牢记住他的名字!

“你到底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有一句话是她最想问的,那就是为什么李贤也会在这里?难道这里正是母后幽禁他的冷宫?那自己……

他没回答,只淡淡地告诉她:“别问那么多,对你没什么好处。你以后只要记住一件事——好好做我的女人!”

做他的女人?他的确是这么说的,用一种不容置辩的命令语气。

霸道的男人!她倏地站起身,试图挥开心头的那股酸楚与烦躁!

“姑娘,你别走来走去啦,晃得奴婢眼都花了!”淼橘拦住她,甜甜地笑,“不如姑娘静下来弹奏一曲,奴婢很想听呢!”

弹琴?

她像跟木头似的慢腾腾地重新坐下,淼橘乖巧地替她焚上檀香。

沉吟片刻,十指尖尖,灵巧地拨动琴弦,悠扬的琴声随着那袅袅青烟飘散。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阁楼化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一曲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歌声稍歇,琴声缓缓落下,但心中的那股郁闷却像是要迸发出来一样难受。

人生短促,红颜易老……

“姑娘……”淼橘站到她身边。

门口一阵嘈杂,成功地唤回李悦的思绪。

“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不用她开口,淼橘已奔向平台看个究竟了。

“什么事那么吵,竟敢扰了姑娘抚琴的雅兴……啊,我还以为是谁那么没规矩呢,原来是北雁夫人。淼橘见过夫人,不知夫人莅临南凤阁有何贵干哪?”

她高高地站在二层的阁楼上,处在楼底门前的北雁夫人反倒矮了她一截,加上又被她不冷不热的一番抢白,北雁夫人竟愣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她舔了舔唇,努力摆出一副傲然的架势,“我是来找一名贱婢的!”

“哦?这里好象不是北雁楼吧,夫人莫不是走错地方了?”

“我哪会走错,我的侍女亲眼瞧见她逃进南凤阁的!”

“吱——”阁楼底的大门豁然拉开,一位身着紫色罗裙的绝色少女窈袅地走出来,北雁夫人在看清她长相的同时呆住了。

李悦冷冷地瞧着眼前这位妖艳妩媚的美妇人,对她这种故意找茬的烂借口嗤之以鼻。

这种手段亏她敢用出来,早些年在栖凤阁,比这高明几百、几千倍的手段李悦都见识过。她向来对这种无聊的人兴趣缺缺,但这次不同,她想会会这位正受杨天鹏万分宠爱的女人,也许能从她口中挖掘出一点有价值的线索。

“你……你……”北雁夫人有些结巴,她从未想过这新来的南凤阁主人竟是这般貌美。

“这儿没你要找的人!”李悦淡淡地回答。

“别以为一句话就可以打发我,我知道定是你把那小贱人藏起来了!”北雁夫人叫嚣,她带来的四名婢女也纷纷帮腔道:

“是啊,我们明明看到她逃进来的……”

“既然她愿意来我们南凤阁,那她就是我们的客人。且不说她不在这,她若真在南凤阁,我也自然要保她平安!”李悦在庭院中的秋千架上坐下,完全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北雁夫人恨得牙痒痒的:“你到底交不交人?”

“人我是交不出了,你何不向杨天鹏去要人呢?”悠闲地荡了荡,她有意气疯她。

“你,你……你少拿主上压我,你以为主上喜欢你么?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我,就凭你刚才不懂规矩地乱喊他的名讳,你就该死……”她手指已经快指到李悦的鼻尖了。

如果可能,她更想拿尖锐的指甲划花李悦的脸。

淼橘在阁楼上看不下去了,玉手一拍栏杆,身子灵巧地腾空跃起。一眨眼,人已稳稳地挡在李悦面前,对着北雁夫人盈盈一拜:“夫人,请回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下不只北雁夫人气白了脸,就连李悦也吃了一惊,她没料到淼橘一个小丫头居然会武功。

“你……”

“夫人,你该清楚自己的身份,更该清楚主上的脾气!”淼橘不徐不急地说,“当然,如果北雁楼的人真跑进了南凤阁,奴婢一旦查出,自当给夫人送回!”

“哼……”北雁夫人碰了一鼻子灰。

李悦冷眼旁观,竟发现看似贵为主子的北雁夫人竟有些忌惮淼橘。主子怕丫鬟?这倒稀奇了。

“夫人,你看那边!”突然,北雁夫人身边有个婢女指着湘妃竹林后嚷就起来,“是那臭丫头!”

“好哇,可被我逮到了,抓住她!”北雁夫人一声令下,随她而来的四名婢女刚要追,就见淼橘身形一晃,已当先冲出去。

躲在竹林后的纤细身影“啊”的声尖叫,已被淼橘凌空一把揪住长发,狠狠地拖了出来。

李悦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个很瘦弱的小女孩,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用颤抖的声音凄厉叫喊着:“别打我,别打我……我不要喝药……我不要回去……”

“小贱人!”北雁夫人劈头给了她一巴掌,“跑,我让你跑!给我往死里打,给我打断这贱人的腿……”

淼橘松开手,四名婢女马上拳打脚踢,那小女孩痛苦地蜷缩住身子,像只虾子拱起背脊,抱住肚子断断续续哽咽着哭喊:“别打我……别打我……”

北雁夫人一拳又挥过去,淼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和颜悦色道:“人既然已经找到了,夫人要教训自己的奴才,还是回北雁楼的好……”

“把她给我拖回去!”她大吼一声。

“慢着!”

谁也没想到,一直坐在秋千架上旁观的李悦会插了进来,她绷紧了俏脸,冷冷地走向她们。

“你这算什么意思?”北雁夫人挑衅地眉头一挑。

“姑娘……”淼橘拉了拉李悦的袖口,示意让她们离去。

李悦偏不理她,仍是挡在路口,冷道:“我说过的,她既然到了这里,就是南凤阁的客人,我定要说话算话,保她平安!”

北雁夫人哼了声:“如果我今天非要带她走呢?”

“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针锋相对,两边人马没有一个肯让步,淼橘有些慌了,这样的场面已非她一人能掌控住,看李悦的架势,她是真的与北雁夫人卯上劲了。原本殴打小丫头的四名婢女也停下了手,她们在等待着女主人下一步的指令。

小丫头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她缩着身子不停抽搐。李悦不忍地走到她面前,温柔地弯下腰:“你不要紧吧?”

“救……我,救……”凌乱的长发已被汗水浸湿搭在脸上,她腾出一只手,可怜兮兮地拽住她的裙角,一声声沙哑的哭泣催人断肠,“救……救我……”

李悦注意到她的五根手指肿得像红萝卜似的,甚至指甲缝里都全是淤血,想来在此之前还被残忍的上过夹棍。这些都只是表面上看得见的伤,衣服下看不到的地方呢?

李悦眼梢凌厉的扫向北雁夫人:“你真该死!”

“就凭你,想杀我?”在北雁夫人眼中,李悦柔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好,我倒要睁大眼睛看你怎么杀我!”

李悦懒得再答理她,招手唤来自己的两名婢女,叫她们扶那受伤的小丫头回屋疗伤。

北雁夫人见了哪里肯依,大叫:“她是我的丫头,要打要杀随我高兴,轮不到你插手!”

她手下的四名婢女马上冲了上去抢夺那个小丫头,南凤阁里其余的六名婢女闻风跑来。以八对四的阵势双方扭打在一起。这十来个女人都不会武功,一打起来南凤阁顿时乱翻了天。

那可怜的小丫头被夹在中间扯来撞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不要……不要,不要……痛……啊,好痛啊……”

“岂有此理,太不像话了!”淼橘急得连连跺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就是一声暴喝:“这是怎么回事!”

李悦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斜睨着凤眼,只见杨天鹏怒气冲天地站在庭院入口,他身后站着三名妙龄女子,其中一位正是羽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