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阿那肱察言观色,立刻便看出和士开对那个清秀少年的喜爱之情,便推波助澜,笑道:“既然小顾将军都说了,主人就赶快拿好酒出来吧。要是实在没钱,我们的五花马、千金裘,就都拿去卖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七嘴八舌地凑趣:“对对对,我们定要好好敬和大人几杯。”

和士开哈哈大笑:“好,今日便与大家一醉方休。”

第21章

从开席始,场面便热闹到了不堪的地步。

和府有一个巨大的花厅,以前顾欢都没来过,走进去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厅里摆着二十多桌酒席,前面有一个戏台,一百多人落座之下,婢女下人穿梭来去,上菜的,侍候客人的,密密麻麻,可看上去却并不显得拥挤。

高肃身份尊贵,自然坐在首席,顾欢按理说应该在末席的,却也坐到了首席上,而且是和士开的身旁,这使许多人都对这少年刮目相看,暗中打主意要去巴结了。

高肃在顾欢的另一边坐下,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把那些看过来的视线逼退。

这个时代是没有京剧的,流行的是乐舞,有戴着面具的傩舞,还有掺杂了幻术和杂技的舞蹈,看上去华丽眩目,今天和府的戏台上便表演着这些节目。

顾欢以前看过乐舞,却没有看过如此大规模的集中了乐舞所有精华的演出。她不喜喝酒,便棒着茶喝,津津有味看着戏台,满脸的孩子气。

和士开应付着不断前来敬酒的官员,在他们的阿谀奉承之中打着哈哈,百忙中还不时看一眼顾欢,见高肃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便只是笑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忽然,顾欢听到熟悉的乐声,接着有一队戴着假面,身着军服,拿着道具盾牌和短刀的男子跳了出来。

“咦?”顾欢一怔,随即转身拉了拉高肃的衣袖,开心地说。“这个是《兰陵王入阵曲》。”

“哦。”高肃看了戏台一眼,表情淡淡,伸筷夹了一根鸡腿放到她碗里,柔声劝道。“快吃东西。”

“嗯。”顾欢很听话,拿起鸡腿啃着,眼睛却一直瞧着台上的表演。

这支舞完全不同于前面的那些娇柔妩媚的宫廷乐舞,而是充满阳刚之美,配着铿锵有力的乐曲,让人热血沸腾。

顾欢看着,忽然转头,低声对高肃说:“我又想去打仗了。”

“以后吧,周国势大,突厥凶猛,有你打仗的时候。”高肃微笑。“不过,百姓渴望安定,还是不要有战争为好。”

“那倒是。”顾欢完全同意。“那就不打仗,明天我们骑马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打一架,过过瘾。”

“我赞成。”高肃差点笑出声来,顺手给她夹了一大块鱼排。“来,多吃菜。”

“嗯。”顾欢吃着东西,目光又转向戏台。

这时,坐在和士开另一边的高阿那肱将酒杯举到他们面前:“来,王爷,顾将军,我敬两位一杯。”

高肃立刻端起杯子,客气地道:“她不会喝酒,还请高大人见谅。”

高阿那肱很大度地说:“以茶代酒也是一样。”

顾欢便双手捧起茶杯,与他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把茶喝了。

和士开看得有趣,也端起酒杯,与她的茶杯碰了一下。

后面有婢女赶紧替顾欢斟茶,顾欢拿起杯子,对和士开说:“祝你福寿无疆。”

“多谢。”和士开趁高肃与高阿那肱正在互相敬酒,凑近她的耳边,低低地笑道。“今晚留下来。”

顾欢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微凝,没有吭声。

“今天是我生辰,这个要求不过份吧。”和士开微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今天兰陵王一定会醉,我会派人送他回去的。你就留下来吧,明日就说是郦姬硬不让你走。”

顾欢垂下眼帘,沉默良久,微微点了一下头。

和士开满意地抬头,对刚刚放下酒杯的高肃说:“王爷,多谢赏光来寒舍一聚,我敬王爷一杯。”

他们在那里觥筹交错,客套话滔滔不绝,顾欢却没了笑容,转头继续看戏台。

一曲舞毕,台下掌声雷动,有人大声叫好。

和士开也拍了拍手,然后笑着说:“兰陵王爷盖世英雄,实乃我齐国之幸,大家要多敬王爷几杯。”

“好…”

“正是…”

“遵命…”

一时间厅里全是喧哗,宾客们端着酒杯,如潮水一般涌过来,一波又一波地向高肃敬酒。

顾欢看着这阵势,只能坐在那里发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和士开既这么说了,又有那么多官员来敬他,高肃自然不能拒绝,只得酒到杯干,十分豪爽。

很快,他脸上便涌起了一层绯红色,使他看上去如暖玉雕成,美丽非凡。

和士乐惬意地笑着,就如看戏一般,瞧着眼前的这一幕。

有歌伎抱着琵琶上了戏台,边弹边唱,宛转动听,却无人理会。顾欢被吵得真皱眉,只得转过身去,看着台上的女子作倾听状,大脑自动转为空白状态,以便休息一下。

就这么吵着闹着,时间就过去了。

冬季天黑得早,一些年岁比较大的和性情耿直的人都告辞离去,剩下一些都是和士开的死党,围着他献媚不已。

高肃喝了很多酒,虽欲保持清醒,奈何力不从心。

顾欢正要起身送高肃离开,忽然和府的总管和庆走了进来,在和士开身旁禀报:“宫里的温公公来了,说太上皇宣相爷进宫。”

和士开淡淡地道:“你就说我已醉得不省人事,明日再进宫向太上皇谢罪,另外,把平鉴送来的那个女子送进宫去,请太上皇赏玩。”

“是。”和庆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顾欢一直以为和士开对谁都不放在眼里,惟独对高湛言听计从,此刻看来,竟然也不全是,由此可见,他在皇上面前真不是一般的得宠。

和士开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自然更加明白他的份量,脸上的谄笑又多了几分。

和士开却懒懒地一挥手:“天不早了,我也乏了,大家都散了吧。”

那些人赶紧说了几句“相爷多多保重”这类的话,叫干爹的更是一片嘈杂,然后才纷纷告辞。

和府的下人将客人解下的披风、貂裘拿过来,服侍他们穿上了,提着灯笼送他们出去。

和士开又叫人抬来暖轿,将高肃放进去,抬出府门。

顾欢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出大门。

外面等着的不但有他们从司州带过来的随从,还有这里高肃别院的那位管家。顾欢一看到他便放心了,低低地说:“和大人的如夫人请我留下,我今天就不过去了,你好好照看王爷,我明日就回去。”

那位管家垂头说“是”,声音里满是感激和歉疚。

顾欢看着轿子渐渐远去,便转身重回和府。

和士开已经去沐浴了。顾欢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不会伤春悲秋,便默默浸进滴了香露的热水,将刚刚在外面沾染上的寒气去尽,这才起身,走进了卧房。

和士开有些醉意,在床上特别狂热,比平时猛烈了许多,也更加持久。

等到做完,顾欢浑身都冒出了薄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和士开的酒意随着激烈的情事发泄出来,事毕后不但不觉得疲惫,反而清醒了。他把顾欢搂过去,顺手掖好被角,轻声说:“小欢,今天看见你和兰陵王在一起的情景,忽然有些感触。你对他太好了,让我有些嫉妒,这可怎么办呢?”

顾欢闷闷地道:“我做的这一切还不够吗?你还想要怎么样?”

和士开宠溺地抚了抚她的脸,温柔地说:“我想娶你。”

顾欢吃了一惊:“什么?”

和士开微笑:“我的妻在数年前已经去世,我一直没有续弦。你嫁给我,做正室夫人,好不好?”

黑暗中,顾欢看不清他的神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和士开也很有耐性,安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过了很久,顾欢才艰难地道:“我不想骗你,我爱的人是高长恭。”

“这我知道。”和士开平静地笑。“如果他不在了,你会不会喜欢我?”

顾欢一惊,随即肯定地说:“我喜欢你,不然宁死也不会从你,可我不爱你。即使长恭不在了,我也依然不会爱你。”

“这什么?”和士开有些不舒服了。“就因为他长得美,比我年轻?”

“不是。”顾欢叹了口气。“你看今天在宴席上那些奉承你的人,尤其是那些所谓的干儿子,真是面目可憎,言语无味。我喜欢光明磊落的人,与这样的人相处,心情会很愉快。”

“哦,这我也可以理解。你还是个孩子,眼里自然黑白分明,容不下那些渣滓。”和士开轻笑。“那么我呢?我在你眼里是个怎样的人?”

“嗯…”顾欢沉吟着,缓缓地说。“你成熟,优雅,很体贴人,不过,你在官场上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

“嗯,说得不错,有人喜欢,当然就会有人恨。那么,还有呢?”和士开翻了身,兴致勃勃地压住她,低低地问。“在床上不吸引人吗?”

“哦…当然…很吸引人…”顾欢不否认他的高超技巧,不然怎么会把皇上、皇后以及小皇帝都迷得神魂颠倒呢?

和士开今天特别热情,放纵着自己的欲望,一边攻城掠地一边用言语诱惑:“和我成亲吧,好吗?兰陵王也要娶妃了,你就打算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他?还是准备做他的小妾?我起码会娶你做正室,是堂堂正正的宰相夫人,难道不好吗?”

顾欢在他身下断断续续地道:“我…还小…暂时…不想…成亲…”

“那也好,我就等你两年。”和士开激烈地吻咬着她的双唇、脖颈、胸口,低沉地说。“等你到十八岁,总是不小了吧?”

“嗯…”顾欢呻吟着,不想再提这事。

和士开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沉醉享受,尽情狂欢。

这一夜,如雨打荷花,风吹柳絮,顾欢累得不行,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她才醒过来。

和士开已经起身进宫,顾欢实在有些佩服他的精力充沛。勉强支撑着起身,她洗了澡,便离开和府,回了高肃的别院。

雪仍然未停,纷纷扬扬地下着,屋顶积雪盈尺,路上却已扫过,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

顾欢骑在马上,慢慢走过宽阔的长街,看着安静的繁华的都城,看着不远处华丽恢宏的皇城,心情就如这个雪天,安静而寂寞,寒冷却干净。

第22章

在大门口停下,顾欢懒洋洋地正要下马,高肃却从门里跑出,径直冲到她面前。

顾欢吓了一大跳:“你你…你没走?”

“我不放心。”高肃仰头看着她,“你没怎么样吧?脸色不大好。”

顾欢看他没什么异样,心里却仍然忐忑,只得敷衍着说:“有点累。”

高肃立刻向她伸出双手:“那还骑在马上干什么?快下来。”

顾欢笑了,爽快地向他俯下身去。

高肃抱住她,很顺利地将她拖下马背,抱在手中。

顾欢开心地躺在他的臂弯里,笑眯眯地问:“今天不回司州?”

“嗯,反正没什么大事,明天回吧。”高肃轻松地将她抱进大门,向白云轩走去。

老管家站在门里,慈爱地看着他们,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

高肃将她抱进卧房,替她解开披风,顺手递给她一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顾欢乖巧地点头,把茶喝了,便脱掉外衫、靴袜,上床躺下。

屋里暖融融的,她很快就有了睡意,便迷迷糊糊地说:“长恭,我先睡一会儿。”

听着她很自然地带着撒娇的意味,高肃的心里甜滋滋,温柔地道:“好,你先睡吧,我去吩咐他们做些好吃的。”

“嗯。”顾欢翻个身,裹着柔软的锦被,很快就睡熟了。

高肃走出门,轻轻将门掩上,一转身便看见了老管家。他想了一下,慢慢走出院门,这才问道:“欢儿每次从和府回来都会这么累吗?”

老管家心里一震,却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说:“不一定。有时候在和府玩得比较晚,又起得早,顾将军就会比较疲惫,但大多时候精神都很好,过来歇息一下,用了膳就回司州了。”

“哦。”高肃很信任这位老管家,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多问,转而与他商议起午膳的菜式来。

老管家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顾欢睡足以后,自然地睁开眼睛,在床上滚了一圈,这才到处打量。

高肃坐在窗边,正在看司州衙门送来的公文。他靠着太师椅的直背,窗外的雪光映着他的脸庞,如画一般的美。顾欢趴在床头,头枕着胳膊,出神地欣赏着。

高肃看完,将公文放在桌边,这才感觉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便转头看去,轻声笑道:“睡够了?”

“嗯。”顾欢一副惫懒的模样。

高肃走过去,坐到床边,一边轻抚着她的脸一边说:“欢儿,以后别跟和士开走得太近,对你不大好。”

顾欢一怔,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高肃抬头看向窗外,静静地说:“我大哥与太上皇同龄,自幼与他同在神武宫中长大,关系很好。太上皇即位后,对我大哥也礼遇甚隆,十分亲厚。后来,和士开与胡皇后对坐握槊,我大哥知道后,便向太上皇进谏:‘皇后天下之母,不可与臣下接手。’这就惹恼了和士开。他立即编造谣言,说我大哥奢侈僭越,毁谤皇上皇后,目无纲纪。太上皇听后大怒,不顾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命我大哥在宫中饮酒三十七大杯,然后又命人在他回家的路上强行灌进毒酒,我大哥难受至极,投水而死…我三哥得知此事后,在自己府中大哭,并大骂和士开,太上皇又将我三哥抓入宫中施以鞭刑,我三哥生性执拗,拒不认错,激得太上皇震怒,亲手用大棒打碎了他的双腿胫骨,让他活活痛死…”说到后来,他声音颤抖,渐渐哽咽。

顾欢立刻坐起身来,将他抱住。

高肃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低声说:“归根结底,我两个哥哥的死都是和士开造成的,我非常恨他。况且,他现在秽乱后宫,侮辱的是整个皇室,将来,即使皇上能容他,太上皇的其他儿子也容不得这个乱臣贼子。欢儿,我不想你有危险,你最好不要与和士开有太深的关系,以免将来受到株连。”

顾欢倚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肯定地说:“好,我听你的。”

高肃很高兴,热情地吻了她好一会儿,才拉她起身:“走,去用膳吧。”

两人没在邺城过夜,当晚便回了司州。

从这以后,和士开再派人来接顾欢,她都以各种托辞回绝了。

半月后,皇上下旨:“定远将军顾欢文才武功俱佳,堪为国之柱石,擢升为散骑常侍、归德大将军,旨到之日,即赴邺城就职。”

顾欢拿着上谕,双眉紧皱,半晌不语。

高肃沉着脸,咬着牙说:“一定是和士开玩的花样。当今皇上年少,只怕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忽然升你的职?归德大将军是正三品上,这一年并无战事,无尺寸之功,却将你破格提升,势必会引来许多非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欢想了一会儿,将上谕放在桌上,轻描淡写地道:“我立刻上书,要求辞去所有职务。”

高肃微微摇头:“只怕没那么容易。”

“总要试试。”顾欢轻声说,“我是女子,这就是最合理的理由。”

高肃略一思忖,便道:“好,你先试试吧。”

顾欢提笔濡墨,谨慎地写着奏折:“微臣年轻识浅,德薄才鲜,恐难当大任,有误皇恩,且身为女子,在朝堂之上颇有不便,恳请皇上开恩,允微臣解甲归田…”

高肃看了后,觉得并无不妥,便递送上去。

五日后,忽然有几名太监过来传旨:

“上谕,宣归德大将军顾欢即刻进宫见驾。”

高肃有些担心地看着顾欢,欲替她拒绝,却又不能抗旨。顾欢低声安慰他:“应该不会有事,最多就是驳了我的奏疏,要我去邺城就职,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你就放心吧。”

高肃也觉得她的话有理,便点了点头:“你去吧,多加小心。”

顾欢点头,随即换上官服,骑马到了邺城。

那些太监并没有将她带进宫中,而是带到了城郊处的仙都苑。

那里奢侈豪华,美轮美奂,犹如人间天堂。顾欢没到过宫中,也不知这里是哪里,还以为是御花园,便没有向领路的太监询问。

夜幕中,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灯火通明的玉华殿。

太监让顾欢在外面等候,自己先进去禀报,不一会儿,他便走出来,朗声道:“太上皇宣顾欢觐见。”

顾欢吃了一惊,却不敢怠慢,立刻随着太监走进殿门。

里面莺歌燕舞,十分热闹。高湛居中而坐,手提酒壶,哈哈大笑。他身边坐着两位宫装美女,都低眉顺眼地殷勤伺候着。在他的侧面,坐着淡淡微笑的和士开。

顾欢虽未进过宫,却知晓宫廷礼仪,便走到当中,跪下磕头,三呼万岁。

高湛刚过三十,生得高大英俊,却因纵欲过度而两腮微陷,眼圈发黑。他醉醺醺地看着不远处的顾欢,口齿不清地笑道:“免礼,免礼,顾爱卿,过来坐。”

顾欢站起身来,一时却不知该不该坐。

和士开在一旁说:“既是太上皇发了话,小顾将军便遵旨吧。”

顾欢只能挪过去,坐到高湛身边。

高湛身着只有皇上与太上皇才能穿的绯色衣袍,笑着用手托起顾欢的脸,啧啧赞叹:“这孩子长大了,漂亮多了。记得一年前在洛阳,我见过你一面,那时候你不过是个小女孩,看在段爱卿的面子上,封了你一个将军。没想到,你还文武双全,了不起。你写的《将进酒》已传遍邺城,都夸你是难得的少年才子。我今天便叫你过来让我瞧瞧,果然与以前不一样了。”

顾欢心里的排斥感非常强烈,却不得不强行抑制,低头垂目,谦逊道:“太上皇过奖了,微臣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