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世也不过二十多岁,今生重新回到九岁,再走一遍成长的道路,心态其实是一样的,仍然很年轻,很单纯,没有超过三十岁的那种阅历和经验。在仙都苑的那一夜对于她来说,一直是可怕的噩梦。唯一与古人不同的是,她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觉得没脸见人,自暴自弃,甚而自杀。她只会努力去调整自己,从伤害中走出来,比过去更加坚强。只是,和士开为了救她而弑君,犯下灭族大罪。这恩情天高地厚,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漠视,更不会忘记。

听到她的叹息,和士开将她搂得更紧,柔声安慰:“过去的事就别去想了,有我在,一定会护你周全。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可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的人,我会尽我所能地照顾你。”

顾欢很感动,沉默片刻,便轻声道:“不,我喜欢你。我喜欢跟你做朋友,但是不能做夫妻。”

“我知道,你的心上人是兰陵王。”和士开轻轻地笑,“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你是个好姑娘。我阅人多矣,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这么好的女子,让人不由自主地喜爱。我为你着迷,一想起你就觉得很快乐。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我非常珍惜。”

顾欢被他热情洋溢的赞美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抬手握住他搂着自己的胳膊,诚恳地说:“素和,做我的哥哥吧。”

和士开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弟弟和士休,现在是信州刺史。他们兄弟亲厚,和士休成亲时,和士开大摆宴席,邀请满朝文武齐来道贺,更有几个一品大员努力巴结,往来奔走,自甘充作仆役,引起不少大臣的鄙视。不过,这些事顾欢却并不知晓,那时候她还小,身在边关,与父亲和义父抵抗强敌,根本不关心朝中之事。此刻,她倚在和士开怀里,听他斩钉截铁地说要保护自己周全,忽然就觉得他像自己的兄长一般,便脱口而出。

和士开一怔,随即笑了,“好,那我就做你的哥哥。以后你要常来哥哥的府上,别跟我这么生分。”

“当然。”顾欢抬起身来,认真地说,“素和大哥,我希望你一直都好好的,不要出事,你相信吗?”

“我自然信你。”和士开与她相对而坐,脸上的笑容特别动人,“怎么了?有事?”

“嗯。”顾欢想了一下,便道,“你现在是一国宰相,权倾天下。古往今来,能有你这般成就的人实是寥寥无几。可是,老子说得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哥,月满则亏。你现在虽说身居高位,可八方风雨、明枪暗箭,只怕没一刻停息。我希望大哥能改变行事风格,换一条路子,以后就会更坦荡,也会更安全。你看可好?”

和士开笑容微敛,凝神细思,缓缓地说:“小欢,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并不是人到了高处才不胜寒,我一直觉得人生无处不胜寒,只能步步为营,先下手为强,才能生存下去。先皇宠我信我,我感激。有人要除掉我,我只能反击。太后要我进宫,我无法完全违抗,叫我十次,我总要听从一次。这种事情让许多人愤恨,而太后可以保我性命,却也能让我丢掉性命,孰轻孰重,相信你是明白的。现在,皇上对我完全信任,只要他在位一日,我想还不至于有人敢动我。”

“可这样一来,你不过是个佞臣,史书上也会这么写。你为这个国家呕心沥血做的那些事就都被抹杀了。你真愿意如此吗?”顾欢看着他,认真地说,“当今皇上昏聩无能,易受小人唆使。若是他继续坐在那张龙椅上,很多人都会死。先是你,然后是斛律将军,接着是长恭,最后国家就会亡了。”

和士开震惊,“小欢,你听到什么了?为何这么说?”

“没有别人说什么,可事情的发展一定会是这样的。”顾欢坚定地道,“素和大哥,我不想你出事,更不想长恭有性命之忧。我想保住齐国,这是我父亲、我义父,还有长恭他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一心想要保全的国家,它不能亡于别国军队的铁蹄之下。我更想你成为千古贤相,青史留名。难道你不想吗?”

和士开出了一会儿神,看着她乌黑闪亮的眼睛,不由得伸手轻抚她晶莹的脸,微笑着说:“我自然是想的。你要我怎么做呢?”

顾欢心念电转,一瞬间想了无数个开场白,最后都否决了。反正两人早就经历过弑君的事,现在不必有任何顾忌,她便开门见山地道:“你想办法扶保琅琊王登基吧。”

“你…当真?”和士开有些惊诧,“琅琊王与当今皇上大不相同,很难控制。要扶他登基,虽说不易,却也并不是很难的事,可如果他当了皇帝,很可能第一件事便是要了我的脑袋。”

“应该不会。”顾欢冷静地说,“我们顾家保你,长恭也保你。如果还不够,我们可以向琅琊王索要丹书铁券,你看如何?”

和士开略一思索,便爽快地点头,“好。”

顾欢愣了一下,这才确定他已经答应了,不由得喜形于色,兴奋地倾身向前,伸手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

在和士开的记忆里,顾欢似乎从未主动拥抱过自己,此刻见她如此,也很欢喜。他抬手搂住她,心里想着,就算没有别的好处,只要能常常看到她这样的笑脸,得她如此的拥抱,也已经值得了。

齐国皇位更迭频繁,有一半是篡权而得,当中充满了陷害、谋杀与反叛。和士开曾经的主子高湛便是如此登上皇位的,因而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只在于合情合理,使风险降到最低。

想了一会儿,和士开问道:“小欢,你跟我说的这些,是琅琊王的意思吗?”

顾欢大大方方地说:“他原本并无此意,是我说服他的。”

和士开怔住,接着便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的小欢真是能干。不过,你怎么不想让长恭当皇帝?以他对你的情意,只要他能登基,你肯定便是皇后。”

“长恭的性情不适合,他也不想背那篡权夺位的名声。”顾欢平和地道,“我只要与他在一起,有没有名分都不要紧,更不想当什么皇后,成天困在宫里,哪儿都去不了,太不自由了。”

和士开哈哈大笑,“好好好,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却弃如敝屣。好,我喜欢。”

顾欢也笑,并不谦辞。

半晌之后,和士开收住笑,对她说:“那么,我想与琅琊王一晤。达成共识后,他给我丹书铁券,我保他登基为帝。”

“好,我告诉长恭,让他来安排。”顾欢没想到此事会如此顺利,心里很高兴。忽然想起一事,她收敛了笑,肃然道:“素和大哥,太后知道你…那件事,是极大的危险,最好能解决这个隐患。此外,陆令萱、穆提婆母子也必须杀了。我给琅琊王出的主意是,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兵进宫,擒杀这两人,逼高纬下诏传位于他。不过,高纬的性命必得保住,当今皇后是斛律光大人的爱女,这层关系也要顾及。”

“嗯,这是自然。”和士开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小欢,看你小小年纪,筹划起这等大事来却头头是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不知是哪位高人教你的,难道是你那位大哥顾愉?”

顾欢微微一惊,脸上却神情未变,抬起头来看着他,天真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是我自己琢磨的,我大哥才不会管这些事呢。就算我要胡闹,他也会陪着我,根本不理谁是谁非。”

“好,这性格我喜欢。”和士开早就知道顾愉的真实身份,对她的说辞自然相信,“小欢,我现在也是你的哥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只要你开心就行。”

顾欢高兴得直点头,“我就想你们都活得好好的,然后为国为民做点有用的事。”

“成,就照你说的办。”和士开很干脆地点头,“你去安排吧。我和琅琊王会面之时,你与兰陵王必须在场。会面的场所不要引人注目,琅琊王带的人也不能太杂,以免走漏风声。”

“这是自然。”顾欢立刻答应。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和士开看着她,忽然贴近她耳边,轻轻地说,“今晚留下吧。”

顾欢心里一紧,那一夜的狂暴场景和承受过的疼痛又浮现在脑海中,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和士开疼惜地将她抱住,柔声说:“小欢,我那是不得已,如果有一丝可能,我也不会那样对你。我一直想弥补。就算我们将来不在一起了,也不该以这样的一夜结束。给我个机会,让我们都有个最好的纪念,好吗?”

顾欢在他温柔的声音中平静下来,低低地道:“事急从权。你那样做,保住了和家与顾家九族的性命,并没有错,我也没有怪你。在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现在,你是我的哥哥,我们就做兄妹不好吗?长恭对我一心一意,我不愿有负于他。”

和士开沉默半晌,终于长叹一声,“在这件事上,我很钦佩兰陵王。他待你情深义重,竟然娶了王妃却不入洞房,这样的男人实在少见。你为他付出那么多,也是值得的。那好吧,小欢,我是真心喜欢你,所以永远不会强迫你。若是有朝一日,王爷负了你,你要记得来我这里。和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顾欢心里一松,笑了起来,肯定地说:“他不会的。”

和士开也笑,淡淡地道:“我是说如果。”

顾欢侧头想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好吧,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会来找你的。”

和士开满意了,听着外面的更鼓敲了两声,便关切地说:“天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外面有人在等你吧?”

“嗯,是我大哥。”顾欢知道很难瞒得住他,因而从不费这个心。

和士开对她在自己面前实话实说非常高兴,便站起身来,为她披上轻裘,自己也套上裘衣,然后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出门。

寒风刺骨,有雪花轻轻飘落,四周一片寂静。和士开握着顾欢的手,轻轻地走过铺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小径,再顺着回廊来到大门。他这半生与许多人有过欢爱之事,却从没一人能得他如此呵护,也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能让他的心得到这样的安详与宁静。

他们走到大门外,一直守在那里的兰陵四骑肩上都落满雪花,却没人退到屋檐下。看到顾欢出来,他们立刻迎上前去,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

韩子高坐在马车里,也没动过地方。听到车夫禀报,他才从容不迫地出来,跳下了车。

顾欢开心地说:“大哥,这位便是和大人。”

韩子高微微躬身,抱拳一礼,“见过和大人。”

和士开点了点头,笑道:“顾公子免礼。”

韩子高客气地说:“有劳和大人送舍妹出来。”

“应该的。”和士开轻笑,“她也是我妹妹。”

韩子高微一挑眉,飞快地扫了一眼顾欢。

和士开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很欣赏顾公子。有道是,慷慨赴死易,挣扎求生难。我一向就认为束手就擒、引颈就戮是愚蠢之极的行为,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活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顾公子风华绝代,又骁勇善战,实是世所罕见,仅本朝的兰陵王可与之匹敌。而且,顾公子还是个很聪明的人,这尤其值得赞赏。抛家去国其实算不得什么,别人既有负于你,你也用不着愚忠,这样很好。有你这样的大哥在小欢身边照顾她,我很放心。”

他字字句句都表现出,已经知道了韩子高的真实身份,却又没有明说,而话中明显流露出欣赏之意,显然不打算拆穿他。韩子高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潇洒地拱手道:“多谢和大人谬赞,在下一定会照顾好欢儿的。”

“哦?你叫她欢儿?”和士开转头看向顾欢,笑着轻声问,“只有我叫你小欢吗?”

“嗯。”顾欢点头,“你也可以叫我欢儿。我爹、我义父也都这么叫我的。”

和士开更加高兴,“不,我就叫你小欢吧。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叫,真好。”

顾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说,微笑道:“好吧,那我就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和士开放开她的手,退后两步,笑吟吟地看着她和韩子高上了车,缓缓离开,这才转身回府。

车厢里,韩子高撩开帘子看了看外面,见四周无人,不会有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才低声问道:“欢儿,你怎么会认和士开为兄长?”

顾欢迟疑了一会儿,便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听他的意见。此事她一个人闷在心里,本来打算永远都不跟任何人提起,可现在他们在谋划天大的事,她衡量来衡量去,越来越没底。古人的心眼,现代人拍马都追不上,而她一直都讨厌政治斗争,也就没去钻研那些心术与手段。她心里有所顾忌,可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其实也拿不准,又不敢告诉高长恭,思来想去,也只能跟韩子高商量了。

这件事太过惊人,顾欢虽在车中,到底还是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她凑到韩子高耳边,低低地把那一夜的事告诉了他。她虽然竭力镇定,但说到中途也几次停顿,脸色越来越白。

韩子高大为震惊,半晌出不了声。等到顾欢说完,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揽住她,将她搂了过来。

顾欢蜷伏在他怀里,也不再吭声,眼里渐渐涌出泪来,一滴一滴地浸进他胸前的衣衫里。

韩子高微微拨开窗帘,沉声道:“先别回府,绕着城走。”

车夫立刻应道:“是。”随即驾着马车拐上了通往城边的路。

兰陵四骑一声不吭,紧紧跟在后面。

韩子高搂着顾欢,轻抚着她的肩背,心里充满了怜惜与安慰。良久,他才低低地说:“欢儿,这事我来告诉二弟。只是,需要变通一下,不能说最后那事是和士开做的,只能全都推到高湛身上。否则,二弟定会不顾一切,杀了和士开。”

“好。”顾欢同意,“就这么说。”

韩子高沉吟道:“既有这件事,那我们便只能力保和士开。此人宦海浮沉多年,早已修炼成精。想当年,高洋做皇帝的时候便不喜欢他,将他发配得远远的,他却能很快回到高湛身边。历经高演、高湛、高纬三代皇帝,他都屹立不倒,官位越来越高,权势越来越大,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我断定,此事他肯定留有后手。如果他死了,说不定便会有人拿着证据出来,指证你犯有弑君大罪,那你们顾氏固然九族不保,二弟也不能幸免。现在我们其实已经跟他绑在了一起,一存俱存,一亡俱亡。他一直尽全力护你周全,只怕除了对你是真心喜爱之外,也有这一层顾虑。”

顾欢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恍然大悟,“对,多半如此。”

韩子高微微一笑,“这也没什么。琅琊王倒是不怕和士开,却应该很在意二弟和你的态度。我们现在担心的是和士开破釜沉舟,把那件不可说之事和盘托出,拼个鱼死网破,但是他又比较忌惮琅琊王。这就形成了一个三角,使局面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缺了哪一个角都不行。因此,现在的形势看似凶险,其实却是最安全的。”

顾欢的脑子有些乱,听他娓娓道来,渐渐便平静了。她安心地靠在韩子高身上,微微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马车有节奏地摇晃着,顾欢的精神松懈下来,便觉得倦意如潮水般袭来。她枕着韩子高的肩,渐渐地声音含糊,终至无声无息。

韩子高掀开帘子,对外面说:“回府。”

车夫应了一声,立刻驾车回到高长恭的府邸。

韩子高小心翼翼地抱着顾欢下来,走进府中,将她送回房里。

高长恭已闻讯迎了出来,见顾欢睡着了,便不去惊动,跟着他们回到屋中。待韩子高放下顾欢,他便轻手轻脚地帮她宽衣解带,只剩下中衣,然后替她盖好被子,放下纱帐。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韩子高已经退到外间,却没有离开。

高长恭能够感觉到他的举动,便明白他一定有话对自己说。照料好顾欢后,他便走了出去。

韩子高轻声说:“二弟,你到我屋里去吧,我有事要告诉你。”

高长恭自然点头答应,遂跟他一起前去。

顾欢把郁结数年的事说了出来,又得韩子高开解,心里好过了许多,这一觉便睡得很沉。直到天光大亮,她才醒过来。

高长恭侧身睡在她身旁,一只胳膊圈住她的腰。他的呼吸轻缓悠长,鼻息暖暖地,轻轻喷在她的颊上,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新气息。

顾欢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瞧着帐顶,一动也不动。

她的心里很安静,有种淡淡的愉悦在回旋缠绕。对她来说,一切荣华富贵都如过眼云烟,能这样和高长恭相伴一生,便是最幸福的事情。

她虽然没动,高长恭却似有所感觉,很快就醒了。搂着她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他微微抬头,温柔地看着她,微笑着问:“醒了?睡得好吗?”

“好。”顾欢愉快地笑道,“再睡下去,就要变肥猪了。”

高长恭笑出声来,很自然地倾过身去,覆盖到她身上。

顾欢喜欢他这样,感觉像是把自己保护在他的羽翼之下,十分安全,无忧无虑。

高长恭看着她,温柔的眼神如水一般,静静地向她淹过去。顾欢愉悦地笑着,抬手抱住他的腰,轻轻抚摩着他的肩背,渐渐伸进他的中衣里。

高长恭觉得有些痒,宠溺地笑着说:“调皮。”随即埋进她的颈窝,柔情无限地吻了下去。

这一次的欢爱比往日更加甜蜜。高长恭对过去的事闭口不谈,却对她更为珍惜。顾欢便知韩子高已经告诉了他一切,心里的重负全部放下,无所顾忌地敞开身心,完完全全地接纳着他,与他共享极致的欢乐。

当一切平息,温馨的气息仍然在屋里弥漫,让他们感到安宁。高长恭躺下来,伸手搂住她,柔声道:“欢儿,以后的事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不用再操心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顾欢温顺地说:“好。”

昨夜,从韩子高那里听说的事让高长恭下定了决心。高湛杀了他的两个亲哥哥,又逼害他最心爱的人,险些致她于死地,这令他无比愤怒。而和士开虽然与他两位兄长的死脱不了干系,但如果高湛置之不理,他两个哥哥就绝不会死。归根结底,这份仇怨应该落在高湛身上。和士开救了顾欢,甚至不惜冒灭族之险弑君,这是实实在在的恩义,自当报答。从此事看来,和士开做事狠辣,不择手段,却也有自己的原则,是能够做好一国宰相的。只要皇上英明,朝中有人监督,和士开也不可能再行专权。韩子高说得非常有理,几方势力循环监察,就会形成微妙的平衡,不会再出现过去那种混乱。那么,国家也就有希望了。高长恭身为高氏子孙,皇家血脉,自当为国为民着想。于是,推翻高纬,拥高俨登基,已是势在必行。

有高长恭穿针引线,接下来的事便很顺利了。

这日,和士开和顾欢一起到日光寺随喜,被主持引进后堂禅房,与高俨、高长恭和韩子高会面。

此时佛教昌盛,大多数人都笃信菩萨。他们约在佛寺见面,既隐蔽,又意味着举头三尺有神明,今天说的话,日后必定遵守,绝不食言。

高长恭与顾欢已经做过大量工作,此刻高俨与和士开也就抛开过去的成见,认真地共商国事。两人相谈甚欢,一拍即合。

最后,高俨拿出丹书铁券,亲手交给和士开。

此券乃铁制瓦形,上面用朱砂写明了和士开的姓名、官职、爵位,对其功绩却含糊其辞,只写着“有大功于国”,然后是皇帝的御笔承诺:“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以和士开之精明,哪里会犯下九次必死大罪,有此铁券在手,自然可保一生平安。

本来,按照惯例,铁券应一分为二,和士开持一半,皇帝持一半,以免伪造,可和士开要求整块由自己持有,以保无虞。高俨似已料到,并无犹豫,很爽快地答应了。

拿到这个护身符,和士开非常满意,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定当尽心竭力,扶保皇上。”

高俨大悦,笑着将他搀起来,“待功成之日,必再厚赐爱卿。你我君臣一心,何愁我大齐不兴,敌国不灭?”

就这一言之间,这位十四岁少年的王霸之气毕现,高长恭、和士开都感到前路一片光明,不由得点头微笑,而顾欢和韩子高则为亲人不会再有生命危险而开心。

这时,从前院传来一阵阵诵经的吟唱声,伴随着悠扬的钟磬之音,荡涤着人的心灵。

屋里安静下来,高俨起身,打开紧闭的房门,率先走进淡淡的阳光里。

第57章

和士开连忙上前,柔声安慰道:“皇上,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免了陆郡君的死罪。”

陆令萱是鲜卑人,东魏末年,其夫反叛被杀,她和儿子一起籍没入宫,沦为宫奴。高洋建立北齐后,将她拨到弟弟长广王高湛的宫中为奴婢。

陆令萱为人精明,善于阿谀逢迎,很得高湛和胡妃的信任。高纬出生时,四十余岁的陆令萱便成为他的乳母。陆令萱小心谨慎,尽心尽力,对小王子照料得十分周到。高湛与胡妃对她相当满意,高纬也跟她特别亲近,称她为“干阿妈”。

高湛当上皇帝后,立高纬为皇太子,陆令萱便更加精心,百般献媚邀宠,深得皇上、皇后和太子的欢心,后来竟被封为郡君。自汉武帝封其母王太后的母亲为郡君以来,历朝历代都只有皇族宗室公主及朝廷四品以上官员的正妻才有享受这一封号的资格,而陆令萱以奴婢的身份竟能得此封号,可见其所得恩宠。

高湛驾崩后,高纬当了皇帝,却不理政事,朝中大权都掌握在胡太后与和士开的手中。不过,由于高纬是陆令萱一手抚养长大的,所以在感情上与她更好,对她几乎言听计从。随着高纬一天天长大,陆令萱的权力也越来越大,成为宫中总管,在后宫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的权欲也日益膨胀,与胡太后逐渐对立。二人都想把小皇帝控制在自己手中,角逐便愈演愈烈。

历史上,北齐其实有一大半是亡在陆令萱手中的。她操纵朝政整整八年,乱政祸国,终使北齐王朝覆灭。她先指使自己的儿子穆提婆和义子高阿那肱、祖珽等一干佞臣诬陷斛律光,唆使皇帝高纬对斛律一家灭族,将斛律皇后打入冷宫,接着又煽风点火,让高纬一杯毒酒赐死了高长恭。从此,北齐长城尽失,她却在后宫继续操纵皇帝的感情生活,给他安排一个又一个女子,直到冯小怜得到高纬专宠,更让皇帝无心国事。很快,齐国便亡于周国之手,高氏皇族或被擒或被杀,竟是无一幸免,而她的儿子穆提婆却投降周国,继续无耻地做官。

对于这样一个人,顾欢深恶痛绝,高俨、高长恭等高氏子弟也是极为厌憎。因而,当和士开提出自己的计策时,他们全都同意,立刻着手布置。

此时,陆令萱已经六十岁,却变本加厉地弄权,不但在后宫与胡太后争权夺利,还将魔掌伸向朝廷,对和士开颐指气使。当初,和士开为了自保,认她做了干娘,现在已是后悔不迭,因而顾欢一提出要杀了这个老虔婆,他便心中狂喜,立刻答应。

当然,高俨并不知道他们谋划要杀的人还包括胡太后。这女人淫荡成性,又愚不可及。高俨太过精明,说不定哪一天她说漏了嘴,就被套出当年高湛驾崩的真相,这对和士开与顾欢来说都太危险了。高长恭和韩子高暗自计议,即使和士开不肯动手,他们也要杀了这个不配做一国之母的女人,以确保顾欢的安全。

胡太后的妹夫冯子琮和高俨关系密切,却一直与和士开不合,得知高俨与和士开的协定后,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为了大局着想,他也只得参与,共同谋划布局。

和士开本就心高气傲,只对顾欢体贴温柔,对皇帝和高俨执礼甚恭,待高长恭与韩子高彬彬有礼,对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他和冯子琮虽然不在表面上针锋相对,暗地里却彼此都没给过好脸色,一直不能融洽相处。

顾欢很快便看出来了,私下里对冯子琮说:“不过是共事而已,冯大人原不必勉强自己接受和大人。只是,《礼记》有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后汉书》中也说:‘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严苛,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卑职愚钝,觉得此皆至理名言,还请冯大人斟酌。为了江山社稷,大家必须携手合作,否则便功亏一篑,国家危矣。”

冯子琮相当聪明,得她一言提醒,便豁然开朗,“多谢顾将军指点,敝人受教了。”

“不敢当。冯大人乃朝廷柱石,忠君爱民,卑职十分钦佩。”顾欢微笑,“卑职年轻识浅,得义父教诲,方懂得一些为人处世的皮毛,却是远不及冯大人。此刻班门弄斧,还请冯大人不要见笑。”

冯子琮诚恳地道:“令尊为国为民,赤胆忠心,敝人对他一直都很敬重。太师更是开国元勋,功绩彪炳,令人景仰。有他二人为父为师,顾将军自是识见不凡,高人一等。琅琊王能得顾将军相助,大事必成。”

顾欢连声谦逊,至此皆大欢喜。

从这以后,冯子琮便不再处处与和士开作对。和士开聪明过人,不为已甚,既然对方率先做出和解的姿态,他也就不再追击,变得谦和了许多。两人开始真正地合作,事情推进的速度顿时加快。

腊月初八这天,是时下兴起不久的“佛祖成道纪念日”,相传佛祖释迦牟尼便是在这一天悟道成佛。在佛祖六年的苦行中,每日仅食一麻一米,信徒们不忘他所受的苦难,便于每年腊月初八这天吃粥纪念。

数十年前,几位天竺僧人辗转来到中土,将这一习俗带入,渐渐流传开来。这一天遂成为佛门最盛大的节日,并迅速在民间风靡。皇家自然不落人后,不但要进行祭祖敬神等仪式,赐粥宗亲贵族,还要在宫中大宴群臣及家眷。

这是宫廷盛会,除了少数淡泊君子外,人人趋之若鹜。内眷们更是着意打扮,如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高长恭、韩子高与顾欢也按时进宫赴宴。

为便于行事,和士开已经请旨,封韩子高为云麾将军。这个职衔与顾欢的归德大将军品级相等,都是从三品上。

为避免引人注目,顾欢故伎重施,稍稍替韩子高装扮了一下,让他的脸不要美得那么惊心动魄,只是普通的英俊而已。因此,当三人走进金碧辉煌的昭阳殿时,最引起大家注意的便是那位出尘不凡的兰陵王,赫赫有名的高长恭。

上来搭讪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们更如过江之鲫,纷纷围了过来。一个个巧笑倩兮,羞涩的、露骨的、含蓄的、大胆的,明示暗示,让人目不暇接。

高长恭一律微笑,礼貌而疏远,客气地应酬,有技巧地拒绝,婉转地表明态度,看上去雍容大度,更让人倾心不已。

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高长恭重重围住,把顾欢和韩子高挤得远远的。两人相视而笑,便退到一旁,隐在巨大的柱子后袖手旁观,乐得轻松自在。

高长恭对他们的举动全都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无奈,却也感到欣慰。没人注意他们,自然就很安全,这让他放了心。

韩子高笑着轻声对顾欢说:“欢儿,二弟这么受欢迎,你就不怕他有了别人?”

“他不会的。”顾欢看着不远处那个高挑的身影,笃定地微笑,“他不是那种人。”

“真没想到,著名的禽兽家族居然有这么一个君子。”韩子高感慨,“以前听人说起,我和陈茜都认为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现在亲眼所见,这才知道所言非虚,真是难得。”

顾欢笑着看他一眼,“大哥,这里是宫中,你可别乱说什么禽兽家族,小心祸从口出。”

韩子高笑着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不大明白那些骄奢淫逸的人都是怎么想的,难道玩儿完一个又一个就叫做快乐吗?有人权倾朝野,那又如何?美女堆在他眼前,我看他依然觉得颇为遗憾,因为他永远无法得到最喜欢的人。其实,人生能拥有与自己两情相悦的人就足够了。二弟这样很好,一生能与你携手并肩,同生共死,那便是神仙眷属,其乐无穷。”

“对,我和长恭都是这么想的。”顾欢立刻点头,“我们过得很充实,用不着权势、财富与多余的美色来填补。我有他,他有我,此生足矣。哦,大哥,我们还有你,你也有我们。”

“当然。”韩子高转头看着她,愉快地笑了,“我也很满足。”

这时,前面响起司礼太监高亢的声音:“陛下驾到。”

嘤嘤嗡嗡的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各归本位,恭敬肃立。

十七岁的皇帝高纬身穿绯色龙袍,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明明长得俊美挺拔,脸上却满是酒色过度的憔悴,精神也不大好,看上去大为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