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听吴谦说起,段韶的性命能够保住,实是多亏了顾欢。是她先注意到段韶似有不妥,请吴谦来诊治调理。在段韶发病当夜,她于前方杀敌,随即飞马赶回通报,在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将段韶从死亡线上硬拽了回来。因此,段韶的兄弟和儿孙们对顾欢都感激不尽。本来段韶就心疼这个女儿,他们也都喜欢她,现在就对她更加亲热了。

顾欢在太师府里如鱼得水,便常常待在这里,陪段韶说说话,跑去看他们布置喜堂,兴致勃勃地听他们研究婚礼酒席的菜单以及要请哪些乐坊来表演,感觉很有趣。

等到皇帝大婚,然后段宝鼎将公主娶进门来,便到年底了。

一入冬便是连场大雪,眼下更是雪花纷飞,寒风呼啸,天地万物一片洁白。平日里,除了必须外出做事的人,大部分人都待在屋里烤火。穷人闲聊,富人玩乐,粗人嬉笑打闹,文人赋诗作画,各有各的乐趣。

这些天里,陆续有不少车队来到兰陵王府,那是从高长恭各个封邑送来的年货。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韩子高与顾欢也都有了封邑,东莱郡与东平郡也有车队过来,送给他们的主公大批货品礼物。

顾欢拿着礼单,兴冲冲地跑过去看实物。礼单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包罗万象,应有尽有,瞧着很像《红楼梦》里别庄的管家年末给贾府送年货的阵仗,让她很感兴趣。特别是送来的除了年货,还有活的金钱豹幼仔、金猫幼仔和小金雕各两只,让她大为欢喜。东平郡的人见她亲自跑去看东西,又那么开心,都很高兴。

韩子高收到的除了年货,还有一对活的紫貂和几只小小的梅花鹿。他大致看了一下礼单,和蔼地向来人询问东莱郡的情况和今年的收成,并对他们表示感谢,这才吩咐他们下去歇息。

高长恭年年都收到从各地送来的东西,早已习惯,只略瞧了一眼,看有没有什么好玩意儿可以拿给顾欢玩的,然后就让高平按往年的惯例处置。他没时间养活物,十年前第一次有人给他送来时,便被他说了一顿,然后将那一对白鹤放生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给他送活的动物来。

高平将几个郡送来的贵重物品都拿过来,放在桌上。他看了看,挑了几样出来,吩咐道:“把这些送到绿漪阁去,其他的都入库吧。”然后便出去找顾欢。

问了几个人,才知道顾欢在偏厅,他便踩着积雪向那边走去。离着老远,便听到顾欢的笑声,还有“哎呀哎呀,真可爱”的感叹。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进门,便见厚厚的毡毯上有六只小小的动物,他全都认得,一边走过去一边笑道:“他们大概听说你是大将军,给你送来的全是猛兽猛禽。”

顾欢连连点头,“嗯,多半如此。”

金钱豹和金雕她是知道的,金猫却从未见过。听送来的人介绍,这金猫成年后,体型只比家猫稍大,却非常凶猛,善于爬树,其食物主要是小型的肉食动物。

不过,现在出现在顾欢面前的都是非常可爱的幼仔,完全不会伤人。两只小金钱豹和两只小金猫蜷在一起,哼哼唧唧,小金雕也惶惶不安地左看右看,小声地叫唤着。

顾欢小心翼翼地轻抚它们的头和背,柔声哄着:“别怕别怕,没人会伤害你们。我让他们去拿东西了,很快你们就有吃的了。”

高长恭看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欢儿,你喜欢它们?”

顾欢抬头看着他,笑着点头,“是啊,很喜欢,它们太可爱了。”

高长恭轻咳一声,犹豫半晌,才缓缓地道:“欢儿,它们都这么小,只怕刚刚才断奶,身边一定有父母守着。如果要毫发无损地捉住它们,势必要打死或引开那些成年的猛兽、猛禽,那就有可能会死人。如果只是为了我们个人的喜爱,就让它们的父母无辜被打死,让那些百姓或死或残,都是不仁之举,你说对吗?”

顾欢立刻便明白了,马上站起身来,“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以后不准再送。不仅不准送给我们,也不准送给别的达官贵人,违者严惩。可是,这几只怎么办?它们那么小,现在外面又是冰天雪地的,一旦放生,它们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那当然。”高长恭见她马上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并无不悦,而是认为理所应当,不由得愉快地笑了,“这几只咱们先养着吧,等它们长大了再说。”

“好。”顾欢很开心,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道,“长恭,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好人,却不知道你是这么好的人。”

高长恭被她的话逗得更乐,伸手圈住她的腰,柔声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当然会变得越来越好。”

“嗯嗯,那倒是。”顾欢做得意状,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晚膳的时候,他们便听说了韩子高收到的活物,不禁都觉得好笑。顾欢是女子,收到的活物都是凶猛型的,而韩子高明明是男子,收到的却全是温柔驯顺的动物,让人一听便忍俊不禁。

韩子高笑着摇头,“我已经关照他们,以后都不要再送了。咱们哪有时间去养它们啊?”

顾欢高兴地拍手,“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过了几天,那几个郡的人保证下次不再送活物,便拿着丰厚的赏赐,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东平郡的人很细心,送来那些猛禽猛兽的同时,还带来一个饲养动物的好手。那位中年男子沉默寡言,看见动物却眼神温柔,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女。顾欢吩咐他安心住下,好好养大这些飞禽走兽。给他的月钱也比较高,还允许他将家中妻小接来同住。那人感激涕零,从此便在府里精心侍弄那些珍贵的动物。

这个年过得喜气洋洋,国内外均无大事发生,边境也比较和平。高俨便依例罢朝,到正月初六之后才恢复上朝,却也是三日一休,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恢复常态,很像现代的春节大假,相当有人情味。

元宵节闹花灯是传统节目,年年都要搞的,城市乡村无一例外。

到了这一天,邺城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七宝琉璃灯,闪烁着数万点光芒,流光溢彩,壮观美丽。虽是春寒料峭,城里的人却出来了大半,开心地逛街,看花灯,猜灯谜,品尝各种小吃,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顾欢自然不会缺席这种场合,吃过晚膳,便催着高长恭与韩子高出门。那两人很喜欢她的孩子气,都不愿拂逆她的心意,略一收拾,便一起出府。

三人都穿着貂裘,戴着皮帽,把脸遮了一部分,容貌就没那么惊世骇俗。虽然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来挤去,却因没人注意他们而颇觉自在。

看完花灯,他们走进一家茶馆,坐在角落里,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台上的人说书。

那位老者精神矍铄,中气十足,手握醒木往桌上一拍,便说了起来:“各位老少爷们,今儿咱们继续说,兰陵王金墉城大破周军,尉迟迥黄河边落荒而逃…”

这回书说的仍是那场经典的洛阳之战。台上的人讲得天花乱坠,台下的人听得眉飞色舞。顾欢与高长恭、韩子高相视而笑,也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那老者啪地一拍醒木,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下面的茶客们便纷纷鼓掌叫起好来。

有伙计下来捧着托盘转了一圈,替那说书人收钱。顾欢掏出一块碎银放进盘中,等他走后,转头对高长恭说:“那时候,你在金墉城下一掀盔胄,露出那张祸水面容,我从此便万劫不复。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高长恭乐呵呵地道:“是啊,故意的,就是故意当你面那么做,好让你倾慕我的。”

韩子高便添油加醋,笑嘻嘻地说:“欢儿果然上当了。”

“真是太失败了。”顾欢做出懊恼的神情,眼中却满是笑意。

高长恭凑到她身前,笑着问道:“后悔吗?”

“当然不。”顾欢对他做了个鬼脸,“我虽然失陷了,你也没能逃脱,这就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高长恭与韩子高都差点笑出声来,却怕引人注目,只得拼命忍住。

这时,有女孩子上台去唱小曲,他们便起身出来了。

将近午夜,有人在燃放烟花。夜空中闪现出一团又一团彩色的流星雨,为这个城市增添了更多的节日气氛。

顾欢仰头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烟花,听着爆竹声在空气中连绵不断地回荡,快乐地伸出双手,一边一个,分别握住高长恭和韩子高的手,笑着说:“我们回家吧。”

那两人也是满心欢喜,同时笑道:“好。”

第65章

宇文邕听得热血沸腾,一把抱住她,激动地说:“小欢,你讲得太好了,比那些满口圣人之言的夫子强上百倍千倍…待我们凯旋,你做我的皇后吧。”

三月初,春回大地之时,陈宣帝陈琐悍然发兵,由名将吴明彻为统帅,萧摩诃为副帅,北渡长江,讨伐齐国。斛律光奉旨出兵迎敌,与吴明彻、萧摩诃大战数场,将陈军逼退到长江以南。接着,韩子高给华皎写了一封密信,由高震、高强送去,约其日后举事,投向齐国。华皎迅速回函,欣然同意。

大军刚刚班师回朝,便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周国皇帝宇文邕与他的弟弟卫刺王宇文直在太后宫中诛杀权臣宇文护,得以亲掌朝政。

那天是三月十八日,天狗吞日,白昼渐黑,不祥至极。凡亲眼目睹的人无不恐慌,坊间盛传国有奸佞,天降灾祸,盼有明主斩奸除魔,挽救苍生。当晚,宇文护从同州回到长安,宇文邕当即在文安殿接见了他,听他大致说完政务,便领着他到含仁殿拜见皇太后,请他念《酒诰》给太后听,劝太后惜身戒酒。就在宇文护低头看书时,宇文邕手执玉铤,猛力击打他的后脑。宇文护倒在地上,宇文邕喝令太监上前杀他。那太监怕得浑身发软,根本动不了手,事先隐藏在太后宫中的宇文直便疾奔出来,手起刀落,砍下了宇文护的脑袋。

宇文护为了篡政专权,先后毒杀他们的两个哥哥宇文觉和宇文毓,宇文邕和宇文直早就想除掉他,这时下手便毫不留情。

宇文护死后,宇文邕立刻通知心腹大臣长孙览,收捕宇文护的儿子和亲信,抓住便杀,不必请旨。宇文护身在长安的九个儿子和数名亲信全都在当天被诛杀。

那个下毒害死宇文毓的御厨李安,被宇文邕直接叫羽林军抓过来,当着自己的面在殿里杀掉。看着那个猥琐小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听着他声嘶力竭的求饶,瞧着他人头落地,宇文邕感到十分解恨。

宇文护的世子宇文训是蒲州刺史,宇文邕连夜派宇文盛到蒲州,征宇文训即赴京师,在他走到同州的时候便即赐死。

宇文护的另一个儿子宇文深正出使突厥,宇文邕立刻让宇文德带着圣旨,赶到突厥廷帐去杀他。

同时,宇文邕颁下圣旨,痛斥宇文护的诸般劣行:“…护虽性宽和而不识大体,委任非人而久专权柄,又素无戎略,两次伐齐均大败而归…诸子贪残,僚属恣纵,蠹政害民…”

宇文邕自登基以来,一直韬光养晦,对宇文护千依百顺,世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懦弱皇帝,没想到竟会猝然发动雷霆一击,顷刻间便斩草除根,心狠手辣到极处,顿时震动朝野,天下皆惊。

自古以来,皇帝亲自谋划并杀死权臣的例子很少,因为难度太大,弄不好自己反被权臣干掉,宇文毓就是想除去宇文护反而被他指使人下毒害死。这也是为什么高俨当初非常想杀和士开,被顾欢一劝便立即放弃的原因之一。

对于周国的局势变化,齐国最为关注。高俨频频召集心腹大臣,分析形势,商议对策。

高长恭重提前事,认为应与宇文邕议和,共同对付突厥与陈国,然后两国平分天下,共享太平,此为上上之策。

前几个月他们计议此事的时候,宇文邕霸气未现,并不被段韶、斛律光等人看好,高俨便犹豫不决,没有定下究竟用何策略。如今宇文邕亲政伊始,便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可以预见,周国面貌将焕然一新,国力将更加强盛,对齐国的威胁也愈加巨大。为今之计,的确应该尝试一下与周国正面接触,大家坐下来,换个方式解决问题。

几位重臣达成共识,高俨便同意了他们的看法。基本策略确定下来,具体的行动步骤却要看周国的形势发展而定。

就在他们按兵不动,持观望态度的时候,宇文邕却主动派来使者,于七月到达邺城。使者带来了宇文邕给高俨的亲笔信和贵重礼物。信中隐晦地表达了和解之意,并邀请高长恭与顾欢九月出使长安,共商大计。

高俨正中下怀,当即应允,并派人将周使与回礼一并护送回周国,以表诚意。

很快,齐国使团便成立。高长恭为正使,和士开与顾欢为副使,韩子高与冯子琮随同前往,还有一些擅长处理各种事务的官吏跟随,其余的便是大批亲兵护卫。

顾欢十分兴奋。长安啊,长安,她向往的长安,终于可以去看看了。

当世四大名城,邺城就不用说了,洛阳与建康她也去过,只有长安没有到过。看天下大势,她原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那个著名的千年古都了,没想到机会马上就来到眼前。

细想起来,那晚与宇文邕在客栈中倾心长谈,她似乎说起过这件事,对不能到长安一游感觉非常遗憾。不料宇文邕竟会放在心上,在给高俨的信中明确指定,要顾欢到长安去。想到这里,顾欢对宇文邕更有好感。

金秋时节,红叶满地,桂子飘香,稻麦金黄,到处是一片丰收景象。

齐国使团浩浩荡荡地从邺城出发,沿着当年秦始皇修建的驰道东方道西行,经洛阳,出潼关,往长安而来。

这次不是军事行动,不是长途奔袭。他们一路走得甚为矜持,从来不赶,在宽达五十米的秦驰道上闲庭信步。进入周国境内后,他们更是听从前来迎接的周国官吏的安排,缓缓前行。从邺城到长安,若是高长恭率精锐铁骑昼夜兼程,只需三日便可抵达,现在却走了足足半个月。好在他们都不急,就当是游山玩水,倒也悠闲自在。

顾欢最是高兴,每天都眉开眼笑,感染得高长恭与韩子高都喜形于色。和士开虽然庄重自持,临近长安时也有些兴奋。他父亲从西域而来,而长安城里有无数西域商贾,想来总是有些亲切。

当长安的高墙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时,所有人都凝目驻足,半晌没有吭声。

从周丰镐、秦咸阳到汉长安,数个王朝的积淀使长安城变得越来越壮观,也越来越灿烂。邺城与洛阳都是名城,却远远比不上长安。高长恭他们乍一见到,都感到震撼。

宇文邕派弟弟宇文宪和宇文直出城迎接齐国使团。高长恭等人与他们一一见礼,互道仰慕,这才一同由明德门进城,沿着宽阔的朱雀大街向皇城走去。

长安城是最传统的都城,严格按照周礼营造。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由外及里分别是外郭城、子城、皇城、宫城。所有街道都横平竖直,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城市就如棋盘一般,看上去方正有序,严谨对称,庄重宏大。

顾欢的前世是大型房地产集团的策划部门负责人,对古今中外著名城市的规划和建设风格都有研究。此刻能看到真实的古长安,她激动得难以自制,几乎想拨马离队,仔仔细细地逛遍这个千年古都。

宇文直客气地向他们介绍着长安的情况:“如今城中有一百万人,除了我国百姓外,还有来自西域、突厥、粟特、天竺、波斯、东瀛等地的使臣、客商、僧侣…”

和士开与冯子琮边听边点头,始终面带微笑。

高长恭与韩子高并辔而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街边一群高鼻深目、有着金棕色头发的人,讨论着他们来自何处。

宇文宪注意到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顾欢,便策马走到她身旁,笑着问道:“怎么?顾欢将军对我国都城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不不,齐炀王误会了。”顾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对他拱了拱手,“长安城如此壮丽,让人一见便心旌摇荡,如痴如醉。在下看得出了神,这才没有注意两位殿下的说话,若有不恭之处,还请见谅。”

听了她的话,宇文宪很高兴,连忙客气地说:“顾将军过虑了。本王只怕招呼不周,慢待了贵客。若是如此,陛下定会降罪于本王。”说着,便笑了起来。

顾欢也笑,温和地道:“沿途的周国官员对我们都照顾得很周到,两位殿下还亲自来迎接,让我们十分感动,多谢王爷关照。”

“哪里,顾将军过奖了。”宇文宪好奇地看着她,“听说顾将军是一员女将。”

“是啊。”顾欢平淡地点头。

宇文宪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问道:“你真打过仗?和谁打过?”

顾欢忍俊不禁,轻描淡写地说:“打过突厥,打过契丹,还跟你们打过。”

宇文直在前面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她,“顾将军,咱们找个机会比试比试吧。”

顾欢却是笑而不答。

宇文直又道:“不拼生死,只是点到为止。”

顾欢听他这么说,似是暗示自己怕死,心气一激,便道:“好,如果有机会,在下很愿意与卫刺王切磋一下。”

宇文直立刻面有喜色,正要答应,和士开却微笑着说:“比武就不必了吧,无论谁输谁赢,总不免伤了和气。这次我们应贵国皇上邀请,来与陛下共商大计,似乎不宜动武。”

“正是。”高长恭淡淡地道,“我们这次是来与贵国友好协商的,若是动起手来,不免有违贵我两国和平相处的宗旨。顾欢将军,在周国期间,不得动武。”

他说得很平淡,声音也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散发出来,令人难以违抗。顾欢立刻答道:“遵命。”

高长恭这才笑了笑,亲切地对宇文宪和宇文直说:“顾欢将军年轻气盛,行事未免有些莽撞,两位殿下请勿见怪。”

“兰陵王言重了。”宇文宪微微一笑,“顾欢将军性格爽直,瞧着就让人觉得痛快。本王最讨厌一肚子阴谋诡计的人了。顾欢将军这性子倒让本王想起了咱们周国的一位大将,多半你们见过,他叫韩欢。”

高长恭略一思忖,便坦率地道:“是的,本王见过,在建安城下。”

宇文宪的脸色微变,“这么说来,韩欢是死在兰陵王的手中了?”

“正是。”高长恭毫不犹豫地点头,“贵国的韩欢将军拒不投降,率军与本王在城下决战,本王与他大战一百回合,将他斩于马下。”

顾欢的唇动了动,却将到口的话忍了回去。其实,那个周国大将韩欢是她杀的,当时两人的确是打了一百多个回合,顾欢才将他砍落马前。不过,他们现在身在周国,形势复杂,人心难测,高长恭不肯让她承担丝毫风险,没等她说话,便将此事扛了。

宇文宪沉着脸,缓缓地道:“好,兰陵王不愧是盖世英雄。”

和士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齐炀王殿下,贵我两国交战经年,大仗小仗无数次,互有杀伤,这也怪不得哪一个人吧?所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战场上刀枪无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谁敢手下留情?殿下在战阵上也曾杀过我齐国数员大将与无数士卒,这又怎么说呢?依在下愚见,咱们既然打算议和,便应捐弃前嫌,不再计较过去的事,殿下以为如何?”

宇文宪想起宇文邕的交代,便收敛了心中怒气,客气地笑道:“和大人此言有理,本王受教了。”

和士开对他拱了拱手,“殿下过谦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弭于无形,宇文直打着哈哈,继续向他们介绍:“天街以西便是西市,西域胡商多在那边,奇巧玩意儿居多,十分热闹。天街以东是东市,四方珍奇宝货都聚集在此,比西市奢华,却比较安静。各位大人若是有暇,可以去逛逛,小王一定作陪。”

冯子琮微笑着点头,“多谢卫刺王殿下,有机会一定去见识见识。”

不久,他们来到皇城的正门承天门外。宇文邕已接到奏报,便乘御辇出来,等在这里。

众人一起下马,上前见礼。

宇文宪恭敬地说:“陛下,齐国使团已到。”

高长恭便朗声道:“齐国兰陵王高长恭,率齐国使团参见周国皇帝陛下。”

宇文邕挺立在承天门的丹墀之上,微笑着听完,这才缓步下来,躬身扶起高长恭,微笑着说:“兰陵王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长恭抬起身,谦逊地道:“陛下过奖了。”

宇文邕放开他,又过去扶和士开,“朕久闻和相大名,却欲见而未得,今日能见到和相尊范,朕心甚喜。”

和士开拱手道:“多谢陛下抬爱。”

宇文邕接着扶起冯子琮,也恭维了他两句,冯子琮自然愉悦地客气一番。

宇文邕搀起韩子高时,啧啧称奇:“朕只道齐国的兰陵王貌比天人,却竟然还有一位。顾愉将军风华绝代,世上罕见,以前却未曾听说过,可见朕是孤陋寡闻了。依朕看来,顾愉将军的相貌风度,当世也只有兰陵王和昔日的陈国大将韩子高能媲美了。”

韩子高从容不迫地微微欠身,“谢陛下夸奖。”

宇文邕对他笑了笑,这才转过身去,向顾欢伸出手去,声音变得十分温柔,“顾欢将军,免礼。”

顾欢抬头看向他,略一犹豫,才把手放进他的掌中。

宇文邕握住,笑着对其他人说:“都免礼吧。”

那些人齐声道:“谢陛下。”这才站起身来。

宇文邕看着顾欢,愉快地道:“顾欢将军见了朕,似是并不惊讶。”

“嗯。”顾欢轻声说,“陛下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大哥曾经听人说起过,知道祢罗突便是陛下的小字。”

“是啊,祢罗突是朕的小字。当初朕与你一见如故,可没瞒过你。”宇文邕哈哈大笑,随手指了指宇文宪和宇文直,“我们兄弟都有小字,宪叫毗贺突,直叫豆罗突。这是我们的风俗,孩子生下来后先取胡名,等长大一点,再取汉名,胡名就成了小字。”

“哦。”顾欢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些名字在汉语里是什么意思?”

宇文邕轻声笑道:“回头再告诉你。”

顾欢马上意识到这是外交场合,赶紧点了点头,不敢再乱说乱动。

宇文宪和宇文直好奇地看着他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看这情形,皇兄似乎以前见过她?”

“嗯。奇怪,他们什么时候见过?”

高长恭、和士开与冯子琮也有同样的疑问,却都没有吭声,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宇文邕放开顾欢的手,走到高长恭身边,对他说:“使团的其他成员都到驿馆去歇息吧,几位大人若是不觉得疲惫,便请进宫一叙。”

高长恭立刻点头,“如此甚好,小王与几位大人都不觉得累,正想见识一下长安皇城的宏大壮美。”

韩子高便过去吩咐亲兵队长和其他官吏,让他们随同周国的礼宾官到驿馆去安顿下来。

宇文邕带着高长恭他们几个人进了承天门,缓步向太极宫走去。

他知道大家对他与顾欢的关系感到疑惑,便闲闲地道:“朕与顾欢将军是偶然相遇的。那时朕迷路了,顾欢将军慷慨相助,将朕送回客栈。当时朕刚完成了一幅画,叫《潼关怀古》,顾欢将军挥毫作赋,为朕的画增色不少。次日,朕便因事离去。不过,朕与顾欢将军一见如故,已是情同兄弟。”

宇文直恍然大悟,“皇兄,那幅你挂在御书房的画,上面的赋就是她写的?”

“是啊。”宇文邕点头,对高长恭说,“真是绝妙好辞,让朕有醍醐灌顶之感。”

和士开与冯子琮都很好奇,笑着看了看已是窘得一脸通红的顾欢。

宇文邕慢声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旁边的几个人同时赞道:“果然好辞。”

“是啊,朕深为感动。”宇文邕微笑,“朕亲掌朝政后,便打算尝试与贵国沟通,看是否能结束纷争,使两国百姓都不要再苦下去。”

高长恭的来意本就如此,立刻赞同:“敝国皇帝陛下也是此意,希望两国停战,共享太平。眼下突厥对中原虎视眈眈,把贵我两国都当属国看待,对贵国颐指气使,与我国刀兵相见,实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何苦鹬蚌相争,反使他人渔翁得利?”

“对,兰陵王此言极是。”宇文邕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悠悠白云,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抵御齐国,他这个一国之君不得不娶回阿史那公主,这对一心推行汉化的宇文氏来说是相当痛苦的。世人都赞他不好色,是君子皇帝,却无人知道他内心的苦处。这倒也罢了,身为一国之君,他对儿女私情并不是很在意,可不得不对突厥仰承鼻息这么多年,却让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