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太太叹了口气,看着玉人似的外孙女。

王玥儿长相随了她娘,也就是老太太的小女儿孙英梅。可惜孙英梅是个苦命的,年纪轻轻就丧了夫,自己忧郁成疾也跟着去了。王玥儿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就被老太太接到孙家长伴身侧。

老太太心疼女儿,自然连带也对外孙女极好。王玥儿从小就长在老太太膝下,自然是心尖儿上的人不做他想。

就这样心尖尖的人儿,如今年过十八,婚事依旧没有着落。

孙家不是没给王玥儿说亲,无奈她谁都看不中,就这么拖了下来。

其实孙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表小姐在想什么,可想又怎么样,除非王玥儿愿意当妾。

可老太太怎么可能愿意让外孙女当妾,即使老太太愿意,孙家两位老爷也不愿意,这不是在明晃晃告诉外人,孙家欺负父母双亡的外甥女,让外甥女当妾。

“你知道前阵子府里的下人都在说什么?”

王玥儿没料到老太太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说什么?”

“说四奶奶要给表小姐退位让贤。”

王玥儿先是芙蓉面一红,再是浮了些笑意,眉宇之间也沾了几分得色。

这消息确实是她放出去的,就是想趁着方家出事的关头,彻底逼死方凤笙。谁知这方凤笙倒是真病了,却一直不死,反而还好了。好了不说,最近还成了老太太眼前的红人,衬得她好像失了宠似的。

一看外孙女这脸色,更是证实了老太太的猜测,她不禁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是不是把这府里人都当成傻子了?”

“外祖母?”

“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是傻子。你知不知道明不明白,就算方家出了事,这关头上孙家也不能休了方凤笙,那只会让孙家留下刻薄之名,非但不能撇清自己,反而是做贼心虚。即使孙家不顾名声休了方凤笙,也不该是在这种流言下,你到底还想不想要自己的名声了?逼走表嫂,鸠占鹊巢?以后谁家的女儿还敢嫁来孙家,洪哥儿燕姐儿他们以后的婚事怎么办?”

“外祖母!”这下王玥儿彻底愣住了。

“你这丫头啊!”老太太叹了口气,不光是叹息外孙女命苦,更是这孩子从小养在自己膝下,却什么也没学到,心思浅显的让人不忍直视,不怪城儿不喜欢她。

这也是老太太叹息之三。

“闻城八月就要下场,他素来看重方氏,这当头让他把方氏休了,抑或是方氏死了,他大考失利,一旦蹉跎,就要再等三年!”

这也是老太太为什么会态度大变的原因,也是孙家明明怕惹上是非,却依旧容着方凤笙这个祸根留在孙家,什么也不做的原因。

什么也没有孙闻城这场乡试重要!

孙家人丁单薄,这两代除了孙庆华考中/功名,其他人一无事成。到了孙闻城这一代,大房那几个孩子就不提了,个个愚钝,也就孙闻城从小聪慧过人,十四就中了秀才。

他的老师南吴先生说只要孙闻城这场不发挥失常,必然中举。南吴先生乃是江浙一代出名的大儒,孙闻城一直跟着他求学,被他收为关门弟子,他既这么说了,肯定就不会错。

所以孙家的下一代就全指着孙闻城了。

之前府里流言四起,孙庆华就来找过老太太了,老太太虽有些不愿,但还是听了儿子的,就是知道孰轻孰重。

大势所趋之下,老太太态度必须要变。只有她变了,后宅其他人才会变。

“可是外祖母,那我怎么办?”

王玥儿哭了起来。

她本就生得纤纤弱质,一哭起来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

王玥儿和孙英梅长得像,只是孙英梅从小身体不好,老太太在女儿身上费了一辈子的心,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女儿的芳华早逝,此时看见肖似女儿的外孙女哭成这样,老太太也是心如刀绞。

可她抚摸着王玥儿的脊背,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王玥儿心中一冷,却也很茫然。

*

“姑娘,奴婢看琴儿那脸色就爽快,这丫头狗眼看人低,以前来了爱答不理,瞧她今天那狗腿样儿,恨不得跪下来给您舔鞋底儿。”回去的路上,知春说得眉眼飞扬。

方凤笙失笑地摇了摇头,缓缓向前走着。

“看以后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还敢不敢瞧低姑娘!”

“那你就没有想过,一向不喜欢我的老太太,为何会变了态度?”

“这——”

知春的眼神惊疑不定起来,道:“难道是因为四少爷?”

提起孙闻城,方凤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却也是一闪即逝。她往前走着:“还算你不傻。”

知春忙追上去:“四少爷是姑娘的夫君,理所应当给姑娘撑腰。”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前也有四少爷,为何没有影响老太太的态度?老太太这种态度会持续多久,会不会很快就翻脸不认人?阖府上下都谣传着四奶奶要给表姑娘让位置了,为何老太太反而态度变了?”

方凤笙这一连串问题,实在考验知春的智商。她想了会儿,丧气道:“奴婢愚钝,实在想不出来。”

方凤笙并不意外,知春从不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何妈妈倒是心够细,可惜想得又太多,难免束手束脚。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四方天空:“想不出来也好。这后院的女人,活得可悲又可怜,旦夕祸福,安稳与否,全指着上位人的脸色。不过是小小的一方孙府后宅,竟然也能演出各种大戏,实在是……”

她摇头笑了笑,像是在可怜别人,又像在可怜自己。。

“姑娘。”

方凤笙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知春,我想见见禹叔。”

知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犹犹豫豫道:“姑娘,你见禹叔做甚?上次你见禹叔,当场吐血晕了过去。姑娘,你别嫌奴婢嘴碎,事情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咱们就在这里好好待着,那些事不是咱们能管的……”

“你能拦我一时,能拦我一辈子吗?”方凤笙突然说。

知春哑然失声。

她确实不能拦姑娘一辈子。

第3章

临着孙府后面有一排房子,在这里住着的,大多都是孙府的下人。

方凤笙的陪房,王二一家就住在这里。因为方凤笙现在在府里得脸,她说要去看看陪房,守后门的婆子也没敢拦她,就任她去了。

“禹叔。”

禹叔是方家的管家,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魁梧高大,沉默寡言。似乎早年受过伤,左腿有些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跟方彦的时间很久,反正方凤笙很小的时候,他就跟在方彦的身边。

这次方彦出事,也让他很是受了一番磋磨,头上添了许多银丝,满脸霜尘。

“姑娘,身体好了?”

“好多了。”

“那日姑娘晕倒,让我很担心,好了就好。”

方凤笙在椅子上坐下,禹叔陪坐在一旁。

王二家的端了茶来,她和她男人王二都是方凤笙的陪房,因为方凤笙在府里不太得宠,王二被分去了车马处,她则在花草上当婆子,都是没什么油水且不太重要的地方。

“禹叔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那日您的话似乎没说完。”

禹叔半耷拉着眼皮,看着手里的茶:“我没什么话想说,只要姑娘好,我们就都好。”

王二家的在一旁抹着眼泪,说:“是啊,只要姑娘好,我们都好。姑娘你病得这些日子,奴婢和奴婢男人日日担惊受怕,可实在无能,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干着急。”

“可我现在不好,你们觉得我能好吗?”

方凤笙苍凉地笑了一声,面容一下子哀恸起来:“即使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形,方家那边几个族老性格保守求稳,所以我爹家主的位置大概换人了。是大堂叔公家,还是四堂叔公家?不过那处老宅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占了也就占了吧。可我爹——”

一提起方彦,方凤笙的心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疼。纤细的手指轻抚胸口,她感到那里空洞洞的,像被人撞了个大窟窿。

她手指颤抖,嗓音也在颤抖着:“我不能接受我爹背着畏罪自杀的名义,就那么不清不白的死了!他是我爹,他养了我教了我十几年。他的性格我清楚。也许在旁人来看,师爷这行当吃的就是为人作幕的饭,工于心计,擅诡谋,可两淮盐政干系重大,以我爹的性格,他不会轻易涉足,更不会出谋划策帮周大人贪墨税银。”

“所以禹叔,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禹叔微微叹了口气,说:“姑娘,你又何必追根究底。有些事情太复杂,我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具体详情。”

“禹叔,你最受我爹信任,换做任何一个人说不知道,我都会信。唯独你,我不信。”

禹叔依旧半垂着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似乎那茶盏里有世上最美好的景色。

方凤笙挺直腰,深吸一口气:“禹叔,就算你不告诉我,终有一天我也会弄清楚真相,我不会任我爹,就那么糊里糊涂的死了。”

“姑娘,你又何必!”

“禹叔,你清楚我的性格,只要我一天没死,这个问题我就一定会弄清楚!”

“罢,你等等。”禹叔叹道,站起来去了内室。

*

禹叔给了方凤笙一封信。

信上封着火漆,信封陈旧泛黄,显然不是近期所写。

拆开后,上面是方彦的笔迹,没有人比方凤笙更熟悉方彦的笔迹。

这是自从方凤笙出嫁后,第一次见到方彦的手书,正确是说自打她出嫁后,方凤笙第一次看到方彦给她的东西。

她虽是听从父命,嫁进了孙家,但父女之间的隔阂已生,已有近二载,各自不闻不问。

也因此,方凤笙看得格外如饥似渴。

……

凤笙我儿,见信如唔:

遥记当年,你娘生你那日,漫天彩霞。人说天生异象,非凡夫俗子,都说你是男儿,谁知却是女。

你娘恐慌,自责未能诞下麟儿,唯有我喜之爱之,觉得天命有道。

遑遑十数年,你出落已超乎为父想象,时觉你是女子,当恪守伦常,又不忍心束缚于你,只想为父尚建在,只要还在一日,总能纵你两年,谁知……

周大人为人刚正不阿,父虽觉不妥,却又不忍心驳之……我大周王朝建朝不过两代,却未曾想到两淮盐政竟贪腐至此……周大人执意上书,我身为佐幕,无力为其分忧,只能鞍前马后,誓死相随。

唯独你,父担忧之。

思及十多年前,与静芳兄曾立有婚约,厚颜求上门,不求你富贵显达,但求能有一隅之地护你安稳。

倘若此次,父安稳无恙,定寻你告知详情。倘若为父身死,这封信阿禹会交给你,望你好自珍重,切勿过问此事,远离是非,一生安泰。

……

方凤笙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画面——

青灯如豆,一袭青衫两鬓斑白的清瘦男子,正伏案书写,时而回忆,时而缅怀惆怅。

他写得很匆忙,以至于纸上的墨汁还未干透,就匆匆装好封了火漆。

夜如浓墨,他眼中也似乎染了浓墨,黑得深沉。

……

“所以说,当初我爹逼我嫁进孙家,是因为早就预料到可能会出事?”

寂静的空气,方凤笙略显压抑的嗓音响起。

王二家的早就下去了,只有禹叔和知春陪在左右。

“那为何,我爹是畏罪自杀?周大人执意上书,是意欲想将此事禀奏给朝廷,为何反倒成了周大人贪墨税银,我爹牵扯其中畏罪自杀?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回答她。

方凤笙笑了起来。

先是无声的笑,渐渐笑出了声,直至笑得不能自已,浑身颤抖。

“姑娘!”知春焦急喊道。

方凤笙像是失了魂,双目失去焦距。

只是笑着,是在笑,又像在哭。

“我以为我爹嫌我是女子,我以为我爹还是想要儿子,我以为我爹其实道貌岸然,明明母亲刚死,他就纳了新人,迫不期待想生儿子,所以才会在何姨娘身怀有孕后,逼着将我嫁出家门,我以为……”

“姑娘,你别笑了,别笑了!”知春冲上来抱住她。

也许别人不知道,知春却知道这两年姑娘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本是肆意飞扬,却被人硬生生折断了翅膀。现在的方凤笙让知春陌生,她从小跟在方凤笙身边长大,是眼睁睁地看着姑娘从光芒万丈,变成现在这样一潭死水。

而这一切都是老爷造成的,知春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姑娘从老爷书房回来,是怎样的心若死灰,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信念。

现在老爷惨死狱中,突然告诉姑娘当初老爷逼她成亲,甚至不惜以父女断绝情分威胁,不过是想护她平安,这让姑娘一时怎么能接受。

方凤笙呛咳了起来。

她已经很瘦了,本来她这两年身子就不大好,经过这场事后,更是弱不胜衣。

“原来我错了……”

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射出来。

知春尖叫一声,慌乱地去替她擦拭,又去摸她胸口。禹叔也站了起来,目含担忧地看着她。

“王二家的,快去找大夫。”知春哭着喊。

王二家的慌里慌张跑进来,冲上来看了看:“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这就去找大夫。”

刚转身,就被人拽住衣角。

“姑娘?”

本来气若游丝闭着双目的方凤笙,突然有了动作。

她推开知春,站直起身。

薄弱的肩膀,藏在湘妃色的布料下,衣衫似乎大了很多,更显瘦骨嶙峋,但脊背挺拔笔直。

“禹叔,能告诉我,我爹葬在哪儿吗?”

“几位族老不允许老爷进祖坟,我将他葬在南山脚下。”

“我想去看看他。”方凤笙说,她擦了擦嘴角,转身迈步:“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离开这儿。”

“姑娘!”禹叔沉声道。

方凤笙的脚步一顿。

“姑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就是希望你能遵循老爷的遗愿,爱护自己,不要再自己和自己较劲儿,好好生活,若能夫妻和顺,子孙绕膝,想必老爷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方凤笙没有回头:“禹叔,你甘心吗?”

禹叔一愣,甘心吗?

他眼前似乎又出现方彦临出事那一晚的场景——

“阿禹,我一生仅有这一女,爱之如宝。我自责自己的自私,女子一生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伦常是天命,只要安心居于一偶,其实也不没什么不好。可我却一时任性,教了她太多东西……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做过了鸿鹄,见识过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又怎会甘心当家雀,想必这孩子现在还在怨我逼她嫁人。可若不让她怨,她又怎会答应出嫁……她生性倔强,行不苟合,若我出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你当尽力安抚她,只要她能一生安泰,即使我身坠阿鼻,也能含笑九泉……”

可,怎能甘心?

禹叔还没忘记当初拿到方彦的尸首,是怎么样一个惨状。

那些人对他用了刑!

他跟随方彦近二十载,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方彦的性格。事态未明,他不会畏罪自杀,因为那等于是认了罪。是那些人先用刑,却拿不到他反水的口供,索性杀掉他,伪装他是畏罪自杀的。

……

“老爷,那我呢?”

“阿禹……”

“自从你救我一命,我就发誓这条命是你的。如今你身处险境,却让我置身事外?而且这个局不是不能破,为什么非要以身试险?”

方彦沉沉地叹了口气,又怅然地笑了笑:“阿禹,你不懂。你看周大人何尝惧了?我更不能惧,总得有人站出来,告诉圣上。也许是我想多了,宋阁老乃是周大人的座师,有他帮衬应该不会出事,就算出事也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凤笙对我太重要,我冒不得险,我只有把她托付给你,才能安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