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我没事,你走吧。这事别给其他人知道,祖母既然下命禁口,你若是跟人说了,你知道祖母脾气,她肯定会很生气。”

“我谁也不说,四哥你也别和人说我跟你说了这些,娘说不能跟你说的。”

孙闻城点点头,孙如意便匆匆走了。

等她走后,孙闻城笑了起来。

真是可笑!可笑!他最亲的三个人竟拿着他的妻子去攀附权贵,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

这一觉范晋川整整睡了一夜,等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匆匆起了来,连饭都没顾上用,就问方师爷呢。小七告诉他,方师爷招了一众富户,正在会客处说话。

会客处里,正中墙上挂着一副中堂画,下面是张黑漆杉木的长案,长案前放着张方桌,左右各放一把太师椅,下首左右各有一排黑漆杉木的圈椅,用同样材质的花几隔着。

凤笙一身青衫,坐在首位右侧的位置,手里端着盖碗,眼神却放在下面一众人身上。

此时那两排圈椅上,坐的俱是一个个穿着绸缎袍子的男人,胖瘦不一,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泰州当地的富户。

“不知各位意见如何,方某和老爷商量着拿出这么一个章程,如今也就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各地秋收。”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说:“方师爷,你这话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田又不是我们的田,合则还得让我们派人守着,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样的笑话。”

“那孙老爷今日就听见了,觉得意下如何?”

“你——”孙老爷气急,一挥袖:“简直荒唐至极!”

凤笙还笑着,但笑得很强硬,放下茶盏道:“不管各位觉不觉得荒唐,事情就这么定了,秋收乃是县衙重视的大事,这一季的赋税能不能按期交上去,就全看这些日子。所幸时间也不久,就劳烦各位了,老爷一定会记着各位的好,不会让你们白辛苦。”

“反正我是不赞同,就算县尊大人是父母官,也不能强迫百姓去干不愿干的事。”

“大人呢?方师爷,你不过是个师爷,会不会有些越俎代庖?”

“本官在此。”

随着声音,一身官服的范晋川走了进来。

大周官服都是制式的,乌纱帽、团领衫及束带,七品官服乃是青色,前缀溪敕的补子。因为制式,这种官服威严有之,美观不足。但范晋川身材高大,倒是能把衣服撑起来,格外添了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方师爷的意见,就是本官的意见,尔等既身为本县之民,当遵循本县的告喻,这两日本官就下发公函,晓谕全县。”

“县尊大人,您如此罔顾百姓意愿,就不怕激起民怨?”

凤笙刷的一下把折扇打开,道:“孙老爷,你能代表全县百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前日有百姓来县衙状告贵公子强抢民女,因着最近大人忙着秋收之事,所以这张状子暂时还压着。可你也知道此事可不是什么小事,如果一直压着不处理,恐会激起民怨啊。”

“你——”

孙老爷被气得站了起来,却也只是站着,没走。

凤笙见好就收:“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还望诸位回去多加考虑,毕竟这是阖县大事,当是众志成城,方可顺心如意。”

……

众人退下后,堂上就留了方凤笙和范晋川两人。

“我还以为你要睡到中午才会起,这些人又都到了,我才会出面跟他们把事情说了。不过这种事,你出面不太好,毕竟你是父母官,实在不太适宜摆出这样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好了,我早上还没用饭,先去吃点东西。”

凤笙站起要走,被范晋川叫住:“贤弟,你说的孙家少爷强抢民女,有人告来,你把状子压了下,此事可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我不过是道听途说,故意诈他。”

“故意诈他?可他若是不信?”

“他肯定会信。”

“为何?”

“因为我们的态度太强硬,因为他心虚。”

“就算他信了,可别人不信,光他一人,似乎不起什么作用。”

“不需要其他人信,只需要他们明白一个态度就好。”

“什么态度?”

“得罪了县衙,事情会很难办。杀鸡就是给猴看,不想当那只鸡,就掂量着自己有没有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堂上一下子安静了。

方凤笙意思很明显,她就是意图用县衙的权利强压对方服从,甚至不惜构陷。

构陷什么?

明明无人状告孙老爷之子,可她借着道听途说,做下此事。如果孙老爷质疑,可能方凤笙下一刻就能拿出一张状纸,扔给他看。

同理,别人也是如此,县衙掌着本县刑名诉讼之事,有没有人告你,全凭官字一张口。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不外如此。

“这就是你说的解决办法?用手段威逼利诱,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凤笙转过身,笑看着范晋川:“那大人觉得什么法子最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可也不该是这样,做官当讲究立身正稳,如若自己都行那构陷之事,何以服众?”

“非常时行非常事。好了,如果大人觉得我此举莽撞,反正大人是大人,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意愿去做,我先告退了。”

方凤笙走了,范晋川坐在那里不言。

小七看了他一眼:“公子,您又何必与方少爷起争执。您这些日子忙碌,方少爷也没闲下,您几日没歇,他也多日未眠,您歇下后,他又张罗着把这些富户请来,你看他眼中全是红血丝。”

范晋川恍然,震动,却道:“我不是斥责他,而是……罢,我去找他解释。”

……

范晋川到时,方凤笙正在吃粥。

知秋絮絮叨叨说她太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凤笙只是笑和讨饶,见到范晋川,那笑容就收起来了。

“贤弟。”

“大人有事?”

“贤弟可是生气了,我那话并不是斥责于你,不过是……”范晋川来回踱了几步,在她身边坐下:“贤弟,你虽才智过人,到底年纪还小,三观未定。正兵以正取胜,不在于诡诈机巧。诡道不是不可用,但要慎用,不然长此以往,失了束缚,当祸害无穷。”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

为何桀纣结局惨淡,以不得善终为结局,皆因行歪门邪道而终陷泥沼!权利使人膨胀,若失了‘正’心,只会愈演愈烈,滑向无底深渊。

第27章

“大人说不是训斥于我, 可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我手段不正, 不知大人有什么好的办法, 来解决此事?”

“我打算亲自下乡去各处巡视……”

凤笙打断他:“既然大人觉得自己的法子好, 那就去做,不用与我解释。我累了,大人容我休息。”

说完, 她把范晋川推至门外, 关上门。

范晋川苦笑对小七说:“方贤弟生我气了。”

小七不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

方凤笙还真是生气了,因为第二天范晋川离开县衙, 她也没出面。

此时范晋川也意识到自己不该直言不讳,就算心存劝导,也该说得含蓄些。不过他行程早已定下,只能回来后再行解释。

之后,范晋川开始了自己的下乡之行,方凤笙则开始自己无所事事的日子。

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睡睡,几天下来,倒是身心舒畅。

“没吃到亏的书呆子, 等他长了教训,看他还有脸大放厥词说我手段不正!”

“就是, 范大人未免太不近人情,少爷是为了谁, 他反倒还说你不对。”知秋一向是我家少爷永远都是对的铁杆拥护者。

那日凤笙突然出现, 虽然凤笙做出若无其事样, 但知春到底是心虚,连着多日少在她面前露脸,即使露面话也很少。这种事凤笙也不好当面点破,只能任她自己慢慢想开了。

所以今天凤笙出门就只带了知秋。

主仆二人一路且行且看,很快就到了北市。

北市乃是整个泰州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泰州水系发达,有护城河、中市河及玉带河,护城河外层围城环绕,内层绕东西市一周,中市河贯通南北,玉带河纵横东西,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内城河水系。

而南门护城河与打渔湾和运盐河相通,运盐河属长江水系,北护城河与数个串场河通联,又属淮河水系,于是便形成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奇迹,泰州城以护城河为点,成为了两处水系的交汇处。

当然这个奇迹不是自然形成,而是人为造就,一切为的不过是盐。

为了打击私盐和逃税,朝廷特在泰州城北的两水交汇之间设拦河坝,并设立泰坝监掣署,泰州分司辖下所产之盐引运至泰州城,需在赵公桥停囤,将盐包经桥抬过坝,掣验后换船从南水出城续行。

此时方凤笙便伫立在赵公桥上。

这座桥宽约十米,可容数辆车同时并行,长约四五十米。许多苦力肩扛着一包包的盐袋,从这里通行,运往前方的监掣署广场。那里有专门的官员司管抽检、课税,两侧屹立着数十个盐浦,乃是专管收购官盐之场地。

巡检司的人是这座桥上最惹眼的存在,他们戴大红折上巾和肩巾,穿短罩甲,手里拿着长矛或大刀,来回不停地巡视着整个桥面。

“今儿方师爷怎么有闲来这里了?”

说话的是巡检官勾庆,别看巡检官只有从九品,但也算是入了流的朝廷命官。巡检司乃是县衙辖下一个独立在外的分支,主缉捕盗贼,盘诘奸伪、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等。

与三班衙役不同,三班之中的快班主管城内缉捕盗贼、防火防盗等事,而巡检司涉猎的范围要更广一些,遍布下面村镇。

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只要在管辖区域的范围之类,巡检司的人看你不像好人,就能把你叫下来盘问。而泰州因地处不同,巡检司的人还管着打击私盐,又和盐务衙门有些关联。

所以巡检司看似分属地方官府,实则并不怎么搭理县衙那边,那次范晋川设宴款待下属,勾庆便没有来,推说身上有公务。

勾庆没有穿官服,穿一身靛蓝色的长袍。他皮肤微黑,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不像个官员,倒像是哪儿来的风流公子哥。

凤笙与他有几面之缘,倒没有深交,对他的评价是笑面虎一个,深不可测。

“大人下乡巡视,我就闲下了,四处看看。勾巡检怎么在此,没有公务?”

“我们这差事嘛,说忙也忙,说闲也挺闲,就这么点儿事,有下面人盯着就成,我现在不也盯着?方师爷怎么没跟大人一同下乡?听说为了秋收一事,方师爷给大人想了个法子,可惜大人好像不怎么领情?”

“听说?听谁说?勾巡检寻常在衙门里见不到人,没想到耳目倒是灵敏。”

勾庆哈哈一笑:“这点小事还能称作耳目灵敏?其实也是在外面听到点风声,那些人可没少骂新来的大人霸道专/制,这不就有消息传出来了。”

“不光有霸道专/制,还有欺压百姓吧?”

“方师爷睿智!”

凤笙没有说话,勾庆看了她一眼,笑着道:“所以说人傻也有傻的好处,那点消息还没泛出个水花,就不攻自破了。不过方师爷这个计策倒是挺不错,就是轻视了泰州这个地方,还有下面那些富户,那些人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勾巡检还说耳目不聪敏?”

勾庆又是一笑,这次没有否认,道:“行了,方师爷不用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走吧,我请你去喝酒。”

“不了,我还有些事,以后有空我请勾巡检。”

之后,凤笙对他拱了拱手,便带着知秋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勾庆摸了摸下巴。

旁边一个巡检司的卒子凑过来:“大人,这姓方的不给你面子,要不要小的找人教训他一顿?”

“教训什么!他可是新大人身边的心腹红人。”

“新大人怎么样,心腹红人又怎样?惹了大人您,小的就给他们苦头吃,不给他点苦头吃,他怎么知道大人的好。”

勾庆赏了他一个爆栗子:“行了,别没事找事。”

小卒子很是委屈。

整个泰州城,谁不知道巡检大人好那一口,平时城里有戏班子上了新人,巡检大人必会临场。若是哪个能攀上巡检大人,在泰州城里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无人敢惹。

这次新来的县尊大人身边,跟着个长相清秀的师爷,巡检大人以前十天半月不去一次县衙,这才多久,就去了好几趟,没事就往别人身边凑,谁看不出来巡检大人冲着什么去的。

勾庆可不是什么善类,以前没少干些欺男霸女之事,谁想到今儿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勾庆又看了方凤笙背影一眼,扭头走了。

*

“王里正,你做得很不错。这是灌浆期最后紧要的关头,熬过这阵子,把粮食收上来,就能歇下了。”

“谢谢大人关怀体恤。小老儿在大河村做了这么多年的里正,您是第一位亲自下乡巡视农田的父母官,有了您的态度,小老儿就看那些藏在暗处的恶人,谁敢再做那绝户头的坏事!大人您放心,小老儿一定召集人手,日夜不间断看护庄稼,若是出了岔子,您唯小老儿是问。”

说到激动处,王里正甚至跪了下来,被范晋川一把搀住。

“王里正实在不用多礼。”

“这一拜大人当得,大人是好官,小老儿虽目不识丁,也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大人是好官。”

王里正仰望着范晋川,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对方半张脸,脸上已经被晒蜕了皮,嘴唇也干涸的有些裂了。

“大人您等等,小老儿让人去取些水来,您喝了再走。”

“不用,本官还赶着去下一个村。车上有水,王里正不用再送。”

范晋川婉拒王里正,往一旁土路上的骡车行去。

那里,小七和两个衙役正等着他。

上车时,他突然站定往不远处看了一眼。

“大人,您看什么?”小七问。

范晋川摇摇头:“没看什么,我好像看见了方贤弟,不过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走吧,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村。”

骡车摇摇晃晃地驶离,车身满是灰尘,一车四人,寒碜得让人不敢置信这是县尊大人巡视,可这恰恰就是。

王里正收回目光,对不远处站着的一众村民道:“以前咱们都是听由天命,现在来了这么好个大人,咱们也跟那天斗一回,你们这些兔崽子可给我争气,谁要是夜里巡逻再给我偷懒耍滑,就给我滚出大河村。”

“是,里正叔。”

不同于平时,这次的声音格外嘹亮。

人群里,也有人偷偷地低下头。

……

不远处的岔路上,停着一辆马车。

禹叔是车夫,还有知秋。

听着不远处那些农人的说话声,知秋犹豫地看了方凤笙一眼:“少爷。”

“走吧。”

马车缓缓驶离,方凤笙的耳边却回旋着好几个声音。

“……正兵以正取胜,不在于诡诈机巧……”

“……方师爷这个计策倒是挺不错,就是轻视了泰州这个地方……”

……

“爹,那周大人古板固执,事事倚赖您,又总是意见跟您相驳,您何不自请求去,以您的本事,天下之大尽可去得,何必拘于一处。”

“大道之行,在于正大光明,不惧被人识破,行则有成;诡道之术,在乎投机取巧,最惧被人勘破,明透则不成。治国,需行大道,不可弄诡道也①。你只知周大人古板固执,事事倚赖我,殊不知爹跟他要学的东西还多。”

……

第28章

秋收结束了。

虽地方太多, 难免出点小岔子, 但所幸圆满完成。

等下面终于把秋粮收上来, 范晋川也累脱一层皮。他回到县衙, 休息了整整三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方凤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