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不同,方凤笙这阵子过得可是悠闲, 没事看看书, 练练字,人也吃胖了一点。

“贤弟,在练字?”

范晋川到时, 方凤笙正在练字,他走到桌前。

凤笙道:“是的,大人。”

“贤弟可还是在生为兄的气?”

“怎么会,我怎么敢生大人的气。”

“你以前从不叫我大人的。”

凤笙没有说话。

范晋川看了看桌上的字,赞道:“贤弟的字刚劲有力,又清新脱俗,着实不错。”

凤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大人,你与其在这儿看我练字, 不如去看看还有什么公务没处理,您下乡这段时间, 衙门里积攒了不少公务,毕竟有些东西是我和刘县丞都没办法帮您处理的。”

范晋川为难地看看她:“那我先去处理公务。”

等他走后, 知秋走上来:“少爷, 你还生范大人的气?”

“我生他的气做什么?你们一个二个很奇怪, 我就练个字而已,都能给我扯上生气?不练了,勾巡检请我看戏,我出去了。”

……

泰州城最好的戏楼,莫过于安庆楼。

此时安庆楼里,宾客满座,正中的戏台上,正上演一出贵妃醉酒。

那扮演杨贵妃的,身段娇柔,唱腔圆润而气韵十足。此时正演到他饮第二杯酒,以扇掩面,樱口轻衔着杯子,那一双含情目睇过来,真让人恨不得为其生为其死。

“让我看,那玄宗明明就在台上,可这杨贵妃的心却在台下。”凤笙轻摇着折扇,调侃道。

勾庆斜靠在椅子里,一手端着酒杯,听到这话,但笑不语,只是喝酒。

那日赵公桥偶遇之后,凤笙与他又遇过一次,勾庆出言请她喝酒,她倒是不好再推脱。被人请了酒,自然要回请,这么一来二去就熟了。

勾庆将酒杯放在桌上,笑说:“听说县尊大人从外面回来了,我本想着今日方师爷不会来,没想到倒来了。”

“大人回来,自当处理积攒公务,这些我可帮不上忙。再说,勾巡检早已有约,自不能爽约。”

勾庆手臂搭在凤笙身后的椅子背上,凑过来问:“方师爷看这小桃红怎么样?”

他凑得很近,近到凤笙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凤笙看了他一眼,道:“勾巡检所问何意,这戏子的扮相倒是不俗。不过都知安庆楼的小桃红是勾巡检的相好,您这般问我,可是故意试探?”

勾庆没料到方凤笙会这么说,扶着额笑了起来:“方师爷倒是直白。”

“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可不敢夺人所好。我还是比较喜欢美人,至于这种——”她看了台上的小桃红一眼,道:“美则美,可惜到底是男人。”

“男女又有何碍?”

“当然……”

这时,一个声音徒然响起:“贤弟!”

凤笙看过去,诧异道:“大人。”

勾庆自然也看见范晋川了,也没站起来,对他拱了拱手:“大人,稀客。”

范晋川看了勾庆一眼,又把目光放在脸颊微红的凤笙身上:“方师爷,本官有公务寻你,没想到你在这儿。”

“公务?”

“勾巡检,先失陪了。”说完,范晋川一把拉起方凤笙,两人便出了这安庆楼。

外面早已是华灯初上,深秋的天已经开始有了凉意。

范晋川处理完公务,又去找方凤笙,听闻她和勾庆相约看戏,当即大惊失色找了过来。

他是骑马而来,只有一匹马,回去自然不能再骑马,就将马扔在戏楼,回去后再让人来处理。

“方贤弟,你怎会和勾庆相识?”

“勾巡检也算是衙门同僚,相熟难道不是正常之事?”

确实正常。

范晋川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不知该从何说起。

凤笙本就生得白,一旦喝酒,就会微微上脸,真可谓是霞飞双颊。若是没有那层心思还好,因着勾庆这个人,范晋川忍不住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去看,终于明白勾庆为何会来‘招惹’方师爷。

“方贤弟,你是不知,那勾庆有、有……”

“有什么?”

“龙阳之好!”

凤笙眨眨眼:“大人怎么会知道?”

“我听人说的。”

“那定是误传了,我与勾巡检相交日子也不算短,倒是没看出这些。”

范晋川急道:“那能让你看出来?他对你……”

凤笙凑近了些问:“对我怎么?”

“对你有不良企图!”

凤笙笑了起来,折扇连连轻摇:“大人真是误会了,我真没感觉到勾巡检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世人惯是听信谣言,怎么大人也犯这种错误。”

“泰州城里都知道,勾庆喜欢包戏子,包戏子的意思你总知道?”

“明白什么?”

看着方凤笙含笑的眼睛,范晋川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副画面。

这件事还是之前两人相遇时发生的,后来他没再看见过出格,再加上县务繁忙,就暂时给忘了。

想着那两个书童,范晋川有一股冰寒之感。

“……此等分桃嬉戏之事,蚀人心志,不可见人……”

难道方贤弟本就有如此癖好,才会对勾庆视若平常,也可能是两人早就心有默契,只待一切水到渠成。

范晋川突然有一种无法面对方凤笙之感,只碍于两人同行,不能先走,却也突然沉默下来。

凤笙见他这般,有些不明白,但也没有多问,等回到县衙,两人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29章

方凤笙是回房看见知春, 才反应过来今天范晋川在闹哪出。

不过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范晋川就来找他, 说下面在征收秋税, 县衙的人手紧缺,让方凤笙与他一同下乡各处巡视。

凤笙没有拒绝。

范晋川带着小七,凤笙带着禹叔, 并两个衙役, 一行六人离开了县衙。

泰州境内水路稠密,所以他们是先坐船,到地方再换车。

坐在船中, 一路上就见来往盐船如织,时不时还有巡检司的船,拦下过路船只抽检。

因为勾庆的原因,如今方凤笙在巡检司里也算颇有名头,一见到船中有她,巡检司的人忙挥手让过,说千万不能让老大知道,不然还不得剥了自己的皮。

方凤笙摇扇微笑, 范晋川不知道为何脸却黑了。

“贤弟,我们下棋。”

离目的地还得行半日, 范晋川已经摆好棋盘。

凤笙来到矮桌前坐下,一人持白, 一人持黑, 两人你来我往, 下起棋来。

“贤弟岁数也不小了,不知家中可有婚配?”

凤笙今年十九,对范晋川也是这么说的,大周男女婚配都早,十九没有婚配,哪怕是对一个男人来说,也有些晚了。

“无。”顿了下,凤笙头也不抬说:“范兄难道有婚配了?”

范晋川也无,他还是二十三高龄。

“男儿大丈夫,当是先立业后成家,还没立业,何以成家。”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一句话,直接让范晋川哑口无言。

“其实为兄的也不是没有婚配,我娘在乡下为我定了一门婚事,只是我事务繁忙,再加上女方家中有老人去世需守孝,才会拖延至今。贤弟家中的长辈,就不着急?”

“我家中已无长辈。”

范晋川十分吃惊,惭愧道:“未曾想竟提到贤弟的伤心事。”

凤笙放下一颗白子,淡淡地说:“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

话说到这种地步,自然继续不下去了,范晋川暂时也没心思再去劝贤弟‘回归正途’。

临到快中午时,终于到了一处码头。

这似乎是个专门用来停船周转的口岸,岸上十分热闹,有巡检司驻扎的竹棚。岸边停了几艘船,有民船也有盐船,其实当地的民船和盐船区别并不大,区别就在于盐船上有船旗。

这船旗是一次性的,盐船从盐场发出时发下,上书偌大个‘盐’字。旗面上另有印记,方凤笙观察了下,行至泰坝的盐船大多都有五个标记,说明这艘盐船从盐场出发到泰坝,是经过了五处关卡。

这处口岸似乎就是关卡之一。

一行人上了岸,其中一个衙役去找车,范晋川等人就站在岸边等候。

巡检司竹棚那里,几个巡检司的普通兵卒站在棚外,虎视眈眈地看着来往行人。棚子里,三个穿短褐汉子正在跟其中一个头目说着什么,那小头目满脸不耐烦,直到其中一人塞了他一个袋子,他拿在手里掂了掂,才满意地点点头,挥了下手。

不多时,几个汉子匆匆而出上了船,船缓缓驶离,船旗上却赫然多了一枚印记。

范晋川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这是玩忽职守,不见抽检,怎么就让过卡。”说着,他就想往竹棚行去,却被方凤笙一把拉住。

“也许在我们到之前,他们的船已经被抽检过?”凤笙猜测道。

“可方才那几个人明明是给那人塞银子!”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就算是银子,别人也已收了起来,难道你去搜他们的身?再说巡检司是单独设立的,不归地方官府所管。”

留下陪同的衙役说:“大人,实在不用诧异,这种事在泰州当地,虽没有过明路,但也差不多是过了明路。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一船盐从盐场里运出来,行径这么多关卡,处处都需孝敬,才不会生事。盐商们都不差钱,也不在乎这点。”

“所以就任他们吃卡拿要?”

衙役干笑了下,没有说话,但神情难掩羡慕之色,恐怕是恨不得能变成巡检司的人。

“怪不得连着数年两淮盐政上报官盐滞销,为何会滞销,不外乎盐价太高,这些凭空高出来的盐价,恐怕都是孝敬这些蠹虫了。”

凤笙诧异地看向范晋川,没想到他竟知道这些,她还以为他真是不食人间五谷。甚至她知道关于这里面的一些细末枝节,还是来到泰州后,多方打听而来。

她不禁想起之前疑惑的,为何范晋川会被派到泰州这种地方。

大周将治下府州县等,划分了四个等级,以冲、繁、疲、难代之。其中交通频繁谓之冲,当地政务繁多谓之繁,税粮滞纳过多谓之疲,风俗不纯,刑案过多谓之难。

而泰州恰恰占了三处,繁、疲、难。按理说,不该让一个没有在地方做官经验的人,来坐这样一个位置,可偏偏就让他来了。

难道说,范晋川被派来,还是有一定隐喻的,可能是圣上对两淮盐政乱象早有不满?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让方凤笙有点激动。

无他,他爹的案子早已结案,各方俱是忌讳莫深。她曾想从根子去查,总要简单些,来了后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合适的切入点。

这也是她为何去结交勾庆的原因,她想着总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可显然勾庆也不是吃素的,除了一些浮在表面上的,其他的她一无所知。

车已经来了。

凤笙拉了拉范晋川:“范兄,此事光义愤填膺无用,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启程。”

范晋川这才敛住气怒上了车。

*

碍于各州县衙门人力不足,每县各设粮长数位,以负责税粮的催征。

一般粮长都是由各地区域田多、纳粮多的大户担任,普通的农门小户也没那个实力负责税粮的催征和押解。

泰州属于辖区面积大,农田零散之地,辖下有海安、安乡、溱潼、港口、姜堰、斗门、樊汊等数镇,这次范晋川一行人来的就是海安镇,也是泰州治下比较重要的一个镇。

海安镇十分热闹,不同于一般小镇,这里大约是数个盐场的停船周转之地,镇上酒楼、茶铺、客栈林立。

一行人轻装简行,找了家酒楼吃饭。

吃完饭,便驱车去了镇南。

负责海安附近区域的粮长宋家,便在距离镇南十里的地方。

每到征收粮税时节,粮长便会提前知会当地里正,里正再知会转达乡民,一般缴纳粮税都是有指定时间和地点的。地点不用说,就在宋家门前那个大晒场上,时间是为期三日。

三日虽是短了些,但足够附近的农户运来粮食交税了,就是紧凑了些,一般交税的日子,几乎都是从早到晚,不眠不休,有些农人早上到地方排队,下午才会轮上自己。

范晋川一行人到时,宋家门前的大晒场上正忙着。停了许多牛车、驴车,还有的家中无车,全凭男丁用挑子挑了来。

他们提前便下了车,步行进来,因为都穿着寻常人的衣裳,倒是不引人瞩目。

“你这次多添了多少才够?”

一个农人似乎交了税,从里面走出来,当即围上来几个人询问。

那人做了个手势,围着的几个汉子当即做咂舌状。

其中一个老汉压着嗓子道:“已经不错了,据说是县里来了个新大人,新大人爱护百姓,估计宋家怕闹出乱子,今年已经比去年少了许多,换成往年,至少得多出这个数目。”

一个年轻人骂道:“我们种地累死累活,一滴汗摔八瓣,他们这些人倒好,什么不干就要刮上一层。”

“少说两句,谁让你不是粮长呢,你若是粮长,你也当大老爷什么都不干,就坐那儿盯着别人来交粮。”有人打趣道。

这话自然也让范晋川等人听见了,范晋川正要问,被方凤笙拉了一把,两人往前挪了挪,来到人群前。

就见空地上,一处摆了张长条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等物,桌后放着一把椅子,坐了个穿缎子直裰的中年人。

长条案不远处围站了几个人,面前摆着斗、斛等用来计算粮食的器具,还有两个穿粗布短褐的农人,正在旁边人的监督下,往斛里倒着粮食。

这斛状似酒杯,口小底大,五斗一斛,十斗一石。因交税农人众多,也不可能个个都过磅,用斗斛来计量十分便宜。

粮食已经倒满了斛,可旁边监督之人还在说继续,直至堆成尖状。原本以为这样也就结束了,谁知此人撩起衣袍下摆,往后退了几步,‘嘿’的一声,大脚已踹在斛璧上。

随着重力撞击,已经堆成尖的粮食,以肉眼可见程度塌了下来,并有不少粮食被震出斛璧,掉落在地上。也无人去收捡那地上的粮食,老农人让儿子打开粮食袋子,继续往斛里倒粮,直至再度堆成尖,才算是完。

“去那边画押!”

至于宋家的人,则分出四人,抬着被堆满的斛去一旁装袋,又分出一人去清扫落在地上的粮食。负责装袋四人,先用铜尺将堆尖的粮食抹平,抹下来的粮食,自有人处理,与从地上清扫起来的粮食装在一起,放在一旁,显然这些多出的粮食是宋家所得。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这明摆着是让农人多交税,中饱私囊!”范晋川震惊道。

“这就叫踢斛淋尖了。据悉,这踢斛的活儿,一般人干不得,得长年累月练习方可成。踢斛是让粮食装得更紧密,至于淋尖,大人也看见了。”方凤笙解释道。

范晋川面色震怒,拨开前面的人,想往那边走,被凤笙一把拉住,并拉出人群。

“你干什么?”

“这种当众剥削百姓的蠹虫,不处置无法以儆效尤。”

“行了吧,你就别添乱了,”凤笙拉着他,小声说,“我目测了下这两个农人共计交三石的税粮,多交出的粮食约三斗。粮食押解装袋都有损耗,这个损耗不可能宋家人出,还有押解途中的人力物力,以及塞给各处的好处费,就像方才那几人议论,这次宋家是手下留情了。”

“当众搜刮民财,还能被说是手下留情?”

“我虽然也看不惯此类事,但这是没办法避免的,想让人干活,难道你不给人好处?除非这收缴税粮的差,都由县衙一手包办,可就算县衙的人一手包办,你也很难得避免这种事的发生,你能亲自盯着所有地方?能靠一己之力包管税粮押解?你能把自己变成百个人用?不能!所以只要不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水至清则无鱼。”

“这是弊政。为何方贤弟会说得如此无动于衷?”

“你也说是弊政了,就像之前我们来的路上,都知道的事,为何没人管,因为管不了!”

“我没办法管所有人,我至少能管着自己,只要让我看到的,我就要管!”说着,范晋川再度走入人群,而因为他的出声喝止,人群里的已经起了骚动。

方凤笙除了无奈暗骂一声书呆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后跟着进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