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弯腰去给信封加火漆的举动,凤笙心想:她才不是忐忑,她不过是……

“贤弟快去休息吧,让你陪我熬了一夜,我还需等着天亮后让人把东西送出去再去休息。”

“我陪大人一同。”

“那好,我再让人去做点吃食。”

范晋川走出去,踢踢靠在墙角睡着的小七。

小七骤然惊醒,才发现天竟然亮了。

范晋川让他去命人做点吃食,小七磕磕绊绊才说出厨娘昨儿回家了,昨夜的那面其实是曼儿做的。

这话凤笙在里面也听见了,正想说她去叫知春起来帮忙做点,这时外面传来小七叫曼儿姑娘的声音。

她步了出来,就见外头雾深露重,曼儿提着个食盒走过来,显然是知道他们熬了一夜,提前做好了吃食。

“麻烦曼儿姑娘了。”

曼儿抬目看去,就见门边倚着一人,身形单薄,肩上披着一件外衫,眉眼疲惫,但难掩清俊之色。

这样一个男人。

幸亏他是个男人,如若是女人,她恐怕努力一辈子也赢不了对方。

按下心绪,曼儿柔声道:“方师爷客气了,曼儿帮不了晋川哥什么忙,就只能帮着做些零碎之事。”

又对范晋川道:“晋川哥,我煮了粥,还烙了饼,你和方师爷快吃些,忙了一夜,早些休息。不然、不然娘该又着急了。”

*

秋收过了,如今奏疏也送出去了,似乎今年就没什么事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光凤笙,连范晋川都陷入无所事事中。

这日,一辆马车出现在泰州县衙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

看模样也就十四五岁,长得娇俏可人,带着一个丫鬟。

她不是找范晋川,而是找凤笙。

“凤甫哥哥,我来找你玩啊。”

是黄莹儿,小名十九的那个姑娘,她竟单独一人来了泰州城。

十九是个很活泼的性子,虽然看起来又娇气又矫情,但她娇气矫情的样子,就是让人赏心悦目。

从初到泰州县衙,她就开始了嫌东嫌西,一会儿嫌简陋了,一会儿嫌家具陈旧了,茶盏色调黯淡了。不过看到凤笙,她是满心欢喜,怎么着都行,一看就知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对外,凤笙介绍是友人的妹妹,好友外出,托他照顾一阵子。实则当谁看不出是小姑娘是自己找来的。

见此,鲍氏总算松了口气。

之后是满心欢喜,甚至还设席面款待了十九,美曰其名都不是外人,她又是县衙最长者,来了晚辈自然要招待。还问凤笙和十九的婚期,可是过了聘,可把十九给问的,小脸酡红,平时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这下也不说话了,就拿一双水眸去睇凤笙。

看得范晋川心中五味杂全。

十九到后,凤笙就开始忙碌起来,忙着陪她到处赏景游玩。

鲍氏也以曼儿来后,一次门没出过,让范晋川带着曼儿也一同去,再加上十九对曼儿十分好奇,喜欢拉着她问东问西,本来两人行变成四人行。

……

“凤甫哥哥,你看这个项链,竟然是贝壳制成的……”

东市每三日一小集,五日一大集。每到集日,沿路两侧都是小摊贩,卖着各种杂物,吃穿用等无所不包。

泰州临海,自然少不了这些海里出产的玩意儿了。倒也不值什么钱,就是卖个新奇。

凤笙掏出银子递给小贩,把那根项链塞进十九手里。

后面不远处,范晋川看着前面,曼儿看着他。

“你说,我们还要带他们玩多久?这两个人太闷了,都不说话。”不光是闷,任谁背后贴上两双眼睛,恐怕都难以安适。

“不会太久了。”

“真的?”

凤笙点点头,笑着说:“你要是嫌他们烦,等下次出来可以提前甩掉他们再出来。”

十九瞅她一眼道:“我看这法子好,下次我们就这么干。”

可惜还没等到下次,凤笙就让人把十九送回了扬州。

因为起风了。

*

对于盐政的事,每次提到朝堂上讲,总会不了了之。

但只有一种情况不会不了了之,那就是建平帝露出有意撤换盐道官员之事,这巡盐御史顾碧昌,以及盐运使贺纶,被陛下申饬了这是今年第几次了,明显是有失圣心,不免就有人动了心思。

朝堂上开始刮起一阵抨击两淮盐政主官无能的妖风,甚至有人重提前任盐运使周广瑞贪墨之事,反正就一个,好位置当是有德者居之。

可谁才是有德者?

这自然又要论战三百回合,几方厮杀,才有个定论。

就在这边为了两个位置撕得如火如荼之际,建平帝甩出一计闷雷。

泰州知县范晋川以个人名义,上利淮鹾议奏疏,共计列出十八大项,五十六小项,抨击两淮盐政弊政不断,急待改革。

“范晋川不过是个小小的泰州知县,到任不过一载半余,便能看出盐政积弊如此之深,两淮一地官员何止上千,朕的那些好巡抚好御史好提督好总督们,难道个个都是眼瞎?”

建平帝当朝震怒拂袖而去,开启了建平二十七年朝堂动荡。

当夜,又何止一家两家彻夜未眠,恐怕京城有半数之上的人家无心安睡。而也不过两日不到,两江总督与江苏巡抚及江南道御史等人,便纷纷上书自诉。

这是对应建平帝眼瞎之说,被皇帝骂了眼瞎,总要替自己解释几句不是?当然解释不过是潜藏在暗里的心思,表面上则大多都是有负圣恩、羞愧至极、万死不能赎其罪之类的言辞,其中拐弯抹角再提提自己的委屈与无奈等。

总而言之,不离一个主要目的,不能有失圣心,顺便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先给自己洗洗干净,顺道试探一下建平帝的态度,再行之后的章程。

其实阖朝上下都在干这件事情,有的人隔岸观火,有的人落井下石,有的人行一己之私,还有更多人想试探出建平帝这次到底是骂骂就罢,还是打算动真格。

很快,建平帝就告诉众人,他这次是打算动真格了。

因为他任命了范晋川提督两淮盐道改革之事,同时派出锦衣卫协助办差,并下旨命魏王坐镇监管。

一时间,举朝上下风声鹤唳。

第51章

圣旨下来, 当日有多少密信发往扬州谁也不知。

此时, 大家也终于明白为何建平帝会将魏王派往扬州,为何魏王的差事一直秘而不宣, 原来都等着这儿。

难道说魏王前往扬州, 就是在提前私下暗查盐政之事?还有那范晋川, 谁也没想到这书呆子会把天捅了个窟窿,当初范晋川离京外放,都只当他是惹了圣怒。

“好你个老三,接到这样的差事, 竟对孤一直隐瞒。还跟孤说什么也不要问, 什么也不要做,让孤什么也不说不做, 明摆着就是想挖个坑把孤给埋了!”太子来来回回地走着, 宛如困兽犹斗。

他突然停下脚步, 对坐在凤座上的皇后说:“母后, 都这种情况了, 你还要拘着儿臣?!”

皇后揉了揉额角:“那你想如何?!”

“儿臣这便去信骂骂老三, 让他知道他现在就算封王了, 还是儿臣养的一只狗!”

皇后突然站了起来, 缓缓走向太子。

太子一愣:“母后?”

一个耳光落在他脸上,在太子不敢置信的目光中, 皇后痛心疾首道:“你真是疯了!你不光疯, 你还蠢,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蠢的儿子!”

“母后!”

“娘娘, 您凤体还未康愈,万万动不得怒啊。”富春走上来扶住皇后,将她搀至凤座上。

“你是不是很不服气本宫打你?你是不是很不服气本宫骂你蠢?”皇后让富春抚着胸口,脸色冷冷地对太子说。

“母后!”太子低咆着,满脸痛苦:“儿臣就想不通了,别人都在动,就你拘着儿臣。老二、老四、老五、老六,每天去父皇跟前献殷勤,就您把我拘在东宫里。您说要低调处事,现在低调得父皇不知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儿子,如今两淮动荡,您还管着儿臣,难道说您要看见我们多年的苦心经营,一朝被颠覆才可?”

“什么苦心经营?不就是些阿堵物,你堂堂一个太子,眼里就只有那点银子?”

“可没有银子什么也做不成,没有银子怎么笼络下面人,没有银子父皇万寿节的寿礼哪来,儿臣几次差点被下面那些弟弟们压下去。儿臣的那些好弟弟们都在捞,凭什么儿臣不能捞?”

“就凭你是大周朝的太子,就凭多少银子也换不来这个太子的位置。就凭只要你能坐稳这个位置,以后天下银子都是你的,自己眼皮子浅,还振振有词,你还怪本宫说你蠢,你难道不蠢吗?”

太子顿时不说话了。

“忘了本宫之前跟你说的?派魏王去扬州,是你父皇还顾念着你太子的面子,和与本宫的情义。还有那范晋川,他是谁的门生?宋阁老的。只要宋阁老还在,范晋川就不可能把自己老师掀出来,掀不出宋阁老,就掀不出你。现在人人都在动,你才不能动,就任他们动去,你稳坐钓鱼台的时候,还想着去教训魏王让他知道自己是你的狗,你还怪本宫说你蠢?你难道不蠢?”

丢下这话,皇后让富春将自己扶进去了,留下太子一人站在那儿,思索皇后所说的话。

*

同样的对话,还发生在宋府,不过却是户部侍郎孙成章埋怨宋阁老对自己隐瞒真相。

如今朝野动荡,人人恐慌,若说唯一还能镇定自若的,也只有宋阁老一派的人了。

提督两淮盐道改革之事的是范晋川,范晋川是宋阁老的门生,他们若再不能镇定自若,也没谁能了。一改早先范晋川上书致力改革盐政时,这些人震惊唾骂的态度。

“老孙啊,我若说此事不是我早有预料,你肯定是不信。”宋阁老苦笑道。

“当初把小范大人弄去泰州,不是你的主意?你另一个门生杜明亮在扬州,我以为你将他弄到泰州,是想着能互相照应,毕竟那范晋川的耿直可是满朝皆知,换了别的地方,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还真不是他!可人人都以为是他,关键是他还不能去反驳不是他。因为当初这个情况,也是他乐见其成的,甚至出手促成。诚如孙成章所言是其一,另外也是那个地方不太适宜插进个别的人,范晋川虽耿直,到底算是自己人。

可偏偏就是这个自己人,搅得自己天翻地覆,苦不堪言。

不过现在也没功夫去埋怨这个,陛下明摆着要杀鸡儆猴,一个好臣子就该在陛下想杀鸡的时候,递把刀过去,而不是冲上去抱住他的手。皇后能看出来的,宋阁老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所以他现在是可以稳坐钓鱼台,至于要不要借此搞点别的事,还需商榷。

“思安兄,我觉得你还是去信提点一二最好,也免得误伤。”毕竟那范晋川可是能梗着脖子和建平帝对杠之人。

“自然。”

这话音还没落下,宋府的管家来了。

“老爷,秦尚书前来求见。”

“他,怎么来了?”宋阁老和孙成章对视一眼,满心疑惑。

“快请!”

*

两淮都转盐运使司,俗称运司衙门,掌两淮之地有关盐务的一切事宜。

运司衙门坐落在运司街,其门厅坐西朝东,悬山顶式建筑,面阔三间,进深五檩,脊高两丈有余,门前有石狮一对,两旁列八字墙,与一般衙门的布置差别并不大。

范晋川等人到了运司衙门,就先被迎去了二堂。

按理贺纶这个盐运使应该出面的,可贺纶前几日患了寒症,卧病在床,大夫叮嘱万万不可见风,所以今日是由同知魏统新带领下属官员前来迎接。

范晋川虽没有相应官衔,但建平帝命他提督两淮盐政改革事宜,看似极为普通一句话,可若是知晓广东提督为提督广东军务总兵官,江南河道总督为总督江南河道提督军务即可知。

一切只在于这个‘督’字,只因盐道不设督制,笼统概括而已,但也已让所有人明白其意思,那就是举凡两淮盐政事宜,都暂时由他来督管,是比盐运使及巡盐御史还高一级的存在。

也因此魏同知及其以下官员十分殷勤,简直是将范晋川当为主官,连凤笙这个师爷都成了座上宾。

在了解到贺纶这个盐运使,竟在这当头生了病,范晋川表示不置可否。

凤笙道:“贺大人抱病,于情于理大人都该去探望一二。”

接收到信号,范晋川站起来道:“不如魏大人带我二人去探望一二如何?”

“这……”大冬天的,魏统新额上见汗,笑得勉强:“不是下官不愿带大人去探望运使大人,实在是运使大人的病实在不易见人,也不能见风。之前运使大人就千叮咛万嘱咐,吩咐下官一定要盛情款待范大人,尤其大人身负公务,千斤之担,可万万不能因此被牵连患病,那就对不起陛下的重负了。”

“这么说起来,倒也挺有道理。那就罢了。”

见此,魏统新终于松了口气,又道:“下官已命人设宴,不如大人先与下官去用些茶饭可好,到底舟车劳顿,尤其这也到该用饭的时候了。”

“恭敬不如从命。”

之后便是吃席喝酒欣赏歌舞,一□□下来,本来范晋川到时,不过临近正午,现在却已是月上树梢。

天色已晚,自然该去休息,公务只有等明日再说。

*

将范晋川一行人安排好,魏统新急急去了贺纶的住处。

贺纶的住处就在盐运司衙门,不用他多走冤枉路。

魏统新刚见到贺纶,对方就道:“不用你说了,本官都已知晓。”

他点点头,抹了把额上的汗:“还不知大人下一步打算如何,总是这么避而不见,实在也不好。”

“本官去见他才不好,如今事态不明,外面那群盐商都快狗急跳墙了,拐着弯攀关系往本官面前托人情。本官应还是不应?不如先病着,等待后续事宜看看风向再说。”

“大人睿智。”

“你也少说话多做事,这一场风浪忽至,本官也不过上任一载有余,牵扯不大,你这个同知可是做了五六年,剩下的不用我说,你应该明白。”

“自然是明白的。”

等魏统新出去后,脸才拉了下来,嘴里骂了句什么。

……

另一头,范晋川和凤笙被带下去休息。

他们这一趟来,并不是短住,很可能是长住,所以魏统新并未将他们安排至宾客处,而是择了处院子安置。

这院子毗邻贺纶所住之地,从地理和布局上,也算是后衙较为重要的院落之一。院中备有丫鬟、小厮,还有粗使婆子若干。

这算是旧地重游了,可无一人是熟面孔。

等把不相干人挥退下去,范晋川才道:“每到一处上来就是吃宴喝酒欣赏歌舞,就不能直接进入正题?”

“时下讲究人情往来,何谓人情?不外乎这种礼尚往来,大人别恼,后面像这种事还多着,再说咱们还要等人。”

范晋川想了想也是,锦衣卫的人和魏王还未到。

“不过大人心里要有准备,这次我们可能只有锦衣卫的人可用,若是指着魏王出面,恐怕会落空。”凤笙说。

“为何?”

“圣上只下旨命魏王坐镇监管,可没有具体说明让他在哪儿坐镇监管,这不是给我们找帮手,是找了尊大佛。他不一定会出手管下面这摊子事,但有事我们必须得上禀,不信您就看着吧。”

果然等了几日,锦衣卫的人已经到了,魏王那边还不见动静。无奈,范晋川亲自上门拜访,却得来魏王殿下去大明寺礼佛参禅的消息。

这礼佛参禅真是一个好借口,世人都知魏王是喜佛典,是个佛痴,差点没出家的虔诚人士。之前领密旨下扬州是为了礼佛,现在让其坐镇监管,还是去礼佛。

“行了大人,您也别等他了,此人生性狡诈,是不会蹚这次浑水的。他不光不会蹚浑水,说不定咱们还要给他背黑锅。”

“贤弟这话是何意?”

“以后你就知道了。”

第52章

范晋川带着人入驻盐运司衙门, 多少人的目光放在此处。

不动, 不过是想以不变应万变,谁知此人并不急着办差, 而是整日在盐运司衙门中翻起陈年旧账。

魏统新看在眼里, 笑在心里。下面有人来禀, 他只大手一挥道:“让这位范大人去翻去看,不用拘着。”

大帐面上是绝对不会错的,至于细账,这些账册堆积了整整两个仓房, 前后跨度十余年, 别说范晋川了,连负责整理这些账册的吏目都算不清, 就不信他能算清楚。

能给这位大人找点事做, 总比他四处乱折腾强。

都想着这位大人折腾些日子, 就得厌烦了。谁知他不光不厌烦, 还当做每日必做之事杠上了。现如今范晋川每日的日常是这样的, 除了一日三餐和必要的休息, 上午招人议事, 下午翻旧账, 时不时叫人来问问关于盐务上的一些情况。

其实范晋川的这种行径并不难理解,别看他上书时说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 其实若有熟知盐务的人分析他那份奏疏就知, 上面所提起的一些不过是些皮毛。这两淮的盐政背后牵扯之广, 哪怕把这个魏统新做了六七年同知的拉出来, 也不一定方方面面都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