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不是打贪官,不是上去打杀一片,就能解决问题的。弊政改革须要方方面面都吃透,拿出确实行之有效的法门才可,不然范晋川对着建平帝咆哮的两淮盐政改革在即,那就是一句笑话。

琢磨透这点儿,本来还有点慌的人都不慌了,

贺纶也病愈了,时不时还去找范晋川喝喝小酒,给他出点主意什么的。那些个盐商也不着急上火了,该吃吃该喝喝,该包戏子的继续包戏子。处在他们这个位置,谁不是大风大浪里出来的,这上面还没出招,下面就慌了,也太丢祖宗的脸。

进入冬月的扬州,细雨绵绵,比想象中的更柔美多情。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世人以为扬州的三月是最美的,那烟柳那琼花,那带着春光无限好的春天气息。殊不知扬州之美在于骨,在于那浸透了骨子里的纸醉金迷和一年四季不变的拥嚷和喧嚣。

而就在这个时候,凤笙带着范晋川一纸手令和数十名锦衣卫,前往去了淮北。

*

两淮盐场分南北,淮河之南谓之淮南,淮河之北谓之淮北。

盐运司下三处分司,泰州分司与通州分司都属淮南,只有海州分司属淮北。海州分司本驻扎在淮安,后转为海州。

海州分司下只有三处盐场,板浦场、中正场、临兴场。

淮北盐场受水患之害比淮南更为严重,一条盐河由清江浦上游的双金闸进水,历武障、义泽等六坝入海,水大则六坝易决遗祸百姓,水小则百姓为灌溉农田堵塞闸口,逼水东下,以资灌溉。

再加上黄河多次改道,造成当地河道积淤,又有官府为了盘查缉私,并不愿给予疏通。久而久之,淮北三处盐场一年只出一趟纲盐,每年逢秋收后运漕粮之船过浚,开放双金闸,乘北运河下水赶运,完成一年任务。

所以说是两淮盐政,实则仅靠淮南一地支撑,而淮北不过是占个名头,近些年十分萧条。

凤笙带着人到了当地,首先去的地方便是海州分司。

与泰州分司不同,海州分司从门脸就能看出其萧条之态。墙都缺了砖,檐下的瓦也缺了几块,本是黑漆大门,已现出斑驳之态。

一路进了门里,竟无人看门任他们长驱直入,见惯了盐务衙门风光的一面,乍一看这种场景,凤笙还真有点不习惯。

直到他们在堂前站了一会儿,才有人匆匆迎出。

“你们是?”

“我乃提督两淮盐道改革之策范大人特派,鄙人姓方,官职不值一提,不过是个吏员,奉命前来视察海州分司。这位是锦衣卫童百户,协助这次视察。”

凤笙所说的这些话,对方也就听懂了范大人及锦衣卫几个字,忙说了句稍等,就匆匆进去请人了。

不多时,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此人刚站定,又有一人赶至。

后来这人穿一身六品文官的官袍,裤腿儿竟挽在膝盖下,脚上穿了双沾满泥泞的布鞋。不看官袍,不过是个农家老汉,可若是看其官袍,此人才是这分管海州分司的运判。

“您就是邹运判吧?”

“老夫正是姓邹,方大人,有失远迎。”

“不能称为大人,鄙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吏员。”

“只要是上峰所派,都是大人,快请进去坐。”

这邹运判丝毫不以自己堂堂一介朝廷命官,竟如此形容待客为耻,不卑不亢地请凤笙等人进去坐。凤笙也并未推辞,和童百户一同进入堂中,待大家都坐下后,先到的那名官员才自我介绍,原来他姓李,乃是海州分司副运判,七品的官衔。

双方一阵交谈,言语融洽,凤笙坦述自己的来意,邹运判也表示欢迎之至。这让方凤笙不禁感叹,这趟来淮北是来对了。

按理说,凤笙等人远道而来,该是摆饭了,尤其这也到了中午饭点。可邹运判却一点这种意思都没有,那位姓李的副运判不停在旁边给他使眼色,他似乎都没看见。

这让凤笙不禁有些尴尬,踌躇一下,出言道:“此地可有住处供以暂时落脚,我等赶路而来,也有些疲乏了。”

“住处自然是有的,方大人稍等,本官这便命人去安排。”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凤笙等人被带下去安置了,直到属于海州分司的人都离开了,凤笙才发现这邹运判竟真打算不管他们的饭。

她倒是无所谓,可——

“这姓邹的,就这么把我们晾着?”童百户皱眉道。

凤笙尴尬道:“也许邹大人不太懂这些繁文缛节,我见他官服陈旧,衣着简朴,待客之茶也是十分普通的茶叶,想来家境是不宽裕的。”

“粗茶淡饭都没有么?寻常人都懂得礼数,莫说他不懂。”

好吧,凤笙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这时,门外来了个一个老仆,站在台阶下道:“两位大人,老爷备了粗茶淡饭,请二位前去用。”

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对视一眼,随这老仆一同去了。

饭菜摆在一个厅里,还真是粗茶淡饭,就是些寻常人家的菜式,装在粗瓷大碗中,摆了好几碗。邹运判正给凤笙二人让座,这时一个穿着围裙的老妪,端着一碗菜走上来。

邹运判道:“饭菜乃老妻所做,万万别嫌弃。”

即使嫌弃也不会当面说啊。

不过等菜上齐后,凤笙和童百户拿起筷子尝了尝,味道还真不错。谈不上珍馐美味,但家常味道却是顶顶足的,而且分量也多。

童百户是行伍出身,最是厌恶文人吃喝全是小碗小碟,一筷子下去半盘菜没了,这种分量很受他待见。

“方才李副运判还在埋怨我这主官太不通人情世故,本官倒也想出手阔绰,去街面上叫个席面,回来款待两位大人。可惜俸禄有限,养家糊口都难,寻常家中米粮还需我与小儿垦地耕田才有,只能委屈二位大人吃这些粗茶淡饭。即使是这酒,还是自己酿的,算不得口感上层,全一个醇香。”

习武之人都好酒,童百户咪了一口,顿时辣眯了眼。

果然够醇!

就因为这酒,他方才对邹运判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凤笙问道:“邹运判可勿怪我多言,运判大人乃是六品官,每年的俸禄也有百两。如若只吃粗茶淡饭,一家几口应该绰绰有余,何至于需耕田去换米粮?”

邹运判一笑,老脸上的褶子深了几分:“方大人只算一家用度,可有算这分司衙门各处开支?朝廷规制的官员吏目不过数人,可这偌大一处分司衙门哪处不需要人手,即使老夫一再裁减,也是入不敷出。”

“难道……”后面的话,被凤笙吞了下去。

“方大人是说为何不收那些盐商的办公浮费,或者问他们讨要好处?”

凤笙面现赧然之色,大抵是入境随俗久了,在她心目中,几乎没有几个当官的是不贪的。范晋川算是一个例外,可这位例外在她的劝导下,对下属偷偷捞点补贴什么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办法,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事,在哪儿都不会存在,想要旁人忠心为你办事,就得先把人喂饱了,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跟你干活儿。

“且不说这淮北盐场萧条至此,近多年盐场已经裁减的只剩三处。这每年就出一趟纲盐,老夫实在没有那个手段,能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索性贪不了几两银子,不如干脆不伸手,免得污了一身清誉。”

凤笙品味过来后,赞道:“老大人大智慧!”

邹运判咂了一口酒道:“这不叫大智慧,不过是蠢人蠢办法而已,是让我摊上了这地方,如若换到泰州、通州两处分司,看到那银山银海,盐山盐海,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不贪。”

“老大人说话挺有趣的。”童百户道。

经过这么一出,三人倒也相谈甚欢,所以之后邹运判询问凤笙这趟来的真实目的,凤笙也没有瞒他。

“老大人不是感叹此地萧条,我这趟来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这个?”邹运判重复了一遍,突然问道:“你有开山掘河之能?”

“无。”

“你能让上游之百姓不堵塞河道引水东流?”

“不能。”

“你有让海不涨潮,天不下雨之大威能?”

“无。”

“既然都不能,何以方大人敢大放厥词!”这话说得就有点不客气了。

凤笙不以为然:“是不是大放厥词,邹大人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

……

吃了饭后,凤笙和童百户回到住处。

童百户正打算和凤笙告辞回房,刀七和一个锦衣卫的人走了进来。

刀七道:“少爷,这衙门也没给咱们安排饭食,是小的让人出去买还是?”

童百户对自己属下也投以眼色,对方还了他个无奈的眼神。

“这姓邹的,真是抠门至极。”童百户无奈啐道。

凤笙失笑摇了摇头,对刀七道:“你命人去买了回来你们吃。”顿了下,她又道:“让人去采购些肉菜米粮,接下来咱们可能要自己开火了。”

*

凤笙一行人就这么在海州分司住了下来。

她也不是光闲着,和邹运判了解了当地情况之余,每日不忘带着人出去探看地形地势等等。

处得日子久了,这邹运判除了为人吝啬点儿,别无其他毛病,为人爽朗耿直,十分容易相处。甚至是其老妻,也是个大智若愚的妇人,平时刀七他们做饭太难吃,都仰仗着邹太太和其儿媳操持,凤笙偶尔与其交谈一两句,颇有字字珠玑之感。

见邹家一家人虽过得清贫,但安于清贫,知足而常乐,完全有别凤笙以前见过的那些官员。再有权势富贵又如何,一经风浪,便战战兢兢,生怕覆巢之下无完卵。

如此这般,倒让凤笙有些犹豫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当海州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势必影响到邹家人的生活。

不过这只是一时感叹,当战轮已经推动,就不可能会停下来了。

凤笙让邹运判从下属盐场抽调人手,又择地方建造盐池。这趟她来,从淮南带了一批盐民,晒盐法经过下面人多番试验,已接近成熟,甚至范晋川都以为凤笙苦心经营此事,是为了逼建平帝对两淮盐道动刀,殊不知并不仅是如此。

她布下这步棋,其实是针对淮北。

淮北淤地甚多,此地虽多水患,但因地势关系,和淮南的水患却完全不同。淮北水患起因为水潮,而淮南却是风潮,所以水潮多的淮北,反而更适合晒盐法。

凤笙会知道这些全仰仗那位在大雨之中,骂着上天不仁,贪官污吏横行的老农。

老农其实并不只是老农,他原本为当地一河道官员,走遍淮南淮北,就想治理掉这祸害两岸百姓多年的水患。可惜想法不苟于世,受人排挤甚至贬斥,最后成了一名靠种田为生的老农。

殊不知普通的老农也说不出那番话,更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凤笙会萌生晒盐法,多是因为他。

如今拿淮北当试验地,若是此法可成,则淮北之局可破,淮北之局能破,则改革两淮盐道就有了契机,所以凤笙此行,是担负了大任务。

第53章

晒盐需要摊池, 铺设摊池需要人工。

不同于泰州, 海州因为盐务萧条,地方官反倒比盐官势大。而灶户凄苦, 身负盐课又背田税, 又无私盐补贴, 致使灶户经常发生逃亡事件,或者将田投献大户,自身沦为佃户。

邹运判不忍苛责百姓,却又对这种状态无可奈何, 只要每年够完成纲盐的任务量, 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 盐场中也就剩了些老弱妇孺。

也就是说, 海州分司根本没办法给凤笙助力, 她不光要出人出力, 还得出银子。

幸亏这世道, 有银子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而在淮南的私盐买卖, 也给她积累了大量的银子, 如今拿来贴淮北,也算是适得其所。

因为凤笙舍得砸银子, 很快就在滨海区域建好一片摊池, 而此时也临近年关了。

范晋川已经给凤笙来了两次信, 让她务必赶在除夕之前回扬州。

对此, 凤笙并没有打算回去。

一来惹人注意,二来……回扬州做什么呢?

自从她爹死后,她就没有家了,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她的家。

……

“方大人怎么站在外头?外面天冷,快进来吧,再过一会儿就能吃饭了。”邹运判的老妻,被凤笙称作胡婶的老妇人,边往屋里端菜,边招呼站在廊下的凤笙。

“哎,就来了。”凤笙吐出一口冷气,掀帘子进入温暖的室内。

邹运判的两个孙儿正在屋里你来我往的打闹着,屋里烧着炭盆,桌上已经摆了许多菜,散发着浓郁的食物香气,让人十指大动。

外面传来招呼童百户的声音,紧接着门帘子被掀开,童百户也到了。

“快坐吧,酒也给你们热好了。”

“婶子,你也来坐。”凤笙说。

“你们男人喝酒,我们不喝酒,等会儿我和蛋子他娘和两个孩子再摆一桌。今儿除夕,总要热热闹闹的。”

邹运判和凤笙童百户互相让着,三人上了桌,还有邹运判的儿子,一个叫邹木良的憨厚青年。

门外脚步来来去去,十分热闹,这是胡婶和她儿媳妇,帮刀七他们还有那几个锦衣卫也安置了年夜饭。都是大男人,也不讲究个精细,只要有肉有酒,菜量够多,就足够他们吃了。

随着最后一道菜上齐,妇人孩子那一桌也摆好菜。邹木良领着大儿子去门外放鞭炮,凤笙也跟出去看,最后一屋子人都出去了。

庭院正中的位置,放了一根很粗的炮仗,还有一挂鞭炮。

邹木良燃了根香,让儿子拿着去点,小男娃吓得不敢点,却又跃跃欲试,最后在爹的护持下,把小胳膊伸得老长,用香去点炮仗。

先点炮仗,又点了挂鞭。

只听得轰隆一声冲天巨响后,鞭炮已然炸响了。

噼里啪啦,啪啦霹雳……

凤笙去捂耳朵,隐隐似乎听见童百户笑她竟然怕放鞭炮,邹运判和其他人都满脸笑容看着她。让她想收回手,都不好意思收回了,还得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强调男子汉大丈夫害怕放鞭炮又不丢人。

再说她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声音太响。

邹木良又点了串鞭炮,扔在院子中,两个孩子围在旁边又是笑又是拍巴掌。

隐隐的,除了鞭炮声,还有人在喊着什么,但是听不清楚,直到那披着大氅的高大男子踏着夜色从门外步进来,凤笙才发现竟是魏王来了。

这个时间,这种地方,魏王?

其他人虽没见过魏王,但也看出这男子气势不一般,尤其他身边还拥簇着那么多的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鞭炮已经炸尽了,火硝味儿刺鼻。

凤笙眨了眨眼,确定没看错,下了台阶道:“您怎么来了?见过魏王殿下。”

邹运判正打算问这是谁,听闻是魏王,忙长揖为礼。

“路过。”魏王简略道。

正好童百户也上前行礼,他抬了抬手,走了过来。

“魏王大人,请里面请,拙荆刚准备了年夜饭,若是殿下不嫌弃,请里面用一些。”邹运判边将他往里迎边道。

路过?才有鬼!凤笙跟在后面也进去了。

……

魏王的到来让气氛顿时为之一变,老弱妇孺都下去了,屋中只留了几个男人。

凤笙喜欢那两个小男娃,也喜欢和胡婶他们边唠着边吃饭,心中有点埋怨魏王这个不速之客。

至于魏王,他虽没有说嫌弃不嫌弃,但邹运判请他上坐,他也没拒绝。他端坐在上面,其他几人都规规矩矩陪在下面,德旺这个狗腿子今日也来了,人五人六的站在魏王身边为他布菜。

这种情况下,就注定这顿年夜饭吃得热闹不起来。

不咸不淡,也没人说话,不知为何魏王似乎也有点不悦,脸越来越冷。

突然一声脆响,是魏王扔了筷子站起来往外走,其他人也忙站了起来。

邹运判陪着跟了出去,凤笙懒得动,坐下继续吃菜。也不知外面发了什么,过了会儿童百户回来了,说魏王走了,还说魏王的脾气名不虚传,果然是阴晴不定。

走了?走了好!

过了会儿,邹运判从外面进来了,看样子是把魏王送走了。

……

海州分司衙门外,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中,德旺半弯着腰,犹犹豫豫对魏王道:“殿下,真就走了?”

魏王冷冷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您看您这好不容易来一趟,现在天寒地冻的,又是除夕夜,难道连夜赶路回去?”

“聒噪!”

德旺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探出点脖子又说:“那带来的东西还没送出去,还送吗?”

魏王不说话,德旺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摸下车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