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笙刚说把孩子叫出来,让胡婶她们也出来,外面又来人了。

这次是德旺来了。

德旺端着架子,身边跟着两个捧着各式锦盒的侍卫。

“殿下备了些年礼,让我送来,邹运判这是给你和家人的,童百户这是给你的。方师爷,这是给你的。”德旺指了指两个侍卫,一个手里就捧着两三个锦盒,一个礼盒摞起来都快把人脸给遮了。

如此一来,魏王为何而来,似乎就明白了。

本来邹运判和童百户还奇怪,怎么这种时候魏王突然来了,现在一切都有了解答。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心态原因,凤笙竟觉得两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暧昧,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对了,方师爷,殿下还有话吩咐奴才转达。”

这种情况下,凤笙只能跟德旺去了外面。

“还不知魏王殿下有何吩咐?”凤笙若无其事道。

德旺上下打量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方师爷,您就快别装若无其事了,你难道不知殿下为何而来?”

“这——”

“不管你明不明白,方师爷你和范大人要做的事,还用得上殿下吧?把殿下得罪狠了,与你们来说,有何益处?别怪我没警告你,咱们家殿下最是记仇,这要是记上谁的仇了,那是一辈子都解不开。”德旺说得龇牙咧嘴,一副凶恶相。

凤笙心思浮动。

确实,她不该把魏王给得罪了,只是那次魏王的行径,让她下意识避他如蛇蝎。

她叹了一口,拱手作揖道:“凤甫愚钝,实在不知如何处置,还请公公指教。”

德旺勾勾手指:“附耳过来。”

之后两人交谈,凤笙时不时摇头,说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两人才达到一致协议。

……

衙门外,寒风凛凛,马车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四周拥簇着一二十个侍卫。

凤笙去了马车前,清了清嗓子道:“这眼见天色也黑了,这种时候赶路也不太合适,不如殿下在此逗留一晚,明天再赶路?”

车中无人说话,寒风吹得车帘一阵阵浮动。

“殿下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这些侍卫大哥们,寒天赶夜路最是辛苦,再说也不安全。”

还是无人说话。

凤笙目光闪了闪,俯身往车窗前凑了凑,做聆听状,又自说自话道:“是,是,殿下。”

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对马上的侍卫们道:“屋中备了酒菜,童百户他们昨日专门买了两只羊,这种冬天炖一锅羊肉,再配几坛烧刀子,最是舒爽不过。德公公已经在里面安排上了,让我来迎殿下进去,还请各位……”

侍卫们确实见德旺进去了,又见凤笙和车中殿下说话,只当是魏王临时改变主意,本来他们就觉得殿下突然离开很怪异,也没多想,就驱着马往里面行去。

被取下的门槛刚安上,又被取了下来。

马车驶进去后,停下。

车帘被掀开了,露出魏王冷如霜雪的脸。

“方凤笙,你好大的胆子!”

凤笙扯出一个笑:“怕殿下不习惯,我令人另备了一桌席面,还望殿下别嫌弃。”

魏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下车了。

……

另备的一桌席面,其实就是一锅羊肉炖萝卜,又配了几个菜。

桌上就两人,魏王和凤笙。

用饭过程中,魏王一直冷着脸,到底是再没扔筷子。

一顿饭用完,凤笙精疲力尽,她正欲站起告辞,突然寂静的冬夜似乎一下子就醒了。

远远的,轰隆隆,还有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因为离得太远,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道声浪,冲破夜空。

正院那边,邹家人似乎也放了鞭炮,嘈杂声大作。

凤笙去了屋外,站在廊下看着远方天际,果然隐隐有火光。似乎还有某个富户放了烟花,烟花直冲天际,在墨蓝色的夜空中爆了开来。

这是过子时了,又是新的一年到来。

“新年吉祥。”

“新年吉祥。”

凤笙诧异看过去,看到的是魏王冷凝的侧脸。

……

与此同时,扬州城里,是比板浦镇还热闹的情况。

到了子时,似乎寂静的城池一下子苏醒了。

咻——咻——嘭嘭嘭!

夜,被点亮了。

屋中,陪着鲍氏守夜的范晋川,一下子清醒过来。

睁开眼,鲍氏和曼儿都看着他。

“子时了啊,娘我让人去把鞭炮放了。”

“还用你去说。”

外面,鞭声大作。

范晋川走了出去,看着五颜六色的夜空。

去年除夕欢声笑语还历历在目,今年却是少了一个人。

第54章

魏王并未多留, 第二天就离开了, 仿佛真如他所言只是路过。

凤笙也懒得管他到底是怎么想,这个人的心思太难猜了, 她要做的事太多, 哪有功夫分析他。

不过魏王送的年礼, 她倒也拆开看了,都是些笔墨纸砚等物品,唯一有点异常的东西,是一根金簪。凤笙拿着这根金簪想了好半天, 依旧头疼至极, 索性放回盒子里,不再去想。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 春暖花开。

凤笙频繁来往于板浦镇和晒盐场之间, 中间她也回了趟扬州, 只待了五日, 就又回了海州。

因为在晒盐场待的时间久了, 现在的凤笙不如以往白皙, 皮肤晒成了蜜色, 不过整个人倒是比以往康健不少。以前她肠胃虚弱, 现在可能是粗茶淡饭吃多了,食量增加了不少, 胃疾发作的次数也少了。

“方大人, 快来看, 盐池起泡了。”一个光着脚的黝黑少年, 往站在池埂上的凤笙跑来。听了这话,凤笙也顾不得鞋会沾水,跟着他去了盐池。

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全是以砖砌筑的浅池,数丈方圆一个,连绵几十数百个。这处盐场位于滨海淤地,是凤笙和王老一再探勘,才定下的位置。

王老就是那位老农,不光通晓水利,在两淮一带浸淫多年,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找个合适的地方设盐场,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这个光脚少年,则是一户祖上几代都是灶户出身人家的孙子。他爷爷姓马,之前淮南那边调配出合适的卤水比例,他爷爷居功甚伟。这不,凤笙这趟来就把马老汉带来了,还带来了他孙子马小虎。

凤笙跟着马小虎,一路沿着砖砌的窄道往前走,远远就看见有一处盐池前站了好几个人。

“方大人,你看。”

其实凤笙看不出什么,只看到盐池中的水泛着细泡。

这次用的晒盐法是凤笙翻了许多古书,加上马老汉几个多年老灶民集思广益出来的。临滨海处深挖沟、砌盐池,与海水平面齐,趁深冬刮北风,潮水大灌沟渠,待盐池水满,则堵住沟口,谓之拿寒潮。

此番所存之海水,卤气旺盛,可做卤水之用。之后只需在有太阳时引潮入池,晒上几日,潮水起泡后,灶户即可持帚入水扫之,随扫随即成盐。

正说着,已经有人下水了,拿着一把竹篾制成的扫帚,在盐池里划拉着。

起先不觉,只觉得是在做无用功,渐渐有白色物体堆起。

“出盐喽,出盐喽。”

马小虎欢快地吆喝着,所有人都面露笑容,而这笑容随着第一趟扫完后目估的盐量,达到了顶峰。

“方大人,若是老朽没估错,这小满前后,约莫能出一纲盐。”

“一纲?”凤笙诧异。

盐引按地区分为十纲,每纲盐引为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余斤。也就是说用晒盐法,光小满前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达到以前淮北三处盐场一年的产量。

“没估算错?”

马老汉露出笑容:“以老汉煎盐这么多年的经验,目测就能估算出大概的斤数,应该不会估算错。”

“好!”凤笙一击掌,陷入亢奋之中,她在池梗上来回走动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过了会儿,她突然驻足,大步离去。

马小虎想叫她,被爷爷叫住。

“大人有事,别去烦他。”

*

天公作美,接下来的日子里,天气一直晴朗,万里无云。

眼见晒出的盐堆成山,越积越高,越攒越多。大家从开始兴奋到难以自制,到心中慢慢有了疑虑

怎么大人不去找人来运盐?

又等了数日,运盐的人终于到了。

黄金福跟着凤笙一路行来,边走边抱怨。到了盐池附近,马车就不能走了,只能靠步行,但黄金福生得胖,平时能坐绝不站着的人,让他走这么远的路,没一会儿就受不住了。

凤笙也不管他,只管在前面走着。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把我弄这儿干什么?”

很快,黄金福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看到了盐山。

能做大盐商的,没几个是傻子,黄金福很快就意识到这些破池子和盐山的关系,指指盐池,又指指盐山。

“这,这是这里面出来的?”

凤笙一笑:“你别管是从什么地方出来,这批盐你要不要?”

黄金福还算有些警惕性:“走官还是走私?不对,范大人还在扬州杵着想拿人开刀,你敢下来贩卖私盐?”

“谁告诉你这是私盐,自然是走官。”

一听这话,黄金福当即竖起眉毛:“走官那我就不要了,我要是想走官,多少盐弄不到,犯得着跑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你就当给点面子。”

“那不行,面子没有身家性命要紧。不是我说,您就别拿我开涮了,这日子过得入不敷出,难道您不知道?我这就只差把这身油放锅里炸一炸,榨出点油了。”

见他这可怜样,凤笙摆出正经的样子:“好吧,就不卖关子了,虽是走官,但这趟走官和往常不一样,你只用把购盐的银子交给我。不,是交给海州分司,我已经从范大人那里请了票据,你只需拿着票据,把盐运出去即可。”

“运出去?说起来简单!方师爷,你也是老熟人,我就不跟你遮遮掩掩了,我们这做盐商的,富也确实富,但进兜里的银子从来就留不住。就请盐一例,光去请盐引,就得经过请、呈、加三项,沿路又有平、上、去、入四处裁角的名目,更不用提皮票、桅封、朱单等花样。

“光跑运司衙门的书吏办,我得跑至少十九房,文书辗转十几次,大小衙门口二十多次,去一趟我掉一层皮,层层扒皮。说实在话,我要不是这基业是祖上传下来的,也传了百十多年来,你以为我愿意干这个?我做个粮商、茶商不行?我跟那群祖爷爷们打交道?!”

提起这些事,黄金福就一把辛酸泪,说得格外心酸。

凤笙听了,也觉得戚戚然。

待黄金福感叹说完,她才道:“你只说信不信我吧?”

“这个——”黄金福很是表示怀疑,但想着靠着这方师爷,他也弄了不少私盐,搞了不少好处,这种话怎好拿出来讲。

“我自然是信方师爷的。”

“那你就交银子拿票取盐。罢,银子你可事后再给,先把盐运走再说,我保你这趟不用折腾。不过先说好,我帮你把路上的浮费杂项省了,运到地方你别给我漫天要价,到时候盐卖不出去,你别说我没提前给你打招呼。”

黄金福就疑惑上了,“方师爷,你就说个明白话,这到底啥意思!?”

“你们不是一直猜着,上面打算拿你们怎么开刀,这就是了。”

“这、就、是、了?我怎么听不明白?”

“很快你就明白了。”

*

黄金福惊骇万分地拿着盐票走了。

所谓盐票,和纸质的盐引没什么区别,只是材质换了,上面注明的文字也有改变。所谓的盐引大致分两种,一种是铜板盐引,一种是每次运盐时去盐运司请到的盐引。

铜板盐引就是永永百年,据为窝本的凭证,由朝廷户部刊铸,每届十年,像两淮一地便有十块这样的盐引。此引握在十大盐商手中,拥有此引则拥有在此地运销食盐的权利,至于大盐商下面的小盐商,其实都是依附这块儿铜板盐引的存在。

而纸板盐引,就是拥有运销资格的盐商,在去盐运司购买盐引后,据盐引赴盐场提盐,再将购入的盐运往指定区域销售时,需要给各个关卡提供的凭证。

而现在方凤笙给他发下盐票,同样具有以上资格,但却是在运司购票时一次性缴纳所有税款,不用再另行缴纳。把之前的平、上、去、入和皮票、桅封、朱单等手续全部省掉,省掉了这些手续,自然可以省过被层层扒皮。

这还不算什么,让黄金福惊骇的是,这种新式盐票的购入无须拥有窝本,不拘任何人,只要付银子去盐运司购入盐票,就可凭票对盐进行运销售卖。

“你们疯了!”

这是黄金福对此的评价,凤笙不以为然。

可他根本顾不得去担忧祖传了几代的窝本,可能以后不值钱了,因为方凤笙跟他说,因着和他的私人关系,这第一批试点就从他这里来。

如果做得好,新策推广后,与商有所牵扯的事务,可一概交予他来处理。就为了这句话,黄金福跑得比兔子还快,会不会变成大厦将倾下被砸死的蜉蝣,还是顺势而起,就全看这一遭了。

当然,黄金福也不是没小心思,甭管这趟能成不能成,反正他也不损失什么。若是能成,他借东风搭上第一趟船,若是不能成,他翻脸不认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更重要的是,黄金福比外面人更了解盐商的现状,勉力支撑的又何止他一个人。近几年那些依附他们手中引窝而生的盐商数量锐减,这都是两淮盐政败坏即将崩溃的前兆。

要么朝廷坐视不管,任由私盐横行,朝廷收不上盐税,要么就把这一摊子彻底砸烂,浴火重生。

且不说这,因为有着海州分司发出的公文,黄金福这一批盐顺利的运出了海州。其间经过诸多关卡,倒也闹出了一些乱子,但盐票上有海州分司的大印,两淮盐运司大印,邹运判个人私印,以及范晋川的提督官印,再加上有海州分司衙门里的人一路随行,也不容辩驳。

这批盐终于进了运河,赴往岸地,与此同时关于淮北作为盐政新策的试点事,也流传了出来。

这个消息最先是在扬州最大的牙行中爆出,历来有商的地方就缺不了牙,牙行司管中介,起着评物价、通商贾之作用,甚至扩大到代商买卖,以及存储、支付货款、代收商税等作用。

牙行的开设,必须经由官府审核并发下牙牌,也就是俗称的官牙。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当地经济繁荣,也致使牙行极为盛行。

而这次消息爆出,并不只限一处牙行,而是扬州城内数百家牙行都在说这件事。开始不过是牙人和较为亲近商人私下招呼,不知怎么这些消息就流传了出去。

据说,淮北设了新政试点,凡家境殷实者,皆可赴海州分司购入盐票,运销食盐。

据说,淮北新政为了鼓励商贾,将一引盐从三百五十斤,提升到四百斤,价格在原有基础上不变。

就不提一些新政中其他零碎了,光这两样就足够人诧异了,运销食盐不需要盐引,只需有银子就可拿到盐票,获得运销资格?

身家富裕的商人又岂止只有盐商,门外的人看门里的人总是风光无限,所以多的是有人想进入盐这一行。却无奈没有引窝,又无关系从窝商那里租借到引窝,而引以为憾。

所以这些消息爆出,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轰动。

第55章

一开始听到这些消息, 所有人都当是一场笑话。

运销盐不需要引窝?那要他们这些盐商做什么?可渐渐就有人笑不出来了, 因为真有人不信邪去了海州一趟。

那是一个棉花商人,去年棉花歉收, 让他无作用功了一年。资本不够, 又总是看天吃饭, 让他心中充满焦虑,本想在牙行里看能不能找点路子,总不能今年还指着那一季,谁知听到淮北新政的消息。

抱着就当是去收棉花的心思, 在旁人都只是议论时, 他去了一趟海州,所带银两也不多, 谁知竟真弄到一批盐。

现在那批盐, 就在城外的运河上, 此人是个棉花商, 以前没做过盐, 还是按照以前做棉花的思路——当一批货自己吃不下时, 就找人分。

所以他来了当时听说消息的牙行, 他经常在这里出没, 认识很多里面的人,一些在牙行里碰机会的小商人还问他上哪儿去了, 这阵子怎么没看见。他说弄到一批盐, 想找人吃下或是合伙, 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牙行本就司管货物买卖, 所以在这里蹲点的小商人特别多,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流出一批货来,他们能借此大赚一笔。所以这消息传得很快,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一些小商人收到消息来了。

大家都不信他能弄到盐,要求棉花商拿东西给人看,这个姓孟的棉花商人就带着众人,还有牙行两个官牙,去了城外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