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挺好,就是太天真。如果这种办法有用, 建平帝会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没办法闭眼忍受,才伸手动两淮?

之前建平帝的反应, 都挺符合凤笙心目中一个帝王城府和手段, 可是霍公公的出现, 他的不按套路出牌, 彻底让方凤笙猜不透建平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一个处事谨慎的帝王, 突然一反常态, 如果不是凤笙问过范晋川, 确定霍公公是建平帝派来的, 还真要以为是不是对手渗透了此人,特意派这个霍公公来捣乱。可范晋川很确定, 霍公公就是建平帝派来的。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建平帝很急, 急到他不太愿意再去等两年或者三年, 就迫切想改变两淮局势。这个两三年的时间,是凤笙按照局势估摸出来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改革自然也不是一蹴而就,两三年是她的保守估计。

建平帝到底是何原因如此着急?

凤笙能得到的有效信息太少,一时还琢磨不透。

不过也没时间给她琢磨,因为霍公公见凤笙一直推诿,对她十分不满,差点没与她翻脸。若不是范晋川从中说合,凤笙这官也不用做了。

最终意见达成一致,霍公公与范晋川同去淮南处理这件事。本来凤笙可以不去的,可她实在放心不下,就将淮北诸事交给邹运判和刀七等人,与他们同行。

直到看见负责护送霍公公和范晋川的队伍,凤笙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狂妄。

这一队人大约有两百多人,是从附近卫所调来的驻军,另还有一队锦衣卫。不光如此,据范晋川说,霍公公手中有可以随意调动地方官府,以及地方卫所驻军的手谕,有这些东西在手中,一力降十会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至此,凤笙的心终于放了些。

*

赶了十日的路,他们到了泰州。

再至泰州,不光方凤笙,甚至范晋川都有很多感叹。

他们没去泰州县衙,而是直接去了泰州分司,同知龚义昌迎接了他们。

龚同知设的宴很丰盛,但这并没有能阻止霍公公接下来一系列动作,无外乎威胁利诱震慑,限令泰州分司必须在限定时间里,拿出符合积引数量的盐。

这一切都由霍公公出面,范晋川和方凤笙反倒成了陪衬。

对此,龚同知并未提出任何异议,他也解释了之前推诿的难处。不外乎下面人不太听指挥,不过他已经处理好了,再有五日,运盐船便能到泰州城。

刚开始包括霍公公,都在想说不定龚同知会闹什么幺蛾子。可第四日晚上,运盐的船就到了,陆续还有盐船不停到达,这只是第一批的盐。

见龚同知如此识趣,霍公公反倒不好发作,私下没少跟范晋川说,这些人都是属核桃的,不敲打不成。见他那样子,似乎挺遗憾龚同知如此识趣。按照他们之前的计划,龚同知拿不出东西,自然要认罪,他们也就好方便操作了。

可惜一切都出乎他们的所料。

盐经过泰坝,再装船,整整装了十几艘运盐船。

随着盐船一同离去的,还有方凤笙等人。也不知霍公公和龚同知怎么商量的,反正定好后续的盐会直接送往扬州,到时候是转运淮北,或是直接送往仪征,都是极为方便的。

船队离开泰州,一路西行往扬州。

因为是逆风而行,所以船走得并不快,换做以往,两日即可到,可这次走了两日才过宜陵。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天变了,本来冬天就冷,南方的冬天少雪多雾,江面起雾,数米之外看不见,只能停船等雾散去。

就这么停停歇歇,又走了一日半,才到了江都附近。

这江都境内地势平缓,水路稠密,河湖交织,通扬运河横贯东西,又有运河纵贯南北。若是逢天气晴朗时,宽广的水面上,来往商船如过江之鲫,乃是难得一见之盛景。

凤笙走过许多次,对此地是熟到不能再熟,过了江都,再过半日就能扬州。

可这种天气,估计还得走一日。

舱房里烧着炭盆,温暖似春。

凤笙最是怕冷,尤其江面上,格外比陆地要冷一些。这几日行在船上,她都是紧闭房门不出,就待在舱房里烤炭盆。也是实在懒得搭理那霍公公,总觉得他嘴脸讨厌。

当然不止她一人,还有范晋川这个陪着下棋打发时间的。

凤笙披着大氅,炭盆就在她脚下不远处,暖气熏得她昏昏欲睡。明明没感觉到困,可意识就是不清楚,一阵一阵的,不过她还知道下棋,也算是天赋异禀。

一盘棋下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没分出胜负。不过范晋川倒是不着急,凤笙发呆的时候,他就看着他发呆,这种难得的闲适是多久没见了。

一盘下完,凤笙实在感觉这种状态太颓废,正想站起来围着屋子走两圈,有人敲了门。

“进来。”

“大人,起风了,刘百户说风不小,这附近也没有停靠船只的地方,询问是否要把船都串联起来,以免风浪太大吹翻船只。”

运盐船都不大,而临海之地多风。这风可和内陆之地的风不太一样,风急时掀屋拔树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更何况在水上,不过当地人也都习惯了,自有一套应对方式。

“可。让刘百户命人多注意些。”

来人下去了。

范晋川正打算和凤笙说什么,突然就感觉船荡了几下。

他们所坐之船比运盐船要大一些,这船都荡成这样,其他船只可想而知。外面传来各种嘈杂的脚步声,还有霍公公骂人的声音。

这太监嗓门太尖利,隔着窗子都能听下。

“我出去看看,你怕冷就不要出去了。”范晋川说。

凤笙也并未拒绝,只是站在窗边往外面看去,却是白茫茫的一片,隔远了就看不清外面的情形。

这种天气真是糟透了,凤笙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总觉得要出事。

可他们一行十几条船,随行的兵卒无数,又打着钦差的旗子,实在想不出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他们这一行人下手。

想来想去,她只当是在船里憋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过了会儿,范晋川回来了,跟凤笙说了些大概的情况。这种运盐船经常被串联在一起前行,所以刘百户他们并没有费太多功夫,明显能感觉出这么一来,船稳当了不少,总算不晃晃悠悠了。

凤笙见离晚饭时间还早,又不想下棋了,跟范晋川说她要去睡一会儿。

范晋川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那你睡吧。”

这一觉睡到天黑,还是有人来敲门叫她用晚饭,凤笙才醒。

用过晚饭,继续回舱房睡觉,睡到半夜的时候,出事了。

*

没人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似乎前一刻发现起火,后一刻火势就借着风往四周蔓延开来。

一艘烧过一艘,入目之间似乎所有船都起火了,船上一片大乱,刘百户大声叫着让其他船只把相连的绳索砍掉,以免让火势蔓延,也不知有没有人听见,反正附近的几艘船没有动静,他只能派人或是坐船,或是顺着绳索过去探看情况。

而与此同时,一批数量不明的黑衣人攻上了船。

这些人出现得很突然,出手也十分狠辣,又逢上船上正乱,几乎是一面倒的局面。

凤笙睡得迷迷糊糊,房门被敲响了。

她打着哈欠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范晋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里不能待了,你快跟我走,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凤笙只来得及穿上棉衣,就被范晋川拉走了。

外面全是嗵嗵嗵的脚步声,喊杀声,惨叫声,到处都是火光,分不清敌我。凤笙刚被范晋川拉着跑出一条走廊,似乎能嗅到带着水气的风,突然一个黑影撞过来,惨叫声响起的同时是血雾漫天。

他们该庆幸这条走廊没有灯,死的人太多,而刚死的那个人又挡住了他们。所以那两个黑衣人没有走进来,而是转身又投入厮杀之中。

有人在喊,那个不男不女的公公坐船跑了。

有人在喊追,还有人在喊还没找到姓范的和姓方的狗官。

凤笙跑得肺都疼了,耳边的嘈杂声突然小了下来,原来他们进了一个房间。

“看来我们都要死了,我从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范晋川苦笑道。

凤笙此时依旧有些恍惚,她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发现脑子里还是混乱一片。

“贤弟,如果这次我们都死了,你会不会有所遗憾?”

遗憾?当然有,两淮的改革只进行到一半,她还没替她爹翻案,还没让他爹进方家祖坟。

鼻息之间,都是什么被烧焦的味道,凤笙却突然清醒了。

“知道对我们下手的是哪路人马?”

此时的范晋川十分狼狈,发髻乱了,脸上有血还有脏污,他摇摇头:“不知道,发现外面乱了,我先去找了刘百户。霍公公把所有人都聚到他的身边保护他,我命令不动那些人,没办法只能一个人来找你。刚才那些人喊霍公公跑了,我猜他肯定是坐备用船只跑了,这个老匹夫!”

能让范晋川骂人的,估计霍公公是第一个,反正方凤笙是没见过。

“他跑不掉的,对方能攻上这条船来,下面不可能不布网。”

“是谁?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袭击钦差。这么多艘船,不可能做到完全没有痕迹,他们就不怕陛下雷霆震怒?”

“怕不怕又有什么关系,杀了你我,新政将会无疾而终,陛下再怎么恼怒,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为了不让两淮乱了,这里将会再回到从前。”

凤笙叹着气,她早就该想到这点,只是一直顺风顺水,让她麻痹大意。包括这次,因为笃信这个‘宫里来人’霍公公,笃信这么旗帜鲜明的队伍,没人敢胆大包天,可偏偏对方就是敢了。

是她低估了人濒临崩溃之前的疯狂。

第62章

外面杂乱的脚步声, 传到这里都成了闷响。

像是敲击在人心口上, 让人闷得发慌。

范晋川苦笑一声:“看来这次我们真的要死了。”

“事情还没有发生,说什么死不死的?”凤笙道, 环视着这间屋子。

刚才匆忙进来没注意, 现在才发现这是间女人住的屋子, 脂粉味儿很浓,妆台上散落着些胭脂水粉,屏风上还搭着几件女人换下的衣裳。

嫣红水绿芙蓉色,薄纱轻拢雨过晴, 还有那大红色绣鸳鸯的肚兜, 引人无限遐思。

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女人,毕竟是来办事。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 那就是霍公公。在泰州那几日, 龚同知送了霍公公一个女人, 不然霍公公不可能那么好说话, 具体的凤笙也不知, 反正霍公公临走时把那女人带上了。

妖妖娆娆的, 满身风尘味儿, 凤笙见过一面, 那叫月红的女人眼睛里带着钩子,勾了她, 又去勾范晋川, 这也是凤笙在船上这几日不爱出去的原因之一。

他们来到这间房时, 门是开着的, 月红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贤弟,如果这次我们都死了,你会不会有遗憾?”范晋川突然问。

这问题之前他问过一次,不过凤笙没答他。

这次,她想了想:“有吧。”

“是什么?”不知为何,范晋川眼里有道光。

“私事,跟我爹有关。”

范晋川眼光暗了暗,他润了润嘴唇,道:“我也有遗憾的事,遗憾我们想做的事还没做完,遗憾两淮的河道还没治理,遗憾恐怕日后不能在娘膝前尽孝,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我现在就想说……”

“说什么?”凤笙看过来。

本来到嘴边的话,范晋川一瞬间觉得难以启齿。

他和方贤弟都是男子,分桃断袖乃违背伦常之事,他一人违背伦常也就罢,何必要牵扯了他。可总是不甘心,忙碌之余,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

日思夜想。

梦里,他鼓起了无数次勇气,可每次都是话到嘴边梦醒了。

隐隐的,似乎脚步声近了不少,这个地方再隐蔽,那些人也迟早会搜来。

范晋川走到凤笙面前,拉住她手,语速很快:“贤弟,我也不知何时对你起了那种龌蹉的心思,我多次想告诉你,却难以启齿。今日,可能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所以请原谅的我的孟浪,也还请你不要厌恶我的唐突。你放心,今日无论如何,我也会护你周全,等会你藏起来,我主动出去,抓到了我,想必他们不会……”

“等等。”凤笙突然打断他。

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转头看向范晋川,看得出她似乎下了什么决定,脸色十分凝重。

从未有过的凝重,方凤笙一直是谈笑之间运筹帷幄,范晋川从没有见她这样过。他不太敢去看她的眼睛,怕在里面看到了嫌弃恶心。

“你不是想知道我有没有遗憾?我的遗憾是还没有给我爹翻案。”

“翻案?”范晋川一愣,抬起眼。

“对,翻案。我爹姓方名彦,我方家乃绍兴一带有名的师爷世家,我爹在没死之前是前两淮盐运使周广瑞的师爷。”

“两淮盐运使?周广瑞?”

“数年前,本为山西按察使的周大人被调往两淮盐运司任盐运使,初来乍到的他……”

凤笙没有任何隐瞒,将她所知道的都告诉了范晋川。

“我本是想打探消息,没想到竟会与大人偶遇,获知你是宋阁老的学生,又将前往泰州任县令,我刻意去了你的身边,美曰其名是给你做师爷,实则是潜伏在你身边借机打探消息,另有意图。”

范晋川整个人都懵了:“你说这一切都是你设计?”

凤笙一笑:“一半巧合,一半有心。”

“那我们的计划?也是……”

“是的,甚至今日两淮乱成这样,也是起源于我的私心,我背着你还干了许多事,想让两淮乱。只有两淮乱了,你才可顺势而起,而我作为你最信赖倚重的人,自然也拥有了机会。待新政顺利推行,为了扫清盐政遗弊,圣上必然会授予你接管盐运司,我就可借着机会弄清楚周大人一案真相到底如何。即使查不清真相,我手握重权,有一个算一个,只要盐运司里贪赃枉法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是时,挖起萝卜带出泥,我不信背后那人能永远不露马脚。”

凤笙一字一句,面带冷笑。

这样的‘方贤弟’,也是范晋川从没有见过的。

“所以,这样的一个人,你还想牺牲自己救我?不会觉得不值得?”她冷冷地看着他。

“不,不是这样!我的眼睛不会骗我,你对那些贫苦的百姓,对那些被压榨的灶户是怜悯的,虽然你不说,但你做了很多事,其实都是在改变他们的处境。你心中是有大义的,虽然你总是用貌似愤世嫉俗,看惯了的冷漠去面对那些事情……”

凤笙被范晋川气笑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这里歌咏。

“范晋川,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迂腐?我有些时候跟你说话,特别的心累,你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天真无邪到让人觉得可笑。其实我还骗了你很多事,知道吗?”

“你还骗了我?”范晋川道,怔怔地看着她泛着冷光的瞳子。

凤笙去了屏风后,从动静来看,能看出她似乎在换衣裳。

就在范晋川刚升起疑惑,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本是一身男装,竟眨眼之间变成了女装。

“你……”

“是的,我是个女人。你眼中那种伤风败俗、有违世俗的女人。”会这么说是因为以前范晋川还任着县令时,曾发生过一个案子,是个叔父状告守灶女的案子。当时因为此案,凤笙和范晋川发生了很大的分歧。

范晋川认为女子不该守灶,当遵循族里的意思过继,当然过继之人可由守灶女自己挑,可不用听从她叔父的,而她自己回归正途嫁人生子。凤笙却一力坚持既然守灶女父母及她自己都是这么决定,此事不该归官府插手,宗族也不该擅自擦手旁人的家事。

俗话说,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

这种和宗族有关的事情,一般是闹不到官府的,即使闹到官府,也都打回去了。其实范晋川插手会管,已经很出乎人意料了,大抵是无法身同感受,他的处理方式更为保守一些。

可恰恰是这种保守变成了别人的武器,借此来利用想吞并守灶女及一家的家财。

最后的结果是范晋川还是没拗过凤笙,此案按照凤笙的意思判了,当时引起了很大热议。范晋川确实说过伤风败俗、有违世俗的字眼,却并不是这种意思,只是被凤笙曲解了。

可现在范晋川顾不上被曲解,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一桩接一桩,但都没有眼前这桩让他震惊。

女子穿了身嫣红色的长衫,大红色的肚兜,下面松松的系了条水绿色的裙子。这身衣裳并不是外衫,更接近寝衣的样式。她长发披散了下来,拢在单薄的肩上,明明还是那个眉眼,却一下子变得范晋川不敢认。

“你……”

“你跟我来。”

柔荑般的纤手,拉住了他的大掌,范晋川顿时懵了,只看着自己的手发呆,就这样他愿意跟她去天涯海角。

凤笙拉着他去了床榻前,只轻轻一推,他便跌倒在上面。

芙蓉帐暖,软玉温香,范晋川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面,那白皙纤柔的颈子,还有那惹眼的红唇。

“范晋川。”

“凤甫贤弟,我心悦……”

手指轻覆上他的唇:“你听我说。”

“我听。”

“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话,记得我们的计划,你一定要完成它。”

“我记……”

再之后范晋川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最后看到的是她幽幽地看着自己,以及那早就被他屏蔽,此时却格外嘈杂的脚步声。

……

门,嘭的一下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