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也不差啊。”

夫妻两人说了些下人听不懂的话,就看时候也不早了,该是摆午膳的时候。

大暑天的,人多数没有胃口,凤笙怀着身子,虽自打怀上还没有害过口,但也是恹恹的。

她最近吃什么都不香,魏王盯得又紧,厨房那边挖空心思想让王妃多吃些。今儿午膳除了炒了几个爽口的菜,还准备了冷面。

切了丝的黄瓜,焯水的豆芽菜,配着细细白白用井水镇过的面条,上面淋了一层肉酱,浇上醋、辣油、蒜,怎么吃怎么爽口。

这边膳刚摆上,珒哥儿就从外面回来了,让桃枝给自己拌了面,呼呲呼呲吃了一碗。

桃枝是知秋出嫁后,新升上来的大丫鬟之一。虽然知秋一直说不嫁,但姻缘来了,什么都挡不住,她跟在凤笙身边侍候,常和魏王身边的人打交道,不知什么就和魏王身边的一个叫霍五的护卫看对了眼。

那霍五虽排行为五,实际上家里就他一个,据说是他娘在他前头养了四个孩子,都没养住,就养住了他,便起了这名。霍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家境还算殷实,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本人又是魏王心腹,日子过得自是不用说。

本来知秋成了亲后,还一直留在凤笙身边侍候,这不刚有了身子,就回家养胎去了。

珒哥儿吃了一碗面,让桃枝再给他拌一碗。趁着空档,他没忘找魏王告凤笙的状。

“你娘也是为你好,瞧瞧你六叔家老四,把你六叔的脸都丢光了。”魏王神色淡淡道。

“父王你就是偏心,娘说什么都是对的,儿子肯定不跟他一样。”小破孩又生气了,刚好一碗面又吃完了,他气得把嘴擦了擦,跑走了。

换做一般人孩子这样都吃不下,怎么也要让人跟去看看,偏偏这夫妻俩跟没事人似的。魏王见凤笙今儿胃口不错,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他这几天怎么了,动不动就闹别扭?”

“是不是因为天太热的缘故?”

“让我说小子们长大了就是皮,没有女孩乖巧,这一胎若是女儿就好了。”

呃,又扯到生女儿上了,最近魏王说什么都能往女儿上扯。

“还没生呢,谁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

*

别看珒哥儿说得好,等到去上书房那日,他还是没能起早。

幸亏凤笙早有吩咐,见没把小主子叫起来,珒哥儿身边的丫鬟和太监主动把他从床上抱起,穿衣裳、擦脸、漱口。好吧,口没漱。做完这一切,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凤笙站在黑暗里,看着珒哥儿被抱进马车,随行的太监跟着上了车,马车便被几个护卫护送着离开王府,往皇宫里去了。

魏王走到她身边,拢了拢她身边的披风。

“再回去睡会儿。”

凤笙答非所问:“你当年也是这样的?”

魏王点点头:“享受着多大的尊荣,就该付出多大的代价,你该不会以为龙子凤孙都是什么都不用干,就等着享受?”

还真这么想过,凤笙心里干笑着没说话。

“好了,你别担心他,身为本王的儿子,他不会比别人差。”

凤笙倒不是怕这个,而是觉得太苦了,虽然这种辛苦是必要的,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当年她为了读书也没少吃苦受罪。

可明白和理解是两码事,伤在儿身,疼在娘心,这大抵是全天下当娘的都逃脱不了的一件事。

另一头,其实珒哥儿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经醒了,就是还在愣神。

车还行在路上,服侍他的太监大德子在他耳边絮叨。

从马上快到皇宫了,小主子还没吃早膳,不趁着这会儿吃点,等会儿去上书房就没办法吃了,到王爷王妃今儿都起了,送了他出门。反正珒哥儿就没见过谁像大德子这么啰嗦的,不过倒也有效,把他所有瞌睡都吵没了。

见小主子坐了起来,大德子忙给边上的小太监使眼色。

车上的东西都是齐备的,一切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都带上了,小太监从汤婆子里倒出热水,给珒哥儿擦了脸醒瞌睡,另一边大德子已经从食盒里拿出早膳。

“小主子,您多少吃点吧。”

向来食欲极好的珒哥儿兴趣缺缺,也实在是被打扰了瞌睡没胃口。

“您这会儿不吃饱,去了上书房就中间供一顿点心,肯定挨不到中午。王妃吩咐人给备了小米南瓜粥,金丝枣糕、芝麻研奶卷、蜜糕奶卷,还有您最爱吃的绿芽炒肚丝……”

剩下的话,被珒哥儿看没了。

不过他也如大德子所愿,随便吃了些早膳,等把早膳收了去,马车刚好到了宫门前。

此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反正珒哥儿还没有这么早进宫过。

一路上倒也不寂寞,随着一众皇子渐渐大了,各府上的孩子都不少,打底就是三五个起步,像魏王家就一个儿子真是少数。

且上书房也不仅是皇子皇孙们读书,还有些皇亲国戚及重臣家的子孙,其实说白了就是陪衬,但架不住这在外人眼里都是顶顶好的地方,多少人家的孩子为了一个名额打破头。

珒哥儿跟这些人熟也不熟,凤笙不是个喜欢出门交际的,寻常自然少带他出门,他最常一起玩的玩伴是十六叔,即使和其他人认识,也都是通过十六皇子认识的。

还没到乾清门,珒哥儿远远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朝这么走来。

小点的身影在前头,跟他差不多高,穿着一身皇子的常服,唇红齿白,长相清秀,一双眼睛黑又亮,除了稍显瘦了些,没有什么地方不好。

正是十六皇子。

边上跟着的是他的贴身太监小汪子。

“珒哥儿,你总算来了,我今天专门起早在这儿等你。”

“十六叔。”

“走走走,我领你进去,这里面你最小了,有我护着,也免得他们欺负你。”

“谁敢欺负我,我揍他。”珒哥儿捏着小拳头,道。

这也是魏王和凤笙最想不通的地方,小时候珒哥儿还算是极为聪明的,可是越大越显得有点愣,这种愣不是笨,就是既不像凤笙,也不像魏王,要知道两人都是动脑不动手的,偏偏这小子只喜欢动手,不喜欢动脑。

不过珒哥儿还小,他们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有十六叔在,怎么可能让人欺负你。走,跟我进去。”

第112章

上书房位于乾清门东侧的南庑,面阔五间, 朝北。

因着皇子皇孙太多, 故分了两处, 以十岁为龄,十岁以上在东侧, 十岁以下在西。皇子皇孙们没有大婚封爵, 都需来上书房读书, 这是祖宗的规矩。

如今上书房中以大皇子的长子宗恒年纪最长,现年十八, 但辈分上则是十三皇子最长, 现年十七。最小的则是魏王府的宗珒和秦/王府的宗晗, 两个都是五岁, 不过宗晗要比宗珒要大月份。

宗珒和宗晗还算熟悉, 毕竟两个人差不多大小,之前凤笙和魏王拿来做例子,被秦王揍的四子就是宗晗, 宗珒本以为他闹这一通,还把皇祖父给闹恼了,应该不会来了, 谁知他和十六皇子刚进乾清门, 就看见个边走边抽抽搭搭的男童。

“你哭什么,真被你爹揍了?我还以为是谣言。”宗珒说得太坦率, 他也不想想说谣言的是谁, 亲爹亲娘还能骗他不成。

“你怎么来了?”宗晗顿时顾不得哭了, 瞪圆了眼睛看着宗珒,不光是因为这小子有幸灾乐祸之嫌,还因为他和宗珒可是死对头。

提起这个说的就远了,大概就是小破孩们太皮,尤其他们这个年纪,都是猫憎狗厌的时候,这王府之间少不了来往走动,宗晗系秦王妃所出,也是个混世小魔王,追溯他和宗珒第一次打起来,那还是两人三岁的时候。

这两人简直是针尖儿对麦芒儿,见面就要打仗,不过大多数都是宗晗输,因为宗珒背后有个十六叔,十六一般不出面,就在背后出馊点子,反正几次下来两人就成对头了,不然凤笙和魏王也不会拿他做例子,来激励珒哥儿。

被别人知道自己挨打也就算了,还被宗珒知道了,宗晗心里那个恼羞成怒,恨不得当场就走。可他不能走,他爹说了,如果这回还敢在上书房闹事,回去就让他过个好年。

这‘过个好年’自然是反义词,大概就是收拾一顿的意思。

“五岁要进上书房,你都来了我为何不能来?对了,你不是不愿意来吗,听说你还在上书房跟师傅闹腾,被你爹给打了。”

戳人伤口一次也就罢,还来第二次!

宗晗恨恨地瞪着他:“你才被你爹打,你每天都被你爹打!”骂完,他就跑了。

留下宗珒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道:“我爹不打我,就算打也是我娘打。呸呸呸,小爷就没挨过打,你以为跟你一样。”

十六被这俩小破孩的斗嘴方式给逗笑了。

“行了行了,你跟他吵什么,快进去吧。”

*

进去西间,授课的师傅还没来。

室中摆着桌椅,横五纵四,此时里面已经坐了许多人,但都是十岁以下的小萝卜头。

十六早就在旁边给宗珒留好位置,两人坐下后,大德子和小汪子帮两人摆好了笔墨纸砚,又倒了热乳茶,便退了出去。

不多时,授课师傅邵忠昌就到了。

他面容冷肃,身形瘦长,穿一身青色官袍。此人乃建平帝二十年的进士,如今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学识渊博,通古博今。

站定后,他环视下方,目光在宗晗和宗珒身上停顿了一下。

邵忠昌知晓能进上书房,定是启过蒙的,在布置完其他人的功课,便来到宗珒面前,问他读过什么书,以此为根据来决定接下来该教他什么。

宗珒也没隐瞒,将读过的书与他说了一遍。

听闻宗珒已经读到《增广贤文》,邵忠昌目光闪了闪。

需知学童在未入大学之前,除了最基本的三百千千,也就是指《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还要学《龙文鞭影》、《声律启蒙》、《幼学琼林》、《增广贤文》等。

能读到《增广贤文》,说明已经可以入大学之门,学四书五经了。

不过处在他这个位置,自然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上不乏神童之说,越是富贵的人家越容易出神童。这少不了家学渊源,更少不了少时为其启蒙,专门择了人教导。

认真来说,这不算神童,稍微懂事聪慧些,便能达到此效果。

可五岁便可读四书五经?真乃神童也!

对此,邵忠昌默然,即使明白不可能,也不打算捅破。

自打他入直上书房,见到的‘神童’便多不胜数,背后的原因为何,自然不言而喻。这些娘娘和王爷们愿意造个神童去博得陛下欢心,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他本打算随便从三百千千中择几段,让宗珒复述,哪知还没开口,旁边就有人说话了。

“你读到《增广贤文》了?宗珒你这牛吹得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说话的人是赵王的三子宗铭,今年八岁。

谁也没想到宗铭会突然插嘴,不过如果能结合建平帝曾夸他聪慧过人,便能明白他为何会如此不忿。

宗铭不是赵王妃所出,乃是府上的一个侧妃所生,赵王府自然不止他一个在上书房读书。不过他上面两个哥哥长他数岁,彼时各府的心思不在上书房,自然是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自打大家看出建平帝暂无立储之心,又被上面压着斗不起来,这心思便转移到各家孩子身上了。

有了第一个‘神童’博建平帝的喜爱,这神童便犹如雨后春笋般都冒出来了。

距离上一次,便是这宗铭了,他也算破了先例,以前都是读过三百千千便罢,能做倒背如流更是胜人一筹,他却读到了《幼学琼林》,比当年天资聪慧的前太子还聪明,因此得了建平帝的夸赞。

可如今竟然跑出来个更夸张的,竟读到了《增广贤文》,不怪他会如此‘诧异’。

这暗里的机锋,宗珒自然不知道,他只听见别人说他吹牛了。

“我为何要吹牛,会读就是会读,不会读就是不会读,至于用来吹牛?”

“这读不光是读,还要解其意,你懂其中的意思吗?莫是只会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吧?”宗铭满脸嘲讽。

听闻他这么说,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都是年岁不大的孩童,哪里懂得什么叫谦虚内敛,再加上宗铭在这西书房人缘极好,自然不是初来乍到的宗珒可比的。

按理说,此时该邵忠昌出面主持秩序了,可此地不同普通书院,面对的都是皇子皇孙们,再往深点说牵扯到各王府之争,识趣的自然不会插言。

“都干什么呢!师傅还在此,轮得到你们说话。”十六将手中的书拍在书案上,道。

一见他说话,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宗铭道:“十六叔,不是我挤兑他。皇祖父曾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也就是说做人要诚实,不可妄言,我们同属兄弟,我年长于他,自然不忍心他行差就错。”

“什么行差踏错?”

随着这道声音,建平帝从门外走了进来。

此时天方破晓,已是临近上朝时间,建平帝能出现在此地,大抵是临去御门听政路过此地。

因着上书房就在乾清门里面,距离乾清宫极近,所以平时建平帝少不了来此地看看。其实也就是近几年,以前各皇子都长大了,皇孙们都还小,上书房倒是冷清了几年,随着近些年小皇孙们日渐长成,建平帝对孙子们的学业还是极为上心的。

一众皇子皇孙俱都站了起来,给建平帝行礼。

建平帝一手微抬:“都起来,刚才你们在说什么,朕从外面经过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

宗铭得意地看了宗珒一眼,站出来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皇祖父曾说过做人要诚实,不可妄言,孙儿见宗珒为出风头,谎称自己读到《增广贤文》,我们同属兄弟,我年长于他,自然不忍心他行差就错。”

说完后,宗铭便垂手站在一旁。

说话时,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说完后,也不再多言。不管从哪一方面去看,宗铭都堪称极佳,不怪建平帝曾说他聪慧。

建平帝似是夸赞地点点头,将目光移到宗珒身上。

“你可有话要讲?”

宗珒一愣,似乎觉得建平帝这话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挠了挠脑袋,道:“回皇祖父的话,孙儿刚才说了,会读就是会读,不会读就是不会读,至于用来吹牛?”

这话回答得有点无赖,明显让宗铭又不忿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说话,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宗凌咕哝了一句。

“吹牛谁不会。”

建平帝笑了笑,对宗珒道:“明显你这几位哥哥都不服气,那不如朕考考你?”

十六站了出来,笑眯眯地道:“父皇,这马上快到上朝的时间,会不会耽误了您的正事?”

建平帝瞥了他一眼,“朕早去晚去都不妨碍。”

其实也是,让大臣们等一会儿,也算不得什么。

十六想给小侄子解围,却没能成功,他倒是知晓这上书房最近喜欢演什么,可他没想到珒哥儿竟张口就来。不管读没读到,他以为三哥会告诉珒哥儿能藏拙就藏拙,毕竟他三哥一向韬光养晦。

“考就考,孙儿不怕。”宗珒挺着小胸脯说,一副没放在眼里的样子。

十六扶额。丢脸就丢脸吧,反正前头六哥家老四刚丢了一场,有这件事在,珒哥儿怎么都不算丢人。

谁知道珒哥儿倒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

《增广贤文》并不是固定一篇文章,而是集合了许多格言和民间谚语。

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通读下来就知晓都是些警世格言,以人性的认知作为探讨,洞悉世间冷暖无常。

就因非常杂乱,没有固定的顺序,所以极其不好背诵,尤其是通篇背诵,因为一不小心就会错了顺序。本来最好的检验方法是让其默写,不过建平帝时间有限,便择了几段让其接。

“相逢好似初相识——”

“到老终无怨恨心。”

“有酒有肉多兄弟——”

“急难何曾见一人”

“忍一句,息一怒——”

“饶一着,退一步。”

宗珒接得极快,想来是学了多时,而不是狂妄。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世上最难得者兄弟’何解?”

宗珒想了一下,道:“讲的是,天下没有不对的父母,世界上最难得的是兄弟之间的情义。”

“‘父子和而家不退,兄弟和而家不分’何解?”

“讲的是父子和睦,家业就不会衰败,兄弟亲密,就不会发生分家的事。”

建平帝点点头,道:“你很好。”

丢下这句话,他便走了,一大群人浩浩荡荡随之而去。

室中一片寂静,直到外面传来一声‘起——’,所有人才醒了过来。

宗铭脸色极为难看,十六眼含讥讽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宗珒还是愣头愣脑的样子,似乎没有明白其中的玄机。

“好你个小子!父皇就是偏心!”中间休息时,十六拉着宗珒去净房,去了外面,他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宗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十六叔,你说的什么意思?”

十六笑笑道:“没什么意思,我说有我给你撑腰,以后肯定没人欺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