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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倾那日也是乘轻车离去,昀凰清楚记得,所过宫道的青砖都变为暗红,满满的血淌过砖缝,蜿蜒成无数殷红细流,血的腥气扑进车帘,直至驶出很远都未散去……仅仅过了七日,再从同样的路上经过,地上已看不见一丝半点的红。车轮辘轳碾过汉玉雕砖,地面纤尘不染,仿佛从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当日被摧折殆尽的庭树苑花又换了新的,竟也照样含芳吐蕊,粲然开满皇家庭苑。

内侍宫娥也换了服色,从前父皇喜见霓裳艳影,宫娥彩女都穿细罗轻纱,姹紫嫣红。如今却换了一色的青衣素帛,个个低眉敛目,行走间轻捷无声,不复往日翩跹靡丽。昀凰回首看恪妃,见她歪在锦垫上恹恹无神,离开与归来都是一般漠然,或许在她眼里天涯海角都是一样,无处不是尘世间。

沈觉默然随侍在侧,由内侍引了三人往御书房行去。

廊下风疾,天际云低,竟似有了雨意。

斜对面有一列医侍疾步趋行而来,为首一人捧着煎药的小炉,后头每人都捧个药匣,急忙往御书房赶去。飘入鼻端的药味浓重,昀凰却觉出清苦里的甘绵,仿佛辛夷宫里常日萦绕的味道,无端令人觉得心安。

内侍入殿通禀,不过片刻,一名穿皂蓝锦袍的圆胖内侍便满脸堆笑迎了出来。这人体态肥拙,举止却从容,不疾不徐地朝昀凰叩拜,复又同沈觉见礼。沈觉沉声问:"陛下可是龙体违和?"中常侍王隗点头叹了口气:"还是旧疾,这会儿好容易歇下,只怕沈大人要多候上一阵了。"

这一候便候到了宫灯初上,几近戌时。

不多久便听说皇上醒了,却迟迟未宣她们入见。内侍过来传了一次话,说是陈国公到了,正与皇上商议要事,还得劳烦清平公主再等等。一个时辰前,内侍又来传话,却是召见沈觉。

昀凰与恪妃所候的益清阁离御书房并不甚远,沈觉去后良久不见动静,忽听得一声脆响遥遥传来,仿佛摔杯裂盏,随后再无声息。

四下静得窒人,唯觉夜幕渐沉。

终于等来内侍一声悠细通传:"宣清平公主觐见。"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淅淅沥沥转急,雨水漫过琉璃雕瓦,檐下垂落细流如注。从益清阁到御书房有曲折回廊相连,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红莲盛开,清芬香远,故名菡池。三月黄昏,烟雨里只有稠稠浓绿的浮萍,绿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坠入此中去。

在前引路的内侍也穿皂衣绿袍,袍摆青得近墨,映入眼里也似廊外浮萍,带了化不开的湿意。恪妃被昀凰扶了,一路欣然而行,不时去踩地上玉砖所雕的莲花。菡池本是明帝为孝诚皇后所筑,每块砖上都精雕了千瓣莲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莲。父皇性好奢丽,嫌此地清冷阴重,鲜少前来。渐被遗忘的菡池,却是昀凰从前喜欢的地方,如今新皇偏偏选中这里做了御书房。

恪妃咦了一声,昀凰抬眸看见净植斋已在眼前,那清苦的药香似更浓了,沁人的浓。恪妃却忽然瑟缩害怕起来,扯了昀凰袖子直往后缩。昀凰安抚地轻拍她手背,令她稍稍安静了些。

青衣双蝉髻的宫娥撩开层层垂帘,次第宫灯,柔光氤氲成雾。昀凰扶了恪妃一步步行来,却不知净植斋里面是这样的幽深。最后一层明黄烟罗后面,宫灯转柔,映出一个朦胧人影。

恪妃茫然四顾,未及回过神来便被昀凰牵住,随她一同跪了下去。

"叩请陛下圣安。"昀凰跪在帘外,轻轻启齿。

帘后良久无声。

昀凰掌心渗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敛低声气:"叩请陛下圣安。"

里头终于传来低沉带笑的男子语声:"为何如此惶恐,以为朕会吃人吗?"

这声音落在耳中,微哑的柔,倦淡的暖,却似一声惊雷劈在耳边。

昀凰一抬头,失魂落魄。

骤然间身不由己地站起,颤颤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黄烟罗--

新皇斜倚锦榻,玄色绣金团龙外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绫单衣似雪。

苍白的脸,鸦色的鬓,笑若煦风,吹不散春夜露寒。

凄然一声呜咽,恪妃眼里滚下两行泪,唤一声"太子殿下",身子竟摇晃不稳,踉跄靠向昀凰。昀凰却似痴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对恪妃的异样浑然无觉。

新皇看向泪流满面的恪妃,目中有恻然之色,伸手欲扶她。未待他指尖触及,恪妃骤然后退:"不,你不是殿下!"这尖叫声惊回昀凰的魂魄,转头见恪妃神色若狂,竟挣脱她朝外殿奔去。昀凰待要追去,腕上却是一紧,被一只修削的手紧紧握住。

他近在咫尺,气息拂上耳鬓,有清苦的药味和极淡的杜若香气,温热扫过她肌肤,却令昀凰如坠冰窖。

"不认得朕吗?"他收紧了手指,含笑迫视她,薄唇退了血色,犹带三分病容。

昀凰直勾勾看他,神志在刹那间游离身外,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眼前容颜出尘清雅,眉梢眼角都是梦里曾见--认得,或不认得,是他,或不是他,都已无可更改。

四目相对的僵持,一瞬却似一生那么长。

终于,昀凰僵直的肩背颓软,一屈身朝他跪下,语声空洞缥缈:"臣妹昀凰,叩请陛下万安。"

这一声"臣妹"令他眼里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态如此顺从。他托起她下巴,白衣广袖垂落,绫罗的冰凉扫过她脸颊:"朕说过会再回来,昀凰,你可记得?"

记得,仿佛是记得。

惠太妃榻前惊魂一剑,染血屏风后夺魄一眼,长秋宫废殿前临去一瞥,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说他会归来,她却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复见。

"臣妹记得。"昀凰低了头,眉眼寂寂,无波无澜,"陛下天命所归,万民同庆。"

"朕不想听你叫陛下。"他温柔凝视她,在她耳边说,"从前怎样,现在也一样。"

一样,岂能一样。

昀凰沉默,他亦冷冷等待她开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脸色苍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来,抬手摁了胸口,呛出几声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着胸口,正是昔日伤口的位置,一时目光凝住,再不能移开。

"不敢什么?"他缓过气来,仍是笑着,一伸手将昀凰拽入怀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颤,唇上咬得发白,颊上却是红透。他抚上她的脸,细细审视这浓腻脂粉遮不去的绝色。她用浓妆掩饰的悲伤,以粉黛遮掩的倔犟,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软,带了凉凉的一点药味,清苦甘香难辨。他流连在她颤颤紧闭的唇上,并不急于袭掠,只是久久流连,仿佛孩童贪恋着心爱的饴糖。她颤抖得越发厉害,却不再挣扎抵挡,只茫然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眸子里渐渐凝起水雾,弥散了深浓的凄凉,仿佛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

翌日圣旨下,晋清平公主为宁国长公主,尊恪妃为恪太妃。苏文定公以忠烈入祠,苏氏一门自文定公以下皆追赐名爵,赐葬文定公衣冠冢于皇陵。宁国长公主赐邑三千,为筑栖梧宫、桐华殿、凤影台。

第四章【齐纨新裂见莲华】

五月郁蒸,时值天中,午后日光已转炽。从中宫一路行来,潜月两颊微红,罗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宫的地界,顿觉眼前日光转幽,夹道两侧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叶,筛落匀匀光影。行走其下,衣带生风,遍体生凉,竟似一片与世隔绝的凝碧之境。

潜月记得辛夷宫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满堇色兰花。数月之前,皇上下旨从南国移来三百余株梧桐,俱是生长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数丈,阔叶如玉,遍植辛夷宫内外。听说尚在修筑中的栖梧宫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栖老凤凰枝,到底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只是可惜了那片郁郁修竹,就连皇后初到宫中,也曾赞叹过辛夷宫的幽致。谁知长公主却不喜竹,命人将那清雅兰竹连根铲了,只留梧桐与蔓草。关于长公主的传言纷纭不息,这辛夷宫的主人却一向深居简出,自皇后入主中宫,潜月随侍左右,也只见过长公主寥寥数面。

宫人引潜月进了偏殿,说公主尚在小睡,潜月便只得静静候着。殿里弥散着奇异的薰香,是别处没有的,沉沉缈缈似一缕叹息,无端令人心境萧索。

环佩声动,一个眉眼鲜灵的小宫女挑了帘子来传潜月进去。看来长公主身边又换了人,辛夷宫的人没一个能久留的。潜月敛息步入内殿,却见长公主斜倚了软榻,似醒非醒的样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惊扰。

"皇后何事?"长公主淡淡开口,仍是慵然倚着,手里纨扇半遮了脸。

潜月忙回禀说,承淑宫的芍药开了,裴昭仪设宴请皇后赏花,皇后想邀长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长公主眼也不睁,只漫不经心道:"多谢皇后美意,我素来不喜花草,还是不去碍兴的好。"

这般冷遇,潜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后数番邀宴长公主,欲与她多些亲近,赐赠辛夷宫的珍物从未间断。只是这位宠眷殊厚的长公主似乎并未将皇后的恩典放在眼里,视后宫诸人更若无物,终日与恪太妃独处辛夷宫中,鲜少有外人得见。

"此番还有皇后另一桩心意,听闻长公主雅好音律,裴昭仪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赏花鉴乐,岂非美事。"潜月笑语宛转,一番话说得圆泛得体。长公主将纨扇略移下几分,一睁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仪?"她问得轻慢,潜月便说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册封的昭仪。公主静了片刻,慵然一笑,只说知道了,便再无言语。

潜月心里惴惴,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却见公主背转了身,似又睡去。

自入宫以来,潜月还未受过这般冷遇,一时僵在当地。她是从陈国公府就服侍何皇后的,如今已是长信宫里掌事的人,纵是各宫妃嫔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这宁国长公主,也不过是废帝之女,无倚无势,偏偏皇上仁慈,待她亲厚,以至皇后也要给她三分颜面。潜月心中气闷,却也无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却不经意瞥见长公主的纨扇掉落地上,潜月拾起来双手奉回榻侧,目光扫过扇面,却是一震。

蝉绢扇面上绘的是《莲华色女图》,笔致艳冶,用色妖袅,底下题写的"莲华色女"四字却是清峭出尘,仿佛圣上御笔……潜月搁下纨扇,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莲华色女?"皇后何姌并不信佛,一时有些不解。恰逢陈国公今日入宫探望皇后,正同女儿饮茶叙话,听了潜月的回禀,良久蹙眉不语。何皇后侧首看他:"父亲可知是何典故?"

何鉴之看了眼垂首不语的潜月,朝皇后只是一笑:"不过是佛家劝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耻,莫要胡思乱想。"何皇后听出父亲话里的敷衍,也不急于追问,只淡然一笑揭过。知女莫若父,见她这般神色,陈国公便知她心里是不信的:"姌儿,你如今虽是六宫之主,言行仍须万般谨慎。听多了流言飞语,空穴来风,于你并无好处。"陈国公说着,朝潜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为佞言,不可不罚。"

他神色慈和,言语温厚,潜月却已脸色惨白,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女儿愚昧,父亲教训得是。"何皇后素有贤孝之名,虽只十八韶龄,言止已见母仪风范。

潜月旋即被拖了出去,廊外掌掴的声音响起,清脆得慑人。左右都避了出去,陈国公这才敛了笑容:"你这糊涂孩子,竟如此不分轻重,眼下劲敌未除,你倒又去树敌。"见何皇后蹙眉不语,陈国公又道,"陛下厚待长公主无非是看在苏家一门忠烈的分上,给元勋旧臣做个样子。皇室自相屠戮多年,如今陛下与长公主友爱亲厚,好令天下人瞻慕,得见皇家的体面……这是好事,亦是正事,万万不可往那污秽上头乱想!"

何皇后端雅的脸庞浮起红晕,被父亲口中的"污秽"二字弄得十分难堪。

女儿到底还是年轻了些,陈国公叹息一声,摇头道:"苏家早已散了,区区一个长公主,加个疯癫的太妃也起不了浪。倒是裴家,如今颇受皇上看重,若再叫那裴氏先得了皇嗣,那才是大大不妙。"

送走了陈国公,何皇后默然伫立殿前,怔忡了许久。

潜月被宫人带上来,鬓发散乱,脸颊红肿紫涨,唇角绽出血丝。何皇后垂目看她,叹息一声:"这回的教训可记住了?"潜月眼里含泪,伏地叩头不止。何皇后笑一笑,平心静气地坐回椅中:"罢了,莲华色女的典故,你倒从头讲给我听听。"

月华如水,明纱宫灯高挑,照见承淑宫里丽影翩跹。

花开宴前,十余位宫装丽人随皇后信步庭中,人赏花,花映人,红妆犹共花争春。

芍药又有将离、近客、殿春之别称,居花中富贵之次,人云牡丹为花王,芍药则为花相。世间芍药多开于四月,承淑宫的芍药却非凡种,定要蒲月之末始吐艳。

陛下登基未久,后宫尚未充实,皇后以下仅有四妃六嫔二昭仪一婕妤。何皇后素来温柔敦厚,同各宫妃嫔相与融融,今日这赏花宴虽是设在承淑宫,众人却是因着皇后的颜面而来。

裴昭仪含笑随在何皇后身侧半步之遥,妆髻精心梳成,言笑间神采飞扬,本就生得极美的容貌,在众人中愈发显得出挑。其余妃嫔有位分高过她的,见她如此张扬,本有些不悦。何皇后却毫无介怀之意,依然敦柔相待,倒令旁人不便多言。

宴已过半,却听得宁国长公主到。众人大感意外,裴昭仪也全未料到长公主会来,一愕之下顿感颜面生光。唯有何皇后不动声色地一笑,欣然率众迎了出去。

素衣宫娥挑两盏宫灯在前,远远照着那绯红身影,广袖飘举,若行云中,衣袂迭迭若曳月华。

长公主与何皇后见礼,众妃嫔复又同她见礼。几名新近册封的妃嫔初见长公主,一时怔住,只觉那艳色迫人欲窒。也有一两位出身世家的妃子,从前仿佛见过她,那时她尚是废帝宫中不得宠的帝姬,偶尔在庆典宫筵上惊鸿一现,隐约也是个丽人。时隔数月,历经一番变乱,天家易主,宫阙易色……再见这位帝姬,却已是万千荣宠在一身的长公主,容貌言止都判若两人。

长公主与皇后相携归座,殿前丝竹乐舞又起。隔了明烛光影,裴昭仪禁不住一次次看过去,那深的绯,浅的红,挑锦缠枝的暗金,一身的雍容与妖冶,灼灼晃着人眼。皇后向长公主一一引见诸位妃嫔,到裴昭仪时,长公主侧首看过来,笑意飘忽,目光幽深。皇后笑言裴昭仪雅擅音律,弹得天音似的琵琶,尝闻皇上称赞。裴昭仪也不谦辞,落落大方命宫人取了琴来,正欲奏时,宫门外长长一声宣驾,竟是皇上来了。

众人满满跪了一地,何皇后迎上前去,见皇上已至殿外。

"梓童好雅兴。"皇上施然负手,广袖笼纱,沐一身冷月清辉而来。何皇后脸上竟红了,深深垂首不敢与他相视。眼见那九龙佩玉下一绺墨色丝绦犹自颤曳,仿佛行走得甚急。皇后原是请过圣驾,皇上却说无暇,此时偏又来了。何皇后含笑与皇上对答,仪态温逊,似不经意退开半步,将长公主让到跟前。

"昀凰也在这里。"皇上像是这才瞧见,徐徐笑道:"你素来不喜花草,莫非独爱这月下芍药?"长公主侧眸一笑:"美人赏花,我赏美人。"皇上闻言莞尔,笑容愈见温柔:"这承淑宫的芍药确是不及主人之美。"裴昭仪霎时霞飞双颐,满心说不出的矜喜。

筵前重开乐舞,座中气氛比之前庄重了些,却更见暗潮涌起。众妃嫔妙语巧笑,各显妍态,逞尽风华以引皇上注目。当着皇后之面,皇上却让昭仪坐在御座之侧侍酒,二人不时相顾笑语。众妃嫔暗自咬碎了银牙,无可奈何之下,转为皇后愤愤不平。

何皇后却对眼前情状毫不在意,只顾与长公主叙话。也不知皇后说了什么,长公主将手中纨扇轻摇,不时掩扇而笑。裴昭仪看出皇后对长公主曲意笼络,心下冷冷一哂。

宴将尽时,裴昭仪命宫人采来十余枝硕美芍药,请皇上分赐诸人。皇上欣然应允,正待挑选花色,裴昭仪却指着一枝紫金芍药,嫣然笑道:"这枝名唤紫绶金章,最是珍罕,满园也只开得一朵。"

座中闻言俱都一静,六宫之内自是皇后为尊,最美的芍药当赐皇后无疑。然而诸人的目光,却忍不住扫向长公主,复又投向皇后,只见一个意态闲散,一个端庄沉静;一个圣眷殊厚,一个统御六宫,也不知哪一个更堪得花中之花。皇上将那深紫芍药把玩在指间,闲闲一嗅:"皇后凤冠有金丝紫珞,与此花相映正好。"

何皇后俯身谢恩,皇上命她近前,亲手将那芍药簪在她云鬓乌髻之间。

"这枝名唤玉簪珠履,亦非凡品。"裴昭仪见皇上另挑了一枝重蕊晶莹的粉白芍药,便朝长公主含笑瞧去,口中将个"亦"字咬得格外清晰。孰料皇上朝淑妃一笑:"此花娴雅,与你相宜。"淑妃喜出望外,含羞近前谢恩,羡煞了诸人。

一轮颁赐下来,各宫妃子都赏过了,唯独长公主没有获赐。众人皆感意外,唯有裴昭仪替长公主不平,嗔怪皇上小气。皇上笑而不语,一直沉静在侧的何皇后却笑道:"长公主自是不同的。"裴昭仪回眸去看长公主,见她似笑非笑地摇着纨扇,仿若看戏一般。

"若蒙公主不弃,我倒有个冒昧之请。"何皇后柔声笑道,"窃以为天香应衬国色,我又最怕夏日暑暄,不如就以这金章紫绶,换取长公主的纨扇,各自相宜。"

皇上闻言侧目,朝那纨扇深深一眼看去。

裴昭仪觉出皇后手段圆融,既占了声势,又全了长公主的颜面。

长公主却笑道:"难得皇后喜欢,这扇子倒也有些趣味,不知皇后可识得其中典故?"

玉柄纨扇垂流苏,虽极雅致,倒也不出奇。裴昭仪狐疑看去,眼前一亮,认出扇面的御笔字迹。"莲华色女?"皇后似被难住,一时茫然,"这典故,是古老传说吗?"

裴昭仪失笑,脆声抢道:"皇后有所不知,这莲华色原是释家典故。此女曾与母亲、女儿共夫,嫁与亲生儿子为妻,生养逆伦之子,悖尽人间伦常,罪孽深重。而后得遇目犍连尊者,乃比丘尼出家,立心修持,终证阿罗汉果,为比丘尼中第一神通。"她侃侃说来,语声宛转,令皇后恍然点头,面有羞赧之色,"原来如此,昭仪果真博闻强识。"

"皇后过誉了,长公主以莲华色女入画,感佩其解脱之智慧、修禅之定心,取其大道终证之意,足见公主之慧心。"裴昭仪一语道中画里用意,见长公主亦微露笑意,不觉甚是自得。

"昭仪知其义,皇后爱其趣,所谓佛者见佛,情者见情,概莫如是。"长公主曼声而笑,斜斜朝皇上睇上一眼,"可惜纨扇只得一把,昀凰为难,还请陛下代为定夺。"

齐纨宫扇精致,执在她手里,素纨冰肌相映,委实美不胜收。

少桓的目光自那纨扇移上,掠过执扇的手,垂曳的袖,含笑的唇,终落在那双幽寂的眼里。她笑得温婉,眼里却是阴寒,一如当日绘好纨扇给他看时,那笑眸里也是这般自嘲自弃的寒凉……子弑父,弟弑兄,父弃女,女憎父,这天家早已没有人伦,又遑论纲常。比之杀戮鲜血,兄妹相悦又算得什么罪孽。他是中兴之主,开明仁君,却不是救她解脱业障的目犍连;她不是无瑕白壁,贞淑仕女,却是诱他沉沦爱欲的莲华色。

自知罪孽,甘之如饴,遂欣然提笔,为书"莲华色女"。

第五章【鸳鸯风急不成眠】

一柄纨扇,究竟与谁,何皇后同裴昭仪四目相对,一时间杏眼流波,凤瞳转辉,好不精彩。

"昀凰,且将你这画扇收好,莫叫人以为朕刻薄后宫,连扇子也不舍得。"少桓睨着众妃嫔,薄唇如削,挑一丝戏谑的笑,"传旨织造司,将新贡的齐纨裁了,赐各宫篦丝、玉版、合欢、七宝画扇各一。"

如此皆大欢喜,争无可争,皇后白皙脸颊却透出微红,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领了众宫妃谢恩。裴昭仪心里不屑,也只得无奈俯首。皇上似也意兴阑珊了,拂袖推杯而起:"罢了,朕有些乏了,都散了吧。"众后妃又是伏跪一地,恭送圣驾。那云鬓雾髻累累地梳着,金钗翠翘颤颤地绾着,低伏下来亦是各色花式琳琅,如同月下芍药,锦绣簇拥,满目繁华。

少桓目光扫过,却无处可堪停留--唯有跟前的一人,婉转低首,徐徐抬眸,沉静而张狂地与他对视,似孱弱枝头开出炽烈的花,媚色纵肆,直灼进人心里去。

昀凰一直笑,一路笑,直至回到辛夷宫里,仍有笑意漾开在眉梢眼角。身边宫人极少见过她笑,偶有愉悦之事,也只得一丝浅淡笑意。骤见这般笑容,反叫人打心里透出凉意。近侍宫女悄无声息地上前,替长公主更衣卸妆。侍侯太妃的老宫人至帘外回禀,说太妃已经歇下,今日的药也服过了,一应安好。

昀凰默然移步窗下,朝恪妃所居的静庐望去,只见灯火已熄,唯有鎏金宫灯明灭摇曳于烟波水上。自净植斋里见过少桓之后,母妃的病势又更重了,终日惶惶,梦里也惊叫着一个名字,醒来泪流满面。御医说,太妃宜静养宁神,皇上便在辛夷宫临湖的北侧筑起曲桥,连通湖心静庐,以做太妃静养之所。

微风动摇,入夜总有潮意,仿佛又要下雨了。

青衣宫女伺候着长公主宽衣,转身之际,袖底有物飘坠。宫女忙俯身将那齐纨合欢扇拾了,双手奉起。长公主接过手里,将纨扇定定瞧了半晌,忽一转身递向那妆台明烛。火舌舔上,雪白扇面立时现出一痕焦黄。那宫女失惊,不假思索抢前移开烛台。长公主身子一颤,终究颓然垂了手,缓缓跌跪在地。

小宫女吓得呆了,慌不迭退出去,将殿门轻轻带上。

昀凰仰面倚上贵妃榻,将那烧去边缘的纨扇覆在脸上。

扇面"莲华色女"四个字纵肆飞扬,墨迹深泅扇面,也似铭入骨髓。那执笔题画的手白皙修长,也曾抚过她赤裸肌肤,寸寸流连。扇子被烧毁的边缘已然焦脆,一触而裂,仿佛是心头的某一处,触不得也躲不过。

月光被浓云遮蔽,残余一抹昏黄照进银钩珠户,照见尊贵无双的长公主茫然蜷缩,长发凌乱纷覆,华美宫装褪尽,只余素衣裹艳骨,愈发伶仃。

夜色这样浓黑,宫阙高且辽远,仿佛再看不到尽头。

闷雷声里,这雨终于下了。

屋里仍是窒闷,更弥散郁郁沉香,缭绕出纷纭幻影。玉砖的冰冷透过衣衫,驱不去心底潮热,是什么呼之欲出,是什么浅浅舐咬……昀凰静静仰躺,躺在人人踩践的尘埃里,散一地青丝,辗转;缠一身欲孽,栗战。

殿门吱呀地响,有一道淡淡影子投进来。

绫锦细簌声近前,昀凰却不睁眼,苍白面容映着纷乱青丝,寂若睡莲。

杜若清苦的香气浮动,衣摆拂过脸颊,锦缎柔软而冰凉。他俯下身来看她,离得极近,隐约触到彼此肌肤的温热。昀凰闭着眼,似一尊没有生气的玉像,脸颊却有异样的嫣红。两人气息交织,于静默里,只听得彼此渐渐凌乱的心跳。

少桓拾起那烧焦的纨扇细细把玩,迎了月光,那焦痕也似有极致的美。

两人私下里题画的扇子,她公然张扬人前;当着后宫诸人,她以莲华色女的典故试探皇后,戏弄他的宠妃……这般费尽心机,不计后果,引来悠悠众口,后妃之妒,只为逼他放手,放她生也由己,死也由己。

"既然憎恶,怎不烧个干净?"他语声带笑,笑里缠绵,绵里却有淬毒的针,"是舍不得,还是烧不尽?这般罪孽深重,你倒想一人解脱离去?"少桓笑着,以那焦黄残扇摩挲在她脸颊,扇柄斜斜挑入她交襟领口,那薄绢贴着肌肤,隐透一段腻光如玉。

昀凰仿佛不曾听见他的话,紧闭了眼,任那冰凉扇柄滑过颈项,探入乳间……所到之处,轻拢慢捻,徐徐挑动。看她气息紊急,胸口起伏,于无声里煎熬辗转,少桓眸色越发深沉,气息渐渐紧促:"昀凰,朕不会放过你,万般罪孽你都要陪朕一起消受!"

扇柄蓦地一沉,抵在她咽喉,迫出她紧闭唇间的呻吟。

那呻吟里混着叹息,似嘤咛又似悲吟,昀凰睁开眼来,喘息而笑:"如何消受,你要同我白首偕老,还是与我江山与共?"月光凉薄,照见她青丝缭绕,媚颜如毒,少桓的脸色却骤然苍白,似被鞭子抽中伤口,牵出支离破碎的痛。

近有何氏外戚,远有悠悠众口,他却是中兴之主,开明仁君,如何能留她,如何能相守?

"父皇筑辛夷宫,囚母妃一生,如今你筑那栖梧宫,是要锁我一世吗?"昀凰半撑了身子,婉转迎上他,幽幽笑道:"皇上有后宫三千,母妃尚且有我,昀凰又有什么?"

"你有朕。"少桓语声低哑,昀凰却笑出声,看他目光深寒,益发笑不可抑--朕,他要她视皇上为少桓,却口口声声放不下这一声朕。这宫里已没有少桓,只有皇上,而她所有的,不过是三千梧桐,万丈深碧,一世惨淡。

"臣妹要不起。"昀凰长发披散,薄衫半敞,笑容淡淡敛回眼底,"皇兄若真怜惜昀凰,不若找个不相干的外臣,将臣妹远远打发了,从此各安天命……"语声窒断,少桓修削手指蓦地扼住她颈项,苍白手背绽出青筋,眼底戾气大盛,齿间吐出冷冷二字:"休想!"

昀凰挣扎喘息,半掩的衣衫褪下,雪白肩头连同酥胸尽裸。少桓看着她凌乱模样,眼里怒色渐转为悲哀,悲哀里透出绝望。他伸手揽了她腰肢,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一低头在她肩头咬下。昀凰呻吟,却不挣扎,任他从肩头细细啮吻,直吻至耳珠。他含了她小小耳珠在口中,轻咬,深吮,哑声唤着她的名。昀凰的回应却是涔涔泪水,无声无息落下,湿了他的唇,咸苦直抵心间。他身上杜若香气清苦,仿佛是和她一样的哀伤,一样的癫狂。她凄凉泪眼令他绝望若狂,裂帛声里,断了衣带,散了璎珞……他狠狠将她抵上身后妆台,拂袖挥落一地珠玉碎溅。

男子肌肤的灼热,身躯的沉重,将她圈禁在爱欲挣扎的囹圄里,不得动弹,不能呼喊。浮动在杜若香里的气息如此炽热,仿佛幽碧之火,在交缠的躯体间肆烈蔓延。惊雷滚过天际,檐下急雨如瀑,雨声风声雷声,夺去天地万籁,只剩冲撞、撕裂与滂沱。

宫灯寂灭,明烛吹尽,昏冥暗色里,唇与舌抵死纠缠,孽与欲绝望争夺。她的呻吟断续,被封缄在他唇间;他以舌尖度入清苦,却吸入她的媚毒。她身子悬在妆台边沿,双手被他高抬在上方,躬起腰肢迎合,最屈辱的姿态竟蔓生出极致的妖娆。

暗夜遮蔽了羞耻,弥散了渴求,昀凰仰头望着眼前的少桓,看他赤裸胸膛起伏,男子的身躯硕颀,苍白肌肤染上欲色,胸口伤痕宛在,暗红而狰狞,似被撕裂了心房。

雷声震动了琉璃重瓦,雨势更急,刷刷抽打帘栊。

欲焰焚烧,寸寸吞啮彼此。这驰骋在她身上的男子,妖异癫狂,再不是那温雅雍容的君王。他喘息渐渐沉重,汗水濡湿了鬓发,沿着脸颊颈项滚下。那狂躁挣扎的兽,在她身体的樊笼里冲突挣扎,掠起她阵阵战栗。被情欲摧折的呻吟,再不能抑止,昀凰喉间逸出哀求的尖叫,蓦然攀紧他肩头,目光迷乱,如痴如狂:"少桓--"

这名字终于冲口而出,携了千般凄凉,万般痴妄。他紧紧抱住她,疲乏地伏在她胸前,微微颤抖,似一个任性的孩子:"朕不会放你走,生生世世也不会!"

金丝架上绿毛鹦鹉轻啄玉钩,陈国夫人拿了细银勺往那食盅里添着金粟,一派沉静专注,似乎全未将皇后的焦灼神情看在眼中。何皇后端着茶盏,一下下拨着水面漂浮的茶叶,良久也未喝一口。

"红豆这张嘴,被你惯得越来越挑了。"陈国夫人笑吟吟地逗弄着那只名唤红豆的鹦哥。皇后将茶盏重重一顿,茶水泼溅在案上:"都这时候了,母亲还有闲情管这鸟儿!"潜月屏息敛声立在一旁,悄然上前将茶盏收拾了,却听陈国夫人悠悠开口:"姌儿,你这浮躁的性子总是不改。"

皇后气闷,在母亲面前也没了风范仪态,倒流露出小儿女的蛮性:"不浮躁又如何,父亲处处讲个沉稳,却还是让裴家有机可乘。如今这事,是哥哥犯下的过失,却丢了整个何家的颜面,叫我在皇上跟前也无脸。你看那裴家的丫头,如今张狂成什么样子!"陈国夫人脸色略沉:"过错犯也犯了,你哥哥也闭门思过了……朝堂上的事,自有你父亲处置,这宫里才是该你操心的地方。"何皇后无言以对,心中却是气苦。

前日里镇守西疆的抚远将军裴令显,截获一道传往乌桓的密信,跟着密信追踪而去,竟被他掀出一宗大事--当日城破宫倾,废帝宫里后妃公主俱都饮鸩自尽,唯有宁国长公主和恪太妃被保了下来。废后郭氏也已自裁身亡,尸首验明无误。当日率领前锋最先攻入宫门,发现废后等人尸首的,正是何皇后的兄长何钺。

皇上曾下旨令他严查宫禁,勿使一人趁乱走脱。然而时隔数月,裴令显擒获那一党私通外寇的逆贼,发现竟是昔日大内侍卫,幕后正是乔装逃出的废后郭氏。当日饮鸩死去的只是一个替身宫女,与郭后面貌略似,毒发后尸身紫涨走形,竟瞒过了何钺。亲信侍卫接应郭后逃出宫去,藏匿民间两月,悄然潜入西疆。

出了关外,便是东乌桓,亦是郭后长女远嫁之地。昔日长乐公主下嫁东乌桓太子,太子尚未即位即病故,其弟即位,尊长乐公主为太妃。郭后潜逃西疆,欲投奔长乐公主,向东乌桓借兵复国。那密函中已约定,东乌桓将遣出人马至关外迎候,先将郭后救出,再谋大计。与郭后一起被捕获的还有兴平公主华瑶,已被裴将军连夜押赴京中。如此一来,裴家立下大功,当日何钺之失却险些酿成后患。皇上重重嘉赏了裴令显,而责何钺闭门思过。

裴家本已渐渐受到皇上器重,在军中与何家颇有分庭抗礼之势,此番更是扬眉吐气,连带裴昭仪也晋为贤妃。何皇后素来心气高傲,又如何能咽下这一口气。若再被裴妃抢先得了皇嗣,非但后位可危,连带何家也将陷于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