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冲百里晨风和那个王八蛋交好,我也不会借。

——经过刚才那件事,萧左在我心中已从混蛋升级成王八蛋。

我从没试过对一个人那么那么的反感,这么说吧:我简直一看见他就想吐,而且不惜任何代价,希望能正好吐在他头上!

风纤素显然不知我和萧左的仇已经这么深,否则她就会明白劝说我的难度有多大。然而她不明白,我只好听她唠唠叨叨的说个没完。

当然,我忍她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她向来冷漠自持,可对此事却好像很有兴趣,居然破天荒的为人求起情来!

可是,当风纤素说到“不出三日,江湖中便会人人得知连百里城都向宫家借宝,是时宫家的名望定能更上层楼”时,我早听的不耐烦的心突然定了定。

当她说到“让百里城欠下人情的机会可不是经常有的,大小姐初掌大事,日后保不齐有用到他们的地方”时,我已经竖起耳朵很仔细的去听了。

当她说到“如果大小姐愿将宝物出借,必定传为江湖美谈”时,我的脑中鬼使神差似的蹦出“翡翠借宝,世人称好”这句话来。

然后,我就打断了她,语气平淡的说:“行了,让我考虑一番再作决定。”

第二天,我同意出借祖传无价宝“鎏金三钴杵纹银阏伽瓶”。但是,为了安全起见,百里晨风必须和我及由风总管率领的五十铁骑一起上路,护送宝瓶直至百里城。

宣布的时候,全体宾客都在场,我确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江湖。

百里晨风虽意外于我将同行,但考虑到宝瓶的价值,终无二话。

倒是风纤素的反应出乎我意料,她居然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似乎不但早料到我会出借,也早知道我会提出护送的要求。

见她目光闪动的模样,我忽然觉得就算我不提这个要求,她也会提的。

等宾客散去,花厅里只有我、风纤素及那个阴魂不散的萧左时,百里晨风起身向我致谢:“多谢宫大小姐慷慨借宝,百里城上下莫齿难忘。将来如若有用到百里城的地方,还请大小姐尽管开口,在下等人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他的表情很严肃,行的礼也很隆重,我便也站起身,想说点客气话。谁知道,刚说了句“阁下何需如此多礼”,就被萧左打断。

“一本三利的事儿,只有傻瓜才不干!我看宫大小姐在展会上的巧思妙意,倒也不是个傻瓜。晨风,你确实多礼啦。”

虽然我又被他气的直跳脚,但在心里却对他敏锐的思维惊讶不已:提升家族名望,得到百里城的许诺,为自己立威,的确是一本三利的事。

萧左只说错了一点,这种事,恐怕连傻瓜都愿意去做的。

虽然惊讶,我还是冷冷的说道:“本小姐还有要事同百里先生商议,无关人等,请出去!”

萧左前后左右的张望着,屁股却牢牢沾在椅子上,丝毫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无眼色的人?我咬牙道:“你!我是叫你出去!”

“我?”他无辜的看着我,“我不是无关人等。”

我冷笑道:“你和此事有什么相干?”

“我倒不想有相干呢!”他苦着脸道,“但我已答应晨风,做你那支宝贝瓶子的保镖,直到安全抵达百里城。”

我吃惊的连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他请你做保镖?他居然请你做保镖?”

“是呀!”他好像比我还惊讶,叫的比我还大声,“难道你居然不知道?”

我拽了拽头发,发了半天呆,突然转向百里晨风,道:“百里先生,我坚决反对让此人同行!事实上,我确信由他做保镖的话,阏伽瓶将再无安全可言!”

还没等百里晨风回答,萧左已长身而起,对着我恭恭敬敬的鞠了躬,道:“宫大小姐,谢谢!真是谢谢你!”

我又开始发呆。

他道:“此去百里城,迢迢千里,一路要经过六七个土匪老窝、七八个山贼地盘、八九个晌马据点,虽然我对路况还算清楚,和部分匪盗也有点交情,但你们带着那么多珍宝,我实在很怀疑在钱财诱惑下朋友交情能有多牢靠。本来我这个人生来就怕麻烦,特别是这么大的麻烦,我通常躲都来不及。但最近我闹穷,晨风答应事成后给我一大笔钱,又求了我大半日,我才勉强答应了为一支瓶子做保镖这么傻的事。没想到你救了我!你救了我的命!谢谢谢谢! ”

他罗罗嗦嗦的说了这么一大堆话,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简直感动的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我则越听心越沉,到最后连心跳都几乎停顿了,忍不住问了句:“百里城究竟在何处?”

“在蜀中。”回答我的人是百里晨风。

“什么?那么远!”我大吃一惊,看着他道,“你说你家城主三天前去世,但你两日后就到了洛阳,怎么解释?”

“这个是因为我家城主自知大限将到,所以半个月前便命我动身来洛阳。”百里晨风道,“此行有千里之遥,辛苦宫大小姐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这倒无妨。问题是……”我瞟了眼萧左,咬牙道,“真的需要他来带队?”

百里晨风点头道:“萧兄熟知八方地形,若论安排行程路线,恐怕再难找出比他更权威的。”

就是说,此行无论如何也要由这王八蛋领队?我在心中骂了一声,忍不住又拿眼睛去瞄萧左。

而他,大约是说话太多,抓过茶几上的茶杯一气牛饮,又瞪着眼把手上的空杯瞅了半天,喃喃道:“玉的?”突然对我说:“这杯子,我能否拿走?也算来过宫家,留个纪念吧。”

看他那副财迷的德行,我信他只是想留纪念才怪。

——他居然宁肯向我乞讨一只茶杯也不愿挣百里晨风的那“一大笔钱”!

我狠狠的盯着他,良久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好吧,一起去!”

百里晨风一直紧蹦的身体骤然松懈,连风纤素都仿佛安下心来。

萧左的神态还是那样懒洋洋的,慢吞吞道:“一起去也行,但得约法三章。”

“好!”我随口应了句,随即就回过神来,叫道,“约什么法?”

萧左道:“第一,这一路上最好安分守己些,千万别没事惹事。我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很会惹麻烦,但要为大局着想,安全抵达百里城是最重要的。”

我仔细的瞧着他,好像想从他脸上找出朵花来,突然展颜笑道:“你说的真是对极了!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有道理的话!”

萧左又道:“第二,我们各走各的,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最好不要麻烦对方。”

我的笑意加深,道:“这样当然是再好也不过的。”

“第三,不许打退堂鼓,既然上了路,一定要把东西送到地头。”他要死不活的瞟着我,道,“我一直疑心有人会在半途上带着宝瓶开溜,所以怕的要命!”

我已笑的灿若春花,不能说话,只能点头。

风纤素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大概是怕我会被气死。

她五岁的时候就认识我,当然知道我笑的有多灿烂就说明那时我有多生气。

萧左那个王八蛋居然把原本该我说的话全都抢先说光了!简直岂有此理!

“大小姐笑的这么开心,想必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为什么不呢?”我立刻挤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斯斯文文的说,“萧公子竟如此识大体,我实在觉得很开心,简直是开心的要命!”

要他的命!

第一卷 第二章 珍展之变(3)

第三节 请卿上路

我在半个时辰内吩咐交代完所有的事情,然后趁他们下去准备时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幽静,很少有人到这来,因为他们都怕,不是怕我责备,而是怕一不小心碰到什么毒,就小命呜呼。

与墙壁等高的檀木架上放着几百只一模一样的瓶子,我的目光从上面掠过,变得说不出的温柔。

曾记得在三年前,“飞魂刀”高晓天中了我的毒后,他那号称天下第一神偷的弟弟当夜就来了我的房间,可等他推门而入看见这一架子的瓶子时,顿时傻了眼。

除了我本人,没有人可以分辨的出哪些是毒药,哪些是解药。

于是那一晚我就在目瞪口呆的神偷面前优雅现身,并很好心的提议他不妨全部偷一点回去慢慢研究时,神偷苦笑道:“紫萸香慢啊紫萸香慢,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

我的确不笨,至少我知道隐蔽并不等于安全,所以我会把这些瓶子都堂而皇之的摆在房间里,随便拿,只要你不怕。

先天不足不能练武又如何?有了这些东西,照样可以驰骋天下。

天下?呵……我侧头朝窗边的绣架看去,白绢上黑字分明: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依旧是曹操,一首《观沧海》,傲尽尘世风流。

还差最后一句“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没有关系,我可以回来后再继续。我相信,等我再回来时,绝对已有与之相同的意兴风发,那时再把它绣完,定当更加完美。

这是我新绣的一幅字,也将是我绣的最后一幅字,自此后再不碰绣针。

他们说的没错,我,风纤素,的确不该是个坐着绣花的女人。

“风总管,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大小姐命令即刻动身。”门外传来禀告声。

“知道了。”我转身,很小心的从檀木架上取下一只瓶子,瓶身光洁,在我眼中,它实在比其他瓶子都要可爱,因为这里面装的,是我这十几年来研制出的最厉害也最神奇的一种毒,我还没在任何人面前使用过。但我知道,不久后它就会名动天下。

开心。

它的名字叫开心。

因为它既然能开你的心,当然就能要了你的命。

走将出去,五十名精英铁骑已列队排开,占据了半条长街,声势浩荡。执事钟若正在马车旁相候,我走过去道:“这里一切就交给你了。”

他垂首:“请总管放心。”

这时宫翡翠在侍婢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我当即迎上前将她扶上马车,随行的还有金昭和玉粹两个丫头。

合上车门转身时看见百里晨风和萧左也双双而来,百里晨风见我不与宫翡翠同坐,迟疑了一会,终道:“听闻风总管的身体不太好?”

我笑笑:“虽不太好,但能骑马。”

百里晨风沉默,过了片刻,转身牵了他的那匹追日过来:“你骑这匹。”

呃?我颇觉意外。

“它很稳。”

我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拒绝他的好意,便说了句多谢。谁知刚靠近那匹追日,黑马突然抬蹄长嘶,吓得我连忙后退,苦笑道:“看来它对我昨日施毒一事很介意。”

百里晨风拉住马缰,拍拍追日的背,不知道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转头对我道:“再来。”

“真的可以吗?”我扬了扬眉,“我可不想被它甩下来,你知道我不懂武。”

“不会的,上马吧。”

看他说的那么肯定,我便再度上前,这次,追日乖乖的站着,没做什么反抗。百里晨风见我坐稳了,才将缰绳递给我:“放心,它很听我的话。”

我拉紧马缰试走几步,果然如履平地,真不愧是千古名驹。

转眸间,看见萧左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忽的心头一颤,某种异样感渐渐浮起。再朝百里晨风看去时,眼中便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然而他没多说什么,戴上斗笠骑了另一匹马,与萧左并肩而行。

兴许是我多虑了,借马给我,只是出于道义,并无其他,甚至谈不上什么殷勤。我淡淡的想着,马车门忽的打开,宫翡翠朝我招手。

“大小姐有何吩咐?”

宫翡翠目不斜视的看着我道:“你去问问那领路的,此去百里城需几天路程?”

领路的?我怔了怔,难道她指的是萧左?顿时失笑。就是因为讨厌萧左,那天在花厅这位大小姐早早的拂袖而去,是以并不知道我们所商定的行程路线,现在却又叫我去问,真真一对冤家对头!

我看向萧左,妙的是,他竟也不去看宫翡翠,把脸对着我道:“此去快则二十日,慢则一个多月。风总管你身子弱,可不比那坐马车贪图安逸的人,一路上千万小心。”

我苦笑着不作声,只见宫翡翠倏的俏脸一扳,道:“哪里要得那么些时日?某人果然改不掉一身坏德行,张口就是谎!”

萧左也不恼,悠哉悠哉的晃着脚蹬子,淡淡道:“晨风,依你之见呢?”

百里晨风道:“只怕要一个半月。”

“什么?”宫翡翠差点跳起来,怔了半天才道,“要走那么些时日,等我们赶到了,你家城主的尸体岂非早……”

百里晨风不待她说完便回答道:“这个请宫大小姐放心,城中有千年寒冰殿,可保尸身不朽。”

宫翡翠“哦”了一声,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径自伸手关上了门。

我与百里晨风对视一眼,看看时辰已差不多了,便扬手命令众人出发。

二十名铁骑开道,其后跟着我、百里晨风和萧左,再后面是宫翡翠的马车,最后三十名铁骑断尾,一干人等,就这样踏上了去往百里城的道路。

回望一眼,朱色大门缓缓合上,门上铜钉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金光,与匾额上的题字两相映托,将权势富贵发挥的淋漓尽致。

五岁时,曾有人指着那道门问我:“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好,去吧。你是属于那里的。”那人推我,我踉踉跄跄的走过去,因为太害怕而一头摔倒在地。抬起头时,便看见一人站在我面前,华贵的锦袍,高大的身躯,威严的一张脸。

“你叫什么名字?”

“风,风……纤……素。”

锦袍人沉吟了一下,转身就要离去,我连忙喊道:“请您收留我!”

他止步,却没回头:“为什么?”

我答:“我是风离的女儿,我会对您有用的。”

他终于惊讶,回头仔细打量我道:“你父亲呢?”

我咬着下唇,哭了出来:“他……他不要我了……请您收留我,我将毕生效忠于您!”

那是记忆里唯一一次哭泣,我的眼泪为我争取到进入宫家这个天下财富名利中心地的机会,十七年里,我更是用自己的能力实现了对宫啸晟的誓言。

而今,再看那扇在我童年时就被定下宿命的朱门,我的父亲没有说错,我是属于这里的。

所以,我会很快回来。很快。

 

第一卷 第九章 归去来兮(1)

 

第一节 新主旧识

“百里城!”风纤素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我尚未来及抬眼,便听鬼王骤然一声断喝:“杀了她!”

一条人影立刻应声而起,正是小鬼,临空挥笛向我扑来,身法诡异,快若闪电。

事发突然,我虽旋即展动身形,但仓促之下,后退之速如何能与他借力前扑之迅猛相比,眨眼间已被他抢至身前。

我气力已竭,手腕经那无头箭一击,至此尚无法抬起,只得眼睁睁的看那银笛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直奔我面门而来。

便在此时,空中那一直未曾间断过的细细萧声忽然大作,变悠扬为愤怒,化清婉为咆哮,宛如亢龙夹暴风而动,又如惊雷携闪电劈来。

我一阵气血翻腾,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小鬼也面色惨变,身子一连晃了几晃,顾不得再对我出手,忽将双手一错,持笛于唇——尖锐的笛声骤然划破夜空,远远的送了出去,与那萧声纠缠在一起。

这以内力吹奏的一萧一笛,犹如两条野性难驯的蛟龙,撕斗于浓如泼墨的夜色之中,笛声固然尖锐无比,如利刃般无坚不摧,可那萧声却更有雷霆万钧之势,隐隐的连天地都仿佛为之色变。

这一场萧笛之争,虽然无形,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坠入痛苦的深渊。

风纤素不识武,是第一个倒地之人,其次便是那些武功稍弱的鬼卒,再然后,包括绝夜、和杜三娘等鬼头都纷纷跌坐于地,运功护住心脉以求自保。

我自幼对习武便不上心,惟受父亲逼迫,倒把那正宗内家心法练的很是纯熟,打下牢固的根基,运功不过一个周天,心境便一派澄宁。

此时,萧笛相抗之势已渐分高下。

那笛声越来越弱,非但不复初时的尖利,连吹奏出的曲调都不由自主的附和起萧声,迎合了两声,勉强转调再与之相抗,可片刻便又被吸附过去……如此反复了两三回,忽听“叮”的一声,笛音顿时消失,却是小鬼把持不住把那银笛摔在了地上,人也猛然跌坐。

就着月色看去,他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鬼也似的惨白,倒是应了他的绰号——小鬼。

但见他勉强支撑起半边身子,断断续续道:“好……好的很……”

话未说完,便两眼一直,“砰”的晕倒在地。

夜空中忽然传来两声咯咯嬉笑,一脆生生的女子嗓音啐道:“敢与我家公子比拼内力,真是自不量力!若非我家公子怜惜场中某人,不愿使出全力,岂会容你放肆到现在?”

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女声接口道:“流云妹妹,你可莫小瞧了此人,他的武功非但是百鬼中最高的,一手笛中剑的功夫更是在整个江湖中都罕逢敌手。”

“是么……”

那唤名流云的女子还待说些什么,却被一把淡淡的男声打断了。

“久闻百里城‘碧水流云’两大护法美貌如花,既已来了,何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