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是因为笑有时比哭更让人难以忍受,我听见萧左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带着他独有的那份轻柔,仿佛一阵春风,骤然吹暖了我冰冷的心。

有了刚才的冷漠在先,此刻终于见他露出了常态,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立刻把手从眼睛下拿了下来,又是意外又是惊喜的瞧着他……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话,却已令我仿若看见了事态的转折和光明。

萧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喜怒哀乐完全控制?

萧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一颗心儿牢牢占据?

若你真的欺骗了我,我纵然不会就此心死魂碎,却也恐怕今生难再开颜。

若你真的背弃了我,我纵然不会就此断情绝意,却也恐怕一世难再信人。

萧左,事至此,情如斯,你就算真的心怀叵测,也请你给我一点最后的慈悲,痛快的把那一刀给我吧!

说话!萧左!你说话呀!

我用痛灼、紧迫而又忐忑的目光凝视着他,只盼他看在我从未如此失态的份上,能开口说句话,解我心中阴霾。

半晌,他忽然对我一笑,终于张开嘴巴,说了一句话。

“我走了,再见。”

我仿若骤然被人从温暖的春日拉入料峭的严冬,又像是倏的被人扔进深不见底的河中,一颗满怀期望的心还在那儿悬着,人却已经在河水中陷落……我眼睁睁的看着萧左微笑、说话、转身、拉门,口中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觉得自己在那河水中越陷越深……直到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河水终于完全淹没了我。

我缓缓闭上眼睛,这一瞬,从相识以来我与他共同经历的那些过往,一点一滴的自脑中划过。

——那初次同骑在青山绿水间的温柔眼神,那相拥跳落于爆炸瞬间的心有灵犀,那黄河绿洲上的释然一笑,那市井街道上的心酸误会,以及,那荒郊野外小树林中的爱语呢喃……

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就这样随着他关门的动作,“砰”的一声消散了,再也无法重现,再也不能寻回。

眼眶微微发着热,泪却始终未曾流下……是我长进了,还是我根本已无泪可流?

我不知道,可我宁愿是前者。

因为,那至少能说明——我,还未被他,毁掉!

我的身上还系着宫家百年的声誉,我的心头还负着对父亲的承诺,我不能,不能就这样被一个男人毁了!

不能!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捏了捏脸颊使之看上去尽量的红润,快步走出房间。

站在二楼的楼梯处,我居高临下的看着大厅——果不出我所料,风纤素没有轻易让萧左离开。

铁骑团团围上,把萧左包围在中心。

风纤素虽站在一边,可她一人散发出的威胁感却已强于三十五名铁骑。

我心下微感诧异,虽然我早就听闻“紫萸香慢”的名号在江湖中威名远播,可她在我面前如此锋芒毕露,却还是第一次。

“大小姐!”她也看见了我,仰头对我道,“此人身份不明,此刻若让他离去,于我们不利。是以属下擅自做主,命铁骑将他拦下,还望大小姐莫怪。”

我一边缓步下楼,一边对她微笑道:“纤素姐姐此事处理的甚为得当,我怎么会怪你呢?”

此话一出,最先有所反应的倒还不是风纤素,而是……本来施施然立于包围圈内的那个人。

只见萧左迅速的一转身,我立刻感受到他那锋利如刀锋般的目光,慢慢、慢慢的在我脸上上下划动着,几乎要将我的脸割破。

我迎上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却毫不退缩。

半晌,他突然大笑起来。

幸好我自己先前已有过一次经验,知道笑有时并非因为高兴,也不见得是因为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所以我才能依旧保持着冷漠的态度,冷冷的问:“萧公子因何事如此开怀?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同乐,如何?”

语气虽冰,心下却还是一酸,认识这么久,这还是我第一次唤他为“萧公子”。

萧左蓦然收了笑,紧紧盯着我的目光也多了份灼热,一字字道:“宫大小姐一定要逼我出手?”

这次,换我笑了。

“萧公子剑法高深,可是不屑与铁骑动手?”我淡淡的笑着,淡淡的说,“那么,加上我宫家天香指和紫萸香慢,总值得你出手了吧?”

话音刚落,便见萧左的整个身子都震了震,仿佛被人兜胸重重捶了一拳,深深的凝视了我片刻,涩然一笑,道:“你……你以为我会拿惊鸿剑指着你么?”

惊鸿剑?我的呼吸顿时一窒,心头骤然狠狠的揪起……惊!鸿!剑!

犹记,萧左第一次拔出那把剑,是为了保护我;第二次,是因为与我产生了误会……自我知道这把剑的存在起,它每一次出鞘,都是为了我。

那么,这第三次,难道竟是……竟是,为了与我为敌?

上天!上天!你何苦这样作弄于我?何苦!

我满心酸涩难当,眼神也渐渐迷离起来,怔忪的瞧着萧左,只觉满眼都是他瞧着我微笑的模样,并不断的放大、放大,竟是半晌都无法言语。

正恍惚时,风纤素忽然说:“此人剑法狠毒,让铁骑与之相斗,徒伤性命,确有不值。属下有一计,不知大小姐可愿一听?”

我下意识的看向她,颌首道:“说吧。”

只见风纤素双目一寒,嘴角缓缓浮现一丝含义模糊的微笑,整个人顿时凭添了一股幽阴之气……我心一沉,突然就意识到——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的话,萧左此番定然难逃生天!

第一卷 第七章 鹤城惊梦(6)

 

第六节 伤离别

“我这一计,其实很简单……”我冲着脸色苍白的宫翡翠淡淡一笑,悠然把脸转向萧左道:“萧公子,你既是凶手,我们一路上所遇之事也难免非你所为,不错我没有证据,但你好歹也该给我和大小姐一个交代。”

萧左听了我的话后,脸上的苦涩笑容顿时敛去,转头与我目光相对,眼底恢复了一派冷静沉着,压沉了嗓音道:“不知风管家想要我给你们怎样一个交代?”

他将对我的称呼由姑娘二字改回管家,我听在耳中,心中一片漠然。

无所谓,无论他怎么看我都无所谓,他必须死!

——有谁会介怀一个死人的看法。

“萧公子胆色过人,不知可敢为自己的性命与我们赌一把?”我走到一张桌前,拿了三个茶杯,一字排开,“这有三个杯子,我们会在其中一杯里下毒。萧公子选一杯喝下去,如果你选到了有毒的那杯,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如果你选到无毒的,此事就此作罢,从今往后你爱怎么都好,与我们宫家再无瓜葛。”

“如果我不选呢?”

我笑,一字一字道:“三选一你还有三分之二的生存机会,如果你不选,我保证一分机会都没有。”

我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百里城的第一刀客被杀,即使萧左真的是城主义子,恐也难逃城中长老们的责难。再加上,还有宫家这个有着百年威望的珠宝世家与他为敌,其后果之严重性,想想也可知。

最主要的是,萧左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懂得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途径。

我望着他,有些挑衅意味的扬扬眉,他的表情还是很冷静,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转向宫翡翠道:“大小姐,此事就要劳烦你了。”

此言一出,两人都震了一下。我忍不住勾起唇角,笑得愈发从容,右手平摊开来时,碧玉小瓶色泽无暇。“这是开心,喝下去令人心神愉悦飘飘欲仙,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我将瓶子递到宫翡翠面前,她立在原地,之前强装出的笑容尽数不见,一张脸苍白的骇人。

是的,我要你杀了他。只有你杀他,他才会痛,也只有杀了他,你才能完全摆脱他。宫翡翠是不能让一个男人毁了的,对不对?

我想我的眼神已经非常清楚的传递了我的想法,因为她伸手接过了瓶子,手指虽然有些颤抖,但起码是接过去了。

她接过瓶子的那一刹那,我看见萧左面如死灰。

痛了吗,萧左?你可知你之痛苦,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开心,开心,我为之取名开心,孰料每次用它,都在伤心。

“把屏风拉过来。”

铁骑拉过屏风,将宫翡翠与萧左两人隔开,透过屏风上的纱,依稀可见对方的身影,却又看不清晰,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在下毒,下毒要他的命。

痛吧?很痛吧?

死算什么,死前的这种折磨才是最难忍受的。

宫翡翠,如果你够狠,就在三个杯子里都放入开心。

——这样,你才能真正担当的起百年家族的掌权人,才配当我风纤素的主人。

透过屏风,我看见宫翡翠的肩膀在颤抖,手却放在桌旁久久没有动。

我没有催她。我不催她并不是因为我好心,而是她犹豫的越久,萧左忍受折磨的时间就越长。我回眸看萧左,他慢慢将视线从屏风处移到我脸上,我们的目光对凝着,各不相让。

真聪明,萧左,这个时候你不去看她,反而来看我。我冲他微微一笑,讽刺的是,他也回我一个微笑。我们分明在互相凝视,却谁也猜不透对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所谓棋逢对手,合该如是吧?

在我们无声的较量中,屏风撤了开去,宫翡翠终于做出决定了,不容易。

她的脸本来是苍白的,此刻却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嫣红,冷眼望着萧左道:“请。”

三杯酒摆在桌之上,红桌,白瓷杯,酒清如水,哪杯里放入了开心?

萧左伸手,指尖在三个杯子上依次掠过,他又会选哪杯?

“这世上人皆可杀我……”他忽然开口,盯住宫翡翠,缓缓道,“独你不可。”

宫翡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面无表情的问道:“为什么?”

“我死于你手,若我真是凶手,你会伤心,若我不是凶手,你会后悔。”

宫翡翠扬了扬眉毛,象听见一个什么大笑话似的,嫣然而笑道:“有劳萧公子如此为我着想了,不过——我不伤心。”言下之意就是认定了萧左是杀害百里晨风的凶手。

萧左听了她的话后默立半响,忽的仰天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他朗声道:“好一个宫翡翠,洛阳宫家的大小姐,很好,很好!三杯酒是吗?我既叫萧左,自然是选的左边这杯。”说罢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干。

我清楚的看见宫翡翠的眼角跳了一跳,欲言又止。

然而萧左已不再看她,转身就走,铁骑们向我看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拦阻,我微微颔首道:“让他走。”

铁骑当即退开,萧左头也不回的走出客栈,在他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却又止步道:“风总管,你若真对晨风的死感到难过,就请把瓶子继续送往百里城。”

我心头一震,就见他的白衣在晨光的轻风中飘拂,背却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长街尽头。

宫翡翠垂下头,沉静的脸上有着哀绝的艳丽,我心中暗叹,低声道:“三杯酒里都没有毒。大小姐,你毕竟是狠不下心。”

她的身子一颤,再抬起眼睛看我时,依稀有泪光闪烁,难道她要哭了?我刚这么想时,她已扭头跑上楼,接着“砰”的一声,楼上传来用力的甩门声。

铁骑领队走到我身边,低语了几声,我心中烦乱,随意点头道:“这些事情你决定。看大小姐的样子,今天是走不了了。这样,你们把该办的事办了,我们明天再出发。”

领队疑惑道:“我们真的还要送宝瓶去百里城吗?”

“送,当然送,为什么不送?”

“可是……百里先生一死,萧公子又走了,无人带路……”

我咬唇,怎的忘了这个?这倒是个麻烦……“不管如何,还是往蜀中去,我想入境之后,总有百里城的人主动来接我们的。”其实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左临走前的那句话的确触动了我。

晨风死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带他的骨灰回百里城。至于萧左……

我垂下眼睛,双手慢慢在身侧握紧。大小姐,你对萧左心软,我却不。

——三只杯子都被我抹上了致命毒药,无论你放不放开心,萧左他,都得死!

百里晨风的遗体决定火葬。

铁骑领队处置好一切后来敲我的房门,我捧着阏伽瓶走出去,经过宫翡翠房门口时,金昭玉粹站在门外,见到我都面有难色。

“怎么了?”

“大小姐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

这个时候,她当然没心情见人,没听她摔东西发脾气已经不错了。我淡淡点个头道:“好好照看着。”然后随铁骑领队继续下楼。

火葬地点在一处空旷的河边,乍见枯枝上平躺着的黑色人影,我的眼睛不禁一热,手中的瓶子几乎拿不住。

一个声音自心底响起——那不是真的……

立刻又有另一个声音将之否决——不,那就是真的。

百里晨风死了。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大总管?”领队的声音将我自紊乱中惊醒,我呆滞的看他一眼,闭上眼睛,强抑下所有情绪后才再度睁开来。可是,为什么我还会那么难过?为什么我的视线只要稍加掠及他的尸体,就会想流泪?

百里晨风,原来我是真的欠了你的,只因为我欠了你,所以我才要忍受此刻这样的剧痛和激动。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感情用事是第一戒,你可知道?

我别过脸,嘶哑着声音道:“点火!”

快点结束吧,求你,快点结束。我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我不能这样!

火焰很快串起,火光跳跃,填染了我的视线,放眼过去,血般的红。

那是血的颜色,来自他额头上的那处剑伤,我仿佛可见有鲜血不停的流下来,一滴一滴,淌过我的心脏,火般灼烫,于是我的心也就烫伤了,再难痊愈。

一声马嘶长长响起,追风远远的跑了过来,我面色一变,当即命令道:“拦住它!”

两个铁骑连忙上前一人一臂活生生的将马拦下,但它拼命挣扎嘶叫,叫声悲痛,一声惨过一声……难道你知道主人已死,所以才如此哀伤?

我朝它走过去,它见我走近,突的安静了下来,一双大眼睛水般清澈,孩童般无辜。我伸手抚摸它的鬃毛,它没有拒绝,只是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就那样看到我的心里来。

追风,为什么你这么像他?为什么你此刻看我的眼神,几乎和那天他看我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你的新主人死了。”我低声喃喃,手指微微扬起,“你是不是很难过?我送你去另一个世界里陪他,好不好?”

一旁的铁骑明白了我的意思,顿时一惊,失声道:“大总管——”

我知道他惊呼是因为他舍不得,如此良驹,本就可遇不可求。但是这个世上除了百里晨风,还有谁配骑它?

我的手慢慢的朝它压下去,压到一半时,那双水晶般剔透晶莹的大眼睛里忽然流下了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忽然软了。

某种熟悉的记忆如海浪般席卷而来,也是这样悲伤绝望却不反抗的眼神,也是这样微带怜悯的看着我,仿佛在无声的说——风纤素,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

我蓦的收手,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好几步。

追风忽然抬起前蹄,铁骑失措之下松了手,它便立刻转身跑了。铁骑正待上前追赶,我道:“不必了,随它去吧。”

我的声音充满疲惫,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道:“随它去吧。”

随它去罢。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茫茫,我又何必难为一头畜生?

火焰随风而舞,空气中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气流,恍若一曲地老天荒,流年偷换,一切,俱付尘灰间。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那一日午时,漫天的阳光灿烂,玄衣怒马,斗笠黑纱下,明眸璀璨如星。

一刀劈落,我的人虽然未动,心却已经动了。

只是当时并不知道,这个男子的出现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那一日清晨,宫家大门前整装待发,春日旭暖,却暖不过他那一句关怀:“你骑这匹。”

仅是初识,为何你竟肯以爱驹相借?

世上畏我敬我者何多,而怜我惜我者又有几人?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霹雳堂一役,逆风而行,披风风中舞动,眼神交集间,联手突破重围。

紫萸香慢,你随风迷倒众人,又怎自知,同时也为人所迷,再难将息。

那样的知你懂你,是幸,还是不幸?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黄河舱底,兰花明艳,我磕碰于地,你伸手相扶,船沉于海,惊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