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竟丝毫不觉害怕,以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肯定,你就会那样抓住我,抓紧我,绝不松手。

我信任你,原来早在那天起,便已胜过了信任我自己。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赠君白马时,那眉梢眼角的惊讶,瞬间转成了欢喜。

我知你必定会喜欢,我因知你喜欢而买下它,看见你的反应后却又开始后悔退缩。

我本薄幸人,负君情深。缘浓福浅,注定会凄凉收场。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那双眼睛,墨般漆黑。望定我,一字一字的问:“风姑娘,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我?又为什么是你?

我们之间,究竟是谁犯了错误,最终导致这样的结局?

开心,你问我开不开心,我如何答你?我又能如何答你?

百里晨风,再见。

再……不……相……见……

火焰在我面前熄灭,铁骑们望着我,各个露出极度震惊的表情。

我被他们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道:“你们看什么?”

其中一人低声道:“大总管,你……”

领队尴尬的咳嗽几声,竟自怀中取出块手帕来,递到我的面前。我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脸,指尖触及处湿漉漉的一片。

我在流眼泪?难怪他们会用那样的目光看我,风纤素竟也是会哭的。

本该恼怒才是,然我怔怔的立在当地,竟没有丝毫动弹的力气。这场大火,不但带走了那个黑衣黑发的男子,也带走了我最后一线矜持与口是心非。

是的,我哭了。

百里晨风,你问我开不开心,现在我回答你,我不,我不开心。

我从来没有,开心过。

第一卷 第三章 路遇初险(1)

 

第一节 行路难

“大小姐,喝点莲子羹吧?”

白生生的小手上托着个蓝田玉碗,递至我面前,是金昭那丫头。

我倚在窗棂边摇了摇头,眼睛瞬都不瞬的盯着外面一掠而过的景物。

马车正行驶在洛阳郊外一望无垠的田野上,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金色的阳光照耀着绿油油的庄稼地,阵阵炊烟在远方冉冉的升起,偶尔一两个稻草人在极近的距离和马车擦肩而过。

我的口中不断发出叹息声,这些寻常人家看腻了的景致,却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我不禁由衷的感到,此行就算再多走一个半月也是值得的。

“大小姐第一次出远门,正在兴头上,当然喝不下那莲子羹……”正在身后为我捶肩的眉妩笑道:“要喝,也得喝酒啊!”

我眼睛一亮,转身拧着她的脸道:“鬼灵精,到底还是你跟我的时日久,比她们都了解我!”

这一转身,被我掖着的窗帘子便垂下来,遮住了窗户,车内光线骤然一暗的同时,车厢忽的向右倾斜,差点把我摔在地毯上。

“前方急转弯,马车上的人小心了。”外面传来萧左慢悠悠的声音。

现在才说,这个王八蛋!我恨的牙痒,一掀帘子探出头就道:“你……”

刚说了这一个字,就看见一块嶙峋怪石迎面扑来,“呼”的一下和我擦脸而过,转瞬就被丢在车后,紧跟着又是一节张牙舞爪的树枝……我大惊,将身一拧,脊背“砰”的一声贴上车厢,脸上还是感到了一阵刺痛。

“大小姐!”三个丫头急急上前围住我,吓的嗓音都打着颤,“车、车子走在什么地方呀?好端端的,怎么会……”

我轻轻的推开她们,慢慢的捏紧拳头,厉声喝道:“给我停车!”

“大小姐!你的脸……”甫出车门,匆匆赶来的风纤素一见我便呆住了。

我没说话,目光笔直的投向相隔几步之遥的萧左。

他仍然骑在马上,看见我脸上的擦伤,眉心似乎一拢,喃喃道:“坐在车里还不老实,探出头来做什么?”

声音虽小,我却能听见,冷笑道:“你问我么?我倒还想问你呢!”

“问什么?”

“别跟我装傻了!”我发现自己已开始发抖,就先做了个深呼吸才道,“你是怎么带的路?这——”我指着前方那条夹在两山怪石之间、幽深难测、坑洼不平的小路,道:“这也能算路么?”

“当然算路!”萧左冲我笑了笑,道,“据我所知,这叫山路。”

“哦?”我气极而笑,并希望脸上新添的伤痕能使那笑看上去狰狞些,“据我所知,还有一种路叫大路,萧公子家学渊源,想必有所耳闻。”

萧左笑道:“那种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大小姐见多识广,一定知道吧?”

我不知道,只好又“哦”了一声。

幸好萧左没再追问下去,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大路,也是险路!尤其是对那种携带珍贵物品还不肯轻骑上路,非要坐着豪华马车招摇过市的人,更是险上加险。”

我瞪着他,半天才从牙逢里迸出几个字来:“山路便安全了么?”

“也不安全。”萧左苦笑着说,“带着价值连城的宝物,天下哪还有什么安全的道路。”

“不错!”一直不作声的百里晨风突然接口道,“但是,山路秘密,行踪不易被人发现,且夹在两山之间,两边尽是峭壁,道路又狭窄,敌人一来难以隐蔽,二来无法发动大规模袭击,总强于人多眼杂又易被合围的官道。”

我心一沉,道:“敌人?这么快就引来敌人了么?”

百里晨风道:“据可靠消息报……”

“可靠消息?”我扬了扬眉。

“就是我在豫南一带的朋友传来的消息。”萧左淡淡的说,“大小姐如若觉得这算不得可靠,可以当个笑话听。”

他的表情说明那绝不会是个可笑的消息,我紧盯着他,清清楚楚对他说道:“我对笑话没兴趣,也不需要它可靠,只要有用就行。”

他也盯了我很久,才缓缓道:“那么,这个消息恐怕不会让你失望。”

“说。”

“作乱南阳、驻马店一带的‘山中一窝鬼’已率众出巢,我们若走官道,难保会在半路与他们迎头撞上。”

山中一窝鬼!我咬牙,我听说过这个名号。他们是河南境内最凶悍的一伙山贼,经常行走于豫南的商旅,只要远远看见他们那面画着骷髅的黑旗,就会吓的站立不住。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出发不过半日就招惹上如此难缠的敌人,但是……“我们总得过黄河的,不是么?”

“所以我才决定走山路。”萧左叹道:“官道虽平坦,却需多绕八十里路,如果我们穿山而行,一出龙门便可直接渡河,幸许可以避开那些恶鬼。”

我不由自主的点点头,道:“这么说,时间是关键。”

“不错,越快越好。”

我想都没想,断然道:“如此,弃车!”

接着,一连声的命金昭、玉粹整理行装,越轻便越好,剩下的东西命眉妩连马车一并带回家。

金昭、玉粹同胎一母,同样的一套剑法由她二人共同使出,却如同四剑合壁,威力无穷。而眉妩除了替我梳头外,再无其他用途。

萧左含笑望着我,待我上了马,突然“喂”了一声,我一抬头,见他从怀着掏出个小瓶子,冲我摇了摇,道:“外敷,很有效,不会留疤。”

说着,一扬手丢了过来,也不管我接不接,提着缰绳就冲到队伍最前,一身邋里邋遢、仿佛是白色的衣衫在风中翻飞着,竟很有点英姿勃发的味道。

我下意识的接下那瓶子,触手一片温热,是他的体温……我浑身都一震,脸上顿时发烫,捏着瓶子的手却无比温柔起来。

那个王……萧左,其实也没那么可恶。

急驰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昏暗,人和马都疲累不堪,走到一处有草有水、稍稍开阔些的地方时,萧左翻身下马,道:“休息片刻,等马喝足水就上路。”

他的意思很简单:马是交通工具,一切以它们的承受能力为主。

在心情好的时候,我倒不吝于承认:这家伙说的话虽不好听,却着实有理。

此刻我的心情就不错,但萧左的神情却很奇怪。

他正卧在草丛中,表面看去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可我却注意到,我每在心中数二十下他都会俯首贴地一次,似在倾听什么,还有,他手中抓着一块干粮,却连一口都没吃。

我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战胜不了好奇心,走过去道:“有什么不对劲么?”

萧左抬起头,迷着眼瞅了我半天,突然裂嘴一笑,道:“你用了?疤痕已经淡了很多。”

我下意识的抚脸,很快又放下手,不屑的晒道:“那是因为我涂了祖传秘方!”

他低声笑起来,眨眨眼道:“用金子做的还是珍珠?”

我“噗嗤”一下也笑出声来,随即又瞪起眼,正色道:“都错了,是用南海檀珠!就是展会上那种……”

这时他突然打断了我,道:“那些希奇古怪的展示方法,都是你想出来的?”

“是。”我淡淡的说,“如果你想夸我,麻烦换一个形容词。”

“我看的眼都直了!”他老实交代,“这样满意了?”

我咬着唇发笑,道:“那么,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拿漆黑的眼瞳瞧着我,我心一跳,连忙别开脸,耳中听他轻轻松松的说:“那天我在晨风耳边说的话是:‘我敢打赌,这位大小姐一定会出借阏伽瓶的,而且,她早晚会追问我今天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我吃惊的偏过头,下一瞬就意识到不打自招了,顿时气的发昏,可还来不及再说话,就见他突然间神色大变,骤然跃起,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整个压到草丛里。

几乎是立刻的,利箭破空声、马儿惨嘶声、纷乱的脚步声一起响了起来,间杂着从我头顶传来的萧左的叹息声:“我一直在留意是否有追兵,你非跑来和我说话……罢了!你呆在这里别动……”

“呆你个头!”我用力一翻身,推开用身体护着我的他,吼道,“什么叫我非跑来和你说话?你以为你是谁!”

话音未落,一根箭“嗖”的飞来,在距离我的脑袋只有几寸的地方没入草地,箭梢犹在不停颤动,发出“呜呜”的声响。

萧左脸色大变,有一种我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阴寒之色自他眼底升腾,只见他往腰畔一探,手一甩,“铿”的一声,一把寒光凛利的软剑匹练般顺着这个动作展开……栖息在左右树上的鸟儿,倏的振翅高飞。

这两棵树叶茂枝繁,高耸入云,鸟儿栖息其中,地面上再大的动静也未能扰动它们,不料此刻竟被他的剑气所惊!

电光石火间,那个古老的传说在我脑中闪现:剑师临终呕血铸之,剑成之日,其杀人盛气,惊飞大雁,故曰:惊鸿……惊鸿剑!难道这就是惊鸿剑!

就这么一恍惚间,萧左已拧身欲走。我一急,从草地上一跃而起,嚷道:“别走!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非跑来……”

我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我已被眼前所见的一切惊呆了。

沉沉暮色中,数不清有多少黑衣人手持火把从我们来时的那条路冲来,燃着火的箭不断射出,飞到哪儿就曼延成一片火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马被烧焦了的臭味。

萧左就在这无比混乱的情形下定住脚步,转过身来,嘴唇翕动,不知对我说了句什么话,便飞身冲向来犯者。

赤色的火焰在他周遭熊熊燃烧,而他身似矫龙,周身漾起一圈水般剑影,一路如过无人之境,那些能把马脑贯穿的火箭,根本没有一只能近的了他的身……这一景象把我看呆了,半天才想起,他刚才对我说的是:“难道你不明白么?一和你说话,我就什么都忘了!”

 

第一卷 第三章 路遇初险(2)

第二节 风助

当第一支箭破空袭来时,我正在马上。

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追日便自行调头狂奔,我连忙拉紧缰绳,只听身后马嘶声尖叫声风动声顿时汇集成了一片……

有人偷袭!

难道山中一窝鬼竟来的如此之快?

几支火箭冲我飞来,几乎是贴耳而过,追日忽的抬蹄,将我甩下马背。幸好一双臂膀横空伸出抓住了我,几个翻滚,停在一块岩石后面。

我微微惊诧——百里晨风!他是何时跟上来的?

刚自站稳,一记爆破就在岩石那边炸开,四下碎片乱飞,我与他连忙朝旁闪避。

几片碎石砸在我手上,一个名字顿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霹雳堂!

只有霹雳堂,才制作的出如此威力的火药。

风中送来阵阵火药味,此处逆风。

我与百里晨风对视一眼,他已抿唇长啸,追日穿越箭风火雨急驰而至。

“来!”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巨大的力道瞬间袭来,我惊呼声尚未出口,人已在空中。眼前黑幕一闪,是他用披风罩住我,耳侧传来他极低的声音:“很快就能到达上风口,别怕。”

怕?不,我不怕。我只是觉得有些悸乱——这个男人,只须一眼,便已知道我在想什么,如此心意相通行动默契,何其……悸乱。

追日突然向右闪避,我看见一道刀光,飞快自眼前掠过,拦在前方的两个来袭者顿时倒地。

“走!”百里晨风收刀,令马继续前驰,耳旁风声呼啸,刀光火海在倾刻间变得遥远。

很快到了风口,他并不勒马,抱着我就地滚落,手掌顺势在追日臀上一拍,轻叱一声“跑”,然后扭头冲我低吼道:“快!”

我抛了小瓶子给他:“你先服解药!”

音犹未落,衣袖轻挥——紫影先是只有一线,遇风变扩,瞬间延绵成雾,再后又淡淡隐去,在颜色消逝的同时,一股独有的香味却弥漫开来。

远处传来几人的惊叫声:“紫萸香慢!是紫萸香慢……”

不错,紫萸香慢,遇气生流,随风而传,风不止则香不息,要半个时辰后才会彻底消绝。

闻者瞬间昏迷。毒性传播速度甚至快于其香味,因名“香慢”。

“绝对是毒中楚歌。”一代毒王叶飞评价,“传播之广速度之快,当今天下无可出其右者。风纤素一妙龄女子,竟能研制出这般神奇的毒来,真令我这个浸淫毒术四十年的老手都为之汗颜。”

远远望去,人畜都已倒了大片,喧声渐弱……

紫萸香慢,何曾令我失望过?

就在这时,百里晨风身子一斜单膝落地,我这才发现他右腿中箭。过去一瞧,箭射的很深,足足入肉三寸,整只裤腿都已被鲜血染红。亏他忍的住,竟一声不吭。

“刀拿来!”我利落的撕开他的裤腿,朝他伸手。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刀递上。

“箭上有倒刺,你忍着点。”我头也不抬的说,提刀落下,以最快速度割开箭边上的腐肉,用力一拔,左手不停点穴止血,但血依旧溅了我一身。

一抹身影飞掠而来,啪的扔了个匣子给我。我看来人一眼,却是萧左。

“大内密药,止血生肌。”这种时候萧左仍是不改笑意,调侃道,“看来风总管救起人来也是毫不手软,如此干脆利落,晨风,你疼不疼?”

“过奖。”我淡淡应道,打开匣子上药。心头却很是吃惊:我只给百里晨风吃了解药,这萧左又是怎么来的?竟不为紫萸香慢所迷!

一则江湖传闻在我脑海里飞闪而过:百里闻名终生孤寡,但有个义子,曾有奇遇,百毒不侵。会不会就是萧左?

可是江湖素传那个义子极其讲究吃穿用度,品味之精,天下少有。其人还有非常严重的洁癖,据说山西遂子门门主陆先为向百里城示好,特地派人送了对自前朝皇宫里流传出来的碧龙杯给他,酒盛其中,无冰自凉,是一件千金难求的宝物。谁知他看也不看,理由是:“我从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此言一出,震动江湖。连皇帝用过的东西都敢嫌弃,还真不是一般的骄傲。

更加离谱的还有他无名无姓,别人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时,他就说:“你可以叫我百里城主的义子。”

“你不觉得这样称呼起来很麻烦吗?”

他道:“麻烦的是你们,不是我。”

从此,天下人皆知道了:百里闻天是个老怪物,而他的义子则是个小怪物。

一老一少两个怪物,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碰上的。

再反观萧左衣着邋遢、举止慵懒,实在是和那个传说中的人相去甚远。

难道是我多虑了?

萧左向远处张望了一番,又道:“真不愧是天下奇毒紫萸香慢,轻松松就解决了这场布置周密的袭击。”

我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幸好,他们不是萧公子,否则我岂非徒劳?”我相信他听懂了我的意思,但他依旧笑容不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回答道:“一见风总管你挥袖施毒,我就屏住了呼吸,追随你们来了风口。试问紫萸香慢施毒时,天下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她身边更安全的?”

“所以我说他们不是萧公子,及不上你的一半聪明。”我垂下头继续处理伤口,心中却在冷笑。

说谎。萧左在说谎。

紫萸香慢若是屏住呼吸站在风口吹不到风就能避过,就不会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也不会成为我的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