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闻言立刻把眉一轩,仔细把我瞧了瞧,又看了看萧左,含笑道:“不错,不错。”

“本就不错。”萧左忽然也笑了,一向淡淡的目光也变的别有深意起来。

我感到面上一热,连忙把头垂下,咬着唇支支吾吾的说:“你们,想是还有话说。我想去别处走走,不知方不方便?”

龙王尚未表态,萧左已抢着道:“好,你去吧,只是莫走远。再和他说上几句话,我们便该回去了。”

我知他想多留些时间给龙王夫妇,便“嗯”了一声,又对龙王笑了笑,抬步向外走去。

刚撩起客厅的珠帘,就听身后萧左对龙王说:“其实我此番选在韩城下船,本也就是为了找你。”

“你找我,不外乎又是要我帮你辨别什么东西……”

“不错。若论辨别物品的眼力,天下谁能比的上你。”

我的脚步一顿,犹豫片刻,终还是转过脸去,正好看见萧左从怀中掏出一个由黑布包裹着的物件,递向和他相对而坐的龙王。

由于他是正面对着我的,是以看见了我回头,先是抬眼冲着我一笑,接着又对我挥了挥手,一脸的坦荡。

我的心顿时一松,暗自觉得好笑,就算他有什么秘密,那也绝对不会对我不利的!否则这一路上,他真真不知有多少机会来害我,又何必等到现在?

我呀!真不知在这儿瞎怀疑什么!

一念至此,不由对萧左心生愧疚。

这时龙王已低下头,因为他是背对着我的,所以我只能看见他双手展开包裹的动作,却看不到包裹内装的是什么东西。这种情况下,我若再张望下去,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快步向外走去,仿佛这样便能表示我对萧左的放心一般。

出了这个厅便是一条灯火辉煌的长廊,左右墙壁俱架起碧玉台,上面展示着各种珍宝,我立刻来了兴趣,一一鉴赏过去,越走越远,身后隐隐传来龙王的声音:“黄河流域的水鬼……从未用过这种水靠……用这种水靠的,就算出现在黄河,也肯定是外方人……至于这个镯子……”

镯子?好呀!萧左的身上还藏着这种女人用的东西?

我撇了撇嘴,突然看见前方碧玉台上放着一顶精美华丽的凤冠,顿时无心再听,一阵风似的冲上前去……就这样边走边看,不消盏茶功夫,我便觉无趣,幸好就在这时萧左自后面赶上了我,只说了句“回去吧”便闷头向宫外走。

我见他脸色悲痛难忍,呼吸杂乱沉重,已知他定然是在刚才提前与龙王做了生死告别,不禁也觉得有些压抑,默然同他并肩走出龙宫。

“萧爷……”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我回头一瞧,却是龙王的妻子李晴。

萧左见了,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沉,冷冷道:“嫂夫人好兴致,在这吹山风么?”

只见李晴娇好的面容有着难以掩饰的悲哀,幽幽道:“妾身等候在此,是为了向萧爷致谢,谢你及时赶来与他相见……”

萧左冷笑着打断她道:“嫂夫人客气了,真要说谢,该我谢你才是!你与他成亲不过月把,便把他照顾的这样好,我这做兄弟的对你,真是感激不尽!”

虽然我知道他和龙王交情甚深,也了解他明知下毒之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有所作为的心情,但我还是为他刀子一般锋利的话语感到心惊。

这个男人,一旦动怒,就像出了鞘的利剑一般,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面对萧左逼人的气势,李晴却仍是不动声色,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淡淡道:“萧爷眼力非凡,妾身刚和你打了一个照面就被看出是铁扇门的后人。请问,就算是妾身小心隐瞒,能不能骗的了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丈夫呢?”

“龙王眼力卓绝,绝不亚于我,当然是早就看出你的身份了!”

“那么,敢问萧爷,他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为什么还宁愿被我加害?”

“那是因为……”我若有所思的接口道,“他爱你,对么?”

李晴的目光倏的迷离起来,慢慢垂下头,也不说话,只是那眼泪却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

就在我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回答我时,她却忽然开口了。

“不错,因为他爱我。只是,这一个‘爱’字,又怎及得上他灭我满门的‘恨’?既有这灭门之恨,为何又偏偏叫我遇上了这样的真心?苍天弄人,何曾给过人以选择的余地?”她凄然笑着,抬头看我道,“姑娘,你不会明白的。”

不明白吗?我长长的叹了口气,转眸向萧左看去,正巧和他目光相触,彼此的视线就这样融会胶着、难舍难分……是呀,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明白?

李晴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对我们福了一福,道:“二位慢走,恕妾身不远送,妾身要去陪伴夫君了。”语毕,头也不回的走入龙宫。

看着她单薄的身躯渐渐的消失在视线之中,我不禁慨叹,世人都说“毒花最美,烈酒最香”,那么爱,怕是比那毒花更美,比那烈酒更香……我慢慢的转过脸,再次看向萧左,隐隐的,仿若看见他身后映衬着的满山苍翠缓缓现出一行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第一卷 第五章 韩城风云(4)

 

第五节 得失之间

日近黄昏,我立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晚霞,静默不语。

我不会武功,要从我身上拿走一样东西而不被我发觉很容易,但是我的身旁时刻都有人在,铁骑、金昭玉粹、萧左和百里晨风,要想瞒过他们的眼睛,却非易事。如此只有两个结论:

第一,那人是个绝顶高手。

第二,那人是自己人。

夕色如火,将窗棂染上金边,我眯了眯眼睛,看见远远的河堤那头有几个小孩正在放风筝。虽然距离甚远,但可以想象必定是欢音笑语喜乐无限。

风筝……我眼睛一亮,转身正要推门而出时,有人先我一步敲门道:“大总管,小姐和萧公子回来了。”

我开门而出,果然见楼梯口处,宫翡翠和萧左正一前一后走上来。两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尤其是萧左,竟一脸沉静,甚至带了些许悲痛之色。难道此行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大小姐……”我唤了一声,宫翡翠只是朝我淡淡的点了个头,又扭头去瞧萧左,咬着唇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萧左还未开口,楼下又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凝目望去,原来是玉粹丫头捧着一叠衣物跑了上来:“风总管,衣服送来了。”

“好,给我,你去吩咐小二,备热水上来送到大小姐房中。”我从她手中接过衣物,转身走到宫翡翠面前,“大小姐,我们进房吧。”

宫翡翠看了看萧左,萧左冲她微微一笑:“我没事,去吧。”她这才跟我进房间。

“一个时辰后出发,所以,大小姐可以趁这段时间洗个澡,换身新衣裳。”我将衣物放到桌上,如我所料,恬柔如水般的绸面一经展开,便吸引住了宫翡翠的目光。她立刻走过来拿起最上面的那件新衣,喜道:“香云纱!好货色!”

“时间匆促,缝的不够精致,大小姐将就着穿吧。”

她冲我嫣然一笑道:“谢谢纤素姐姐啦。”

我轻垂眼睛,状似无意的缓缓道:“对了……大小姐此行,可尽兴?”

她笑容顿止,我又道:“萧公子的脸色看来很差,是不是他的朋友出事了?”

“纤素姐姐,”宫翡翠看向我,叹道,“果然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龙王真的出事了?”虽是臆测,但被证实,还是着实吃了一惊。那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会有什么事?

“他娶了铁扇门的人为妻。妻子为报灭门之仇,对他下毒,无药可解。”她说的很简练,但我已听明白。

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堂堂龙王竟会毁在一个女人手里,可见情字何其害人!

一念至此,更是暗自警觉——风纤素啊风纤素,你可万万不能步他后尘!

宫翡翠见我神色有异,便扬了扬眉道:“纤素姐姐,你怎么了?”

“我……”我张了张嘴巴,说出去的却是另一句话,“大小姐,杜三娘的镯子不见了。”

宫翡翠听后一怔,目光变得有些迷离,看她样子似乎是想起什么,于是我追问道:“大小姐看见过?”

“我——”她才说了一个字,只听“哐”一声,一样东西从叠着的衣物里掉了出来,落到地上,几个翻滚停在我脚边。

我慢慢弯腰将它捡起——镯子。杜三娘的那只扭花银镯。

宫翡翠奇道:“是这只吗?它怎么会从衣服里掉出来的?”

我抿紧了唇,却又一笑,歉然道:“瞧我的记性,难怪找不到,原来是搁这了。”

宫翡翠转了转眼珠,却没再说些什么。这时小二敲门进来,说热水已经备好。我当即命金昭玉粹伺候她沐浴更衣,自己则退了出去。

站在二楼廊道中,我捏着手里的镯子,忍不住一阵懊恼:好,很好,真当我是死人不是?竟敢如此戏弄我!

心头主意一定,便转身下楼,大堂西侧临窗的一张桌旁,百里晨风正与萧左在喝茶,萧左微侧着头,显得心事重重,但看见我时,眉头舒展了开来,微笑道:“风姑娘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请教你呢。”

“萧公子也有要请教我的事?稀罕。请说。”我回他以笑,在桌旁款款坐下。

“风姑娘可知山中一窝鬼的确切势力范围?”

我心想奇怪,他是领路人,不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的吗,怎的还来问我?嘴上却不动声色道:“据我所知,他们只出没于南阳、驻马店一带。”

“可曾听闻他们在黄河上做过买卖?”

“因他们的领头大哥‘非人非鬼’曾放下话说犯山不犯水,所以只要是有水的地方,他们就绝不会出手。”

“那么依你看,在黄河之上伏击我们的既然不是一窝鬼,又会是谁?霹雳堂?”萧左点头道,“引爆船只本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我摇了摇头:“但是霹雳堂的人不懂水性。他们常年与硝石火药打交道,最怕的就是沾水。”

话音刚落,已猛然察觉——既如此,我们在黄河所遇的伏击又是何人所为?

再看萧左,眼角唇边带着浅浅微笑,而那笑容落入我眼中,便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我顿时心中滋生不安,似乎自己在无意识间说错了些什么,可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正惊悸时,另有道目光若有所思的从一侧传来,我转过头去,看见了百里晨风。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伸手为我倒茶。碧绿色的信阳毛尖自壶嘴流淌而出,落入光洁的白磁杯中,水光潋滟中映出我的脸,面不改色微笑依然。

我第一次敬佩自己,在经过先前那样尴尬的事情后,再见他时还能将情绪控制的如此滴水不漏。百里晨风,我宁可拒绝你,也不愿欺骗你。这世上我能虚与蛇委的人很多,但我不要是你。

你知道吗?我,不要是你。

三人默默喝茶,好一阵子寂静,直到大堂里起了一片抽气声时,我们才纷纷转头,只见宫翡翠在金昭玉粹的陪同下,袅袅走下楼来。

我果然没有看错,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再是合适不过,然而她走过来,嘴里虽是夸我,眼睛却瞟着萧左道:“纤素姐姐的眼光,如何?”

萧左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一眼,笑道:“风总管的眼光向来独到。”

我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它意,淡淡道:“哪里,大小姐穿什么都好看。”

这才是宫翡翠真正想听的话,果然,但见她柳眉弯弯,笑得更是灿烂。铁骑领队走过来小声提醒道:“风总管,现已是戌时了。”

“好,我们准备上路吧。”我先自起身,扫萧左和百里晨风一眼,微笑道,“连夜赶路,诸位没意见吧?”

经过霹雳堂、黄河两场战役后,铁骑已只剩三十五人,其中又有五人受伤,我方势力大减。如此下去,只怕还未到百里城,人已死光了。

我锁起眉头,翻身上马,这次,百里晨风没再要求我骑他的马。回头看他一眼,玄衣白马,这个初见时连手上肌肤都不肯曝露的男子,何时起,他的距离变得如此靠近了?近得连眉梢眼角的落寞,都可以被我看的非常清晰。

垂下睫毛,我看见自己抓缰绳的手在轻微的颤抖,用另一只手去握住它的结果就是两只手一起颤抖。

真是可怕。

情之一物果然沾染不得,它令我心绪不宁,再难恢复最初的镇定。

懊恼怨恨和不甘一股脑的涌上心头,我扬起马鞭给了跨下坐骑狠狠一鞭,马儿吃痛,顿时撒蹄狂奔,两侧屋宇行人自视线中飞快掠过,丈高的城门在夕色照耀下,门上的铜钉闪闪发亮。

我越驰越近,越弛越急,最后在守城士兵惊愕的眼神中,第一个冲出城门。

城门外,碧草连绵,直欲上青天。

当夜,我们马不停蹄的走过百良、黑池、华原等镇,第二天横渡渭河并在黄昏时分抵达华阳。众人商议后决定在此处休息一晚,明天继续西行,绕开华山取道杏花镇,再往南直奔鹤城,于是我们在华阳最大的兴宁客栈歇下。

正在大厅用饭时,却听到邻桌传来这样的讨论声——

“喂,听说了吗?龙王死了!”

我顿时抬头,坐在我对面的萧左也停住了手中的筷子,倾耳聆听。

不只是他,几乎周围所有人都朝说话的那人看了过去。他邻座的人质疑道:“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

那人见被怀疑,更是大声道:“我才没乱说呢,我小舅子就是龙门弟子,今天一早接到飞鸽传书,说是龙王病逝,这会他都已经收拾好东西赶赴龙宫吊丧去了。”

我看见萧左的筷子起了一阵轻颤,身边的宫翡翠望着他,目光既温柔又哀伤。

“不太可能吧?龙王怎么好好的就病死了?”

“骗你做甚?据说他死后,他的新婚夫人当即也拔剑自刎了,啧啧啧,真是个贞烈女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啪!”萧左放下手中的筷子霍然站起,沉声道:“对不起,我出去走走。”

宫翡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一咬唇,叫道:“等等我!”当即也追了出去,两人不一会就消失在客栈门外。

而邻桌的那人依旧喋喋不休,开始讨论龙王一死,不知轮到谁坐他的位置,不知黄河各大寨主舵主们会否趁机作乱,等等。听的人越来越多,凑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时间,大堂里热闹非凡。

我顿觉没了胃口,虽是昨日就知道的事,但真正听到他死了时,还是不甚唏嘘。“这个男人也真痴情,连死都不舍得毁他妻子的名声。如此一来,倒是成全了那个女人。”

百里晨风忽然开口道:“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

我心中一颤,再抬眼看他,他并没有看我,只是低沉着头,表情静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种沉静令我忍不住就心生邪恶,很想将之摧毁!于是我慢慢起身,一字一字道:“我觉得龙王很愚蠢。非常。”

放下碗筷,我快步离开大堂,一直到上楼,都能感到背上传来的焦灼感。那双炯炯的瞳仁几乎烧穿了我的皮相,直直烙印进灵魂的最深处。

百里晨风,你真愚蠢。非常。

第一卷 第一章 洛阳盛会(1)

 

第一节 紫萸香慢

黑线穿过白绢,绷紧,银针在指尖的触觉依旧冰凉。

左手自绢上轻摩而过,这一首《陌上桑》终于也绣到了尽头。

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疑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

曹操,雄才伟略三国时谁能出其右?奈何时遇不济,虽挟天子以令诸侯,却最终落得一个贼字。

手指微顿,少顷,将黑线收尾、剪断。

清晨第一缕阳光投过窗棂映到绢上,白底黑字,字体苍劲嶙峋,仿若就此破绢飞出。

三年。

我学刺绣,整整三年。

这件事吓到了很多人,在他们眼中,我,风纤素,根本就不是个女人,当然更不该是个拿针绣花的女人。

因为没有女人能当上天下首富宫家的总管;也没有女人敢拒绝定远侯的求婚,更没有女人舍得毁弃自己的美貌。

所以,当我十九岁成为宫家的总管时,人们赞叹这个女人真了不起;当我拒绝嫁给侯爷为妾时,人们惊讶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当我以身试毒容色早衰时,人们便说——这个女人,她不是个女人。

她是紫萸香慢。

紫萸香慢,我一手研制出来的毒药,结果成了我的代名词。

当我有一次在提炼毒汁后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开始颤抖不稳,连人也变得心浮气燥时,我去拜访了当时的名医暮淮子,他为我诊断后沉吟许久,开出的药方上只有五个字:“练字,或刺绣。”

“什么意思?”

“练字,或是刺绣,都是静心养性的好方法。”

我盯着他,过了许久,缓缓道:“既然如此,何不两者皆用?”

于是我开始学刺绣,绣字。

果然,此举颇具成效。

我再次抚摸白绢,目光中露出满意之色。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声音道:“禀告总管,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几时了?”

“卯时一刻。”

“迎客罢。”

“是。”脚步声离去。

我站起,披衣走至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高瘦,肤色苍白,瞳目深邃,表情严肃。就象那绣在白绢上的黑字,骨力遒健,却已呈沧桑之态。

伸手,将镜子盖倒,转身推门而出,四月的阳光,鲜艳的铺了我一身。

青玉石的通道两旁,整整齐齐站着两排侍婢,绿衫素裙,远远望去,春的气息浓郁。

一直等在门外的执事钟若连忙对我一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