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从众人面前走过,经过其中一个侍婢时,扫了她一眼,身旁的钟若立刻盯住她道:“你耳环上的珠子缺了半颗,你不知道吗?”

那侍婢一怔,伸手摸耳,脸色顿时变白。

“还不快去换?”钟若喝了一声,侍婢飞奔而去。

我继续前行,一路上脚步停了七次,钟若就挑出七个毛病来。此番春季珍宝展,乃宫家易主后筹划的头等要事,与会者又全是当今名头最响之人,整个宫家上至少主宫翡翠下至奴仆杂役,都不可有丝毫失礼之处,我这个总管,当然更是严阵以待,不敢有任何松懈。

待走到大门处时,青衣的家丁早已笔直站好,大红灯笼高悬,新换的乌木匾额上,“宫家”二字金光闪烁,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然后,第一个客人便到了。

十六护卫的威风凛凛,加起来都不及他们身后那顶绿昵小轿内走出的中年人。他的身材不高大,五官不算出众,衣着看起来也很普通,但就是有种望尘莫及的气势。

我朝他走过去,弯腰行礼,直起身时,便看见他在微笑:“很久不见了,风姑娘。”

“侯爷别来无恙。”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想娶我的定远侯朱谚明。此君毕竟不同常人,被我拒婚依旧海涵大量,面对我时谈笑风生,若换了其他人,不气死才怪。

他抬头,望着匾额赞叹道:“米南宫的书法,真是好字!”

我垂眼,没有接话,但见他举步往里走时,却伸出了手:“侯爷,请贴。”

朱谚明一怔,失笑道:“这些年了,你还是这个脾气,严守规矩半点不松懈。子衡,把东西给她。”

他身后一护卫上前,将手中的锦盒打开,碧玉叶子静静的躺在盒内。我示意钟若接过来,侧身让道。

另有侍婢上前引他前往花厅,钟若则负责安置他的随从侍卫,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旭日东升,又来了四批客人,不是富甲一方的名流,便是权势逼人的贵胄,几趟人接待下来,我已微觉疲惫。

不经意抬头间,正对上东升的太阳,眼中竟蓦然金星四溅,一种缭乱的无力感顿时升起。

我咬唇,心中不悦一闪而过。自幼先天不足体质不佳,别说习武,连久站都成了一种酷刑。

“总管,要不要坐坐?”

身旁传来钟若的劝慰,这么说他也发觉了?

虽是好意,却是不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天下绝没有一户人家是坐着迎客的。

我没有回头,淡淡道:“不必。”

这时,第六位客人到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一股杀气直迫眉心。

这不是宫家的客人。

起码,他不是宫翡翠会邀请的人。

他的身材很矫捷,脚步很沉稳,必定是个武功高手。衣服的袖口和关节处都有磨损,一双牛皮短靴,也沾满尘土,像是赶了很远的路才到的这里。

然而,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实在很不会穿衣,光看他的着装,便可知他没什么品位,也不讲究什么享受。

宫翡翠最最不屑的就是这种人。

那人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站着让他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是寒枫。”他冷冷道。

我听见身后的钟若抽了口冷气。寒枫,中原一带最有名的杀手,其剑出鞘见血方归,手段残忍,又有血狼之称。

而我依旧静静的站着,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从怀里取出那片翡翠叶子,抛了过来。

钟若只好忙不迭的伸手去接,听那寒枫道:“这个请贴本是属于富海钱庄的少主萧东来的,但他现在来不了了。”

钟若一呆,问:“为什么?”

“因为他的腿断了。”

钟若又问:“他的腿为什么会断了?”

“我砍的。”寒枫说得轻描淡写,“我想来参加这个珠宝展,但是又没有请贴,只好抢了他的。”

我退后一步,恭手道:“请进。”

“这就能进了?”他的声音里带了点挑衅的味道,“你不追究我砍了你们大主顾的腿?”

“他的仇自有海家人为他报,而宫家——”我抬起眼睛,回视他的目光,“只见贴,不见人。”

寒枫望着我,眼睛变得深深,过了半响,唇角勾起一抹邪笑道:“很好,这个规矩我喜欢。”说着就要进门。

就在这时,一声音忽然悠悠响起:“我不喜欢。”

我心中一悸——她出来了。

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少女从青玉石路的那端款款而来,浅碧绫衫百花争艳,浅黄银泥飞云帔袭肩,腰束珠络缝金革带,璎珞成行,行动间流光溢彩。

两旁的侍婢若是绿意,她就是绿意里绽开的一枝桃花,绚丽了整个春天。

宫翡翠——翡翠中的翡翠,明珠中的明珠,宫家第四代的唯一接班人,我现在的少东家。

我的视线对上她的眼睛,一瞬间,翻惊摇落。

第一卷 第一章 洛阳盛会(2)

第二节 继嗣佳人

我的目光与风纤素在半空中交汇,仿佛只一瞬,她已垂下眼帘。

待她将头垂到一半时,我突然唤了声:“纤素姐姐。”

她只得又抬头、抬眼,看着我。

我却不再说话。

——不要在与我对视时先把目光避开。

这就是我想说的话,而她显然已明白。

我瞧着风纤素苍白的脸色,柔声道:“今天真是辛苦你啦,你身子不好,让我来吧,你去歇会儿。”

这样说着,身子却在青玉石路上站定,抚弄戒指上的璀璨宝石,浅浅而笑。

有些事明知不须你去做,话却一定得讲出来,否则就是不体恤下人,就是没有主子风范。这一点,就像我可以喊风纤素为姐,她却绝不能唤我为妹一样,都是富贵之家的平常规矩。

风纤素果然立刻婉拒了我,尽管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我根本没有亲自迎宾的打算,却还是言辞恳切的对我的体恤表示了谢意。

这个小小的配合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至少让那个脏兮兮的叫寒枫的人收敛了对我的放肆目光。

“你就是宫家的接班人?”我听见他用一种刺耳的声音问我,“你不让我进去?”

我淡淡的说:“你可以进来。”

寒枫一怔,道:“你不是说……”

“我说我不喜欢那个规矩,”我冲他笑了笑,“但我没说你不能进来。”

寒枫也笑了:“那我可就进来了。”他一边迈步,一边警惕的扫视四周。

“欢迎欢迎。”我微笑着伸出手,“阁下的请贴呢?”

寒枫站住,钟若把一片碧玉叶子递上。

我接过请贴,慢吞吞的翻来覆去看了很久,还用丝绢拭去了上面的一处污垢,又随手扔了那方丝绢,才唤道:“纤素姐姐。”

丝绢贴着地飘飞,飘至风纤素的脚边,停了下来。许是因为站在风口的关系,她的裙角沾了灰,更衬的那方丝绢雪白无暇。

风纤素垂首瞧着丝绢,仿佛已瞧的痴了,听见我喊,抬起头:“大小姐?”

我翘起一指,指向寒枫,问:“他是谁?”

风纤素道:“王风,山西大同人,时年二十有八,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后被天山派名宿傲雪天君收为关门弟子,六年前因强奸师姐被逐出天山派,一路逃至中原,以杀手为业,现名寒枫,绰号血狼,杀手榜总排行第十五位。”

我“嗯”了一声,慢悠悠的将眼光转至寒枫处。

寒枫的脸色已变的很难看,半晌才说:“中原武林有一位奇人,江湖中两百年来所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都烂熟于胸,却不知何故在十几年前神秘死亡,他那年幼的女儿也下落不明……”

风纤素没有反应。

寒枫又接着说:“我记得那位奇人好像叫风离,不知我记错了没有?”

风纤素还是没有反应。

寒枫还想再问,我突然开口道:“阁下原本姓王,后又改姓寒,不知我记错了没有?”

寒枫没有否认。

我扬起手中请贴,非常有涵养非常有礼貌的对他说:“那么真是抱歉了,在这张请贴上,我没有看见一个王字,也没看见有寒字,还请阁下出示自己的请贴,否则,就请回吧。”

寒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缓缓问道:“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就是想说明这张请贴并非给我的?”

“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微笑。

寒枫冷冷道:“可惜我不是个喜欢讲理的人。”

“这不是个好习惯,你要改一改才是。”我彬彬有礼的提出建议。

“若我不想改呢?”

我叹了口气,道:“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今天你一定要进这个门,那你就进来吧,我总不能同你打架吧!”

还没等寒枫反应过来,我就猛的跺了垛脚,大喝一声:“风总管!”

风纤素吃惊的看着我。

“你这个大总管是怎么当的?珍展才举办了一天,竟把‘鎏金三钴杵纹银阏伽瓶’给弄丢了!这可是我们宫家的传家宝,是以前西藏活佛在浴佛灌顶仪轨中使用过的法器,如今丢了,你怎么向我交代?”

我又怒又急又恼的喊了这一通,在场的人全都傻了眼,个个以为我突然得了失心疯。

风纤素也显得很惊讶:“这……”

“这什么?还不快些给我把宝物寻回来!”我厉声喝道,“展会上守卫森严,外人如何盗得?必定是与会者所为!”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皱眉道:“但此次珍展所邀之人,均是和宫家有着百年交情的至交,总不会……”

这时,风纤素突然淡淡的说了句:“也并非都是至交。”

我心中一喜,寒枫的脸色却变了变。

风纤素道:“大小姐难道忘了,有个人是抢了别人的请贴来的?”

“是呀,我竟忘了!”我用眼睛瞟着寒枫,冷笑道,“好个胆大包天的贼人,竟敢惹到宫家头上!传令下去,不惜动用宫家上下数千弟子一起追踪,也定┎豆榘福 ?

“是!”风纤素的唇边竟也浮起一丝笑意,淡淡道,“前来观展的鹰老前辈还未离去,是否要请他相助?”

我用赞赏的眼光瞧了她一眼,点头道:“那敢情好!鹰伯伯身为六扇门内第一高手,又是我家知交,请他相助,他定然不会推辞!贼人啊贼人,你就算长着翅膀,也休想逃出天下第一名捕的追踪……”

话还没说完,就见寒枫突然一扭头,一言不发的走了。

我冷冷瞧着他的背影,没有请他慢走,我只是不想让他进宫家大门,并非想把他气死。

自小起,爹爹就教会我一个道理: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家族,自跌身价都是最最愚蠢的一件事。

不管寒枫的武功有多高,不管他口袋里的银票有多少,他仍只不过是个混的还不错的江湖人而已,还不配走进宫家这经过几世沉淀而矗立的大门。

我垂首再看一眼手中的请贴,掷到脚边,淡淡的吩咐:“萧东来的请贴,明年不用再发了。”

一个连请贴都保不住的人,也不配再进宫家的大门。

 

第一卷 第一章 洛阳盛会(3)

第三节 落魄公子

玉叶落地,宫翡翠又轻而易举的折辱了一个人的骄傲。

我垂下眼睛,内心无声的冷笑。看来认帖不认人的规矩,在这位大小姐上任后,将会被彻底废除。那么,就只能怪寒枫倒霉吧,自取其辱。

再抬起头时,看见宫翡翠伸手挽了挽头发,眉梢眼角,分明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偏生从骨子里透出了种妩媚,别有一番风姿。

这个少女,有绝顶的美貌,绝顶的智慧,绝顶的家世,莫怪会骄傲成那个样子。

眼见日已正午,该来的客人已到一半,除了那个被砍断腿的萧东来,还有四个人,不知能否如期而至。

就在这时,一人沿着墙根慢吞吞的朝这边走过来。

如此风和日丽的三月天里,他却仿佛极其畏寒,脖子缩在衣领里,佝偻着身子窝着手,每迈一步,都像要考虑好久。瞧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真让人恨不得上前替他走。

连宫翡翠也停住了回屋的脚步,好奇却又略带鄙夷的看着他。

原因很简单,又是一个不会穿衣不懂打扮的家伙。

她本人无论何时何地出来见人,都是精致得体极尽妍态,因此素来瞧不起那些穿着邋遢随便的人。

从长街那头到宫家大门,不过十丈远,这人却磨磨蹭蹭走了盏茶工夫。走到门口时,突的纳头便拜。

不光众人,连他面前的宫翡翠都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

哪知他并不是真的拜倒,只是弯腰去拣地上的那片碧玉叶子而已,叹道:“这么好的玉质,就这样扔了,奢侈啊奢侈!”

声音懒洋洋的,吐字却很清晰,不高不低,正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

我看见宫翡翠的脸色顿时一变。当她的眼珠颜色由浅变浓时,就说明她在生气。

来人直起身,把个碧玉叶子左擦擦右擦擦,然后无比满足的握进掌心,抬眼懒洋洋的笑道:“今天的运气真是不错啊,这东西最少也够我换三天的酒喝了!哈哈,不错,真不错。”

他看上去很年轻,嘴角上翘,仿佛无论何时都在笑,模样长的倒还算俊朗,只可惜一身衣衫却糟糕的很,袖口烂了两个大洞,衣襟也碎了,衣服的颜色本来大概是白色的,现在已很难分辨的出。

这年轻人尽管看上去非常狼狈,自己却好象一点也不知道似的,怎么看都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一睁开眼,那眸子更是亮的有如全世界的阳光都落进了眼里。

原来是他!

我敛下眼睛,抑制笑意外泄——此人一来,必生事端。

少年如猫,舒展身体后又立即恢复成半球形,弓着背垂着脑袋就要进门。宫翡翠当即伸出一手,正好拦住他:“私人展会,无帖勿入。”

“哦?”他慢吞吞的打开掌心,看着翠玉叶子问,“那这是什么?”

“请贴。”

“上面写了什么?”

“你不识字?”宫翡翠挑起了眉。

少年笑而不答,似是默认,于是宫翡翠便道:“这上面写的是‘缘银翠叶,致邀萧君,春日洛阳,初七盛会,扫花以待’。”

少年笑道:“很好。”说着又要举步入内。

宫翡翠道:“请贴。”

少年道:“这个不是吗?”

宫翡翠眯起了眼睛,拖长声音道:“这,是,吗?”

少年大笑道:“这是啊!你邀请的是萧君,我就姓萧,叶子现又在我手上,可不就是我的请贴?”

“你!”宫翡翠顿时气结,咬牙道,“你姓萧?”

“在下姓萧名左,萧左是也。”

宫翡翠冷笑:“萧左?哼,我还宫右呢!”

萧左笑道:“如果大小姐愿意为我改名,我当然求之不得。这样一左一右,可不就是一对了么?”

“你!”二度语塞,宫大小姐开始跺足,转头问我道,“纤素姐姐,这家伙什么来历?”

我毕恭毕敬的回答:“萧左,大名府萧三爷之子,自小娇宠无法无天,邻里家仆背地里都称其为‘混世魔王’。十五岁时,其父病故,万贯家财尽数留给了这个独生宝贝,谁知他吃喝嫖赌游手好闲,短短三年,就将家产败光,因此又有‘天下第一败家子’之称。”

萧左转向我笑嘻嘻道:“风总管就是风总管,简直比我自个儿还了解我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