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山轻轻拈着自己的胡须,笑了笑,道:“若只凭在下一人,大概只怕倾家荡产,也救不了几个人吧。何况捐一两是一两,若是国家的形势能立时好转,倒也好说,但若近几年都没有起色,这一两又能用得了多久?”

说得也是。

我叹了口气,又趴回桌上。

憶山又笑了笑,道:“不过呢,在下有个想法,不知罗严公子有没有兴趣听?”

“嗯。”我应了声,“先生请说。”

他缓缓道:“眼下虽然还有很多地方情况不太好,但是像梧州容州端州大部分地区,却已经开始春种了。我可以联合一些商人,出高价将这些刚刚发芽的作物买下。这样,农民们便会更加努力的劳作,也可以先行将今年的税收缴上来,应该暂时就可以缓解一下国库的危机吧?”

听起来好像是不错。

但是…我笑了笑,道:“现在市面上米面的价格都在涨,要商人们出高价去买青苗,肯定就是亏本生意,他们不可能连这个算盘都不会打吧?没有好处的事情,他们怎么会做?还是憶山先生的想法里另有条件?”

憶山也跟着笑了笑,道:“我是个商人,自然不会做一点利益都没有的事情。而且买青苗的事,没有官府出面担保,农民们肯定也是不敢相信的。”

我皱了一下眉,道:“那憶山先生想要什么?”

我这样问,憶山也就没再绕圈子,直接道:“在下希望能够用减少第二年的交易税收来作为补偿,至于买青苗和价格和减少税收的份额,若是罗严公子有意,我们可以再慢慢协商。”

听起来这办法其实就是在预支明年的税收,也许就跟刷信用卡一个道理吧?

我犹豫着,又道:“但说减少交易税,也是在你们明年有更多的生意可做的情况下,你们才会有利可图吧?若明年还是这样吃饭都成问题,市场肯定也一样会跟着崩坏,那你们不还是亏本?”

憶山笑起来,道:“本来做生意这种事就充满了风险,不赌一赌又怎么知道输赢?何况在下自然是对罗严公子有信心才会跟你提这个想法。”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有点无奈的意味,道:“那还真是多承憶山先生吉言了。请容我回去考虑一下再给先生答复吧?”

憶山点了点头,跟着说了声“那在下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便告辞出去了。

洗完澡之后,并没有什么睡意,我便索性坐在窗台上看星星。

夜空算不上清朗,月牙儿在云层间若隐若现,星辰亦显得朦胧而遥远,远不如在鹰隼宫看到的那样清晰明亮。我想,也许是这里和鹰隼宫之间,还是隔了一层云海的关系吧。

而我生平看到的最耀眼的星辰…

是在费沙,还是海尼森?

又或者,其实是在那人左蓝右黑的双眸之中?

“主上。”

修篁的声音伴着敲门声响起来。

“进来。”我没回头,顺口答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就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修篁就走过来,将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轻轻道:“请主上为芳国保重身体。”

我笑了笑,乖乖将衣服拉好,向他道了谢。

修篁拿过一边的干布来擦我的头发,道:“主上头发未干,还是不要坐在窗口吹风的好。”

“哦。”我又应了声,从窗台上跳下来,一面接过他手里的布擦着头发走回桌旁坐下,“我自己来。”

他反而怔了一下,微微皱起眉,跟过来,小声道:“怎么突然就这么听话了?”

我笑起来,扭头看着他,道:“你来劝我,不希望我听话难道还希望我跳起来和你吵架?”

他看了我一会,又叹了口气,轻轻道:“…只怕我连跟主上吵架的资格都没有吧?”

“好端端的,要吵什么架?”我挥了挥手,道,“修篁你找我做什么?”

修篁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道:“主上今天在市集问的物价,我怕明天可能有些会忘记,所以先写下来了,请主上过目。”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

修篁的字很漂亮,而且记性显然比我好得多,我一路问下来,自己只记得几个米面布的价格,他倒是不分贵贱一行行列得清楚明白。

“多谢。”我一面看一面点点头,道:“还有呢?”

“还有?”修篁皱起眉头,凑过来看我手上的纸,“主上今天问过的,都在这里了吧?”

“不,我是说…”我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然后才发现这个动作让我直接对上了他的脸,不由怔了一下。

修篁也是一怔,然后微微红了脸退开了一步。

我笑了笑,轻咳了一声才接着道:“我是说,你今天晚上来找我,另外还有别的事吧?”

修篁没说话。

我晃了晃手上的纸,道:“这些你写下来之后有的是机会给我,没必要赶着在今天晚上吧?我们也相处这么久了,不用找借口兜圈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修篁这才轻轻笑了笑,道:“我想知道家父和主上谈了什么。”

…真TM无商不奸!

我微微一皱眉,道:“你以为他跟我谈了什么?”

他垂下眼来,没说话。

我笑了笑,道:“他跟我说能组织商人高价买下今年的作物,问我有没有兴趣。”

修篁直接一皱眉,“放青苗?”

“放青苗”听来是个专用名词,我虽然没听过,但照着和憶山之前的谈话,大概也能理解是什么意思了。于是点了点头,道:“怎么?你有什么建议?”

修篁没有回答,只是问:“主上答应了?”

我摇了摇头,道:“还没有。这种事,我当然还是应该要先回去和月溪他们商量一下。”

修篁这才像松了口气,顿了一下,又问:“家父没有提别的事?”

“没有。”我道,“你在担心什么?”

修篁脸闪过一丝红意,过了半晌才轻轻道:“我担心家父会误会我和主上的关系,并因此向主上提出些无理的要求。”

“诶?”我回想起憶山慈眉善目的样子,那样的人,修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怀疑?于是我又问:“你怕他会提什么无理的要求?”

修篁又迟疑了一下,才道:“仙籍。”

我看着他,眨了一下眼,有点不解。“是说入朝做官吗?”

修篁摇了摇头,道:“加入仙籍并不一定要在朝中任职,也可以单纯任命做名义上的小吏,没有实职,也没有奉禄。事实上,作为王或者官员的亲属,不管哪一朝都经常有这种做法。”

我沉吟了一下,又问:“没有实职的话,加入仙籍,只是为了长生吗?”

修篁轻轻点了点头,道:“家父已经六十多岁了。以这份家业,妖魔也好,灾荒也好,大概都不会对他本人造成什么损伤。但是时间不一样。想逃过衰老和死亡,自然只有升仙一途。这个世界上,虽然也有靠着自己的意志感动天帝而成为飞仙的,但对于家父来说,显然还是向主上请求更为可行。”

说得也是,比起不知在哪里也不是今天心情是否愉快的天帝来说,来求我当然是直接得多,也容易得多。

就算没有修篁这层关系,憶山本来也已经是一路向我示好了,若是这次又真的能帮着我走出这个困境的话,我也多少得还他个人情吧?

何况照修篁说来,官员的亲属这样加入仙籍的也不少。就算他并不是真的是我的男宠,怎么也算是朋友,官员的亲属都可以,一国之君的朋友的父亲自然也行。

其实就算憶山真的今天就跟我说起这事,也算不上是什么过份的要求吧?

我不由得又皱了一下眉,看向修篁,道:“你好像对自己的父亲…评价不是太好?”

修篁一怔,神情复杂起来,过一会才叹了口气,道:“倒说不上好与不好,但是…家父是名真正的商人。”

言下之意是…无商不奸?

我有点乏力,无言地咧了咧嘴。

修篁倒了杯茶给我,轻轻道:“抱歉。”

“你道什么歉。”我笑,“商人也没什么不好吧?若是真的能够互利,也并不是没有合作的可能。说起来我还应该多谢你才是,白天的事也好,特意过来提醒我也好。”

修篁看着我,也笑了笑,道:“我也应该谢谢主上。”

“诶?”我用手支着下巴,偏起头来看着他,“我可不记得有帮过你什么。”

修篁静了一会才道:“其实我一直对蓬莱和昆仑,有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那里肯定是人人衣食无忧安居乐业的仙境。所以山客海客们才会带来那样的技术和艺术。一直觉得,相比起来,这里是那么落后与丑陋。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我能离开这里去蓬莱就好了。”

我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修篁的年纪,也就比我大那么几岁,也就是说,他出生的时候,大概仲鞑已经快要失道了。只怕他从记事起,看到的就全是衰败、堕落与死亡,也不怪他有这种想法。

修篁继续道:“因此我一直在收集和研究海客的东西。也见过一两个海客,但是因为语言不通和本身环境的差异,根本就不能好好沟通。我一直都觉得很遗憾。这个时候,听说台甫选了胎果的王。很多人都心存疑惑,但我却很高兴。从古到今,胎果的王并不多,但是每一个,都会带来前所未有的革新。我们的新王,想必也会带给我们一个像蓬莱那样的新国家吧?我心里这么期待着。”

我只好无奈地笑了声,“抱歉,让你失望了还真是不好意思。”

“不,没有。主上在登基典礼向万民下跪,吓了我一跳,但同时也坚定了我想站在主上身边,亲眼看着新国家出现的决心。但是呢…”修篁顿了一下,目光移到我身上,声音也柔和起来,“我还没看到主上的神威,便先看到了主上的伤。”

我抿了一下唇,没说话。

“不过是十九岁的少女,身上竟然会有那么多旧伤痕。也不知之前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我本来想解释那些伤完全是个人原因,跟我是不是胎果,生活在哪里完全没有关系,结果还没开口,修篁又轻轻叹了口气,“而且,主上也是第一个能跟我讨论常世与蓬莱的人。主上在询问我这边的事情的同时,也等于在告诉我海客的想法。之前也好,今天也好,看着主上的言行,通过和主上的讨论,我才明白,原来不管在哪里,人都是一样的。有艰辛,也有满足。有快乐,也有痛苦。每个人都只是在努力的活下去。而我之前想逃避,想等着别人改变自己的世界,甚至想索性离开这里…之类的想法,真是太幼稚可笑了。”

“说得我好像是打破人家的憧憬的坏人一样。”我笑了笑,道,“但其实这也没什么可笑的。谁没有一点不现实的梦想?谁没有软弱和想逃避的时候?”

修篁静了一会,竟然也笑了笑,轻轻问:“主上在逃避的…是台甫么?”

我抬眼瞪着他,几乎要跳起来。

要不要这么一针见血啊。

…不过…我的确是在逃避呢。事实上,从某天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开始,我就一直在躲着阿骜吧?在那边也好,这里也好,从那之后,真正能和阿骜像姐弟一样平和相处的…反而只有在银英世界的那段时间。

那个时候…我满心满眼都是那人,阿骜反而自觉地保持了距离…

想着这些事,我自己又觉得心里矛盾起来。

阿骜像现在这样执着,我会觉得困扰,但当初他自己一个人躲起来…我现在想来却又觉得心痛…

我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

我瞪着修篁,半晌没说话。

他也就静静站在那里,任我瞪着。

末了我只好叹了口气,道:“我是个笨蛋呢。”

修篁没出声。

我又叹了口气,“阿骜也是。你…也是。”我顿了一下,苦笑道,“明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就是这样又花心又没品,无节操会乱来的人,结果…你为什么还要介意我是不是…”

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因为修篁轻轻拉起了我的手。

他微微皱着眉,像是有点困惑,但目光依然很温柔,轻轻道:“…我不知道。”

“主上会把那种话说在前面,无非就是想警告我,主上没有结婚的意愿,就算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打算为我一个人停留吧?”

虽然我的确是这种意思,但是被他这么一复述…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真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无耻人渣。不由又自嘲地咧了一下嘴。

修篁继续道:“但是…蓬莱的人,似乎把婚姻看得很重要,但这里其实并不是。结婚组成家庭,大多数的时候,只是因为一些感情之外的原因。寂寞的时候,有需要的时候,想发泄的时候,找人野合然后一拍两散的情况也时常发生。所以…其实主上会觉得是花心乱来的事情,在这里真的很常见。”

我怔了一下,抬起眼看着他:“我记得我们曾经聊过类似的事情?”

那时我说十二国常世的男女关系比蓬莱随便,他明明反驳了我。

修篁笑了笑,点下头,“是,我记得。我今天说的是事实,那天说的,也是我自己真实的想法。比如说,我兄长可以为了生意上的关系,和人联姻,但我就做不到。不过,在这里那并不是什么错误,所以,主上不用那样自责地贬低自己,将自己说得那样不堪。而且…主上你并不是那种人。”

…这算是安慰我么?我撇了撇唇,没说话。

修篁又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主上是王,自然从来没有想过能和主上结婚,或者两个人生活之类的事情。刚开始接近主上的时候,真的只是想了解身为胎果的王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会如何看待两边世界不同的差异,会怎样治世…但是…”他像那天一样,将我的手拉到自己唇边,亲了一下才缓缓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帮你…想靠近你…希望你能看着我,希望你能在意我…主上说得没错,我的确也是个笨蛋…”

他这样认真而又困扰的表情让我心底某个地方,不由就变得柔软起来。

他微微弯着腰站在那里,如玉的容颜被灯光映出温润的色泽。

我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来,抚上了他的脸。

修篁没有抗拒,只是皱了皱眉,抬眼看着我。

我站起来,靠近他,手指轻轻抚上他柔软温暖的唇瓣,轻轻道:“那天的话…我是说在蒲苏城外那次,我并没有忘记。”

修篁怔了一下,眸中一亮,也不知道是惊是喜。

于是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抬起头,亲上他的唇。

修篁伸手搂了我的腰,然后就没有别的动作。

嗯,是的,那天我只是说,要他乖乖回来让我亲。

我笑了笑,含住了他的下唇,咬了一下。

我咬得很轻,应该没有弄痛他才对,但是修篁搂着我的手一紧,自喉咙深处溢出低低的呻吟。

但在此刻听来,不像是抗议,更像渴求。

我用舌尖轻轻舔过自己刚刚咬到的地方,然后顺势便滑进了他口中。

修篁温柔地回应我,舌头与我纠缠嬉戏,并不激烈,但感觉很好。轻柔缠绵,像一首优美的诗,像一支舒缓的歌…我忍不住闭上眼,靠在他身上,沉醉其中。在深吻结束之后,依然攀着他的颈靠在他肩头上没有动。

修篁也只是搂着我,微微偏过头,叹息着,轻轻蹭了蹭我的脸。

本来只是想兑现当初的那个约定,但这样美好的亲吻,却让我有点舍不得松开他。

我靠在他怀里,右手滑到他的胸口,轻轻划着圈。

修篁皱了一下眉,按住我的手,低低唤了声:“…主上。”

我偏过头,亲吻他修长的颈项,呢喃道:“叫我名字…”

“桀…那个…唔…”

我顺着他的下巴亲上去,将他后面的话堵在嘴里,满意地听到修篁的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带着他向旁边移了两步,倒在床上。

“桀…”修篁连忙撑起身子来,皱了眉看着我。

他的双颊微微泛红,看起来更为诱人,我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在他唇角亲了一下,一寸一寸沿着他的颈子吻到锁骨,然后伸手拉开了他的衣襟。

修篁再一次按住我的手,皱着眉,讨饶一般轻轻道:“桀,别这样…”

“为什么?”我伏在他身上,轻轻磨蹭。

他的身体分明也已经在为情`欲发烫,连那里…都已经硬起来了。

我再次亲吻他,喃喃问:“都这样了…你不想要我么?”

“想。”修篁很坦白地说,然后顿了一下,却又苦笑了一声,轻轻道,“我只是怕主上明天清醒过来就会后悔。”

我怔住,整个人僵在那里。

修篁也没再动,躺在那里,静静看着我。

目光清明如水。

…搞什么啊。

都不用等到明天,我现在就有点后悔了。

我叹了口气,泄气般伏在他身上,喃喃道:“修篁你这笨蛋,就不会占了这次便宜再说吗?现在不上不下架在这里算什么啊?”

修篁现在倒是自然起来,轻轻抚着我的背,轻笑道:“主上明天后悔起来,肯定躲着不会再见我。我又不像台甫那样有身份之便,若只为了一晌贪欢,结果几年十几年都见不到你,那也太不划算了。”

我撑起身子来看着他,“我现在总算相信你和憶山先生真的是父子了。”

他竟然还淡淡笑了笑,道:“主上过奖了。”

我翻身从他身上滚到床里边,拉过被子将自己裹起来,扭头睡觉。

…真TM无商不奸!

生机和希望

因为要赶朝议,第二天我们很早就动身回鹰隼宫。

走到半路上太阳才慢慢爬上了山头。

我停了一下,转过头去看日出。

天空算不上明朗,是一种偏暗的蓝灰色,东方慢慢浮起了淡红的霞光。霞光随着时间由浅至深地变幻着,天边的云层也被染上了一层奇异的金红色,瑰丽迷人。

这初升阳光照耀下的天地万物也似乎有了别样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