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赞叹了一声,然后就看到那边山坡上一抹嫩绿的颜色。我微微眯起眼,下了马跑过去看。

不知道是什么植物,正从山石间努力地长出嫩芽来。叶子小小的,覆着一层细细的茸毛,看起来可爱极了。

而我跑过去之后,才注意到这边向阳的山坡不止这一棵。新生的野草,这里一从那里一从,青润的绿色中偶尔还缀着星星点点嫩黄的小花,令人心旷神怡。

我到十二国的时候是隆冬,之后一直呆在鹰隼宫,出门一趟也是去的荒成一片焦土的振州。虽然细究起来也并不是没有见过绿色的植物,但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动。

这些和没有季节的蓬山,和有专人照料的皇宫都不一样,这些野花野草,是自然的造物,是这片大地本身的生机。

是的。

说起来又矫情又好笑,但我的确是在这一片野草上,看到了希望和生机!

我长长吁了口气,突然想大叫大笑。

来这里这么久,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从心底高兴起来。

修篁牵着我们的马走过来时,我忍不住伸手就一把抱住他,雀跃地叫道:“修篁,你看,它还活着。我们的大地还是活的!”

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但修篁却微笑着点下头,道:“嗯,会好起来了。”

被他那样温润的眼神看着,我才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孩子气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松了手,轻咳了一声,正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就看到我那匹闲着没事的马低下头来,一口就把我之前觉得非常可爱的那棵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嫩芽咬掉了。

“喂!”

我怔了一下,瞪着它喝叱了一声。

它当然完全不理我,慢条斯理的嚼了嚼,咽了,又低头开始吃其它的草。

我有点哭笑不得,刚刚让我感动不矣的这一丛丛的嫩绿野草居然就这么进了马肚子。

但是,想想野地里长出草来,牲畜吃草,传播植物的种子,粪便又让土地更肥沃…这本来就是大自然天经地义的轮回吧?

“讨厌死了。”我半真半假地在它身上拍了一下,命令修篁拉住这匹贪吃的马。自己跑去摘了一把野花,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然后才跟修篁一起上马回宫。

因为路上这一耽搁,还是误了朝议。

我问过门口当值的侍卫,索性也懒得去大殿了,直接回了正寑。

如今阿骜在鹰隼宫里的耳目可比我灵便得多,我才刚进长乐殿,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后脚就跟进来了。

进来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盯着我,脸色阴沉,不高兴完全都摆在脸上。

“hi,阿骜。”我今天心情好,也不想跟他计较什么,先笑着打了招呼,顺手就把我摘的那捧野花现宝似地递过去。“来,送给你。”

那些花本来就娇嫩,虽然我一路上都很小心,但毕竟是骑着马一路跑上来的,花茎折断的,花瓣脱落倒是占了大半。

阿骜眼角抽了两下,但还是伸出手接过去,细细整理好。

我就站在一边,看着他做这些事,一面笑道:“很可爱吧?我回来的时候,在下面山坡摘的。真的是春天来了呢,花啊草啊,生机勃勃的…我看着它们,就在想,太好了。就算现在情况再差,花草树木也还是一样的发芽了…”

我话没说完,阿骜动作一顿,手里一朵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我蹲下身捡起来,偏了一下头,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阿骜轻轻笑了笑,叫过门外的侍女,让她去找瓶子装水来养着那些花。

侍女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他怀里那捧花,还是乖乖去了。

花瓶拿来之后阿骜就开始小心地将那些野花插在瓶中,一直没说话。

于是我也就等着他插好,然后把刚刚捡起来那朵花递给他,顺口问:“今天的朝议怎么样?”

阿骜没有回答我,低头看了看那朵花,把下面的枝叶掐了,然后伸手拉过我。

我皱了一下眉,“阿骜?”

“别动。”他说。

虽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知道阿骜对我肯定没有恶意。何况今天心情好,而且…多少对误了朝议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乖乖应了声,站在那里没动。

阿骜看了我一会,以手当梳,将我脸侧垂下的头发抚向耳后,梳顺了。然后将那朵小黄花轻轻簪在我鬓边。

他的动作很轻柔,目光如水,缓缓自我脸上滑过。

我一时怔在那里。

但阿骜自己却“噗哧”笑出声来。

“喂。”我有点意外,却在他的笑声里羞恼起来,红着脸叫了声。

阿骜一面捂了嘴笑,一面将我推向里间的镜子。

铜镜里的颜色有点失真,但是簪在我鬓间的那朵花还是很显眼,娇柔粉嫩,连带我自己的脸看起来都有一种柔和的感觉。

但是…

我身上还穿着修篁的长衫。

虽然并没有像一般男子一样结髻,但头发披散着也不算太女性化,不过正因为这样…

我一身男装,头上却插着一朵花…

看起来…实在…

太可笑了!

我回过头去盯着阿骜,板起脸来,“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没回话,只是止不住地笑。

我咬了咬牙,走过去伸手拉住他的脸往两边一扯,“臭小子,叫你笑话我!还笑!”

“唔…卟是…呜勿是各意…”阿骜被我拉着脸,声音有点含糊不清,末了索性也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搂住我的腰。

我身体一僵,手也禁不住松开了。

阿骜这时才轻轻叹了口气,搂紧我道:“我很担心你。”

我抿了抿唇,没回话。

阿骜又道:“花很可爱。”

他夸的明明是花,我不知为何却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连忙拉开了他的手,道:“我去换衣服。”

“嗯,那我先把花拿回去。”阿骜应了声,捧着那个花瓶出去了。

我走到自己床边坐下,抬眼看着镜中鬓边簪花,双颊飞红的自己,心情突然就复杂起来。

王安石你好。(补齐)

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对着镜子整理衣带的时候,还是觉得头上戴着那朵花有点可笑,于是顺手拿了下来,但是拿在手里,不知为什么,一时却又舍不得扔。

在指间捻动了几圈,还是找了本书,将它夹在里面。

刚把书合起来,已经听到阿骜的声音在门外问道:“桀你吃过早饭没?”

“没有。”

大清早起床赶路,我今天还什么都没吃过。他这么一问,我才觉得饿了,肚子咕咕叫起来。正要去叫人给我拿点吃的来,阿骜便端着两笹小笼包和一碗玉米粥进来了。

虽然只是普通的包子和粥,但显然不是鹰隼宫御厨的风格。

我在这里就没见过他们做这种东西。

“你做的?”

我欢呼了一声,跑过去还没等他放下就先伸手抓了只小笼包扔进嘴里。被烫到了,呼呼直吁气。

阿骜笑起来,把食物放在桌上,转身去给我倒了凉水,笑骂:“烫不死你。急什么?做了自然是要给你吃的,又没人和你抢。”

我好不容易把嘴里的包子咽了,喝了口水,笑了笑,道:“说起来真是好久没有吃阿骜做的东西了。你这么久不做饭,手艺到没放下呢,刚刚这才多久…”

阿骜在桌旁坐下来,缓缓道:“不是刚刚,一大早就蒸上了…结果你居然到现在才回来。”

我有点心虚地笑了笑,也坐到桌旁开始吃饭,一面道:“我去蒲苏城里逛了一圈。”

阿骜问:“如何?”

“眼下,还算好吧。”我在吃东西的间隙里,把昨天的见闻跟他讲了一遍,末了道,“再这样下去,那个繁华盛世的表象总会有崩坏的那天。”

阿骜静了静没说话。

我索性又把在憶山府上参加婚礼的事跟他说了,连同憶山跟我提议的方法一起。

阿骜听完一皱眉,“放青苗?”

好像之前修篁听完之后,也是这个反应。

我忍不住也皱了一下眉,“怎么阿骜你也知道放青苗?我本来还以为‘放青苗’是这里的专用名词咧。”

阿骜瞪了我一眼,道:“就算你不知道‘放青苗’的说法,总该知道‘青苗法’吧?”

我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

阿骜叹了口气,“喂,虽然说没毕业,但好歹高中该上的课程你都上了吧?王安石变法你知道么?”

王安石我知道,我还背过他的诗,也知道他当过宰相,但他变法的内容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们真的学过吗?是哪边的高中?应该是在我十八岁生日没许愿之前吧?想想那种有藏马和樱木花道做同学,鬼冢英吉和高见泽深雪做老师的学校…应该也不会教王安石变法吧?

越想越混乱,于是我索性又摇了摇头。

阿骜又叹了口气,解释道:“放青苗是指以前地主或商人在每年稻麦还末成熟的时候,利用农民们周转不便的机会,用低价预购谷物,是一种变相的高利贷。而王安石的青苗法则是规定在每年青黄不接之际,农民可以向国库借钱或者谷种。然后在收成之后,按当年的税率,加息两成或者三成归还。就相当于由官府来向农民放贷。”

我皱了一下眉:“国家向百姓放高利贷?听起来…好像不太好?”

阿骜道:“青苗法还有粮价上涨,就从国库以比市价低廉的价格出售,粮价下跌,就以比市价高的价格收购这样的规定。一方面调节粮价,另一方面,也能避免有钱人垄断粮市,过度压榨农民,对贫富差距多少有些调整。长期来说,对国家发展还是有利的。”

这一串也不知是阿骜当年背下来的,还是自己的分析,我听完花了好长时间才消化掉,然后点了点头,道:“但我们现在的情况,其实不一样吧?王安石的这个法令,有一个前提,就是国库充盈吧。我们现在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就算想学也没办法吧?”

阿骜道:“嗯,但照那位憶山先生的说法,如果他们肯用市价,甚至高价来收购,自然不算是高利贷,要说的话,其实应该算国家向商人们借钱。”

我微微皱起眉:“那就是说,如果我答应他,其实就等于在发行国债?”

虽然我不记得王安石变法的具体内容,但国债这种事,电视新闻报纸都会提到,我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和憶山谈的时候,只觉得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但如果当成国债来想,似乎也能接受?

阿骜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才道:“但是我觉得,现阶段来说,我们发行国债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

跟加税不一样,毕竟国债可以用自愿购买的方式,对普通民众来说,也不会增加什么经济压力。

于是我也点了点头,“如果那些官员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就来试试看好了。反正也不可能更差了。这类事情阿骜你知道得比我多,不如好好想想看怎样实行比较好。”

阿骜应了声,淡紫色的眸子突然亮了,整个人都焕发出神采奕奕的光彩。

“哦,很有干劲嘛。”我笑了笑,顿了一下,还是轻轻补充了一句,“想出方案的时候,我们再跟月溪他们商量看看吧?毕竟他们比我们更了解这里的情况,看看到底怎么做比较妥当。”

“嗯。”阿骜又应了一声,然后抬眼看着我,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月溪。”

“不喜欢啊。”我坦然承认。“但我喜不喜欢和他有没有本事是两回事嘛。老实说,我其实很讨厌现在这种感觉。明明不想见这个人,却还是非得仰仗他不可。”

这么说着,又想起之前尚隆建议我和月溪好好谈谈的话来,不由得又是一皱眉,道:“等缓过这一阵,我一定要想办法网罗一批新人来当官,免得老是这么被动。”

阿骜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问:“修篁呢?”

我摇了摇头,“他又不愿意出仕。”

于是阿骜又沉默下来。

这似乎是从我让修篁住到鹰隼宫之后,他第一次主动跟我提到修篁的名字。然后他这样一安静下来,气氛好像就变得有些奇怪了。

我想到昨天晚上的事,不由更加觉得尴尬,索性也不再看他,低头去喝粥。

阿骜也没走,也没说话,坐在那里看着我吃得差不多时,才轻轻道:“今天内宰已经安排人开始对内宫财物清点造册了。不过,大概至少也要三五天才能完成。”

我听到他重新说起这件事,想到之前的不愉快,心不由得提了一提,抬眼看向他,“那仁重殿…”

“清点好之后,就一并封了。”阿骜回答。

声音很轻,但是毫不犹豫,一点挽转的余地都没有。

我不由又皱起眉头:“阿骜…”

“我知道。我不是一时意气冲动,也不是想逼你确认什么。”阿骜抬起手来,轻轻打断我。“若是你不喜欢,我不住进长乐殿,就住后面的偏殿好了。总比维持仁重殿的花费少。”

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再拒绝,反而有些说不过去。

其实他倒是从以前就这样,就是跑来说喜欢我,然后也不会要求别的什么事情,就那样默默跟在我身边,偶尔会吃醋,但却并不会有进一步的要求,也不会真正干涉到我和其它人的交往。

…也许,阿骜自己心里,也还在犹豫迷茫着吧?

于是我也就没再说话,默默吃完了早餐。

阿骜递过手帕给我,温柔地道:“以后…只要我有空,还是我给你做饭吧?”

我接过手帕来擦了擦嘴,勉强笑了笑,道:“要劳驾台甫大人给我做厨师,我还不被那些大臣们骂死。”

阿骜也笑了笑,目光更温柔,“我自己愿意的。”

是的,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句话?

无论有多辛苦,无论有多痛苦,都抵不过自己愿意。

这件事,其实我再清楚不过。

打遍天下无敌手!

国债的事,阿骜拟定了一个计划和月溪讨论了一下午。

月溪虽然也觉得这办法不错,毕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但目前却还是担心民众不会接受这种方式。

一方面是因为太新鲜了,前所未有,大家不一定会信。再来就是,其实国债这东西,说到底也是用国家的信用担保。丢在十二国,这个担保人就是王。现在我根基未稳,信用度比零高不了多少,有多少人会把宝压在我身上,实在也很难说。毕竟登基两三年不到就迅速失道的王也不是没有过。

我虽然只是坐在一边听他们讨论,并没有插嘴,但是,月溪能当着我直接阐明这一点,倒让我对他的印象稍微加了那么一两分。

结果月溪倒是同意了之前憶山那个提议。说憶山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在商界和民间都很有口碑,由他出面,倒是的确可能办得到。只是细节上稍作修改就好了。

于是我便同意让他去办,阿骜全程协同办理。

第二天月溪请了憶山到鹰隼宫来,叫上了地官长和其它几个官员,几个人又开了一下午的会。

我对这种谈判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也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派不上什么用场,索性就没有参与。

差不多到晚饭前,阿骜和月溪才过来跟我汇报协商的结果。

让我有点意外的是,结果倒并非是憶山先前所说的让商人们把今年的青苗全买下,而是连续三年预购每年的一半收成,而减税也是从三年后开始。

我看完月溪呈上的协议初稿就在想,原来这些官员们虽然看不起商人,做起生意来,倒是一点也不差。虽然短时间内收到的金额会比之前的提案少,但却把时间拉长了,不至于明年青黄不接时再出现手忙脚乱的情况,还债的时限也放到了三年后,到那时想必国库也能相对宽松一些,不至于在这些商人面前太过被动。

不过这样的条件,憶山也答应了,显然在他看来也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月溪出去之后,阿骜才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你不肯去,谈判这种事,虽然说只是动动嘴皮子,但其实真是比打仗还累。”

…说得好像他打过仗一样。

我虽然有点想这么吐糟,但是看他果然是一脸疲倦,便把话咽了下去,连忙阿谀地倒了茶递过去,又伸手帮他捏揉肩膀,道:“台甫大人辛苦了。”

阿骜很坦然地享受着我的服务,又叹了口气,道:“想弄几个钱还真是不容易。”

“其实容易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什么?”他扭过头来问我。

我一本正经道:“我们找几个像憶山那样的大商人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治了罪,然后把他们的家抄了…”

“喂!”

我话没说完,阿骜便一口茶喷出来,再次抬起眼来看着我,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你想死也别拉上我啊。”

“要依我的性格,最简单最直接,来钱最快的办法当然就是这个了。”我笑了笑,“后悔选我做王了吗?台甫大人?”

他摇了摇头,轻轻道:“选择你是永远都不用后悔的事情。”

他这样的语气,倒让我有点拿不准是在说选王的事,还是别的,手上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

阿骜放了茶杯,伸手覆上我的手,又轻轻道:“好怀念…”

…说起来,我真是好久没有给他按摩了。

在那边的时候,阿骜每次练琴辛苦了,我都会帮他捏几下,那段时光…真是让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