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骜稍晚一点来找我,见了面也不说话,看着我,目光闪动,像是在斟酌用词一般。

于是我直接问:“你来找我,是为了我出门的事情吧?”

阿骜点了点头,道:“是。”

我又问:“你觉得我不该出去?”

阿骜连忙道:“不…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虑…我只是…”他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才道,“我想和你一起去。”

我坐在那里,抬起眼看着他。

阿骜连忙又道:“我没有要看着你或者绑着你的意思,只是…我也想去看看。”

我依然没说话。

阿骜叹了口气,道:“你记不记得在蓬山的时候,你说,不先去看一眼,就接受天命,总有点强买强卖的味道。”

“嗯,我记得。”我点了点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转变成兽形的阿骜,也是第一次骑着麒麟在云海上奔驰。结果回来的时候还遇上妖魔,大打出手,溅了阿骜一身血,被蓬山的女仙们好一顿埋怨。

“我也一样。”阿骜道,“人人都说我是天意的象征,民心的代表,但是…如果我连芳国的普通百姓在过什么样的生活都不知道,到底又能代表些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听他这样说,我心里竟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阿骜又道:“我的发色本来就比一般的麒麟淡,只要路上注意点稍加掩饰的话,应该不会被人看出来的。”

“嗯。”我再次点点头,“我们一起去吧。”

阿骜跟着点下头,笑起来。

温暖的笑意自眉眼间荡开,柔软清澈,丝丝缕缕地绕上来。

我怔在那里,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阿骜这样的笑容。

心头蓦地抽痛。

吃过晚饭,宜春就开始帮着我收拾行装,要带的东西一一收好,一面叮嘱我,路上要自己注意,不要打架,不要喝酒,不要受伤…

到后来我忍不住轻轻打断她,笑道:“好啦,我知道了。比我妈还絮叨,不看人的话,还以为你已经是老太婆了。”

事实上,老妈倒是从来不管我们这些事。以往家里家务都是阿骜在做,我想出去也是自己打个包就走了,听到有人这样絮絮叨叨,倒让我一时有点感伤。

宜春打好了包裹,转过来看着我,一脸温和笑容,“和主上的年纪相比,我可不就已经是老太婆了嘛。”

相处这么久,她在我面前说话,也早不如我初到鹰隼宫时拘谨。我却愣了一下,也是,宫里的女官侍女都入了仙藉,还真是不知道她到底比我大多少。

不过我也并不想问她真正的年龄,想想要是知道眼前看着是双十年华的美貌女子,其实已经是几百岁的老太婆了…就算是我,要接受起来也有点困难。

于是便笑笑把话题拉开了,没说几句话,便有侍女通报说修篁在外面求见。

我让叫进来,宜春便行了个礼,退出去。

修篁拿了盒药膏来给我,说外伤和跌打淤青都可以用。言辞间依然温和儒雅,看不出有多少情绪。

于是我索性先问:“我之前说让你这次留在宫里,你没有什么意见么?”

“当然有。”修篁依然淡淡微笑道,“只是主上这么决定了,我也没有办法,我是主上的御医,主上既然不在这里了,我留下来,能做什么呢?”

他这样笑,我反而有点心虚,笑了笑,轻咳了声道:“收拾你那个小药圃啊。顺便记下朝中的事情,等我回来告诉我。”

修篁看了我一会,轻轻道:“主上还是不相信月溪大人?”

我皱了一下眉,然后叹了口气,道:“也不是不信,而是…他就是一把悬在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嘛。”

修篁也皱了一下眉,问:“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什么?”

…问倒我了。

原本的典故…我还真不记得出自哪里。

我愣了一两秒,索性一挥手,道:“是我们那里的俗语,就是有把剑悬在头上,你走错一步,它就会掉下来砍你的头…这样的意思吧。”

修篁静了几秒钟,笑了笑,道:“主上多虑了。”

“想多总比到时来说‘没想到’好吧?”

修篁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我也点了点头,解开宜春打好的包裹,把修篁送来的药放进去。

修篁在旁边看着,突然轻轻问:“…那么,主上为什么会相信我呢?”

我动作一顿,其实我倒也并没有考虑到应该更相信谁的问题,更没想过让修篁牵制月溪。至少现在来说不太可能。我只是想对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有另一个了解的途径而已。

修篁这么问,我一时却不知怎么回答好。半晌之后才反问:“那天…你和阿骜在花园喝茶…其实是看到我了吧?”

那天其实我和青龙都没有刻意隐藏身形,而且后来还说过话。阿骜是背对着那边,但修篁可没有。

亭子的柱子是档住了我的视线看不到他的脸,但他未必就看不到我们。

修篁怔了一怔,然后坦然点下头,微笑道:“嗯,我看见了。”

“所以…后面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么?”

“也不算。”修篁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笑了笑,“所以…我对你还应该有什么不放心?”

修篁也笑起来,低下头去行了一礼,道:“一定不负主上所托。”

作者有话要说:口袋妖怪金心汉化出了,很欢~

虽然是在炒冷饭,但菊草叶还是很可爱~

65两张旌券

我这次要带着阿骜出宫,月溪很意外的居然也没反对,只是提出让莫烨空随行。说是为了台甫的安全,总该多个人照料。而且莫烨空各州侯都认识,万一有什么事,也能有办法应付。

他这么说,我自然不好反驳。

不过莫烨空这个人的确是武艺出众经验丰富,不论是对付妖魔还是对付人,都挺有一套,带上他我也并不太反对,于是就这样决定了。

我们当天晚上就各自收拾好了行李,月溪想得比我周到,甚至在第二天来送行的时候,给了我两张旌券。

我看着那两张薄薄的小木片上的名字,一个是我曾用过的假名“罗炎”,另一个则写着“阳傲”,显然是为我和阿骜量身订做的。

我笑了笑问:“这两张旌券,是真是假?”

月溪也笑了笑,道:“是真的。地官那边也有记录可查,出了芳国也可以用,但是是专门为主上准备的,没有户籍也没有土地。”

“冢宰大人有心。”我笑了笑,把旌券交给阿骜收起来,向月溪拱了拱手,“再会。”

这时已经在宫门之外,我本身就懒得搞什么君臣之礼,这次又是微服出来,更加随便。

阿骜叹了口气,小声骂道:“真是江湖气十足。”

但月溪也并没有说什么,向我行了一礼道:“一路保重。”

因为带着阿骜,怕他不习惯骑马,而且他的头发颜色虽然偏淡,但总归还是看得出来是金色。这个世界里其它什么五颜六色的头发都没事,唯独金色是麒麟专有。

虽然说我们也不是要躲着什么,但亮出主上台甫的身份,大概也就看不出什么东西了。

所以索性准备了一辆马车,莫烨空客串了车夫,利广和我们一起坐在车厢里。

“抱歉。”我有点过意不去地向利广道,“本来你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他倒是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脸上还是温和的笑容,“不用这么说,本来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多两个人一起旅行也未必不好。”

阿骜上车之后就翻来覆去地看两个旌券,末了盯着其中一个在出神。

我问:“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我第一次看到旌券而已。这就是这边的身份证吧?”

“嗯。”我点了点头,开玩笑般一摊手,道,“做王还真是可怜,没有土地,没有薪水,出门都只能带假身份证。”

阿骜白了我一眼,“整个芳国都是你的土地,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自己有块田,种点西瓜苹果什么的。”

“少胡扯了,你会种吗?你肯辛苦劳作吗?”

“肯不肯做是一回事,有没有地是另一回事。”我道,“这边的规矩不是每个人都会分得土地嘛。”

利广在旁边看着我和阿骜拌嘴,这时才轻笑着插了一句,道:“是的,这边的确是每个有户籍的人都可以分得土地,但那是在二十岁成年之后。我看小桀你可以不要指望了。”

“胡说,王只是不会变老,又不是说岁数不会增加。”我也笑着转移了目标,“不要以为我会像某些无耻的家伙一样,总是擅自从自己的年龄里减掉几百岁。”

但这家伙的脸皮显然比我想像中还厚,竟然还是笑眯眯的,甚至附和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小桀你在说风汉大人对不对?他真是太无耻了。”

…不知道远在雁国的尚隆有没有打喷嚏。

我也只好讪讪笑了声,放弃了这个话题。

阿骜把手里那个旌券递给我,道:“这个你还是自己收着吧,万一我们有分开的时候,旌券不在身上也许有些没必要的麻烦。”

我伸手去接的时候,利广顺便看了一眼,问:“小桀你以后要用这个做化名?”

我看着旌券上那两个字,怔了半晌,然后笑了笑,将旌券收起来,挥了挥手道:“只是为了应付检查而已。不用管他。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当日用这个名字,是不想暴露身份,又怕随便什么假名我自己会一时想不起来没有反应。

现在想来,倒是我自己太蠢。

反正有心能认出我来的,用不用假名人家都认出来了。

而这个名字,每出现一次,就会让我想起远在千年之后亿万光年之外的那个男人。

…真是自讨苦吃。

想到这点,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刚刚,阿骜也是想起了那个人吧?

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们之间最像真正的姐弟,也是最疏远的时候。

阿骜不喜欢那个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说他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说他是收不了的剑。加上后来我们的关系,他就一直躲着那个人,连带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都少。

他们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阿骜却像比我更了解他,连他的结局…都一清二楚。

这么想着,又想起之前阿骜和修篁在花园亭子里说的话来。

其实,若是我们真的一起葬生在那耀眼的星河里,也不是坏事吧?

至少比现在轻松得多。

消极的念头一浮起来,我整个心情便跟着消沉下去。

恍惚间有人轻轻拉了一下我的袖子。

我回过神来,见阿骜正皱眉看着我。

我看向他,他便轻轻向利广瞟了一眼。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错过了利广的大半句话,这时只听到他在说:“…所以,这样看起来,其实月溪大人也是很赞同你们去民间看看的吧?”

我刚刚在走神,完全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跳到了这里,眨了眨眼,愣愣问道:“什么?”

利广大概也发现了我的神游天外,却并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我是在说月溪会给你们准备旌券的事。”

写个旌券虽然不用多久,但要在官府里备案却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做到的。月溪显然的确是早就有这个打算,所以我提出来他才完全没有反对。

利广又道:“也许是因为小桀和阿骜都是胎果的原因吧。这里和蓬莱毕竟不一样。有些事情,只靠书本和太傅的讲学还是不好理解,不如自己去亲眼看一看。”

我点了点头。

虽然我也知道月溪的意思,也愿意接受他这次的安排。但对于这个人,我还是看不明白,也不敢全心信赖。

或者说,就像我之前对修篁讲的,这个人是我头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一开始就对他有戒心有偏见,所以不论他做什么,我总是会从另一面多想一点。

比如说旌券,一方面来说,的确是为了我们旅途方便,另一方面来说,又何尝不是为了掌握我们的行踪?

不论我们去了芳国哪里,住宿或者出入城门的时候,出示了这个旌券,就等于告诉月溪我们在那里吧?

尚隆说得没错,君臣之间,这样猜忌实在不好,既然我做不到完全相信他,还是要想办法先培植一批人来接月溪的班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实在太热了…

热得完全不想做任何事情…

小小偷了几天懒-_-

66你讨厌天帝?

虽然出来的时候,说只是随便看看,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是走了两天,便渐渐偏向了青州方向。

潍河是芳国境内最大的一条河,源头在最北边的州,流经芳国东部四州,从东南方的澹州入海。

今年决堤的那一段便在青州,青、澹两州都遭了水灾,以青州最重。

我上次出来,去了妖魔肆虐最厉害的振州,眼下芳国虽然还是零星有妖魔出没,但是大部分的妖魔依然不知在哪里蛰伏,不见踪影,所以我索性也就没再管它们,反正也找不到。

但潍河是能看到的。

这几个月以来,往青州投了多少人力物力,我虽然没有一一经手,但大概还是心里有数。难得出来一趟,还是想去亲自看一眼,水灾到底造成了多大的损害,眼下到底治理得如何了。

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利广像是看透我的心思,又或者他本来也是想去那边看看,反到主动将前进的路线画向了青州。

莫烨空准备的马车很大,宽敞舒适,但坐久了还是有点憋得慌,所以后来又去买了几匹马,路上可以轮番骑。

买马的时候,我顺便在附近逛了逛,问了问眼下的物价,暗自和修篁上次抄下来的物价对了对,心情就不由得低沉下来。 明明能做的事情我们也都做了,但是物价还是在上浮。

阿骜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单子,也没说什么,只是拉过我的手,轻轻一握。

好在出了城不久,就看到大片的稻田。郁郁葱葱,长势喜人。

阿骜轻轻道:“放心,米价压不住,是因为虽然我们和商人们签下了协议,但毕竟现在是虚的,市面上并没有那么多粮食。等这些稻子熟了,情况应该就会有所好转。”

旁边利广也点点头,道:“看这长势,只要没有天灾,今年一定会丰收呢。”

这个“只要没有天灾”就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真是完全放心不起来。

大概是我表现得太明显,利广轻轻笑出声来,道:“你要对自己多一点信心。”

这信心…

又不是跟人打架,实力高低,一看就知道,这要保证一年不旱不涝没有天灾的信心,也不知要从哪里才能找来。

我这边正在郁闷,阿骜看着路边的禾苗,问道:“这里的稻谷,是每年只能种一次么?”

“芳国太冷了,每年只有夏天才适合农作物生长。我听说奏的话,倒是可以一年种两次。”回答的人是莫烨空,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转头求证一般看向利广。

利广点了点头,道:“南方的国家,像奏啊涟啊,每年都可以播种两次,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种三次,田地在冬天也不会闲置。”

当然,这其实和奏国的长治久安也有分不开的关系。不过利广并没有提这一点,只是补充道:“但是每个国家的地理和产物都不一样,像芳国的牛马,戴国的玉石,我们就没有。所以必须要和其它国家进行贸易才行。我想,天帝这么安排也有他的用意吧。”

说到天帝的安排,就什么也不用解释了。

我忍不住讪笑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问:“说到戴国,你后来有再去过吗?那边情况如何了?”

利广摇了摇头,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也淡了一点,道:“没去,听说不但没有找到泰王,连泰台甫也不知所踪了。”

我想起当年美术社那个安静乖巧的男生,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也真是辛苦。但我现在自顾不暇,就算想帮他,也是有心无力。末了也只能道:“希望他能快点找到骁宗才好。”

“嗯。”利广应了一声,“这些年白圭宫的白雉并没有落下,各国的凤凰也没有传出泰王驾崩的声音,那对主从,应该还在戴国的某处努力吧。毕竟我们不是戴的人,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照这里的规矩,就算是善意,贸然在别的国家有什么动作也会失道吧?

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高里那样的孩子,真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

利广抬眼看向我,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小桀你跟泰台甫很熟?”

“也算不上熟,只是在同一个学校,又一起在美术社,有过几次接触而已。”

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跟利广讲了高里的故事。中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我和阿骜在那边的蠢事。

我有意耍宝,气氛便轻松起来,阿骜则有点哭笑不得地瞪着我,“不要把你做过的蠢事栽脏给我。”

我完全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反正这里又没有证人,还不是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结果到最后阿骜也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理我。

那天晚上我们在外面露宿,点了营火,煮了稀粥就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