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尔青眼里全是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声音迷茫而空洞,“尔青,让我握握你的手。”

他的胳膊被固定着,只有手指在用力,一个几乎扭曲的弧度。

付尔青突然的就哭了出来,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掩饰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哭喊,“你别动。”自己却挣扎着站起来,身子向前扑通的一声扑倒在他的床前,顾不得疼,身子直起来去握住他的手。

血液流通不顺,秦风的手冰凉。他紧紧的握住付尔青的手,很满足的笑了,然后他问:“尔青,如果我死了,你后不后悔?”

她咬着下唇,“不悔。”

是的,无论如何,从他牵起她的手的那一天开始,她,永不后悔。饶是为了爱情曾经盲目,单纯的以为爱情大过天,因此牺牲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但,她付尔青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如果成长需要这种历练,那么交上学费理所应当。

但是,如果现在给她重头来过的机会,她会像盈子一样选择平凡的生活。

之后的十几天,付尔青都在做物理治疗,秦风也没有再找过她。只是偶尔路过ICU,透过落地的玻璃付尔青能够看到,秦风躺在床上还不能下床,苏响背着身子坐在他身旁,喂他吃饭、同他说话,或者只是安静的看着睡着的他。

秦风醒来的那一天,是三年后,他们的心走的最近的一次,

他说:“你没事就好。”

她泪眼婆娑一个劲的重复,“不值得,不值得。”

可惜当一切回到生活的轨道,当现实残酷的摆在面前,他们之间似乎又隔着许多…许多…付尔青离开的原因、秦风的口中的使命…

刘一凡傍晚时候过来,带着晚饭,有她喜欢的炖鱼和西蓝花,他们一起吃完,他陪着她散步,聊天,然后送她回到病房,聊天,离开。

付尔青的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基本上行动自如倒是一个劲的进补,人胖了很多,脸色红润有光泽。

只是想起秦风的晚上依旧会失眠,有时她会想:自己已经不再年轻,轰轰烈烈的爱情虽然令人兴奋却已经不再适合自己,应该像这世间大部分人那样,找一个爱自己的男人结婚,生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儿,平平凡凡的过下半辈子。

她去问张盈,张盈说:“尔青,其实你已经有了决定,只是需要我们给你信心。”

是的,她心里的天平已经倾向于平凡,倾向于刘一凡,不然还能怎么样呢?秦风安然无恙,她已然心安。苏响,这个干练而隐忍的女人才有资格呆在他的身边,陪他到老。而她,在三年前已经失去了资格。

然而,上帝总是喜欢在你踌躇的时候失踪,在你决定的时候出现在你的对立面。那个无聊的老人,以捉弄世人为乐。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付尔青最后一次路过ICU。灯光明亮的病房里只有秦风一个人,他已经能动了。

他似乎是想喝水,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马克杯,一点一点的摸索,却把杯子推到地上,清脆的声音。他的脸色有那么一秒的凝滞,然后俯身去捡杯子,地上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鲜红的血顺着伤口流出来,一滴滴的滴到地上。

付尔青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钉在地上,浑身不能动弹,只能由着一阵阵寒意一寸一寸的划过她的肌肤,渗出血来。她想起那天秦风醒来时空洞的眼神,想起他后来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再看过她…

听到了声响的护士走进病房,柔声说:“您眼睛看不见,以后要是没有人在,有什么需要您就叫我们。”

世界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坍陷。

付尔青的眼前灰黑色一片,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

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她冲了进去,秦风仍然蹲在地上,低着半张脸。付尔青不顾一切的扑倒在他的背上,紧紧的抱住他,如同孩子一般的放声哭泣。

一旁的护士被她震住,连制止的话都说不出口。

秦风的身子一僵,手停在半空,血依旧在流。他的背后软软的暖暖的,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病服,她的手箍在他的腰间,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抱着他。

隔了一会,惊吓过度的护士终于记起了自己的职责,去拉付尔青,“小姐,病人现在的身体,您不能这样。”

付尔青这才抬起脸,缓缓的放开秦风。自己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护士扶着秦风坐到床上,为他包扎伤口。

付尔青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蹲在地上,身子弯成弓形。她扬着脸,深深的看着秦风。

她问他:“为什么?”

她在问,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一切。

他笑了,英挺的眉在那一刻舒展开来,空洞的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尔青,如果我现在问你,愿不愿意回到我身边,你会怎么回答?”

付尔青似乎被自己的答案吓到了,不禁一呆,她听到自己毫不犹豫的说:“愿意。”

秦风没有焦距的眼神却分外的清明,如常的镇定,“那么,如果我没有瞎,你的答案呢?”

“我…”

秦风苦笑:“所以…这就是答案。”我不能告诉你,是因为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你留在身边。

秦风缓缓的站起身,一步一步探索着走到窗前,背身对着付尔青。他英挺的身影一半隐在黑暗中,白色的月光泻在他的眉宇间,深邃的眼里一片宁静,异样的沉寂。

付尔青眼神茫然的没有焦距,过往一切在眼前纷飞,如同一本日记一页一页的翻过带出了过往的千般情感,她的眼睛渐渐澄明,眼底透出一种深切的坚实。就像当年她跪在玄关上哀求父母的谅解一般。付尔青缓缓的站起身,一步一步重复着他的速度走到他身后,双手慢慢的伸出环住他的腰。

秦风的身子一僵,便去推她。他的手掌冰凉抓着她温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竟舍不得放开,但秦风还是狠下心来用力去扳她抱着自己的手。

付尔青死死的抱住他不放手,整个人紧紧的贴在他身上,“秦风,我不是可怜你,你知道的。”

秦风听到自己的声音竟然带着深深地渴求,“那是什么?”

“因为我想明白了,你的失明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比起生命有些负担微不足道,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就这样失去了会不会遗憾会不会害怕,原来只有经历过才能明白这其中的感觉,我不想再骗你也不想再骗自己,我很害怕再也见不到你很害怕就这样失去你。我原本以为比起残忍的真相我宁愿痛苦的离开你,但这一刻请你相信我,这是爱情,绝对不是同情。”

在苦难面前,过往的芥蒂不再重要。也许很多人说的对,只有险些失去,才能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洒脱,可以轻易的放下,很多时候,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真爱,依旧永恒。

第三十四章

秦风静静的听着,只有呼吸略微急促,他的大手握住了付尔青的,缓缓的转过身,他的头发长了,有一缕垂到眼前,挡住了凝滞的目光。

付尔青伸手去摸他的头发,“该剪头发了。”

秦风不说话,手环上她的腰,把她紧紧的贴在胸口。

她还在自说自话:“怎么办,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只喜欢寸头吸烟的男人,可是没有人抽烟的姿势有你好看,没有人头发比你短,没有人比你瘦。你要是不要我,我就再也嫁不出去了。”

“尔青。”

“嗯?”

“尔青。”

她嘻嘻的笑,“说话呀。”

“尔青。”

她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像一只懒散的小猫一样,柔柔的软软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鼻音越来越重,“尔青。”

她想抬起头来看他,他却按住她的头不让她动,她的脸恰好倚在他的心脏上,听到他咚咚的心跳。

她笑着挣扎,却突然僵在那里动弹不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霎那,一切的动作定格在那一刻。

他们的爱情历尽磨难,在亲情、友情、信任、背叛、屈辱、痛苦…的考验下步履蹒跚,然而这世间有样东西可以跨越一切,她叫做生死。

时间不过须臾,但对于付尔青而言,却是亘古洪荒。

这一刻的感受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

然后,她依旧笑出声来,“我在这里。”

秦风自然看不到她挂着笑容的脸上全是泪水,她默然的哭泣,紧贴着他的胸口,悄悄的抬起左手,拭去了脖子后面的一滴泪珠,两滴…她笑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装作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他无声的流泪。

透明的落地玻璃外,苏响站在那里,黑色束腰的长款风衣,围巾的紫色流苏垂在胸前。短发刚好盖住耳朵,只露出一枚镶了钻的耳钉,冷色调的光芒。

她,面无表情。只是安静的流泪。

良久,苏响转过身,就看到了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扬子。她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一前一后的离开。

苏响给扬子倒了杯咖啡,自己端着白水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苏姐。”

“怎么,我煮的咖啡不好喝?”

醇厚的香气,涩涩的口感,无糖无奶的黑咖啡,扬子的轻轻的皱眉,这样的咖啡只有风哥喜欢。“苏姐,你…”

苏响挥挥手,“扬子,没有用的。他们…分不开。”

“可是,你为了风哥…”

苏响站起来,光着脚站在地板上,缓缓的闭上眼睛。秦风眉角的疤痕便清晰的在眼前闪过,那是他为了付尔青留下的。苏响下意识的去摸自己手上的伤疤,还有后背上的,却摸不到心里的…

然而,爱情这个偏执狂不会去计较谁的付出的多,谁受到的伤害大,谁隐忍煎熬的久。

她苏响用了五年的时间去爱那个男人,三年的时间守在他身边,却走不进他的心里,赶不走他心里的住客。那么,便没有如果

“扬子,如果我苏响用以前的那些事来留住秦风的话,我会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文子当年帮风哥顶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什么报答?”

“我哥说他是心甘情愿的。”扬子仰头喝干了杯里的咖啡。

“行了,扬子。这件事到此为止,剩下的我会处理的。”

“苏响。”扬子的声音低沉却透着无比的坚定,他的目光灼灼认真的看着苏响,“让我跟你一起走。”

苏响笑了,她走到扬子身旁,踮起脚尖轻轻的吻他的脸,然后很快的离开,“傻孩子,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会回来的。这个时候,他需要你。”

“那好,我等着。”

苏响给付尔青打电话的时候,人已经在机场。

付尔青听到广播里的声音,惊道:“苏姐,你在机场?”

“恩。尔青,我一直想去西藏看看,你学建筑的应该知道布达拉宫多么的震撼。如果沿着那一条路一直跪拜到头,我是不是也会成为虔诚的教徒。”

付尔青握着电话的手里全是汗,心里满是愧疚,她居然忘了自己和秦风之间本就隔着一个苏响,而现在,她却以第三者的姿态逼走了正牌的女友。

“苏姐,你别走,要走也是我走。”

苏响笑出声来,“尔青,你当拍电视剧呢。争来争去不过是浪费光阴折磨情感,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争不过你,那又何苦浪费力气做这无用功呢?”

“苏姐,你别挂断,等我一下。”

付尔青转身就跑,飞奔在医院的走廊上。

秦风听到房门被大力的撞开,侧过头便听到了付尔青急促的呼吸声,还来不及说话,手里就被塞了一个电话。

付尔青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说话。”

秦风莫名其妙的握着电话,一双眸子没有了昔日的冷锋只余一片浓浓的黝黑。他微笑,“说什么?”

“快…快,苏姐要走。”

秦风的笑容凝在嘴角,顿了一下把电话放到耳边,“苏响。”

苏响没有说话,只有背景里标准的女中音在催促登机。

“苏响,说话。”

“说什么?”

秦风愣了一下,“你要走?”

“嗯。”

秦风的眉头拧了拧,付尔青的心揪了揪。

三个人的局面注定无法两全。谁的退让都是其他两个人心里的伤。

“苏响,回来再说。”

“怎么说?”

苏响嘴角的肌肉动了动,身后的人群川流不息,环境嘈杂,电话的另一端却是安静的,秦风连呼吸都在压抑。

“对不起。”

苏响在听到这三个字时释然的笑了,不爱最大,归根结底也只能是这三个字了。

“我走了,秦风,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的眼睛能好。但我不会祝福你们。”秦风,我会在那条神圣的路上跪拜祈祷,希望你还可以看见清晨初升的朝阳。

“这就够了。”

秦风轻轻的合上盖子,把电话递给付尔青,扯出一个顽皮的笑:“我想喝西红柿汤。”

“苏姐她,走了?”

秦风搂过付尔青,摸索着擦去她脸上的汗水,他身上多处受伤,每一次的动作都会带动伤口,带来疼痛。然而在他没有焦距的眼神中,在他笑意盎然的脸上,看不到痛苦的神色。

“西红柿少点,鸡蛋多些,不要放葱。”

付尔青知道他不愿谈起苏响,因为无法面对。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改如何面对,他们一个带着始乱终弃的帽子,一个背着第三者的骂名,心里必定都不好受。

而在秦风心里复杂的情感一路蔓延,有时候很多事情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就像当初付尔青为了他游弋在灰色地带一般,黑与白或许早就已经分辨不清楚了,他所做的事儿也越过了边界,头一件就是当年冲动的把扬程打至伤残。

苏响的话题在以后的日子里没有被提起。

付尔青请了长假,在家和医院两边跑照顾秦风。她本来是要辞职的,可是刘一凡不批准,硬说家庭主妇的生活没有地位,还是职业女性受人尊重。在她离开工作室的时候,接到刘一凡的电话。她站在大厦的门口,扬起头便看四楼落地窗户旁穿着米色毛衣的刘一凡。

他说:“尔青,其实我只是想给自己留一个希望。你没有彻底的离开,也许有一天你会回来,继续没日没夜的工作,做方案、画图、改图、做模型…我们还在一起朝夕相对,用一个牙杯刷牙,用一支洗面奶洗脸…”

付尔青低下头,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师兄,别说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爱情没有对错。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世界有太多的人平平淡淡的恋爱顺其自然的结婚,一生平凡没有经历真正的爱情。所以你没有对不起我,至少你给了我一个体会深爱一个人的机会。”

“秦风也值得你的爱,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值得。若是换作我,我会犹豫,也许会研究下钢板的厚度,配筋箍筋的型号,计算一下受力极限…”

“师兄,谢谢你。”

“不客气。我就不祝你们幸福了,说实话那也不是我希望的。”

第三十五章

秦风伤到了脊柱,压迫神经导致失明,胳膊腿没剩下几处好地方,青的青紫的紫,骨头断的断碎的碎…好在身强体壮,加上剽悍的背景和兄弟,负责的医生和护士,滋润的饭菜和女友…在过了半个月的木乃伊一般的生活后,除了眼睛依旧看不见外,也算能够活动自如了。

在这期间付尔青见到了三年未见的三哥,如今黑道中神祗一般的人物。

医院的走廊上,黑压压的站了一排人,三哥从病房里走出来,反手关上了门,面对着站在一旁的付尔青。

三哥依旧很年轻,眼神沉稳而犀利,穿了身藏蓝色的唐装,腕上带着大颗的佛珠。他正正经经的把付尔青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付尔青只觉得头顶细细密密的气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手心里早就握了一层薄汗。

三哥说话的语调很慢,悠悠然然的,“尓青,很多年没有见到了。”

付尔青垂着眼,恭敬的说:“嗯。三哥还是这么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