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莱亚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我们在客店等一阵,让裴吉去外面打听情况,等风波平静一点就离开亚述城改做别的行当,现在作舞者已经太显眼。”

她暂时忘了赌气,愕然抬头,“别的行当?做什么?”

少年平静的看着她,很快,白嫩的小脸又泛起红晕。

仿佛不经意的收回视线,他慢吞吞的回答。

“暂时——不知道,等到下一个城市再说吧。”

没打算再入皇宫,只是无法拒绝。

弗蕾娅公主谴来亲随驾着豪华马车登门相请,半邀请半强迫的让俩人再度踏进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公主住在一个风景宜人的花苑,在富丽的皇宫中自成风景。

踏入苑门,触目皆是芬芳怒放的蔷薇,生气勃勃的盛放在修剪整齐的树丛中,在大片的绿地衬托下格外美丽。建筑典雅而精致,从黑铁铸花窗口中望出去,一切是那么赏心悦目。

窗内也同样令人赞叹,深红色的天鹅绒垫装饰着繁复奢华的桌椅,丝幔垂着流苏挂在窗棂,银色茶具闪亮,蛋糕香气诱人,甚至盖过了美丽但稍为故做矜持的女主人。

赫蒂的注意集中到细磁碟里的糕点,望着美食移不开视线,对甜品的酷爱是她无法抗拒的弱点。相较之下莱亚的反应要正常一些,在娇俏的公主殿下的注视下,一径是无表情的脸,盯着柔软的长毛地毯,仿佛此来的目的就是研究这块地毡的织造纹理。

在两个明显神游的人面前,公主忍不住端起了茶杯,咳嗽声和杯盖碰撞声频传,可怜的茶具寿终正寝前,赫蒂终于回神,出言提醒仿若无事轻抿茶水的弗蕾娅。

“请,呃————公主殿下喝慢点。”

赫蒂没敢把疑问写在脸上,暗地腹诽,弄不懂喝个茶怎么会响成一片,莱亚头垂得更低了。

公主手一重,茶具撞在桌面传来一声脆响。惊得侍女闻声而来,看见力持端庄的公主扭曲了表情,瞪向满脸无辜的赫蒂。

弗蕾娅银牙紧咬,莽撞的少女每每轻易激起怒气,令人一再失控,明明是个普通平民,却对贵族没有半分惧意,毫不退让,实在讨厌。可恨莱亚宁可跟着这个傻兮兮的女孩也不愿……

弗蕾娅挥退侍女,努力回复和颜悦色。

“叫你们来是因为祭典的表演非常精彩,让我很满意。”公主现出一个贵族式的微笑,优雅大方又带点身份的距离。

“这些是给你们的赏赐。”她微仰下颔,指向一旁桌上摆着的小堆金币。

赫蒂意外的看过去,金光闪闪让她心花怒放,对公主的印象一下子好了不少,回以甜笑。

大概是终于看到期待中的回应,弗蕾娅轻松了一点。

“这也是应得的,我从没看过这样的精灵舞。自己编的?”

赫蒂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持续微笑,弗蕾娅当成了默认。

“你说以前是夜蝶歌舞团的人,舞也是那里学的?”

赫蒂笑得有点涩,吞吞吐吐的答了声是。

“舞台魔法呢?能制造出那种幻境一定是高阶魔法师,雇来可不便宜吧?”

一个又一个问题,赫蒂的笑容开始发苦,期期艾艾的应付,好在公主没太注意,犹沉浸在当夜的回忆中。

“对了。”想起召见的目的,弗蕾娅微咳了一下掩住私意。

“上次祭典之后许多贵族都很欣赏,父王也印象深刻,特别指定你们升格为宫廷艺人,专门在皇室贵族前献艺,以后不用在街头表演了。”不知想到哪里,公主的脸微微泛红,秋波掠过一直没有抬头的莱亚。

“不行!”

被追问得满身不自在的赫蒂听到公主的话语,直觉的脱口而出。

上次成功已是侥幸,万一成为皇室艺人,失败的下场可想而知。莱亚的身份也是问题,继续露面只会更危险。不管是出于哪种角度都得离皇宫越远越好。

突如其来的回答让弗蕾娅怔住,不假思索的拒绝令她满腔欢喜化为羞恼,秀眉倒竖,眼看就要发作。

“多谢公主殿下的好意,我们不胜感激。”清悦的男声适时响起,少年终于开腔,紫色的双眸似有魔力,奇迹般的化解她因挫折而产生的怒意。

“不敢接受,是因为确实无法胜任。”

迎视公主疑惑的眼神,他不疾不徐的说明。

“上次的精灵舞是我们尝试了很久的偶然成功,需要法师和舞者的魔法力共同作用方能呈现出非凡效果。也正因此,一次成功的舞蹈所消耗精力两年才可恢复,这段时期之内无法再作类似的表演。”

无视赫蒂目瞪口呆的脸,莱亚的神情诚恳而遗憾,配上绝美的容颜,足以说服任何雌性生物。

显然弗蕾娅也不例外,哑然半晌怒意全消,失望难掩。

“怎么会有这种事……?”

“确实如此,所以才推掉了各色舞团的邀请。若非这个无法克服的弊病,我们也不用在街头卖艺了。”

公主的热情受到打击沮丧了不少,一时沉默无语。

还在发怔的赫蒂接到少年的示意,配合着挤出抱歉的微笑。

“不得已愧对公主的厚爱,请您,呃……务必见谅。”

莱亚是个大骗子。

面不改色的说谎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理由完美得找不出漏洞,连赫蒂都要相信自己是魔法力消耗过多。原来只要他愿意,冷冰冰的俊脸也能有多种表情,瞠目结舌之余她又了解了一点。

在他们退下之后,失望的公主穿过重重宫门走入偏厅。

充足的光线从窗格映入,通透而明亮。修特埋首于公文,随从的侍立一旁。

没有理会雷恩的行礼,弗蕾娅懊恼的跺脚。

“修特大人。”

“公主殿下?”男子起身迎接,笑容和熙。

弗蕾娅嘟起嘴抱怨。“你教我的方法不行,还是不能把他留下。”

他微微一怔,仔细聆听她说出刚才的对话。

“修特大人,我很想得到莱亚,你一定有办法。”

修特沉吟片刻,“可是照目前的情况看,他并不希望换主人。”

“那只是一时想不开,谁不想过得更好?养尊处优的生活难道不如街头卖艺?”弗蕾娅不服气的辩解。“再说那个女孩除了会跳精灵舞,一点也不特别。”还经常木木呆呆。

舞……非同一般,真的只是魔法师的幻术?

隐隐感觉那个女孩并不寻常,无法不在意。帮弗蕾娅出谋划策,并不只是单纯的取悦……也有自己的私心试探。

财富和机运都没有吸引力,那么动用权势威迫?

只怕……未必有效,从头至尾都不曾从她眼里发现半丝对权力的畏惧戒慎,武技又不可小视,替公主夺取一个奴隶而出动高阶武士,简直是小题大做,反而引起非议给人攻讦的把柄……讨好公主虽然重要,还得避免落人口实。

为防引人侧目而劝止了公主的急迫,也许是种失误。这两人不像普通平民,到底是什么来历……

玉手在眼前晃了几下,弗蕾娅娇嗔的瞪着他。

“修特大人!”

一缕诡异的眼芒闪过,他提出建议。

“请他们参加萨德将军的授勋晚宴怎样。殿下说过艾琳诺小姐对他们没有好感,还有许多贵族都对那天的舞者感兴趣,为了防止出现不愉快的场面,用保护的借口把他们暂留宫中几个月还是可以的。”

弗蕾娅眼睛一亮,“对,有足够的时间他一定会改变心意。”

“为了谨慎起见,最好等他们到了宫中再提起,否则……”以二人的形态大概会提前逃跑。他提醒兴奋的公主。

弗蕾娅连连点头,先前的不快烟消云散,满心欢喜的计划起将来。还是孩子气重,为一点小事高兴至斯。不同于被寄予厚望的王子,希铎王室的公主自幼在无微不至的宠溺中成长,骄矜任性,单纯而轻信,她的世界里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才会执著于一个不甘愿的少年。花点心思帮她得到那个漂亮玩具也好,有他吸引住弗蕾娅,更有机会……

藏住心中的讥讽,送走了公主,他沉沉的笑了。

相争

浑然未觉别人的算计,赫蒂抑制不住一腔怒火。开心的拎了一袋金币回来,却发现裴吉满身伤痕的缩在床上,脸上青青紫紫,肿胀不堪,几乎瞧不出本来面目。她翻出草药捣烂抹上,咬牙追问缘由,轻柔的手势和隐怒的口气瞬时让裴吉红了眼眶。

男孩躲闪着视线不肯开口,她又气又急无可奈何。检视着一道道伤口,下手较重,不只一个人,看来严重却未伤筋骨,会导致痛上好一阵。会是谁?

门开了,带进一股凉风,让裴吉忍不住瑟缩,莱亚返身关上门,回视赫蒂的询问。

“是谁?”

他微有些讶异的扫向裴吉,赫蒂不耐。“我问了他不肯说,你打听的结果?”

没有在意裴吉的欲言又止,莱亚沉默了一下。“是几个贵族的手下,他们推荐的舞团被我们抢了风头,用这种方式泄忿。”

“为什么不冲我来?裴吉根本没上台,和他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因为弗蕾娅公主,他们不敢直接得罪。”

“所以攻击裴吉?他还是个孩子!”

就为这样可笑的理由,她愤怒得想尖叫,

“是哪几个贵族,你告诉我。”

不等莱亚回答,裴吉忍着痛劝止。“我没事,不要生气,我很快会好的。”

“说什么傻话,脸肿成这样叫没事。”赫蒂怒火更甚,伸手捞过长枪,却被裴吉紧紧抓住衣角。“真的不要紧,不能得罪贵族。”忍下半句没有说出口,不可以因自己而带来灾祸,至少他很庆幸受伤的不是她。

“裴吉你躺好。”捺下激荡的怒意,她尽量轻巧的掰开他的手,男孩却固执得惊人。“别去,求你。我很快就会好的。”裴吉反反复复重复这一句,已经带上了鼻音,倔强的不肯松手。赫蒂又不敢用力,俩人僵持不下。

莱亚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按住裴吉示意他放手,看进他红红的眼。

“我不会让她去,放心,先休息。”

得到他的承诺,裴吉缓缓松开,强忍的疼痛令神志模糊,隐约有一双温暖的手帮他盖上薄被。不会有事,莱亚决不会让赫蒂涉险,她不会有事……他渐渐沉入黑暗。

轻轻合上房门,赫蒂压低声音追问。“到底是哪几个?”

莱亚皱眉。“我不会告诉你,裴吉说得没错,不能得罪贵族。”

赫蒂不想把怒气发到莱亚身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反正在外打听一下也能知晓。贵族又怎样,她只知道有人该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

还没走出门口,身后的一只手拖住她带向僻静的走道。莱亚技巧的将她抵在粗糙冷硬的石墙,并未太用力,她却挣不开,被迫蕴着怒意瞪向他。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愤怒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停了一下等她冷静。“和贵族冲突不论起因,都会判平民有罪,结果将以我们坐牢而告终。”赫蒂愤愤的想要开口却被打断。

“去了又能样?每个贵族都有众多侍从保护,即使冲过去又能对他们造成多大伤害?你能同时袭击几个贵族?还没得手我们已经被全城通辑,就算能逃出去裴吉的身体也无法承受?到时候你怎么办,丢下他不管?”

莱亚很少说这么多,连串逼问压得赫蒂说不出话,半晌,忍不住恨恨的反问,“难道算了?怎么可以这样!”

“现实就是如此,有权力的人有资格为所欲为,杀人都可以被赫免,你愤怒又能怎样。”少年冷冷的截口。

“这不公平!”

听着她愤懑的话语,紫眸忽尔弯了弯,扯出一抹无情的笑。“谁告诉过你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几乎有些恶意的俯在她耳边低语,“行善未必有好处,作恶也难得有报应,你惹了权贵曝尸街头,旁人只会庆幸倒霉的不是自己,毫无力量的人连躲避践踏的资格都没有,还有什么余地谈公平。嗯?”讥诮的讽意从眼中溢出,明明是在笑,却冰冷的令人战栗。

手腕被握得生疼。赫蒂忘却了愤怒看着失控的他,悲哀一点点泛起。也是这样?莱亚也是如此被人欺凌践踏?他的过去是怎样,为什么偶尔会从他的眼中窥见全然的黑暗,那些压抑的戾气是从何而生,绝美的脸下藏了多少怨恨?无力感涌上,让她手心冰凉。

或许是因为那双茫然的大眼中流露的某种情绪,莱亚没有再说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低低声音传来,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就这么算了。”

“好好照顾他,当没发生过任何事。”

静寂半晌,少女默默叹息,没有再争执。

看着赫蒂低着头走回房间,他转身向客店外走去。

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在她面前,总是容易失常,显出秘密掩藏的情绪。多数时候那双黑亮眼瞳中的清澈都能让他平静,可偶尔又痛恨那种透明的不入尘世的天真,清晰倒映出自身的黑暗污浊,让他焦燥阴郁,想狠狠打碎。

只是,又会立刻后悔。

唯一把他视为平等的……人。像阳光般温暖明亮的笑容,不懂阶层,不懂势利,不懂各种污浊的欲望,容忍他的发作,朋友一样全心信赖。他不知不觉惶恐,若知道一切她还能如此坦然的微笑?想像那双纯净的眸子染上嫌恶,胸口便是一阵紧窒。

五年了……经历的种种灰色肮脏根本不愿回想,从开始的屈辱到现在的麻木,是怎么走过的不复记忆。这张该死的脸引来无数贪婪淫邪的目光,恨之入骨却不能毁去,它是唯一保留的真实,也是唯一寻找的凭借。

走过阴暗的小巷,低头看看自己修长的手指,当初让他险些发狂的无力依然存在。如果这种状况一直持续?永远不能回到故乡,不能回复应有的力量,像奴隶一样匍匐逃亡,依赖她的保护终此一生?阳光照在身上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冷眼流泻出难以控制的杀意,强烈的自我憎恶又一次席卷而来。

身后传来轻微的足音,他垂下眼收敛心情回身。

一双精悍的眼睛紧盯着他,长长的连帽斗蓬直垂脚跟,盖住所有可能彰显的形迹。

对视良久,来人蓦的屈膝跪倒,掩饰不住激动。

“都灵元帅属下,近卫军暗部队长亚尔曼叩见三王子殿下。”

突袭

到底年轻,裴吉的伤好得很快,无微不至的关怀加上金币带来的充足营养加速了这一过程。赫蒂擦擦汗走出城内最后一家药店,森林里带出来的药草行将用尽,店铺中功效稍逊也只能接受,以前怎么没想到多采一点,可以省下不少钱。

抱着采购好的物品慢慢走回,她暗暗祈祷自己不致再度迷路。再一周裴吉可以痊愈,差不多是时候动身离开这座城市了,下一站到中州大陆游历?

这次她会小心离贵族远一点,师父为什么从来没提过,现实中许多令人失望,裴吉都比她明白,也难怪莱亚会生气。想到他不禁担心,莱亚这几天神色恍惚心神不安,时常盯着她发愣,问了半天又说不出所以,到底是怎么了?

“赫蒂小姐。”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狄勒先生?”她驻足回首,夜蝶歌舞团的舞台魔法师,除了记得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在仲夏祭时板着脸使用过景象重现魔法外,没有其他印象。

“要是加入舞团的事,莱亚和卡萝夫人谈过了。”忆起前阵那个热情得过份的妇人,实在有些头疼。威胁利诱、人情关系、眼泪攻势等等招式令她眼花缭乱难以招架,最后丢脸的躲起来让莱亚去解决。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卡萝夫人总算放弃了,偷偷松了一大口气。

“不,是另外有事请教。”男子瘦削的脸有一抹迟疑。“这里人太多,请随我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是可以,不过有必要换到完全没有人的角巷废墟?赫蒂狐疑的看着紧张的狄勒,“可以说了吗?”

“关于精灵舞的魔法效果,我想请问是用了什么咒语?”

“魔法……效果?”赫蒂挠挠头,事后确有听裴吉提起魔法幻境般的场景出现,但是怎么产生她可一点也不知道。“对不起,这个恐怕无能为力,要不我帮你问问莱亚?”驼鸟的将问题丢给不在场的紫眸少年,笃定他一定能编出一套完美说辞糊弄过去。

“我知道不是他,那天我仔细观察,他根本没有任何使用咒语的举动。”听见她敷衍的说辞,狄勒有点激动。“我的问题很冒昧,可只有那样精妙的幻境才能与精灵舞相配,请务必告诉我。”

赫蒂不解他为何如此在意,窈窕的红色身影突然掠过脑海,“是为了妮可小姐?”话一出口,狄勒的脸一僵,她尴尬的讪笑,“魔法效果我确实一无所知,况且妮可小姐舞技出众,无需幻境同样出色。”

“不,你不明白,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