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在修特大人家养伤,听说待他们不错。”少年伤得并不太重,经魔法治愈已无大碍,女孩失血过多仍时常昏迷。

“我想去看看他们。”朵琳撒娇恳求。

“等他们伤好了再去,陛下无罪赫免,还怕没机会?”法兰克和颜劝诱,“或者过一阵让修特大人带来,让你看个仔细。”

“这么说公主不是被禁足?”

“禁足倒是真的,皇帝陛下不希望她再和那个少年再有什么来往。”他轻刮了下妹妹的鼻子,“记得今天跟你讲的,不准说出去。”

“嗯,哥哥要答应下次带我去看他们。”

“好。”

当时的他,绝没想到真正实现这个诺言,要待很久以后。

复得

莱亚走进厨房,倒出炉上冒热气的药轻尝了一口,确定无虞后又化开一碗糖水,一并放在托盘上端出,女厨工们痴迷的眼光和调笑私议追随着他的背影。

路过长廊,裴吉正在武士的指导下练习,动作粗疏却极认真,满头都是晶亮的汗。他顿住脚,眼神沉沉,许久没有移动。直到碗里的药从滚烫变至微温,突然快步走向熟悉的卧房。

“别动。”

莱亚急步上前,放下托盘扶住少女的背,小心的让她坐起。赫蒂看他不赞同的神情,调皮的吐了吐舌。

“再躺下去我要闷死啦。”

少年没有答腔,拿过托盘上的药碗。

“可不可以不喝……我觉得已经好很多。”在他的目光之下,赫蒂的声音越来越小,转为郁闷的咕噜,认命的伸手。

“我自己喝。”她不满的抗议。

莱亚摇摇头,拿起了汤匙。

“不用你喂,我这只手又没受伤。”躲闪期间被强行灌下了第一口,苦得半天说不出话。刚要张嘴又一匙送过来,抗议再次被无视。最终挫败的喝下少年递过来的糖水,化掉一腔苦涩。

“你要这样喂到什么时候啊,我早就能自己喝啦。”每次像小鸟般被喂食,感觉真奇怪。

莱亚听而不闻,执起布巾擦拭唇角残留的药渍,动作轻柔而细致,仿佛她一碰即碎。小脸仍未恢复红润,但比起濒死的青灰已好上许多。

“以后别那么鲁莽。”收回手,少年低低的开口,藏住满腹心绪。

赫缔缩缩脖子,讨好的甜笑。

“裴吉呢?这几天很少见他露面。”莱亚刚出事,她就嘱咐裴吉趁乱溜出了宫,收拾东西躲到另一家住店,不知是如何找到这里。刚一醒来看裴吉的眼睛红肿不堪,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都陷进去了。

“这几天在跟着府里的武士习武。”

“说起来,修特大人还真周到。”她环视周围,养伤的卧房干净而清洁,四壁雪白,深色帷幔半掀,窗前一颗粗壮的烨树,叶片被阳光映得油绿。

并不像下等奴隶的居所,为什么莱亚会说那些话?

知道她在疑惑,少年不出声的冷笑。附在她耳边极低的细语“赫蒂你要记住,有种人表面上对你越好,背地越狠。最想让我们死的正是那个和善的修特。绝对不可以信任,一定要尽量远离。”

赫蒂惊愕的睁大眼,“为什么他想……?”

“我无意中撞破了他的秘密,所以他想杀了我。”若非她不计生死的冲出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择他做主人……”

“没有更好的选择,选其他人只会死得更快。”那个心机深沉的人不会留下任何泄密的可能,即使在公主身边他也能轻易找到灭口的机会。谁会提防亲切的修特大人?也正因此,在修特府坻养病的这段时间是安全的,至少在他的绝对控制之下,无须仓促动手惹来疑渎。

这些阴暗的计量,赫蒂是不懂的。

少年没有过多的解释,拿过梳子替她梳理长及肩头的秀发,黑发厚而丰盈,握在手心细滑如丝,触感极佳,指尖拂过眉间那枚鲜红的印记,沉默良久,眼神复杂。

赫蒂随手摸摸不甚在意。“对了,现在我们两个都是奴隶了,裴吉怎么办。”

“让他跟着你吧。”莱亚有些勉强,似乎并不情愿,很快转往另一个话题。“告诉我,你打算怎样?真的乖乖做奴隶?”

少女转转黑眼珠,略带郝意。“过一阵就跑吧,像你说的到中州大陆。反正希铎也看过了。”长枪在手,觑个空隙溜出去还是轻而易举,她有信心躲过追兵。眉间的印记用长斗蓬盖住就好。本来还对修特大人有点歉意,现在可以省了。

莱亚静静的看着,许久不曾说话,像是在用眼神将她刻入心底,紫晶般的眼眸晦暗,看不出是何种情绪。直到赫蒂开始不自在,他才垂下眼睫。

“明天清晨走。”他的双手在背后紧握,指节发白。

“你先偷偷翻出去在城门口等,稍晚我带上裴吉以买药的名义出府。只要以为你还在,他们不会阻拦。”

少女吓了一跳。“这么快?”

“你恢复的比他预料的快,这是唯一的机会。”

“难怪……”。难怪莱亚只在晚上才准许她在卧房内活动,吃药吃饭都是他亲自喂,在外人前营造出虚弱印象。

“现在的体力能否不惊动侍卫翻过院墙?”莱亚有点顾虑,眉心紧皱。

还是勉强了些,能等赫蒂痊愈是最好,但那时恐怕修特已杜绝了任何逃走的可能。

“没问题。”少女比出一个放心的手势。

莱亚想起另一点,“你的额饰……”

“能活下来是最重要的,多亏了师父。”赫蒂伤感。

即使离开了人世,她仍在庇佑自己,不然在殿门口的火焰雷电魔法下早被烤焦了吧。本已遗忘了银环遮敝印痕以外的功效,直到受攻击的那一刻来临,师父的守护让他们逃过了生死大劫。

“你的确应该感谢她。”飘渺的声音响起,让两人猝然变色。

天花板上一处不起眼的暗记渐渐透亮,赫然是个极小而复杂的魔法阵,缕缕金光透出,光芒越来越盛,一个朦胧的人影显形,法袍无风自动,大魔法师卡隆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房中。

“你……”少女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

莱亚目视卡隆,并无太多意外。

“你很聪明,也很谨慎。”魔法师回视,不因对方年少而小觑。“虽然你处理了其他窃听漏洞,却忽略了天花板上的魔法印。只要有它在,随时能通过与其对应的魔法印听到房里所有对话。”

莱亚微点下头,算是默认。

“不过也许你知道。或说你已猜出这间房曾经的用途——我和修特私下密谈之所。”卡隆目光灼灼,似要看透少年的内心。“你猜到我不会与你为敌?”

“因为你承认银环是真的。”他镇定的回答,道出疑惑。“修特暗示你否认,希望用这个理由杀了我们,反正人死了照样能拿到它。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拒绝。”对这一点想必修特同样诧异。

“原本……我确实打算这么做。”卡隆不再挺直背,微微佝偻,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为什么改变主意?”这是唯一令他不解的地方。

魔法师抬起手,透明的空气如雾凝聚成形,逐渐转化为影像,显现出本属于赫蒂的额环。随着他的手指有如实质般翻转,银环的内侧展现在二人眼前,细致光硬的内壁刻着一行小字:

给爱徒赫蒂——比翠丝。

“她死了,我不能再让她所爱的徒弟死在我手上。”

“您认识我师父?还有,您怎么知道她……”无法说出那个字,赫蒂的声音噎住了。

“将罗塞里银化为器具需要消耗极大的魔法力,一看见它就明白了。”也许哀痛已经沉淀,魔法师没有流于伤感,反而出言安抚泫然欲泣的女孩。“比翠丝曾是我最亲近的人,因意见不同而离去,我们都老了,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卡隆无声的叹息,结束了一段回忆。

“我本来想提醒你们,顺便把这个还给你。”枯瘦的手从袖袍伸出,柔和的银光映亮了三人的眼。依旧是朴素的银质,样式有了极大的变化,不似过去的简洁,纤巧精致的金属藤蔓延伸,宛然托住中心碧绿的宝石。

赫蒂怔住了。

“我把银冠分成了两份,一份以过去的式样保留在国库。这一份稍稍变化了形状以防被人认出。这颗翠晶石与紫晶石价值相当,不致招来过多的麻烦。”他霭然解释,“罗塞里银的质量少了一半,对魔法的抵抗力已不如初时那样强大,别完全依赖它,还是要小心。”

“那您……会受牵累吗?”赫蒂开始担心其他。

“比翠丝是将矿石炼为物质,而我只是改变一下形态,轻松得多。”魔法师笑笑,“至于另一个,世界上有几个六阶魔法师能发现它的秘密?”

“你们明天就走是很聪明的决定,以后离远一点吧。”看着手捧银环的少女温暖感激的目光,卡隆微喟,“所谓的政治都是肮脏的东西,不适合像你这样的孩子。”

师父以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暖意涌上,赫蒂红了眼眶,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开口。

“卡隆法师,我很想问问这个奴隶刻印到底是什么?有没有办法消除?”

大魔法师沉吟片刻。

“严格说来,它可以算一种类似于诅咒的上古魔法。你知道,这个世界分为三界,精灵界魔界人界,三界其实是三个不同的种族,之上还有创世神。这种咒语据说是神为了惩罚而造出。不管是哪一族,被咒语击中将立即死去,转生为三界最底层的生物……”

法师意味深长的笑笑,“……就是指人族了,除了眉心刻印外与普通人无异,但不像常人能再度轮回转世,死后化为虚无,灵魂寂灭消散。通常认为这种惩罚比死亡更重,歧视也是由此而生……很可惜,尚无任何解除的手段。”

所以比翠丝才为她精心打造了额环。

对一个只会武技,不懂魔法的人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护身符。不解比翠丝为何收一个生而为奴的人为徒,但看到这双热情明亮的双眼,仿佛见到自己都以为遗忘的那个人……

伤离

赫蒂在城门口等了很久,差点以为计划失败而准备回头。

翻墙时撕裂的伤口暗中渗血,疼得她直冒冷汗,浸透了手中紧握的地图,莱亚昨天画的,十分细致的指引城门路线和躲藏地点,不知怎会了解得如此详尽,受伤后醒来总能看见他在近旁,仿佛不曾离开。

朦胧中他整夜坐在床边,偶尔低语,莫名的悲伤。好奇怪的梦,不可思议的离奇,说出来莱亚一定会笑吧。

疼痛持续传来,她皱皱眉按住肩膀,被大剑贯穿的伤口愈合要比想像中麻烦,在治愈魔法下平复的肌肤用力后再度裂开,好在厚衣的遮挡不致被人看出。肩痛和焦虑的双重折磨令她烦燥,直到两人的身影远远出现,才松了一口气。

以莱亚的细致,该是很顺利才对。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送饭侍女惊骇的发现被子里卷着的黑发少女不过是顶假发,他们已搭着运货的马车离城几十里外,追赶的侍卫面对亚述城外多条岔道分散追踪,乔装成男孩的赫蒂和裴吉轻易躲过了搜寻。直到晚间,自弗蕾娅公主处回来的修特大人才由管家口中听说了这个消息,那夜究竟是如何震怒,已不在他们了解的范畴之内……

至于莱亚……他消失了。

挨过数十天旅程,赫蒂带着裴吉来莱亚指定会面的地点,一个近乎封闭的淳朴小村。这个小村里没有贵族,皆是朴素淳厚的乡民,对异乡人友善而热情,无人对他们的来历起疑。赫蒂戒慎的心绪稍稍平静,又陷入不安的等待。从城门口莱亚坚持分道而行,她就止不住频频担忧。

无规律的逃亡生活使未愈合的伤口恶化,低热和疼痛让身体极度衰弱,就在这个时候,过路邮差捎来的信件令她再支持不住,当着裴吉的面倒了下去。

赫蒂:

我已找到同伴,将开始另一段生活。

不会回来,不用再等。

勿忧勿念。

保重。

莱亚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绵延良久,等到她终于能够坐起来,两个月已经过去了。寒冷的冬季来临,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小镇被厚雪覆盖,化为一片莹白。

安瑞婶婶是赫蒂借住小屋的房东,当日看他们两个外乡人年少无依,热情的分出一间自家小屋供两人暂憩,赫蒂病倒后,惊惶无措的裴吉情急之下请求帮助,病弱的女孩激发了安瑞母性的同情,包办了一切近身照顾,还请来了药师,一贴贴药汤灌下持续调养,时日渐逝,她逐步好转。

胖胖的妇人麻利的帮她除掉贴身衣物擦洗身体,热气腾腾的毛巾给苍白的肌肤薰染上一丝血色,细瘦肩头狰狞的疤痕让安瑞心疼的唠叨,慨叹他们遇上的匪徒残忍可怕。

路遇凶匪,是裴吉情急之下为她的伤口想出的理由,居然被纯善的村民深信不疑,或许两个孩子难以和骗子挂勾,或许偶尔出没的劫匪传闻加强了可信度。裴吉的灵俐勤快很快获得了村人接纳,许多邻人出于同情主动提供帮助,在这种时候不能不说是件幸事。

公主赏赐的金币在此时发挥了最大的作用,生活得以支撑一段时间而不虞匮乏,即便如此裴吉仍谨慎使用,多数以和村人共同劳作来换取一些生活物质,从初时的笨拙到日益熟练,他渐渐习惯村落的生活。

鹅毛大雪在傍晚时分停息,檐下挂满长长的冰棱,在暮色中透亮,热情的妇人擦拭完毕又用棉被把她重重包裹起来,体恤她的虚弱没有久留,与门外的裴吉交谈了几句径自离去。

赫蒂靠在软枕上,厚厚的被子掩至下颔,茫然的盯着窗外发呆,简易壁炉里火光熊熊,小屋暖如春天。外面的劈裂声不断,压过了呼啸的狂风。须臾,裴吉抱着一捆柴推开门,寒气随之而入,他用一只手压上门栓,将冷意阻隔在外。

一连串风波让裴吉迅速成长,两个月的独力承担煅炼了许多,身量窜高,隐隐有了少年人的挺拔。

他将柴捆放在壁炉边,提过煨好的药试了试温度,倒了一碗递至床边。赫蒂伸出一只手接过乖乖的喝下。

“伤口还疼吗?”

赫蒂摇摇头,“我想出去看看。”

“外面太冷,等天好点我带你出去。”

“莱亚有消息吗?”

“没有。”

每隔几天,这种例行问话就会出现。原先那个活泼的少女仿佛随着病弱消失了。总是失神的看着窗外,等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

“雪真大,昨天半夜把树枝都压断了吧,我听见声音了。”少女弯弯嘴角,努力让气氛不那么沉闷。“幸好前些天你帮安瑞婶婶修好了屋顶,她还跟我夸你能干呢。”

裴吉沉默,往壁炉里又多扔了几根木头。

“今天和村里的男人一起伐木,会不会很辛苦?”

他摇摇头,对近日的室外劳作习以为常。

“钱还够用吗?金币是不是快用光了?”

“还有。”

失去了找话题的耐性,赫蒂不再开口。

寂静的空气笼罩了小屋,只听见木头在火焰的舔噬下辟啪爆响。

“赫蒂。”

“嗯?”

“莱亚不会来了。”裴吉第一次提起失踪的少年。

赫蒂的睫毛抖了抖,“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是真的找到了同伴。”潜藏在心底的话突然冲出,裴吉自己也愣了。

她抬起头,黑亮的眸子眨也不眨。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一口气说出来。“我在修特大人府里见过,有个陌生人深夜和他在角落里密谈,那个人对他极为恭敬,甚至跪在他面前。”

裴吉迟疑半晌。“他发现了我,差点……是莱亚制止的。后来他开始教我一些事,大概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要走了。”不是没有预兆,当莱亚巨细不遗的告诉他赫蒂的喜好习惯时就该猜到,只是从没想过少年会舍得离弃……

赫蒂瘦了很多,本来就小的脸只剩了一双大眼。

初见时的强悍矫健荡然无存,憔悴病弱如斯。那么好的女孩,对他那样好,怎么忍心,怎么舍得让她的生活狼狈至此,自己却转身离开,投奔更好的机会。

他无法想像,也无法接受,无数次愤怒的想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