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风平浪静的过去,以为可以照预计稳妥渡日时,又出现了意外。

伊尔王子带着几名随扈,在一个普通的下午降临酒楼。

银发的标志格外显眼,正在大厅用餐的所有人都为之侧目,王子历来深居简出,极少能在宫殿以外的地方见到,连酒楼的老板都毕恭毕敬的亲自出迎,请入顶层最豪华的包厢。

伊尔一路微笑,气质超然,亲切而不失尊贵,轻易掳获了在场女性的芳心,全酒楼的女侍都挤在顶楼恋恋不肯离去,若不是老板不顾身份的哄赶,恐怕会上演一场罢工事故。

赫蒂大概是唯一积极工作的女侍了。

当听到安蜜以激动得近乎歇斯底里的口气通报王子的到来,她以最快的速度窜入厨房,善解人意的接替了厨娘洗碗,瞬间,忙碌不堪的水池边空无一人,没有人愿意错过亲眼看见伊尔王子的机会。

环顾空荡荡的四周,她撇撇嘴,认真的清洗碗碟,懒得去想楼上是何等盛况。不过是个皮相稍好的贵族,怎么会引人狂热至此,惊喜得险些眩昏的女人可不止一个两个,实在难以理解,明明是个恶质无耻的家伙。

“真的那么差劲?”

“是啊,搞不懂怎么会有人喜欢。”

“也许是因为长相吧。”

“那又如何,莱亚的容貌也不比他差。”

“你喜欢莱亚?”

“我……”

赫蒂突然醒过神,手里的餐盘滑落,溅了一身水。

身侧那个似笑非笑的人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的狼狈,深绿色的常服配上马靴俊挺出众,和污脏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

“菲……菲腊大人。”胡乱擦擦身上的水渍,赫蒂结结巴巴。“您怎么会在这里。”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好像全是王子的坏话,她简直想撞墙。

男子挑挑眉,“弗蕾娅公主临走前托我留意,希望你的生活能好一点。”

公主?赫蒂泛起一丝愧疚。

虽然过去的变故由她而起,伤害却与她无关,她……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

“那天晚上你们谈了些什么?”

面对菲腊的问题,她试图回忆,实在是意外的冲击太大,几乎想不起来。

“或许是……拜托她不要告诉修特大人。”

“这么怕修特?”玩味她的表情,他颇具兴致的探究。“你有公主说情,被抓也不会过度处罚。况且据我所知他风评不错,尚未听闻有虐待奴隶的记录。”

赫蒂为难,无言以对,菲腊的目光逼得她不得不回答。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可怕。”

“只是直觉?”

“嗯。”没有说谎的天份,她低头洗盘子掩饰心虚。

哗哗的水声不断,静默片刻,菲腊再次开口。

“为什么莱亚会主动选择一个可怕的人?那时选公主岂非更好?”

她惊讶的抬头。

菲腊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唇边的笑意仍在,显得格外刺眼。

原来……他早已调查了一切,对当年皇宫的一幕了如指掌。

停下了手里的洗刷,赫蒂突然觉得辛酸,莱亚在耳边说的话又泛上心头。没有力量的人连躲避践踏的资格都没有,好像……一点也没错呢。

“当时我昏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是过于冷淡的语气泄露了她的情绪,菲腊没有再问下去。

“如果刚才的话有什么刺伤了你,我很抱歉。”

一股意气横梗胸臆,她直视着他的眼。“菲腊大人想知道什么?我只想找个地方平静的生活,不是雅法也行,我可以换别的地方。”

“对不起,是我太无礼了。”

对方干脆的道歉反而让她愣住了,从没想过能从贵族口中听到,赫蒂不由狐疑。

的确是认真的神色,菲腊没有了置身事外的淡定,眼中有歉意。

也许……他……和别的贵族不太一样?

菲腊站在窗边,目光落向不知名的远方。

科林愣了一下,跟在身后的苏玛险些撞上。后者推开他走入房间,抱怨他的刹时驻足。

“在想什么?”相交十余年,那种微带迷惘的神色从未在菲腊脸上出现过。

觉察到自己的异样,菲腊抹抹脸,走到沙发前坐下。

“最近你有点奇怪。”科林上下打量老友。“是因为那个女孩?”

“没有,希铎方面调查的结果?”

“修特确实有问题。”科林随口回答,愈加觉得不对劲。

苏玛凑上来啧啧称奇。“秘谍提供的资料真是惊人,不是情报确定我还真不敢相信,希铎作为国礼送过来的罗塞里银冠是来自于她。”

菲腊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种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怎么会落到她手上?居然被一个奴隶拿来掩饰刻痕。”任是谁得到了也不可能是这般用法。无不是视同拱璧锁在宝库,哪会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街市。

“她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没有身世来历,胆子大的惊人,空手闯宫殿,同时对抗几个高阶。若不是为了那个莱亚,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她握有这种秘宝。”

科林虽然和苏玛有同样的惊讶,却没有附和,敲敲还欲再说的同伴。“不是几天前就知道了,你要感叹到什么时候。”

制止了对方泛滥的口舌,他正色看向菲腊。

“根据秘谍的调查,修特是北卡的暗间。明里受维肯皇帝宠幸,私底下却用大量金钱收买了不少贵族,左右皇廷的舆论。诸多重臣倒向北卡一边,以至于在北卡内乱的时候,希铎选择了按兵不动。”

“照这样看,这枚暗间所起的作用可真不小。”菲腊单手扶额,若有所思。“魔族入侵又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报告,北卡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苏玛接口,“有,和修特的调查一起出来的。北卡主要还是由于自身的原因。”

“详细说明。”看苏玛得意洋洋,资料应该翔实。

“两年前,北卡皇帝去世,大王子继位。声望远不如长期被压制的二王子,甚至许多臣子都不以为然,认为他难当大任。二王子随即策动兵变,以武力夺权,尚武之风极盛的北卡推崇强者,最终希铎袖手坐看,大王子兵败流亡边境,无论是能力还是实力都一败涂地。”苏玛喝了口水,继续陈述。“本来胜负已经很明显,可谁也不清楚何种缘故,数月后大王子卷土重来,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二王子措手不及,被攻陷多个城市,内乱频频,流民遍地,双方长期胶着的结果是北卡的国力衰落到极点,精锐兵力都在皇位之争中消耗殆尽。在这个时候……”

“魔族长驱直入了。”菲腊十指交按,露出一丝讽笑。

“不错,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北卡就已陷入囊中。”

一切都顺理成章,魔族拣了个大便宜。

只是……怎么会如此凑巧,一百年没有战争,偏偏在这个时候发难。他审慎的思考,推敲每一种可能。

魔族插手了北卡的内乱?也许大王子在流亡期间与魔族达成了协议,可能是帮助他重新登上皇位后的某种利益交换,双方都掩饰着真实的目的,自以为能够控制,却没想到魔族要的是整个北卡……

果真是如此,确是很高明的谋略,充分利用了人类对于权势的执著愚蠢。

唯一不解的是……魔族何以如此了解人界。切入的时机、战争方向的控制、国内动态的把握都极精准,谁在策动?

战火……未必会止于北卡。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袭来,他断然开口。

“科林,通知将军征召全国所有后备役士兵重新入伍。”

“苏玛,告诉国相,立即着手战争物资准备,必要时进行全国管制。”

“你担心魔族进攻中州?”科林站直身体严肃起来,苏玛也收起了玩笑之色。

“不会那么快,假使魔族够聪明,会好好巩固已到手的北卡。”菲腊目光森冷。“但我们必须提防,一旦情况超出预计,中州……可能会成为人类最后的战场。”一百年没有交战的两族,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战力,这次魔族兵不血刃的获取了北卡,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继希铎的席卷全国的征兵后,中州大陆也开始了战前准备。

虽不似希铎般全面征召,到底非同小可,各处士兵进行登记集结,整个帝国都被波及。

门阀贵族近日多被召集议政,酒楼的生意清淡了许多,大半桌位处于无人状态,与过去客满为患的场景截然不同。老板安排女侍们轮流休息,赫蒂的时间倒是多了起来。

裴吉每日不见人影,也不知在忙什么,她没有问。

那次的事俩人不曾提起,终还是不如过去自然,之间的谈话也少了。但愿时间长了他的心思慢慢淡化,不再执著,目前她只能寄希望于此。

大段的空闲难以打发,安蜜和拉法又时常在家亲热。城市渐渐熟悉得无趣,她溜进裴吉过去工作的舞场,远远的看舞者彩排练习,发呆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很容易混掉一天。

单调乏味的日子令人倦怠,某种情绪暗暗滋长,一旦产生就很难拔除,晚上越来越难以入睡,听着裴吉的呼吸,她披衣而起走出家门。如同一只轻灵的小兽,在黑夜中的城市里穿行跳跃,躲过夜巡的士兵,跃上帝都里最高的屋脊,远处漆黑的屋宇皆在其下,如鳞片般起伏绵延至远方。

从天宇俯瞰,偌大的城市一片寂静,辉煌耸立的屋宇上,悄无声息的蜷着一个身影,在亿万颗星辰的闪烁中沉眠。

星辰之上,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久久凝伫,默默注视着恬睡的娇颜。

“王,夜境花开了,您不去看看吗?”大精灵驻足石阶下,第一次打扰了精灵王的独处。“或许比人界更美。”

艾希尔王从水镜上移开视线,看着略显局促的露西安。

“谢谢,你带着其他侍从去看吧,难得的盛况,不要错过了。”

夜境花,生于精灵界极净之处,三百年才有一次宛如梦幻的盛开,连精灵都为之沉醉的罕世美景,一夜绽放,瞬间凋零,飘渺空灵,澄净清绝的水之花。

“王……”

“我以前看过,你知道,和薇塔一起。”艾希尔沉静的微笑,婉拒大精灵的好意。

露西安沉默了,良久,抬起头看向脸色柔和的精灵王。

“艾希尔。”自从成为王后,她首次呼唤他的名字,哀婉而无奈。

“不要再看人界了,跃入神罚之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消失了,是她自己选择了放弃生命……”

“不,薇塔没有消失。”没有想像中的悲恸,艾希尔的手轻抚水面,仿佛抚过镜中沉睡的爱侣。“即使容貌完全改变,即使转生为人,她依然存在。”

“那不是她。”露西安忍不住激动。

“是她。”精灵王没有发怒,淡淡的坚持。“神罚消去了灵智,可改变不了她的性情。”还是爱与不爱都那么直接的女孩,依旧是热情天真,快乐明晰,一如前生。想起过去的种种,他微笑起来,眼神温暖。

“她还记得精灵舞,还记得……我。”

“可是人界那样污秽,她又转生为奴隶,就算记得又怎样,你能看见又如何?”露西安最终还是说出口,两行清泪簌簌而下。不敢看过去的朋友在人界是如何的憔悴,那里欲望混杂,纷乱污浊,何等可怕。

难以想像是怎样的决心,让一个精灵从三界的顶端跌落泥尘,至卑至微。

“她过得很好,虽然有一点寂寞。至少我还能看着她,在这几十年内。”比起长寿的精灵,人类的短短一生犹如弹指,瞬息火花。

艾希尔喃喃叹息,隐现不甘。“精灵能活那么长,真不值得羡慕。”

当初,她是不是也这样想?

难以忍受两千年相见不相亲的寂寞,才决定纵身一跃,了断牵挂?

成为王,究竟是神的恩宠抑是惩罚。

远处的天空透出奇异的蓝光,幻彩明灭,美得无可言说。

又是一度境花开,当年共同看花的那个人,已湮然转生不复记忆。

花开不开,还有什么意义。

醉酒

赫蒂扶着昏昏的头,踉踉跄跄的走在深夜的街头,几欲跌倒。

身后远远缀着几个不怀好意的混混,私下低语,轻浮的笑声不时传出。

今天……怎么会变这样的。

裴吉和往常一样早早的消失,然后?呃……然后自己去了舞场,照例发了半天呆,再然后……在离开的时候碰到了妮可。

对,这就是一切的根源。

那个女郎依然美貌惊人,明媚的大眼足以勾掉所有男人的魂魄,随着夜蝶舞团来到了雅法,无意中窥见了在观众席发呆的她。

还好卡萝夫人不在,不然赫蒂一定已拔腿落跑。

没想过会再见妮可,也没想过心高气傲她主动过来打招呼。不管当年是什么原因,抢了风头都是事实,印象中她根本不屑于和自己攀谈。

其实现在也差不多吧。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妮可把她硬拖到一家小酒馆喝酒。

怎么会有那么难喝的东西,与从前在森林里酿的截然不同。冰凉辛辣,又苦又冲。喝下去像一团火,烧得人好不难受,险些立刻吐出来。

但看到妮可面不敢色的喝掉一瓶又一瓶,她也只好苦着脸作陪,捏着鼻子硬灌下去,惹火了美人后果是很可怕的,狄勒的追杀还记忆犹新。

大概是喝多了,妮可的话也多起来。

问出莱亚抛下她走掉之后,居然大笑起来。

“活该,当初看见他我就觉得,你哪里配得上。”鲜艳的红唇微撅,照例是一贯的骄傲。“知不知道所有女人都盯着他,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被他一扫根本说不出话,只有你像没长眼睛一样。”狠狠的灌下一大口,犹不解气。“那小子对任何人冷冷冰冰,敷衍一句都懒,偏偏对你和颜悦色,处处帮着你,好得让人嫉妒,你说你有多招人恨。”

赫蒂无语,看着她突然的激动。

“以前,男人的眼光没有不看我的。可我对着他笑,他理都不理,凭什么你这个不起眼的丫头能比得过我。”妮可拂拂卷曲的秀发,成功的让店伙计把酒倒在了桌上。“论身材,论姿色我哪一点不比你强百倍。不提平民,贵族又怎样,还不是看见我就神魂颠倒,凭什么他就例外。”

“莱亚对容貌不是很在意……”她小声安慰,没想到妮可会对这种小事耿耿于怀。

“所以我很讨厌你。”仿佛没听到她的劝解,妮可自顾自的说。“听说你竟然想替我跳舞,就更讨厌。你不会明白我为跳舞付出了多少,不分白天黑夜的苦练,脚尖留下无数血泡,累到昏倒,好不容易成为首席舞者参与仲夏祭。你有什么资格顶替我。”

越来越大的声音让她不由自主环顾四周,还好,基本上店里的男人都沉醉在妮可的美貌里,没有不满的表情。

“是的,你有什么资格。你怎么可能跳得出,怎么可能跳得出那样的舞……比起来,我苦苦练了十几年的舞简直是拙劣的模仿,可笑得像孩子的游戏。”女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迷蒙的看着她。“我想不出你是如何做到。”

“那只是碰巧……”

“没有碰巧,跳舞从来就不可能碰巧。”妮可吸吸鼻子。“你知道吗?仲夏祭之后我恨你。那些嘲笑的人我压根不放在心上,输给你这样的傻丫头才最令我不甘心。”她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有几份幸灾乐祸。“今天听说你被那家伙甩了,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