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告诉裴吉……”微弱的声音出口,黑暗湮灭了仅存的意识。

伊尔极轻的托起她,不敢用一丝力道。

风刃劈裂的伤口细而深,血不停流出,如蜿延的小溪。

反复试过治疗术,却没有一点作用。

“科林,去捉一个魔族法师过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失去了冷静,难以言喻的恐惧占据了心神。“叫人把最好的止血药拿到我房间,快!”

无法形容见到躺在地上,满身鲜血的她是何种心情。

当侍卫在战场上找到他,说她受了重伤,由巨龙守护无法靠近时,那种手足冰冷的感觉。

以为足够安全,以为能确保无虞,却伤得如此可怕。

“……殿下,昨天战时擅自调动的……”

“杀了。”

“是。”

“俘虏的魔族法师……”

“没有用,杀了。”

“是。”

“残余魔族的追击……”

“去找诺曼将军。”

……

是谁在旁边说话。

声音很低,依然掩不住杀气。

伊尔?

很像,但又不像。

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温和耐心的……

有人在用沾水的棉布浸润她的唇,清凉的触感引起舌间干燥,下意识的舔舔嘴,头被轻托起,温热的水流入齿间,缓解了失血后的焦渴。

疼痛减弱了,她再次昏然睡去。

科林和苏玛并肩走出。

“你可曾见过殿下那个样子。”苏玛苦着脸。

科林白了他一眼。

“那种杀气腾腾的口气,真不像是我认识了十几年的王子。”虽说擅自调动军队导致部署险些失败的家伙确实该杀,可不经军事法庭审判……吉伦将军面子会不太好看,历来把事情做得面面俱到的伊尔不可能忽略掉这一点。

“杀就杀了吧。”科林吐出一口气。“也难怪他冒火,不是那个混蛋,也不至……”不至于弄成眼下的局面,想起来令人冷汗淋漓,若不是她引得魔族误判……胜负犹是未定之数。

“希望她能快点醒。”

“我也希望,近日我们在希铎埋下的暗线起作用了。魔族送来了停战谈判的要求,王子却无心理会。以现在的情势而言,早日结束对峙是最好。”吞并了两块大陆后,魔族的物资异常丰富,战胜这样的对手,帝国也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久战对双方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消耗。

“因私忘公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但愿这一次也不会例外。”想起近段时间的反常,俩人相对苦笑了半晌。

“说来我很好奇,她是如何驯服巨龙?”

“不如说你更好奇为什么罗塞里银环会有两个。”

“你说得不错,要不你试试推断一下?”

“还是先用一下你的脑子……毕竟它们都快生锈了。”

……

掀掀眼皮,光刺得她无法睁开。

好容易适应,眩目的白光转为房间的景像,她……俯卧在床上。

是哪?为什么会趴在这里?

桌边睡着的人是谁?银头发?伊尔王子?

下意识的抬手,刺痛传来,提醒她昏迷前的记忆。小小的高兴了一下,初时还以为死定了。

试着支起身,脊背剧痛如闪电般窜出,忍不住低哼,冷汗瞬时浸透了全身,无力的倒回床上,连带撞到其他伤口,一时几乎冒出眼泪。

好厉害的魔法攻击。

“不要动,你全身都有伤。”男子惊醒,俯近看了片刻,轻柔的替她擦去额上汗。“忍着点,魔族法术造成的伤害只能用药草愈合,会辛苦一点。”

女孩无力的哼了一声,黑亮的大眼好奇的看着他。

相比过去的印象,象牙般面孔消瘦了一点,绿色的眼睛熟悉又陌生。

“你……”嗓子好哑,她不习惯的咳了咳。“……真是菲腊?”

男子微微笑了,舒开紧皱的眉。“我以为你会很生气。”

还不甚有力气说话,赫蒂翻了下白眼。

他半跪在床边,以免她太吃力。“菲腊是我出行时的化名,本身的外形太惹眼,这样能减少很多麻烦。”看她不满的表情,补充解释。“其实早想告诉你,又怕你对伊尔的印象太糟,适得其反。”

脸完全不同,口吻却和菲腊一般无二。

“为什么那时……”

想起初见时对方唐突的行径她更疑惑,可这次他只是微笑,不再解答。

“你昏迷了七天,还很虚弱,先少说几句。伤口很深,还要躺好一阵才行。”

伊尔仔细叮嘱,前额贴上她的头,试探体温是否合宜。

银色的头发拂在颊上痒痒的,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更加俊美,却让她极不适应,尴尬的垂下眼,脖子渐渐有点发热。

快闷死了。

趴了十来天,她觉得自己简直快长蘑菇了。

伤口还会痛,比初醒时已是天壤之别。

伊尔强硬的不许她翻身,更不许下床。要不是女侍帮助按摩快僵掉的肢体,擦拭身体,她会以为自己变成了一段木头。

每天除了吃苦苦的药就是发呆睡觉。屡次抗议都被驳回,其他的事都温和好说话,独独这事完全没商量。

“很无聊?”

看着赫蒂百无聊赖的样子,碧色的眼睛满含笑意,将带来的鲜花插起,大簇樱色花点亮了房间,清雅的香气散开,似乎好过了些。

似曾相识的花朵勾起了她的印象,好奇的询问。“好漂亮的花,会不会很贵?”

“不会,你喜欢就好。”伊尔手中拈起一个淡金色的果实,“张嘴。”

她依言咬下,甜甜的果汁溢满口腔,忍不住眯眼。“这是什么果子,真好吃。”清醒以后每两天就有这样一枚果子,让她觉得喝苦药变得尚可忍受。

男子笑而不答。

“今天能不能让我下来活动一下。”女孩照例询问,大眼满是乞求之色。

“不行。”

断然的拒绝浇灭了热望,赫蒂郁闷的扁嘴,转了下念头,也许晚上可以趁看护的女侍睡着了试试。

“想都别想。”

轻易看穿了她的想法,伊尔沉声警告,“你以为真空风刃的攻击是小事?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少伤?整整十五处伤口,现在不过是表面愈合。”抬手想敲敲这个不听话的病人,瞥见瘦得只剩巴掌大的小脸又叹息着放下,“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你救回来,只差一点你就没命了。”

少女不好意思的讪笑。“看来我的运气很好。”

“你确实运气很好。”男子轻抚她额上的银环。“要不是罗塞里银替你挡住了大半……又或者魔族在你掉下龙背后进行了第二次攻击……”想起犹自心寒,能有目前的状况,确实极为幸运。

“魔族退兵了吗?”

“还没有,他们提出和谈,这几天会定下商谈的具体细节。”

“那一战不是我们赢了?”

“虽然赢了战争,魔族元气大伤,实力仍不容小觑。”伊尔随手把玩着一缕黑发。“若非希铎情况有变,未必会就此罢休。”

“希铎?”

“魔族早就暗中杀光了希铎王室,只留下弗蕾娅公主一人,甚至一并清除了许多贵族,只是消息封闭得很紧。最近底层民众得悉王室的情况,又不堪魔族的暴虐行径,群情激愤,各地都有抵抗组织出现。

“弗蕾娅公主……”赫蒂小嘴微张,无法想像。

“留下她,也许是魔族想借联姻的方式永久主宰大陆,名正言顺的成为希铎皇帝。

“那她……”

“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一个毫无威胁的公主存在对魔族治理征服地会很有好处。”

想起公主的处境,赫蒂不由难过。

“王室有王室的责任,维肯皇帝当初开城投降,就得承受这种可能的后果。眼下希铎的反抗十分激烈,魔族唯有抽调主力镇压,中州暂时是安全了。”对于希铎王室的下场,不是不同情,但更多的必须是对现实的考量。

“我们会尽可能的帮助,但也要看希铎本身的情况,最好是……”见她专注的倾听,伊尔没有再说下去,重新泛起笑意。“最好是你快点好起来,至少能走出这个房间,才有精力去担心别人。”

看护女侍按时前来换药,伤口日渐愈合,比起过去的伤,这次的创口并不狰狞,稍动仍是感觉疼痛,看来他说的果然没错。还好受袭的时候护住了胸腹,不然恐怕连俯卧都会困难。

“伊尔王子怎么知道我有多少伤?是你告诉他吗?”

女侍微笑着摇头,手上仍在忙碌。

“包扎的时候一定很麻烦,谢谢你。”想想当日的惨况,赫蒂再三致谢。

“赫蒂小姐应当感谢的不是我,最初上药的是伊尔王子,在您昏迷的时候都是殿下亲自照顾。”女侍利落的包扎完毕,悄然退下,留下她一人呆滞。

伊尔……亲自上药?

可是醒的时候衣服已经脱掉,被子里什么也没穿,还是自己坚持让侍女帮忙穿上的睡衣。

……十五道伤口的处理……

怔了很久,热气冲上头顶,赫蒂把脸埋进厚厚的绒被,窘得无地自容。

那个……该死的伊尔……

议和

五天后,伊尔代表中州,同意与魔族谈判。

和谈这种事,在人类与魔族之间极为罕见。

全然对立的两族通常只有溃败退走,胜而掠夺两种局面,历史就在反复的攻防拉锯中前进。大战后双方都要用很长时间来休养生息,时机成熟时魔族又会卷土重来,不管是哪一方皆已习以为常。

无奈眼下的现实是,双方都有不得不退让的理由,在托兰僵持下去不符合各自利益。是以虽然极为勉强,总算是确定了和谈的日期,却在地点上卡住了。双方缺乏信任,一个个地点提出又被否定。在双方使者耐心消失殆尽前,终于定下在托兰城头,大军压阵,两军统率当面会谈。

不知魔族是如何调度,人类的准备极为谨慎。

按照战争的概率进行了种种推演,充分做好了和谈破裂再次大战的准备。甚至还提出为了预防对方突袭,由他人假扮伊尔王子的计划,他毫不客气的否决,相较部属的如临大敌,伊尔看不出半点紧张。

看眼前人悠闲的削着水果,赫蒂按捺不住。

“你一点都不担心?”

他细心的把水果切成小块,塞进她嘴里,才慢悠悠的回答。“有什么好担心,魔族比我们更不想打下去。”

努力吞咽水果,女孩一时说不出话。

“对魔族而言,能收获北卡和希铎已是超出意想之外的惊喜,根本不该再试图染指中州。好好巩固到手的土地,不出三十年,魔族的势力会成倍扩张,只要善加经营,一百年后中州将无力对抗,真来挑衅,那个时候最合适。”伊尔微微一晒。“这是我个人的想法,相信魔族少数人也明白这个道理。”

“照这么说,这场战争又是为什么而起。”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男子轻笑,端起手边的药碗。“把它喝了我就告诉你。”

赫蒂见势不妙,马上缩起脖子把脸转到另一边。“我还是不听好了。”

对她孩子气的反应没辄,伊尔忍住笑。“别胡闹,快趁热喝了它。”

“我已经好了。”她缩得更紧,只剩一把黑发散在枕上。

“还早着呢,十几天内你都无法下床。”

我真的好了,你看都不用再包扎了。”为了证明,还特地伸出一只手,衣袖滑下,露出光洁的臂膀,原本的伤口只余一丝宛如红线的细痕。

伊尔握住轻轻摩挲,创处很平滑,指腹几乎感觉不出。手臂纤瘦可怜,柔软细滑的触感令心神悸动,他勉强收住思绪。“魔族法术造成的伤口没这么容易愈合,你自己也知道。就算表面已经收口,离彻底恢复还很远。”替她把手臂放回被中。“不说别的,你现在能仰卧?背上那道最深的伤口还完全无法触碰吧。”

情知躲不过,女孩闷闷的探出头。“可是真的很难喝,你不知道药有多苦。”

他笑笑,没有对她的抱怨接口,最初她彻底昏迷的几天可是他亲自喂药,自然知道是何种滋味,不过以她的个性,还是不提为好。

“我喝完了,你继续说。”赫蒂摒住呼吸把药咽下去,好奇心又开始泛滥。

“说什么?”看她抗议的眼神,伊尔忍住笑意,暂时放弃了逗弄的念头。“关于魔族攻击的理由,有两种。一是魔族过于贪婪,盲目自信,被过于优异的战绩冲昏了头,以为能一口气征服所有人类的疆土。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很小。从魔族介入北卡的手段来看,我想决策者不至于愚蠢到这个地步。”

“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魔族的内部出现了问题,也可以归结为权力纷争。即使魔族的首脑很清醒,但在权力无法独占的情况下,难免被好战派牵制。对于头脑简单的主战派而言,几十万大军不趁胜出击,坐看中州反而可笑。”

“魔族本身意见分歧?”

“大致上不会错,据秘谍的消息,镇守希铎的是魔族二王子凯维,而在此领军的是三王子沙洛,看来和北卡一样,魔族同样有继承人之争。”

“你是说战争决策者明知不该出兵,还是无可奈何。”女孩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