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确定情报无误,留下部分人手驻防托兰,加固工事,带着大军回拔。

回到帝国中心,市民自发组织了盛大的欢迎队伍,庆祝战争胜利,亲人回返。无数彩带淹没了回城部队,银发王子骑着骏马走在队伍前列,微笑着向市民挥手示意,引起阵阵尖叫。

雅法的春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绿意铺满了临街阳台,鲜艳的花朵缤纷绽放,初阳下美不胜收,和平的气息惬意安然。

欢庆的气氛从宫廷延续到民间。

夜间,皇宫举行了规模浩大的舞会,声乐不歇,炫亮的焰火燃至半夜。一首接一首的轻快舞曲似乎没有完结的时候,到处都是精神奕奕的贵族男女兴致勃勃的攀谈,话题不离这场战争。

在北卡希铎相继覆亡的情况下,中州能独力战胜足可自豪,何况魔族还主动提出了和谈,史无前例的给予大批战争赔偿。出色的战果令人振奋,王子的声誉更是水涨船高,被视为国家救星。

好不容易从各色赞誉中脱身,伊尔遁入人迹较少的花园,疲倦的感觉袭来,他无奈的扯扯领口。

“累了。”科林来到他身边,递上一杯酒。

轻轻碰杯,他啜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过喉间。

“还好。”

“今天所有的贵族都在向你推销自己的女儿,只要满了十五岁。”科林调侃,戏笑中不乏同情,虽然以前伊尔的行情就很好,但现在简直……

“或许这得怪陛下。”晚宴前皇帝以正式的口吻宣告,即将替伊尔挑选一位合适的妻子,无异于给这些人施加了兴奋魔法。

伊尔苦笑了一下,靠上背后的大树,树叶的气息笼罩,使人心情平静。

“趁这个时候娶她,阻力会小得多,捏造一个身份也容易。”大概是这对父子都明白,挟战胜之威,朝臣的反对声浪完全可以被忽略。

以地位家世来说两人天差地远,加之性情各异,科林并不十分赞同,但皇帝陛下似乎另有想法,他也尊重伊尔的个人感情,“如果你真喜欢她……”

不曾公开,但军中对于伊尔和魔族的沙洛王子爱上同一个女孩的传闻早已沸沸扬扬,同胜利一般为人津津乐道,在他和苏玛强令压制下,帝都暂无人知。

强制无法持久封锁消息,错开这个时间,传闻飞散,需要面对的压力将难以想像,伊尔不可能不知。

知道他在想什么,伊尔微微摇头。

“不是时候。”

科林狐疑的看着他。“你是担心那天晚上……”

“不是。”伊尔否认。“我不在乎这些,而且我也知道,那天晚上除了治伤什么也没发生。”

科林极具兴味的挑眉。“你怎么知道,她告诉你?”

伊尔对他的关注啼笑皆非。“不用她说,我知道。”想起她的眼泪,心情又沉寂下来。“真要发生什么,他不会送她回来。”

科林静了静,有些感慨。“没见以前,我绝不相信魔族会爱上人类。”或者说,无法想像人类会爱上魔族。

“他曾经有三年时间是人类。”

“对沙洛她了解多少,是否能……”

“没有问,我不想向她探问沙洛的任何事。你不明白,只要一看她的眼……”那双清澈分明的眼睛像能洞彻心底,任何基于私心的试探都会自觉是种罪恶。瞥见他不赞成的神态,伊尔笑笑。“况且沙洛也不会说,他很清楚,赫蒂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看来你挺了解他。”

“就某方面而言,我能理解他的部分行动。”伊尔承认。

“既然他们已经分开,岂非时机正好?”看出他的情绪低落,科林鼓励。

“她的心……还容不下其他。”

伊尔沉默了很久。

“而且你也明白,战争并没有结束,一切仅只是开始。”

赫蒂并未回宫苑森林,租下了旅店的一间客房做为暂栖之所。

裴吉修行期间必须跟随梅林法师。

拗不过她,极不放心的回到了皇宫内的魔法师院。明知他有疑惑,咽下了无数问题,她只能无视,假做不觉。

从托兰回来,她已很少说话。

伊尔来看过她几次,或许是忙,不曾久留。

对于那天的事,没有人提起,仿佛从未发生,仍是平日一般的语气,温和体贴如常。远远缀在身后的两名便装侍卫,即是出自他的好意,她唯有当作不知。许多事,她已无力思考。

缓缓漫步街道,路过每家店都走入流连,在傍晚时分踏入一家魔法用品店。

各类魔法加持过的饰物用具摆满了柜台,一个个看过去,终于找到目标。很久以前那个紫眸少年,曾不经意提起过的,能够屏蔽一切魔法追踪的戒指,正在一块比夜色更深的丝绒垫上静静闪亮。

数天后,两封没有落款的信经侍卫之手传递至伊尔王子手中。

洁白的信封上分别写着不同的名字,一并送上的,还有她失去踪影的消息。

谁也不知道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就连最为亲近的科林子爵也猜不出,只知道王子看了信,一个人在黑暗的屋子里坐了很久,无人敢打扰。

天亮之后,侍卫奉命将另一封信带给了裴吉。

裴吉:

对不起,第一次给你写信竟然是因为这种理由。

总是让你照顾我,真抱歉。

这些年很快乐,以后我想起在一起的日子,一定会微笑。

你有美好的前程,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魔法师,强大到足以保护将来对你重要的人,名字将被许多人提及。

我知道我会因你而骄傲。

对不起,不曾当面和你道别。

我回森林里去了。

保重。

赫蒂。

乱世

简单的包袱和长枪一同挽在肩头,回复了初出森林时的孤身一人,她走得很快。尽量挑着无人的小路走出中州,再过十来天穿过希铎边界,就可以到达森林边缘。

叁差不齐的黑发随着步伐轻摆,摒掉了一切思虑,她只想赶快回到愚者森林。一路上极少休息,赶路成为唯一重要的事。

被魔族占据后,希铎民间频起的反抗事件令局势日渐紧张,占领军以维肯皇帝的名义颁布了夜间宵禁令,强令民间将上交武器,违者被毫不留情的屠杀,经常听闻某个村镇一夜之间被魔族军队残杀殆尽。

驻守各地的魔族十分倨傲,根本不把希铎地方官放在眼中,放纵士兵奸淫掳掠,百般凌虐愈增民怨。是以如此铁腕,也未能压制人类的反击,渐渐成星火燎原之势,伏杀狙击不断发生,常常在阴暗的角落发现落单魔族士兵的尸体,两族的对立越来越明显,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踏入希铎后赫蒂改为晓宿夜行,即使遇上魔族巡逻分队也很容易闪避,夜色和轻盈的身手是最好的掩护。

只是有些事,即使身手再好,也无法躲开。

借着暗淡的月光,她掩埋了被弃在路边的女孩尸体。

赤裸的身体遍体鳞伤,数不出有多少个伤口,又是如何痛苦的死去,血污而扭曲的脸上依稀可辨生前的清秀。赫蒂轻轻合上她的眼,取出旧衣覆上,又落下一捧捧黄土,说不出是一路来的第几个,哀痛逐渐变成了麻木。

触目的惨景让她不忍又无能为力,只希望能尽早回到静谧安详的森林,在魔族人类皆不会进入之处,或许将不再痛苦。

皇宫内,高层会议室紧闭的门响起敲击声,在与会将领的注目下轻推开。苏玛探身而入,向会议桌前的伊尔点头示意。

“殿下,那边联系上了。”

收到讯息,银发王子立即起身,示意休会,随同苏玛匆匆走出。

“如何做到?”

“透过七名暗谍策动了希铎北部的动乱,引得二王子凯维亲身前去镇压,皇宫的守卫稍稍松懈才有机可乘。”

“现在?”

“魔族精锐部队全力反制,乱局已被平定。”苏玛定了定,低低的说出,“七人全部牺牲,至死不曾暴露身份。”

静默了半晌,俊美的脸上一片肃然。“给勇士应得的荣誉,厚待他们的家人。”

“是。”

简短的对话中,两人穿过长廊走入一间密室,厚重的窗帘紧闭,科林正在屋内等。雕花书桌上,一块通透的魔法晶石明灭不定,散出淡淡蓝光。

见王子走入,科林无声念诵,手心释出微光拂过晶石,低弱的光芒忽然盛放,照亮了四周,形成笔直的光幕投映在墙上。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光芒中显形,逐渐清晰,窈窕的身段在丝缎长裙的衬托下优美动人,只是面容苍白而憔悴,使这份美丽打了些折扣。

“伊尔王子殿下,很高兴再次见面。”女孩屈膝致意。

“弗蕾娅公主,打扰了,抱歉让您冒险。”伊尔还礼,略带关切。“公主殿下的处境……?”

“还好。”她勉强自嘲,“比起可怜的臣民百姓,已经算是非常好。”

“希铎的情况我也有听说,不过还请务必忍耐,毕竟目前皇室……”

“只剩下我一个人。”弗蕾娅打断,语中满是苦涩。

“是的,我真希望连我一起杀了,好过这样煎熬的苟活。我知道他为什么留着我,只是因为公主的身份可资利用,我真后悔。”说到最后,已忍不住低泣。

“殿下说的他是……?”

“魔族三王子沙洛。带兵攻入希铎的就是他,凯维后期才从魔亚大陆赶来,为了让沙洛能腾出手进攻中州。”

“凯维是什么样的人,殿下可曾见过?”

“只见过一面,听说针对百姓的暴虐行径大多由他纵容。很可怕,残忍而无情,那次见面若不是沙洛赶到……”她说不下去,脸上犹有惊悸之色,显然当初受惊不浅。

“沙洛和凯维的关系?”

“很差,似乎彼此憎恶。”虽是娇生惯养的皇室花朵,弗蕾娅仍有本能的政治敏感。“若是想利用他们的分歧会大有可为,但沙洛目前有绝对掌控权。”

她犹豫片刻,掠过一抹狠色。“伊尔王子,我想说……过去我曾在雅法见过一个叫赫蒂的女孩,贵国的菲腊伯爵也清楚此事。”

伊尔的眸子闪了闪,“我听说过,公主殿下提起她是?”

“她和沙洛的关系非常密切,只要好好利用,控制她能对魔族造成极大的制约。”

“她是人类。”他不带感情色彩的陈述。

“我知道,但她对沙洛的意义非比寻常,魔族杀了那么多人,也该尝尝自己受胁迫的滋味。”怨恨布满了秀美的脸,泪光盈盈,说不出是恨是嫉。“沙洛就是莱亚,殿下查查就知道,他们一起旅行了那么久,不是她沙洛早就死了,希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气氛一片冷滞,他淡淡开口。

“公主说得有理,只是一介平民和一个帝王,谁该背负更大的责任?假如维肯陛下不曾放弃……”伊尔薄唇轻抿,抑住了更多谴责。

“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很卑鄙。我恨沙洛,也恨她……”珍珠般的泪滑下,弗蕾娅再无法镇定,多日的孤独怨憎令情绪崩溃。

“父王死了,皇室毁了,一点办法也没有,难道只能眼睁睁的看魔族横行?”

看着昔日地位尊崇的皇室公主痛哭,碧眼掠过一丝悲悯。

瞥了眼公主身后密谍的暗示,“请殿下珍重,只要您还在,希铎尚有希望,千万不要放弃,中州会在背后支持。”

光影转淡,公主哀伤的面容渐渐消失,室内恢复了黑暗。

科林起身拉开厚帘,明媚的春光透入,冲淡了沉闷的空气。

“她知道的不多。”苏玛喃喃自语。也难怪,被魔族控制在深宫,能获取的资讯有限。

科林并无失望,早在意料之中。“至少把晶石递交到公主手上,以后会谈方便得多。”

“下次科林可以把希铎的反抗情况告诉一部分,让她建立起信心。传令密谍暗中保护,一旦有机会,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把公主救出来,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伊尔思忖局势。“沙洛回国后必然会加大镇压力度,暂时让策动人员蛰伏起来,避免无谓的损失。”

两人正待执行,苏玛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伊尔留意到,示意他直言。

犹豫了片刻,苏玛硬着头皮。“那个男孩——叫裴吉的,昨天辞别梅林法师,出城走了。”

碧眼沉了沉,没有说话。

“他去哪?愚者森林?”见苏玛肯定的颔首,科林叹息。“有什么用,上古森林,不是徘徊不入就是终身迷失饿死林中,别说是初学,就连大魔法师也没办法在那种地方找人。”

苏玛耸耸肩,“这话梅林法师也对他说过,还说以他的天份半途而废是多么可惜,他完全听不进去。”记得梅林苍老的面孔懊恼不已,抱怨良久,眼见极有前途的弟子铁了心离开,大魔法师同样一筹莫展。

伊尔的手紧了紧,又松开。面无表情走出房间,步伐快得像后面有人追赶。

俩人顿时噤声,不敢多说,对望一眼随后跟上。

再次踏入巴伦,不论是心境还是眼前的情景,都与上次截然不同。

街上冷清了许多,即使偶尔有路人,也是行色匆匆,在骑着高头大马的魔族士兵枪下低头走过,无人停留。街市萧条,满市店铺都已关门闭户,少数门窗还有大片暗色血渍,焦黑的烟痕宛然。

赫蒂用布裹起长枪,快速穿过巴伦。

尽管十分小心,仍引来不少漠然的视线,这时候单独出门的年轻女孩,不知该说大胆还是愚蠢。几个魔族士兵注意到她,呼喝着走近示意她站住,没有犹豫,她拔腿就跑,迅速消失在墙头巷角,将追逐的身影远远甩开。趁着早晨进出城的人多混出了城外,她松了一口气,这是最后一个城市,再走十来日,应该可以顺利抵达森林。

接近北方,路边的弃尸日渐增多,无法视而不见,停下来掩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面对杀戮死亡,唯一能做的不过如此。擦去额上的汗,她覆上最后一捧土,十指因挖土而粗糙,些微红肿发热。

耳畔隐约传来惊惶的哭喊。

循声望去,树木挡住了视线,她走近矮坡边缘,俯视下方的大道。

一群衣衫褴褛的村民疲惫奔逃,身后的魔族铁骑散漫的追击,游戏般的冲刺,时而赶过,雪亮的军刀挥落,一个男子的头滚落尘土,身子犹往前奔,鲜血从颈腔喷出,几步后才轰然倒下。

惊怖的哀叫尖泣充塞了耳膜,赫蒂捂住耳畔不忍听闻。

哀哭渐渐零落,取而代之的是魔族的轰笑,狰狞的脸上有对血的渴望,嬉笑着杀尽了所有男人,驱驰着战马将仅剩的十来个女人围起,圈子一点点收小,无意中逼近了她藏身的树丛,恐惧的气息从坡下传来,她不敢想这些女人将是何等遭遇。

明知不会被发现,她的掌心仍布满冷汗,拿不准该如何是好。

魔族士兵已经开始戏弄,枪尖微晃,轻佻的挑开女人颤抖的衣襟。细腻的肌肤袒露,激起更多兽欲。抱在怀中的婴儿忽然大哭起来,仿佛对暴行的控诉。

号啕哭声让对方不满,斥喝那个年轻的母亲丢掉婴儿,女人吓得面无人色,反而搂紧,瑟缩着后退,险些撞上比划在身后的枪尖。一个魔族小队长式的人烦燥的皱眉,士兵锋利的长剑刺出,眼看连人带婴儿性命不保。

蓦然,斜刺飞来的石块重重击上额头,打得这个倒霉的军士当场昏死过去。

突如其来的袭击震惊了片刻,魔族立即警戒起来,纷纷退后,雪亮的锋刃指向攻击的来处,还没等立稳,树从中飞扑出的人影打乱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