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在这里?这么会在这时?看那张美艳的脸上半嘲笑表情也能猜出大概。大厅里的舞者,被撞到的倒霉鬼,可不正是她。

一个意外接一个意外,她的头开始眩晕,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周围。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本想远远逃离的地方变得无可回避,耳朵听得翁翁声越来越大,她一步步后退,强烈期望自己会隐形魔法能够即刻消失。

“你去哪,沙洛在那边。”凯维再次抓住她,抬眼望向上席,坏笑突然在唇边凝滞,几不可闻的自语。“该死,布兰琪什么时候……”

不远处,蓝发女郎正挽着沙洛,款款走下台阶。

“凯维殿下实在来得太晚。”黑色长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无懈可击的微笑下看不出半点异样,女郎紧偎着身畔的男子亲切寒喧。

沙洛面无表情的看着畏缩的白色身影,紫眸深不可测。

裴吉轻推,把赫蒂藏在身后暗退。

凯维迎上前,挡住布兰琪的视线,恍若无事的笑。“布兰琪小姐何时光临亚述,真是蓬壁生辉。”

“今天下午,比殿下稍早片刻。”蓝眼轻眨,笑意盈盈。“正纳闷殿下为何迟迟未至,却遇到这般有趣的场面,那个女孩……”

“是我带来的。”凯维大方的承认。

“看来殿下很喜欢。”音调依然柔和悦耳,仿佛善意的提醒。“不过想必是疏忽了,这种场合,女奴……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暗藏尖刺的话语令所有目光聚向已至门边的赫蒂。

额环下的刻印早被多人所见,加以凯维历来行事荒唐,蔑视的低议沙沙响起,各路眼光纷杂。

低呼在人群中响起,被众声淹没。朵琳掩住小嘴,目不转睛的盯着成为众矢之的的女孩。

额悬银环,黑发齐耳柔顺服贴,肌肤极白,以至淡粉的唇色都有种樱色花般的娇美,轻翘的长睫掩住了眸色,像是完全没听到种种难堪的言语。

看看垂首的少女,又看看沉默的魔族王子,她激动得无法言语,没发现身畔的科林满头大汗。

感觉到敌意,凯维皱眉正待说些什么,一旁的人却先开口了。

“她可不是女奴。”同样动听的声音针锋相对,妮可双臂环胸,娇媚的浅笑,对着布兰琪说话,冷冷的目光却直视沙洛。“赫蒂是大陆最优秀的舞者,这位一定是弄错了。”

蓝发女郎错愕片刻,“你说她是舞者?”

“没错。”

“最出色的。”

“是。”

“那么可否为我和沙洛献上一舞。”女郎露出一个冷笑。“就当庆祝我们即将成婚。”

“布兰琪!”从未开口的沙洛厉声喝止,再无法掩饰情绪。大殿一片死寂,历来冷静的王子罕见的失控。

被当面喝斥,冰蓝的眼睛渐渐有水意弥散,却倔强的仰起头,咬唇不语。

……

寂静良久,垂首的女孩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宁静,沉淀了所有心事。

“我……没关系。”

“你想看哪一种……”

“妮可教了我很多,除了明戈舞外都可以。”

并无屈辱的神色,她坦然询问,望入紫眸。

仿佛被刺痛般的闭了一下眼,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时间在难堪的静滞中流逝,许久,他涩涩启口。

“……精灵舞……”

精灵舞。

最初,也是最后的回忆。

赫蒂缓缓绽开笑颜,甜美安然,纯净如雪,一如初遇的无邪。

没有人能描述出那一场舞的形态,即使多年之后。

那是真正的精灵之舞。

空灵剔透,不似人间。

没有风。却渐有气韵浮动,徘徊于发际裙角。

没有水。空中结出清露,聚合为盈盈水波,如有生命般流转于身畔。

没有光。魔法灯和金饰逐一暗淡,唯有点点萤光,随着舞者的轻扬飞散。

没有音乐。渐渐却有天籁从林尖草叶滑出,淌入心底,触动最细微的情绪。

当灯光由暗转亮,一切奇迹消散无踪。

她仰起脸,静静的看着座上的男子。

然后,

转身。

脊背挺直,头也不回的走出大殿。

一步步走出,轻得宛如泡沫,越来越快,穿过笔直的御道,轻盈的纵过高墙,宛如一只白鸟飞出深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凯维怔怔的张口欲言,瞥见沙洛的神色,蓦然醒悟,化作惋惜的默叹。

未来的魔族之王在奢华的坐椅上宛如石雕,紫眸深如黯夜。

看着她一点点走出他的生命。

永不复见。

与此同时,科林的手被震开,身畔的人无声无息隐去。

白影轻灵纵跃,穿出城市奔向一弯银月。

时间似乎静止了。

她如风一样滑过林间,穿过山麓,奔过小镇,将一个又一个村落甩在身后。胸口火焚般的气息充斥,再也无法呼吸时,她停下脚步。新月如牙高悬远空,仍然遥不可及。

不知奔波了多远,她摸索着坐下,细瘦的身体不停颤抖。

修长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在她身畔出现,碧眸专注,银发在晨曦下泛着微光。

俯身抱起筋疲力尽的女孩,像拥着最珍惜的宝贝,极轻的低询。

“回中州,好不好?”

她的神智依然昏噩。

半晌,点点头。

在他的臂弯里倦极而眠。

番外之弗蕾娅

常常,她会想起那个少年。

在帝国落日的余晖下,与周围来往的人潮格格不入的少年。

带着疏离和冷淡注视着世间的一切,紫色的眸子总有一抹藏得很好的嘲讽。不知是对自己,对旁人,还是对周遭的漠然厌弃。极美,但也极有距离。

那是她爱上的第一个人。

或者说,那是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恨的人。

童年起,她就在无微不至的温柔呵护下成长。几位兄长姐姐都比她大上许多,对这个尚在稚龄的妹妹容让宠溺,记忆中似乎没什么可以称为烦恼的事。

时光流转,那些带着她玩的哥哥姐姐分别有了自己的家庭,她开始有点寂寞,帝王的儿女将走向怎样的婚姻,政治利益之后能否如传说故事那样美满,嫁给年长候爵的姐姐是否幸福?

她很迷惘。

那个人,真美。

像是被魔力吸引,她无法不看着他。在他面前放弃了公主的骄傲,皇室贵胄的自负突然变为自卑,怕自己不够美,不够动人,盼望那双紫眸里能流露出那些追求者一般的倾慕。

可是他,不看她。

除了那个黑发女孩,他不看任何人。偶尔掠过,仿如未见,没有一丝波澜。

第一次强烈的渴望,想把那个特殊的少年留在身边,以为只是偶尔的放纵任性,却没想到,铸成大错。

父亲下令将他处死……

她的鲜血浸透了地毯……

那双冰冷的紫眸掠过眼际……

他们相偕逃离了亚述……

她一次次后悔,又一次次庆幸。

当听到他终于离开她,她忽然轻松了起来,心底有种隐秘的欢喜。没有人能得到他,就算是让他另眼相看的她,也不能。

魔族压境,大敌将至,父亲遣她和哥哥向中州求助。她知道父亲在安排什么。联姻,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方法。

中州的伊尔王子,是一个完美的对象。

相较于希铎的示好,中州并不热切,派了一位伯爵尽地主之宜。而盛名远播的王子,仅在离开前的欢送晚宴上礼仪性的露面。

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孔上浮现的,同样是客套有礼,不落痕迹的距离。

她的心,非常冷。

联盟失败了。

父亲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接下来,开城,投降,纳敌。

她被动的等待。

魔族入城,接收了皇城的卫队,收缴了兵器,遣散了部队,控制了所有内政部门,连进出城的管制都被魔族所取代。

平静的过了一个月,紧张渐渐松弛,偶然的争端都被控制在小范围,皇宫依然发布着一道道命令,似乎一切如常,她却越来越害怕。宫苑守卫已经是魔族士兵,所有皇子公主都被软禁在自己的苑内足不出户,说是为了安全考虑,实则形同囚禁,得不到任何消息,她坐立难安。

父亲在想什么,就这样放任异族支配?

富裕的帝国像一只无力抵抗的肥鹿,躺在垂涎三尺的魔族餐桌。

她再也按捺不住,借着侍女的掩护,钻进了皇宫秘道。空荡荡的寝殿没有人,她转往许久未至的正殿,或许父亲正在和臣子们商议。

贴在秘道口听了又听,踏出秘径,眼前的黑暗令她惊愕。亚述的中枢,金碧辉煌,灯火不熄的大殿,居然是一片纯然的黑暗。

一片死寂。

看不见任何东西,她摸索着走出。

难以形容的恶臭传入鼻端,黑暗中有什么声音在嗉嗉作响,她几乎不能呼吸,恐惧越来越深,她不明白为什么,却开始发抖,咯咯的碰撞声传入耳朵,好半天才发现是自己的牙齿嗑拌。脚下撞到了什么事物,她跌倒在地,手上沾住了些软而黏腻的东西,湿湿的极不舒服。

摸索着想爬起来,却触到了冰冷的人体,指尖陷入的地方似乎是眼眶,肌肤爆起了一层寒栗,她无法控制的放声尖叫,失去了视觉之后,大殿仿佛变成了地狱。

持续不断的尖叫引起了士兵的注意,紧闭的殿门轰然洞开,她顾不得隐藏形迹,直直的对着一线光亮奔过去,跌跌撞撞的逃出了恐怖至极的殿堂。充斥鼻端的腐臭终于消失,眼泪哗的冲出,她抽抽噎噎的痛哭,几欲呕吐。

“是谁。”似曾相识的男声不悦的质询。

“回禀殿下,是弗蕾娅公主。”

静默了片刻,男声再度开腔。“去问问还活着的人,把皇宫建筑图纸搜出来,封掉剩下的秘道。”

“是。”

“禀殿下,法兰克在家臣的营救下逃出了监牢,目前可能已逃离亚述。”

“算了,让他去。看守的士兵每人去领三十军棍。”

“是。”

“把公主带回别苑,让他们看紧一点。”

“是。”

软绵绵的任凭卫兵拉扯,她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发号施令的那个人眼熟得令人震惊。

淡漠的面孔,冷诮的紫眸,毫无表情的看着她。

她的唇抖颤了许久,勉强发出声音。

“……莱……亚……”

对视了片刻,对方突然泛起一丝冷笑。“不,我是魔族三王子沙洛,这次受降行动的全权指挥,弗蕾娅公主。”

……莱亚……沙洛……魔族……不可能……

她的喉咙越来越紧,几乎难以呼吸,浓重的不安笼罩了心头,极慢的扭过头,望向刚刚逃出的大殿。

阳光射入敞开的殿门,昔日华美堂皇的大殿已经面目全非,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积遍地,流出来的血将地面染成了紫黑色,有些已开始腐烂,不知从哪里钻来的老鼠啃啮着残缺不全的尸体,精致的上好丝绸浸在腥臭的液体中,肿胀的死者脸上皆是难以置信的惊怖。

茫然的眼神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希铎的……上流贵族……皇亲……大臣……离门口最近的尸体还保持着爬出的姿势,仿佛是想从绝境中逃离,暴凸的双眼有对死亡的不甘,这张脸……哥哥?僵硬的抬起头,大殿正中的座椅上,维肯皇帝的头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歪向一边,胸口一大滩干涸的血渍分外刺目。

“……你……杀了……父皇……”

“不单是他,除你之外的所有皇室宗亲,还有一大批贵族。”

冷淡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所有亲人……全部……

泪痕狼籍的女孩好不容易才理解了他的话,一念上头,再也受不了更多的刺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