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早有防备?”陈梅卿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漂亮的脸上又浮起往日吊儿郎当的笑,心有余悸地埋怨韩慕之,“亏你竟把我也蒙在鼓里,看把我吓的!”

韩慕之笑着任他怪罪自己,故意揶揄道:“当初提醒我做防备的是你,怎么事到临头慌成一团的也是你?”

“咦?”陈梅卿一愣,脸上露出讶然的神色,片刻后才拊掌叹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事儿还真不是我提醒得你,是白天你收留进县衙的那个粉头,你还记得吗?”

“她们?”韩慕之蹙起眉,半信半疑地望着陈梅卿,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白天回县衙时,那个叫罗疏香的姑娘说,要我提醒你小心那帮和尚,”陈梅卿此刻也说不清个所以然,索性提议道,“你若是想问个明白,不如把她们叫进二堂来问问,你看呢?”

韩慕之眸中一动,沉吟了片刻后点点头,对陈梅卿道:“这事倒也蹊跷,还是请她们过来一趟吧。”

陈梅卿欣然领命,片刻后皂隶便领来了罗疏香与金描翠。两个姑娘跨进二堂时神色各异,韩慕之粗略扫了一眼,心下便已有了底:“本官今天将宝莲寺僧众收押进县衙大牢,为防不测之变,入夜后即命捕快在衙中布防。本官原以为此事是陈县丞有未雨绸缪之智,不料事后竟得知,他是受了二位女校书的提点,可有此事?”

说这话时韩慕之眼睛一斜,直盯得陈梅卿在座下尴尬地咳了两声。

此时金描翠蓬着头跪在堂中,因为刚才的一场骚乱,一张小脸早已是梨花带雨。她和罗疏香睡的厢房紧邻县牢,大半夜被刀光剑影的喊杀声惊醒,差点吓破了胆子,此刻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倒是跪在她身旁的罗疏香仍然神色平静,在叩拜过韩慕之之后,轻声慢语地回答:“明府大人万福。陈大人素来足智多谋,小女岂敢妄称提点?只是今日县衙的差爷在押解僧人时,小女从那宝莲寺住持的脸上,看出了一些蹊跷罢了。”

“哦?”韩慕之在座上端详着罗疏香,低声道,“愿闻其详。”

“早先那住持被大人审问时,虽则姿态卑微,脸上却并无沮丧胆怯之色;后来被官差缉拿时,表面上低头伏法,目中却时而闪露凶光。因此小女才会擅自揣测,他心中已思定谋反之计,所以提醒陈大人预先防范。”

韩慕之在堂上听完罗疏香的回答,沉思了片刻,严肃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丝笑,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没想到区区一介女子,对人对事却能观察入微,着实令人称奇。本官倒还想请教请教,关于本官办的这件案子,女校书可有更多见解?”

素来青楼女子最懂得男人的心思,韩慕之话中隐隐透出的不悦,令金描翠芒刺在背,恨不得用眼神作针缝住罗疏香的嘴,不许她再卖弄唇舌。偏偏罗疏香却浑然不觉,这时候仍然不紧不慢地回话,语惊四座:“大人您办的这件案子,再高明不过。只是有一件事大人做得稍稍有些过了,只怕过阵子城中就会白白多出几缕冤魂。”

第四章狱中人

“哦?你倒说说,城中为何会白白多出几缕冤魂?”韩慕之盯着罗疏香,挑着眉不动声色地问。

“大人您不该将此案在寺中公审,还令各家女眷被当堂领回。”罗疏香低头答道,“妇人家脸皮薄,总要留些颜面。大人此举,少不得令她们愧悔无地,只怕事后会有人一时想不开,因此自寻短见。”

韩慕之神色一凛,意识到自己急于破案,的确忽略了旁人的感受,不由追问道:“此事是我疏忽了,如今错已铸成,可有挽回的办法?”

罗疏香蹙着眉摇摇头:“宝莲寺被查已过了一整天,事情早就声张开了,众口铄金,小女也无能为力。”

她的话让韩慕之陷入了沉默,在灯下抿着唇与陈梅卿对视了片刻,最后终是尴尬地开了口:“女校书心细如发,真是人不可貌相。这等察言观色的本事,倒不知你是从何处学来?”

“大人谬赞,”罗疏香这时抬头望着韩慕之,不免苦笑道,“身在青楼之中,见多了谎言、欺诈、口是心非,又怎能学不乖?小女不过是比寻常人多点小聪明罢了。”

“不必过谦,做人难得的便是这一点灵气,”韩慕之这一刻终于心悦诚服,对罗疏香道,“本官即已决定为你脱籍,你若一时无处可去,不如便留在衙中效力。平日捕快们出入深宅内院,多有不便,刑房的稳婆也不大能查案,我若留你在衙中任差,你可愿意?”

罗疏香跪了大半天,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当即向韩慕之拜下,连声应承道:“多谢大人收留,小女求之不得。”

一番话说完,夜也深得透了,忙了两个晚上的陈梅卿有些打熬不住,打着呵欠催促韩慕之道:“夜深了,既然这场乱子已经平息,不如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吧?”

韩慕之依言点头,当下众人各自散去。韩慕之居住的内宅在二堂之后,因此只有陈梅卿陪着罗金两人走出二堂,一出门他便忍不住笑道:“疏香,恭喜你高升了。”

“快别取笑我了。”罗疏香微微一哂,跟着却又皱起眉,“今后还得仰仗你多照应呢。”

“别,我只爱喝花酒,不爱照应人。这眨眼功夫你就从鸣珂坊跳进了衙门里当差,可不是我照应出来的。”陈梅卿说着便又打了个呵欠,冲她俩挥挥手道,“我的屋到了,恕不远送,一路慢走哪。”

罗疏香和金描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踱下二堂,脚步虚浮地左拐飘进了县丞房。如今她俩借宿在靠近女牢的三班院里,与看管女犯的官媒婆同住,条件自然比翠幄红帐的鸣珂坊差了十万八千里,于是一路上就听金描翠絮絮叨叨不停抱怨道:“那床简直不是人睡的地方,有臭虫咬人呢!还有那个老虔婆,看咱俩的眼神忒毒,就像要吃人似的…”

罗疏香被她说得不耐烦,低声劝了一句:“暂且先忍忍吧。”

“凭什么要我忍?”金描翠被她这一说更是上火,扯起嗓子来嚷嚷了一声,却见罗疏香面色冰冷,不由又打消了气焰,低声咕哝了一句,“说到底,从良又不是我的主意…”

这时罗疏香却是冷冷一笑,兀自迈步走向三班院,在暗沉的夜色中头也不回地开口道:“鸣珂坊有什么好?你就没想过离开那里,活得像个人?”

“活得像个人?”金描翠撇撇嘴,跟在罗疏香背后慢吞吞地走,望着她笔挺的背影不屑道,“我看你是傻了吧?良家妇女就能像个人了?女人就是一条虫,到哪儿都得蛀着,没有男人仰仗,这外头还不如鸣珂坊呢。”

这时走在前面的罗疏香已经推开了快班房的门,进门前她踩着门槛回过头,背着灯火的余光淡淡丢下了一句:“那你就去做虫吧。”

官媒婆王氏是县衙中的女役,平日负责女犯的发堂择配和看管押送,少不得在自己管教的女人身上捞些好处。今日陈县丞送来两个如花似玉的粉头与她同住,虽然嘴上说这两人是要从良的,可下九流的女人她哪会正眼相看?因此王氏假意殷勤地答应下来,心里却只想着要把罗疏香和金描翠栽培成自己的摇钱树。

不料转天一大早,王氏在起床梳洗准备点卯时,却听见旁屋的门也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她慌忙伸了脖子探头张望,就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走进蒙蒙晨光中,只见那人青衣一领、腰如约素,头上戴着顶六合帽——却是作男儿打扮的罗疏香。

“唷,姑娘不多睡会儿?”王氏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不由干笑道,“姑娘好好的怎么打扮成这样?怪模怪样的。”

“昨夜明府大人命我在刑房供职,因此正要去点卯。”罗疏香对着王氏点点头,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冷淡,“今后我在衙中当差,这样打扮方便些。哦,对了,我姐姐她还睡着,就拜托您老多照顾了——她怕生,您留心别让人进屋去惊扰她。”

“哦,这事就包在老身身上,姑娘放心吧。”王氏笑呵呵地应着,目送罗疏香走远后,却是斜着眼往地上一啐,“呸,一个婊-子,还怕生…”

出了三班院,罗疏香从偏门信步走到二堂点卯,这时天光未亮,陈梅卿才刚伸着懒腰踱出县丞房,口中正漱着香茶,抬眼看见罗疏香走来,一口气憋不住喷了香茶,湿透前襟。

“你,你哪儿弄来的这身衣服?”陈梅卿指着罗疏香问,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昨天问快班的捕头大哥借的。”罗疏香见陈梅卿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便又解释道,“我并没有算到韩大人肯收留我,只是离开了鸣珂坊,想从此改头换面,才弄了这一身衣裳。”

“哦,原来是这样,”陈梅卿这才乐呵呵笑道,“其实还不错,倒挺合身,我猜你是问老杨借的,快班里只有他是小身板儿。”

罗疏香笑着点点头道:“没错,正是杨大哥新裁的一身衣裳,倒方便了我。”

陈梅卿抖了抖湿透的衣襟,准备回屋换件衣裳,临走前又对罗疏香道:“你是来点卯的?以后不用这样早,咱们韩大人早晨起不来,起来了逮谁跟谁生气,枪打出头鸟…”

他话音未落,这时二堂门里便悠悠冒出一道声音:“我枪打出头鸟了吗?”

陈梅卿脸色一变,赶紧转身冲着二堂谄笑道:“谁说的,咱们韩大人从不欺负老实人!”

这时韩慕之脸色恹恹地站在檐下,仍是免不了起床气,望着陈梅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甚好,你恰恰不是老实人,还不过来让我撒个气。”

“别啊!”陈梅卿缩着脖子求饶,却不敢违逆韩慕之,只好慢慢挪上二堂。

韩慕之待拿住了陈梅卿,便转过脸,对站在堂下的罗疏香点点头:“你能准点到二堂,这很好,不过以后都迟个一刻钟再来罢。”

“是。”罗疏香低头应了一声。

“你今天便可去刑房当差,我交给你一桩事——午前你跟着牢头去狱中看看,若发现我近来的决断有不妥处,午后到二堂来见我。”韩慕之又吩咐道。

“是。”罗疏香低头领命,这才毕恭毕敬地告退。

韩慕之直等到罗疏香走出宅门,才冷冷斜睨了陈梅卿一眼,不悦地开口道:“说吧,你都瞒了我多少事。”

陈梅卿闻言干笑了一声,摊手解释道:“我哪敢有事瞒你?是你要我找粉头帮着破案,我敢找笨的给你?”

“这个也未免太聪明了,”韩慕之低头整了整衣袍,“鸣珂坊那地方你熟得很,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哎,她呀,”陈梅卿笑道,“人道鸣珂坊里有六宝,‘牡丹、金莲、白玉杯;锦囊、扇坠、小棉袄’,她便是那个锦囊了,也就是人聪明的意思。”

韩慕之闻言眉心一皱,再开口时便有了些责怪的意思:“早就叮嘱你小心行事,你倒好,找个这么显眼的人来,还好没坏我大事。”

“嘿,去鸣珂坊和宝莲寺的人,能是一拨吗?”陈梅卿笑得红口白牙,故意挤眉弄眼道,“我可没坏你的事,人是你留下的,我不管。”

韩慕之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若有所思道:“看看再说吧,她若真有些本事,也不枉我蹚这一趟浑水了。”

这厢罗疏香同看守监狱的牢头打过招呼,便跟着他一同走进牢房。牢房由外往内,分别是女牢、普牢和死牢。

一般妇人若非死罪和奸罪,都不用收监,因此女牢暂时空着;而昨夜闹事的一班和尚都已经被押入了死牢,这时普牢里的人倒不多。牢头领着罗疏香一间一间地察看过去,一边走一边向她解说各个犯人都是因何罪下狱。

罗疏香心想普牢里关押的几个犯人,无非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应该不会有那韩县令断不清的案子,于是有心往死牢里去看看,不料才刚走几步,就被牢中一人喊住。

“喂,你是新来的?!”

这一道声音太过清亮,冷不丁回荡在阴暗的大牢里,竟有些绕梁之音的意思,让听者不得不驻足、侧目。于是罗疏香不由自主地去寻找那道声音的主人,结果回过头的一瞬间,竟看见了一个南朝乐府里才能唱念出的男子,在那一排灰暗的木栏后站着,就像春林间多媚的花。

第五章无头案

罗疏香乍然看到这般精彩的人物,不由得愣了一愣,回过神后才点了点头,迎着那男子热切的目光,回答道:“对,我是新来的。”

那男子立刻笑了一笑,挑起下巴冲牢头吼了一句:“你,滚一边去,我要和这人说话。”

也不知为何,素日在狱中嚣张跋扈的牢头这时竟没了脾气,乖乖退让在了一边。罗疏香心中便觉得有些古怪,于是挑挑眉走上前,倒要听那男子有何话说。

“原来你是新来的,难怪一张生面孔,瞧你这气派倒不像是个隶卒,怎会沦落至此?”那男子见罗疏香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于是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身后的牢头,压低了嗓子问道,“刚刚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你以后都在这里当差?”

罗疏香见他神色有异,便有心探个虚实,故意巴结地笑了笑,低声道:“我哪愿意当隶卒,这不是人穷志短嘛,我看公子你倒像个有身份的人,你若手头阔绰,能让小人赚两个钱花,小人凡事也会多帮衬公子。”

那男子顿时两眼一亮,刚要张嘴却眼珠一转,改口问道:“你缺钱?”

“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捞钱嘛。”

那男子似乎对这个答案放了心,于是清了清嗓子,又抬手抹了一把头发,越发露出一张色如春花的脸庞,低声款款道:“实话告诉你,本公子乃是山西总督的小儿子,齐梦麟。”

罗疏香闻言陷入沉默。齐梦麟见她不为所动,只当这人是吓傻了,于是从手上抹下一枚金马镫戒指,暗暗递到罗疏香手边:“你拿着这个去找我爹,让我爹来救我,等我被救出去,我赏你一百两银子。”

罗疏香没有去接戒指,径自盯着齐梦麟看了片刻,却是掉过脸去问牢头:“牢头大哥,烦请你说说,这个人是为何下了大狱?”

“哦,这个人哪,”牢头这时面色古怪地笑了一笑,答道,“这人是个大骗子,冒充自己是山西总督的小公子,一路招摇撞骗,在各县衙门里面打秋风,作威作福地游荡到咱们县,可好被县令给识破了,才将他关押在这里。”

罗疏香听了牢头的话,脸上不禁浮起一丝笑意,望着那齐梦麟道:“真是可惜了,样貌端端正正,却是个骗子。”

齐梦麟眼珠一瞪,被这两个幸灾乐祸的人气得当场发飙:“谁说我是骗子?你们让那个该死的韩慕之出来见我!问他凭什么扣了我的印信!”

他一边叫骂一边拼命拍打着牢门,罗疏香嫌木栏上震落的灰尘肮脏,退后两步掸了掸帽子,转身对牢头道:“咱们继续往里面去吧。”

罗疏香漠然的态度更是让齐梦麟一肚子邪火无处发作,他索性将脸贴着牢门,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吼道:“你竟然敢耍我!你给我等着,喂,你这个娘娘腔!”

原本正往前走的罗疏香这时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站在昏暗的过道里望着齐梦麟,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说我是娘娘腔?”

齐梦麟被她的眼神瞧得有些发毛,不由得微微退后三寸,色厉内荏地骂道:“对,说的就是你!”

罗疏香也不生气,只轻描淡写地还他一句:“你是不是没照过镜子?”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气得齐梦麟在原地暴跳如雷。

“老子像女人吗?老子像女人吗?”他在牢房里暴躁地打转,最后拎起一直饿晕在墙角的跟班连书,将他晃醒盘问,“你说,老子像女人吗?”

“像…”连日被主子抢走口粮的连书早饿得神志不清,于是说出了隐瞒多年的真相,“府里的先生都说了,公子你是色如好女…”

这“好女”两个字宛如两个大响雷,炸得齐梦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恨得他咬牙切齿,逮着书童的脑袋一气狠拍:“好女个头,老子抽死你!都是听你忽悠才跑到这儿来,害得我蹲牢房…”

罗疏香在牢房里呆了一上午,正午的时候她拎着午饭回到三班院,却见金描翠还在床上睡着,整个人卷着被子像只蚕虫。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独自吃了饭,在桌上留了两个馒头给金描翠,收拾停当才往二堂去。

二堂里韩慕之和陈梅卿正在品茶,两人见罗疏香来到堂下,都好奇她能发现些什么,于是即刻请她进堂入座,陈梅卿还好心地给她沏了杯茶。

罗疏香谢了一声,接过茶盏,隔着清润的茶雾望着上座的韩慕之,缓缓道:“小的上午已经去牢里看过,的确有所发现。”

“哦,你倒说说,发现了什么?”不等韩慕之开口,一旁的陈梅卿已经笑着催促,十足喝茶听戏的架势,就差手里抓把瓜子了。

“那个…”罗疏香抿着唇笑了笑,对他二人道,“关押在牢里的山西总督小公子,不像是骗子,大人还是早些查清楚,把人放了吧。”

话音未落陈梅卿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与韩慕之交换了一个狡黠的眼神,两人的嘴角不约而同勾起一抹坏笑。

罗疏香将他们不怀好意的表情看在眼里,目光微微一动,却没说话。这时就见陈梅卿放下茶盏,笑着将真相告诉她:“被关押在牢里的那个齐梦麟,不光你知道他是真的,咱们整个县衙里的人哪,都知道他是真的…”

话到此处,上座的韩慕之终于也撑不住笑了,于是他“叮”地一声盖上茶盅,没好气地开口道:“那个齐梦麟,仗着自己的爹是山西总督,竟敢从扬州一路打秋风跑到山西来,我索性给他一个教训,好让他知道,至少我管辖的临汾县,容不得他撒野。”

“话虽如此,你也适可而止啊,免得当真得罪了总督,吃不了兜着走。”一旁的陈梅卿笑得直咳嗽,又照顾罗疏香不知情,对她解释道,“咱们的县令扣押了齐公子,还特意向总督上报,说是在自己的辖区内抓住了一个大骗子,专门冒充总督公子招摇撞骗。”

罗疏香闻言忍不住也笑了:“还是大人英明。”

“总督这次算是吃了哑巴亏,他不好开口过问,咱们也不能把齐三公子欺负得太狠啊!”陈梅卿嘴里这样说,脸上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那个齐三公子,一向是齐府老太太的心头肉,从小被骄纵惯了。我看他这次算是学乖了——刚被抓进来那会儿还闹绝食,后来终于肯吃饭了,便是又要酒又要肉,现如今,听说饿得连自己书童的口粮都要抢。慕之,你是好放人了,别闹出人命。”

韩慕之听了陈梅卿的劝,弯了弯嘴角答道:“你放心吧,你以为总督大人不过问,是因为在乎那点面子?他比我们都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现在是借着我们教训儿子呢,我看过两天再放人也不迟。”

陈梅卿闻言欣然点头,随即又夸奖罗疏香道:“你果然机敏,锦囊这绰号不是白叫的。”

这时罗疏香却望着他摇了摇头,缓缓往下说道:“齐公子这桩只是顺道一提的小事,毕竟还不至于人命关天。何况整件事全在韩大人的掌握之中,小的倒算是多嘴了。”

她沉着自信的语调令韩慕之眉间一凛,心知她还有下文,不觉开口催促道:“你这趟还发现了什么,都说出来吧。”

“小的在死牢中发现两名囚犯,表现有些不寻常。”罗疏香得了韩慕之示下,便继续往下道,“月初因林氏妇被杀一案收监的林雄和徐銮,都不像是真正的凶手。”

韩慕之闻言心中一惊,暗暗纳罕罗疏香敏锐的观察力,于是言辞间不再保留:“你的确很聪明,这是我近来唯一拿不准的命案,涉案的两名疑犯各执一词,因此一直悬而不决,你发现他们身上有何疑点?”

“小的听牢头说,疑犯林雄是林氏的丈夫,也是发现尸体的人,此人原是本县精兵,案发当日轮值看守城楼,夜半无故折回家中,直到天亮前才返回。之后他上县衙点卯交差后回到家中,就发现妻子横死在地,而家中并无异样,只有厨房里的水缸是满的,因此断定是送水工徐銮趁送水之际,奸杀林氏。而徐銮则说自己清早去送水,叫门时没人答应,便以为林氏睡得香甜,又见大门未关,于是直接挑水进了厨房,将水倒入缸中后就离开了林家,自始至终没敢往林家房中看上一眼,因此未曾发现尸体。”罗疏香大略复述了一遍案情,望着韩慕之说出自己的疑惑,“小的去刑房看了卷宗,那林氏死前曾经行房,尸体一刀头落,不见反抗痕迹。如果是徐銮杀了林氏,现场不该如此整齐;如果是林雄预谋杀妻,在值夜当晚离开作案,未免太过显眼,何况林氏死前曾经行房,说明夫妇间不会临时发生太大的争执,再者连牢头都知道,他宠爱妻子是出了名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这案子的难处也就在这里——证据摆在眼前,林雄和徐銮的供词都有合理之处,两个人也都有可能在撒谎。”韩慕之皱眉道,“我看目前这两个人的供词没有一点可靠之处,可以供人入手。”

这时罗疏香的唇角微微一弯,却是从容不迫道:“所以倒不如假定这两人全都无罪,试着去寻找第三个人。”

第六章起嫌隙

不料罗疏香的提议却让陈梅卿摇了头:“这我们也试过,只是去了好几次,盘问了左邻右舍,都没什么收获。”

“平头百姓怕沾惹麻烦,官差去问,难免是一问三不知。”这时罗疏香望着韩慕之,向他自荐,“小的有个想法,趁着我还是生面孔,大人能否让我去试试?”

韩慕之想了想,点头道:“你心细如发,就去试试吧,或许能有发现。”

“照你的意思,就你一个人去?”一旁的陈梅卿却有些担心,“你一个姑娘家走动方便吗?要不还是从快班里拨个人帮你吧?”

“只是去探听消息而已,用不着惊动太多人,”罗疏香谢绝了陈梅卿的好意,又笑道,“小的还有一点请求,望大人成全。小的今后在县衙里走动,都做男儿打扮,所以还请大人下道令,请衙中诸位提我时,都免去妇人称呼吧。”

这要求合情合理,于是韩慕之点头应允。

“嘿,不叫你一声姑娘倒还容易,可要我对你称兄道弟,却很别扭啊!”陈梅卿一边笑着,一边轻念了两声“罗小弟”,自己先肉麻得浑身一激灵。

罗疏香被他逗得撑不住笑了一声:“直呼名字就好。”

“叫你罗疏香,还不是会露馅?”陈梅卿与她打趣道。

“那个是鸣珂坊里的花名,我正想改一改,换个新名字。”

陈梅卿便好奇地问:“新名字可想好了?”

“还没有。”罗疏香摇摇头。

这时上座的韩慕之忽然开口问道:“你本来的名字呢?”

罗疏香闻言一怔,望了他一眼才低头答道:“小的本就姓罗,穷人家的丫头,能有什么正经名字?”

“既如此,我倒觉得你现在的名字挺好,去掉最后的‘香’字就是了。”韩慕之看着她,缓缓道。

罗疏香目光一动,垂下眼微笑道:“罗疏谢大人赐名。”

于是跨出二堂,罗疏香便是罗疏了。

人生的第十七个年头终获新生,她长舒一口气,脸上却不见轻松之色,径自凝着眉往三班院去。

三班院里,金描翠已经起了床,此刻正翘着脚靠在门边嗑瓜子。她看见罗疏回来,伸手把掌心的瓜子递过去,打牙缝里含糊地问:“吃不吃?”

罗疏摇摇头,忽然皱起眉问道:“你哪儿来的瓜子?”

“这院里的大哥给的呗,”金描翠听见她问话,嘻嘻笑了一声,“我身上又没钱,瓜子能从哪里来?”

罗疏不再接话,抬头望望天色,皱着眉走进房中。

房里东西都乱着,很多犄角旮旯里的家什也变了位置,像是被人翻过一遍。罗疏便回过头看了一眼金描翠,就见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嘴里却逞强道:“看什么,我等你回来一起收拾呢,我又不是给你做佣人的。”

罗疏便不再看她,径自走到床边叠了被子,又将撕得半碎的剩馒头端出房。金描翠脸色很难看地站在一边旁观,等她离开后,越想越气恨,于是气冲冲走到桌旁一屁股坐下,越发理直气壮地嗑着瓜子,又将瓜子皮吐了一地。

她就这样闲坐到晚饭时分,罗疏才带着饭菜再次回来。两个人守着一盏油灯,在昏暗的屋子里吃饭,金描翠撕开一个馒头,用筷子挑着馒头里的馅儿,若有所思地咬着筷子道:“这个时候,鸣珂坊里该点灯开张了。”

罗疏没理会她,依旧埋头吃饭,漠然的姿态弄得金描翠很不快,于是她也气哼哼地继续吃饭,一边嚼一边撅着嘴挑剔道:“什么馒头,馅儿里都看不见肉星的…”

桌对面的罗疏沉默着,让金描翠觉得很没趣,于是挟着一股怨气,她又伸筷子翻了翻桌子中央的一盘炒韭菜,高声抱怨道:“就这一个菜,里面才几筷子鸡蛋?让人怎么下饭?”

罗疏还是没说话。

到此金描翠终于失去耐心,她索性将筷子一拍,盯着罗疏问出心里话:“钱呢?”

罗疏筷子一顿,到这时终于停下所有动作,抬起头低声地回答金描翠:“钱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金描翠咄咄逼人地看着她,眼睛里盈满怒色,“我要钱。我要喝酒吃肉置办衣裳,这些都要钱。昨晚你怎么答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