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疏面对她的质问,面色沉静地回答:“你先等一等,钱我迟早会给你。”

“我还要等多久?”金描翠立刻问,却没得到罗疏的回答,于是脸色越来越难看,“你到底有没有钱?如果有,至少告诉我数目。”

“我只能说,我有钱,至于具体有多少,还没到说的时候。”罗疏认真地看着她回答,“你只要相信无论有多少,我都会分给你一半,我答应过你的事肯定能做到。”

钱是她的一条后路,现在半只脚还在鸣珂坊里,她不能将后路亮给别人看。

“哼,分一半,一文钱还能掰成两半使呢,”金描翠面色阴沉地嗤笑,又半带刺探地嘲讽道,“我看你是没钱,有钱能吃这些?”

“我的钱不准备花在吃饭上。”罗疏冷冷道,打消金描翠吃香喝辣的念头。

“那准备花在哪儿?”金描翠反问,却得不到她的回答,于是沉默了半天后,她才缓缓开口道,“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被你骗了,亏我在鸣珂坊的时候和你最好…你总是这样,肚子里打着自己的主意,不肯告诉任何人。”

这时罗疏目光一动,脸上终于流露出哀伤的神色来:“你知道吗,我想救你。”

她的态度太真诚,终于刺破了金描翠虚张出的声势,使她不得不转过脸躲避罗疏的目光。她索性丢下碗筷爬到床上躺下,面朝着墙壁沉默了半天,才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谁要你救了?”

这一晚两个姑娘都不再说话,背对背胡乱睡了一夜,相处得极尴尬。

到卯时罗疏醒来,起床后按韩慕之的作息时间去二堂点了卯,便回屋换上昨天托快班杨捕头买来的男装,走出县衙准备上林雄家附近去打探。不料刚出县衙,她一眼看见街对面停着一只孤零零的毡轿,顿时脸色一变转身往回走,却被藏在石狮子后的一个男人抢上前,一把抄手捉住。

这时鸣珂坊的老鸨掀开轿帘急急忙忙走过街,扬手给了罗疏一记耳光,气冲冲对埋伏在一旁的另一个打手道:“逮着一个,看来果然是躲在县衙里,你快去找门子把陈县丞叫出来!还有,让他带上金描翠,否则老娘就把手里这丫头剥光了打个臭死,叫老百姓们都来看看!”

第七章枣花巷

这时罗疏跪在地上,被打手按着动弹不得,于是只能奋力仰起头望着老鸨道:“妈妈何必这样动气?”

“你闭嘴!老娘能不动气吗?把姑娘点出去一天不到,就告诉我人回不来了,光天化日,想败坏老娘的营生,也得过问我肯不肯!”老鸨对罗疏怒目相向,两眼瞪得像乌眼鸡,“流水的县令三年一换,也敢在临汾县城里找我的麻烦?我倒要找陈县丞问个明白!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良心给狗吃了,成心躲在县衙里不回去,你以为换这一身衣裳,我就找不到你了?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就算你翅膀再硬,也飞不出老娘的手掌心!”

罗疏听着老鸨连珠炮似的责骂,却是面不改色地还口道:“妈妈若只想拿我撒气,随你如何打骂,又何必为了我和官府闹?我不过贱命一条,不值得。”

“老娘就是要闹,不闹得他怕了,今天走一个,明天跑一个,我鸣珂坊还要不要开张?”老鸨冷笑一声,有恃无恐道,“老娘我黑白二道行走多年,好歹是个把势,我怕什么?”

“哎哟,妈妈怎么一早上这儿来?是不是想我想得等不及了?”这时衙门里突然飘出一道吊儿郎当的调笑声,老鸨抬头一看,就见陈梅卿笑嘻嘻踱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六神无主的金描翠。

老鸨正在气头上,本不想给陈梅卿好脸色,只是这一行里讨生活,谁不爱年少风流的郎君?于是紧皱的面皮终于松了一松,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少跟老娘耍嘴皮子,平日里掏心挖肺地对待你,不念老娘一点好,倒背着我耍阴谋诡计。”

“哎,谁敢班门弄斧,暗算妈妈来?”陈梅卿嘴里故意打趣,搂着老鸨胖胖的肩膊哄劝道,“我知道妈妈肚里有气,只是这样闹起来,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您好歹听我一句劝,咱们大家寻个僻静处坐下说话,好不好?”

老鸨经不住他撒娇的本事,被甜言蜜语哄得又气又笑,终于心回意转点了点头:“老娘卖你一个面子,咱们另寻地方说话,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两个丫头,我是一定要领回去的!”

当下四个人并一干打手呼啦啦全都离开了衙门口,面色各异的一群人沿着街寻找可以说话的地方。往日最爱挑三拣四的陈梅卿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火烧火燎地找到一家川饭馆子,为打手们叫了一桌插肉面和杂煎事件,自己则领着老鸨和两个姑娘,往二楼寻了个雅间坐定。

此刻四个人守着一张桌子,各据一边、面面相觑。趁着行菜者上饭的空当,陈梅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主动做起和事老来,开口劝解道:“这事儿不怪妈妈生气,您是靠姑娘吃饭的人,一下子要您放两个姑娘,这不是…那啥嘛…”

他话说到一半就卡住,硬生生把“虎口夺食”四个字咽进肚子里。

这时一旁的罗疏却突然开口道:“妈妈,求您高抬贵手放掉我们,就当积德吧。”

老鸨斜睨她一眼,冷笑道:“我操这行营生,已经不指望下辈子投胎做人了,积什么德。”

罗疏见老鸨不为所动,也不气怒,径自决然道:“今天妈妈放过我们,我们一辈子记着您的大恩,山高水长,不定何日,只怕还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您不放我,今日我竖着回去,明天我便横着出来。”

“你好大的胆子!”老鸨听罗疏说出狠话,倏然变色道,“你想寻死?我就知道这事蹊跷,只怕没你背后捣鬼,县令也犯不上找鸣珂坊的麻烦!”

“是又如何?”罗疏冷冷望着老鸨,沉声道,“您也是知道我的,我若想寻死,整个鸣珂坊的人都拦不住我。您愿意费这番功夫,拿个竹篮去打水,就尽管试。”

“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讲话?”那老鸨一向横行惯了,从没见过罗疏露出这般态度,一时傻了眼,想放点狠话却又没词,于是转头对着陈梅卿惺惺作态道,“陈县丞,您倒是来评评理。亏我这些年细米甜浆,把一个姑娘调养得这么水灵,一路费了多少钱钞?这眼看着就能挂牌接客了,却要我放人,走遍天下也没这个理!”

陈梅卿嘿嘿干笑了两声,没说话。

“妈妈您要这样算账,我便同您仔细算算,”罗疏横眉直视着老鸨,面色冰冷地说,“我十四岁就能一个人赴客人的堂会,三年来替你赚的银子,早已不下千金。莫说细米甜浆,就是用人参灵芝,也能喂出几口猪来,你若是觉得我这一身肉金贵,尽管一斤一斤的割回去。”

“谁要你一斤一斤的贱肉,”老鸨被她说得气急,拍了桌子虚张声势道,“别再跟老娘废话,今天我一定要绑你回去,多少客人等着梳拢你,老娘就指望着这份给你上头的钱呢!”

她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另外两个人脸色都微微一变,生怕罗疏再继续往下说。

然而罗疏竟像是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似的,表情冷漠的脸上竟浮现了一丝笑:“这恐怕就要让妈妈失望了,我已经在宝莲寺里破了身。”

她明明白白的一句话,却把老鸨囫囵个儿扔进了雾里:“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一问正中罗疏下怀,于是她便将宝莲寺里的见闻始末改头换面,慢条斯理地说了出来。

老鸨听罢不由发出一声哀嚎,甩了手帕瞪住陈梅卿,带着一股子绝望眼巴巴地瞅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冤:“陈县丞!你不能这么坑我啊!你明明知道我的锦囊儿还是个清倌,当初你把人带走的时候,是怎么对我说的?”

此刻陈梅卿的面前放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大燠面,嗯,一定是面条散出的热气太烫,才让他额角津津地冒汗。于是他扯着袖子,很斯文地按去了额头上的细汗,干笑了一声:“那个,妈妈,韩大人只让我找两个姑娘,至于到底要干什么,我哪知道呀…”

“呸,谁不知道,你和县老爷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老鸨恶形恶状地啐了一口,终于掉脸去问金描翠,盯着她厉声道,“描翠,我问你,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金描翠原本心惊胆战地低头猫在一旁,此刻被老鸨厉声喝问,吓得脸色一白,圆睁着两眼抬起头来,就看见一桌三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目光灼灼。

一阵冷汗自她背后潸潸而下,有那么一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她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张了嘴:“是真的。”

“是真的?”老鸨听了她蔫蔫的回答,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声,下一瞬气焰便如垮坝的洪水,一泻千里。大失所望的她垮着双肩,一想到赔掉的钱财就心如刀割,不由脸色灰败地盯着罗疏,目光恨恨。

这时金描翠却又开了口,出人意料地说道:“妈妈,我跟你回去。”

“你要回去?”老鸨见金描翠点了点头,脸上垮掉的皱纹终于抬了抬,面色稍霁,“哎,这才对,回去就还是妈妈的乖女儿。”

罗疏脸色一变,立刻在桌下捉住金描翠冰凉凉的一只手,却被她几下甩开。

陈梅卿见情势开始缓和,立刻顺着眼下这股热乎劲,趁热打铁道:“妈妈,您瞧人各有志,想走的人您留不住,想留的人您也撵不走。如今韩大人已经致信知州,要替这两个姑娘脱籍,您今天若是把人都带走了,衙门里不止我不好交待,韩大人在知州那里也说不过去,您这样得罪两头,又是何苦来哉?事已至此,我看您倒不如顺水推舟,将想回去的领回去,放想从良的从良吧。”

老鸨听了陈梅卿的劝说,讷讷权衡了半天,才挑眉睨了一眼罗疏,又看了看金描翠,故意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罢了,我这个人,也是面恶心软。陈县丞你也是知道的,我的鸣珂坊里,几曾亏待过姑娘呢?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拿我的一颗好心当驴肝肺,我也洗刷不了这份冤屈。”

“对,对,您冤屈。”陈梅卿连声附和着,费尽了吃奶的功夫,才把老鸨安抚停当。

于是一场风波稍稍平定,四个人依次起身下楼,陈梅卿一路奉承着老鸨走在前头,将罗疏和金描翠落在后面。罗疏趁众人各自分神之际,扯住金描翠的袖子逼她回头面对自己,压低了嗓子劝她:“你不能回去,你要钱,我这两天就给你。”

“你就算了吧。鸣珂坊没你想的那么糟,外面也没你想的那么好,”金描翠漠然地看着她,抽回了自己的袖子,“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有钱的事说出去的。”

“别傻了,你这样回去,你以为妈妈还能对你好?”罗疏的脸上难得露出急色。

“我回去乖乖做人,为什么妈妈不能对我好?”金描翠不以为然地反驳。

罗疏看着冥顽不灵的金描翠,不知该怎样才能点醒她,只能带着失望伤心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待在鸣珂坊里,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你该怎么办?”

“你放心吧,回去不消两年,我会找个男人替我赎身的。我搞不清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娼、优、隶、卒,进衙门当差,还不是在下九流里转悠?这样从良有什么好处?你以为过日子能靠自己一个人打拼?早点找个男人做指靠吧,我陪不了你。”金描翠不想再和罗疏多说,执拗地转过身追着老鸨而去。

罗疏望着她的背影,冰凉的五指抓着楼道的栏杆,久久迈不开步子。

这头陈梅卿打发了老鸨一行人,想起罗疏好像还留在川饭馆子里,急忙折回身去找她,就见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楼道里,眼角隐隐还泛着泪光,不由紧张地问道:“你不要紧吧?”

“没事。”罗疏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下楼。

“哎,赚你那一锭金子真不容易,不但面子丢光,命也废掉半条,”陈梅卿在她身旁长吁短叹了一番,摇摇头,“我今天算是背着慕之,做了一回恶人了。罢了罢了,我们回去吧。”

“不,我还有事要办。”罗疏揉揉脸颊,兀自低声道。

“你还要去做什么?”陈梅卿一愣,随即又恍然醒悟,“啊,莫非你还要去查案?亏你现在还惦记着这个。”

“不惦记着这个,还能惦记什么呢?”罗疏低着头扯了扯唇角,小声道。

城西的枣花巷口,自从林家闹了命案,他家的屋子便一直空着,等闲没人过问。

这天一早,邻家老张照旧看顾着自家的茶坊,就见一位年轻俊秀的青衣男子打茶坊前经过,一路东张西望,最后又犹豫着上前,拍了拍林家的房门。

“哎,这位公子,那家的门可拍不得。”老张好心提醒道,见那男子回过头,便又笑道,“那家没人,公子您可要进来喝碗茶?”

那年轻人便面带感激地笑了笑,点点头道:“走这半天,正好渴了。”

说罢他径自走进茶坊坐下,点了一盏核桃茶慢慢喝着,歇了一会儿便与那老张攀话:“我初到临汾,想在这附近赁间屋子暂住,我瞧那屋子位置甚好,便想上去问问,为何那门却拍不得?”

“公子您远道而来,有些事情难免不知——那间屋子月初闹了命案,里头的妇人被人从脖子这儿,咔嚓——一刀两断,血喷了一地,哎呀呀,不知道有多吓人!”老张啧啧叹息道。

那年轻男子面庞白净、稚气未脱,显然从没听说过这么耸人听闻的大事,顿时吓得两只眼睛睁得滚圆,越发显得嵌在眼中央的那双眸子,像两丸晶亮的黑水晶:“光天化日竟有这等事?!那被杀的人可是有什么仇家?”

“一个娇滴滴的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仇家?”老张见那年轻人一脸兴奋地望着自己,脸上不禁有些得色,嘴里便越发渲染起来,“死的那个林家娘子,生前真是个风流标致的人物,说起话来眼睛里头含着笑,爱穿一身湖蓝袄裙,天天在耳旁簪着两朵红玫瑰…”

“死老头子又在胡吣!不好好招呼客人,又在说什么大戏呢?!”这时一道人影甩开布帘闪进茶坊,不悦地迭声道,“死了一个女人,都快被你们说成狐仙下凡了…”

第八章堂上冤

年轻的客人定睛看着来人,没有说话,一旁的老张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位是我浑家,人没见识,也不懂个进退,让您见笑了。”

那张氏拎着热水走到茶坊中央,听丈夫又在人前奚落自己,本已不快,斜眼又看见客人年轻俊秀,言语间便越发愤愤不平起来:“是啊,人家死掉的老婆风流标致,自己的老婆没见识——真是委屈你了,我人老珠黄,死不掉!”

“哎,我说你,没事又生什么闲气?”老张训了老婆一句,苦笑着继续招呼客人。

那年轻客人这时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连连叹道:“可惜、可惜,可惜这样一位佳人,竟然死于非命。想来她既如此美貌,生前必定结下风流债,如果不是仇杀,竟是情杀么?”

这时老张听见他的感慨,却摇摇头道:“林家娘子到底是谁杀的,官府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呢。至于是不是情杀,我可不敢乱猜。”

“哼,你们乱猜得还少了?”这时张氏在一旁冷笑了一声,面带蔑色地白了丈夫一眼。

“嘿,我说你这婆娘,添好热水就回后面去,别耽误我做生意,”老张把眼一瞪,作色道,“你一个黄脸婆杵在店里,生意都被你吓跑了。”

“是,我这就回后面去——我是黄脸婆,头上又没有玫瑰花,可别吓跑了客人,”那张氏板着一张脸往后屋走,话里有话地回嘴道,“真是可惜哪,有人这一死,那些剃头修脚换糖的,都不过来咯,反倒冤枉我吓跑生意…”

“嘿,你还越说越来劲了!”老张把脚一蹬,脸上已显出怒色。

张氏听见丈夫斥责,掉过脸来忿忿瞪了丈夫一眼,便摔了帘子回后屋了。

茶坊里这位年轻的客人,正是罗疏。

她晌午时分拎着些杂物回到县衙,趁着日头正烈,将自己厢房的被褥都拿出来暴晒。又将床板拖出屋外,用沸水来来回回慢慢浇烫,并将靠床的墙面仔细抹上了石灰。

官媒婆王氏瞧见罗疏时,发现她正在用沸水浸泡床单,便笑着上前问道:“姑娘在杀臭虫呢?”

罗疏冲她笑笑,没搭话,仍旧卷着袖子干活。被热水烫得粉红的胳膊上泛着水光,衬着白色的雾气,越发显得嫩润,一旁的王氏瞅在眼里,便又故意笑道:“姑娘好嫩的肌肤,生得可真水灵。”

罗疏听了她的调笑,抿着唇没有说话,径自晾好床单,将一盆热水呼啦一声全泼在地上。那王氏生怕打湿了裙子,慌忙迈着小脚跳开,这时便听见罗疏冷冷道:“王大娘您大概还不知道,知县有令,今后衙中都不准称我为姑娘,便麻烦您老还是叫我一声罗疏吧。”

那王氏在罗疏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好生没趣,偏又没处发作,只得憋着闷气悻悻走开。

这厢罗疏收拾好屋子,算算时间刚好,便去二堂求见韩慕之。

早晨的一场风波韩慕之都已经听说,这时候见罗疏来到二堂,便请她进堂入座。他原本心中怀着一丝怜悯,此刻却见罗疏面色如常,不免关切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罗疏一怔,望着堂上的韩慕之,料想他是在关心自己早上的遭遇,不觉笑道:“还好,只要能够脱除贱籍,大人这份恩德,罗疏一生铭记。”

韩慕之将她这份从容淡定看在眼中,心底不禁暗暗纳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言归正传道:“你这时候来见我,可是在林雄家中有什么发现?”

罗疏听他问话,脸上便也敛去笑意,正色道:“小的前往林雄家打探,得知那死去的林氏是个美人…”

她话音未落,这时堂外便响起陈梅卿兴奋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有美人?”

座上的韩慕之脸颊一抽,顿时没好气道:“陈县丞听见美人二字,真像饿狗嗅见肥肉。”

“哎,子曰:食色性也!”陈梅卿大言不惭地替自己辩解,翩若惊鸿般飘进二堂,很舒坦地盘踞在一张官帽椅上,喜形于色地催促罗疏道,“你继续说,我没错过精彩的吧?”

罗疏便笑着轻咳了一声,对陈梅卿道:“小人说的是林雄的亡妻林氏,生前是个美人。”

“哎呀,可惜我竟不知道,”陈梅卿一拍巴掌,大为失望地感慨,“仵作验尸的时候,我没敢去看,慕之,那林氏真的很漂亮么?”

韩慕之面色铁青地回答:“你以为面目狰狞的死人还能漂亮吗?戏文看多了?”

陈梅卿嘻嘻一笑,令门子替自己倒了杯茶,示意罗疏继续。

罗疏便对韩慕之道:“小的打听了林家街坊对林氏的评价,似乎她平日的言行轻薄浮浪,这样的女子,只怕会惹来情杀。”

“情杀?”韩慕之在座上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据林雄的供词来看,林氏平日贞洁本分,不过这方面丈夫的评价很可能有失偏颇,倒是旁人的眼睛往往更可信,想来是我失误了。”

“我听邻家的妇人不经意间提了一句,说林氏死后,剃头修脚换糖的都不来了。”罗疏蹙着眉分析道,“只怕这是一句气话,不过走街串巷的小贩走卒,确实既有结识林氏的便利,又有灵活机变的时间,大人不妨从此着手,查一查近日这类人中可有人歇了生意,离开临汾的。如果有,很可能就是在畏罪潜逃。”

一旁的陈梅卿这时喝饱了茶,便又插话道:“这个倒不难查,虽然这类人走街串巷,做生意的地盘倒是固定的,快班先从在林家附近做生意的人查起,也不用花太长时间。”

韩慕之便点头应允,即刻令快班的捕头前往林家附近打探。

两天之后,果然有捕头来报,说是打听到常年在林家一带换糖的小贩李逢春,从月初开始就不曾出现过。捕头又上李家去问话,得知李逢春早已离开临汾,便十万火急地赶回衙门禀告韩慕之。

韩慕之闻言大喜过望,急忙问道:“他家中还有何人?”

“还有一个四十岁的老父名唤李恭,一个十六岁的弟弟名唤李成实。”

韩慕之一听,立刻发下批文,命捕头前去拿人:“即刻将那二人缉拿前来,不得有误!”

快班捕头得令,当天便将李恭和李成实拘入县衙。韩慕之在县衙大堂里升堂审问李氏父子,罗疏则躲在暗处,静静细看那大堂上的光景。

只听那李氏父子跪在堂中连声喊冤,而年轻气盛的李成实更是理直气壮地争辩道:“求青天大人明察,小人一家本分谋生,虽则家贫,却不敢为非作歹。林家娘子月初被杀,疑犯俱已收监,如今并无赃证,我哥哥不过是出趟远门,怎么就成了杀人的疑犯?”

韩慕之听了李成实的辩解,见他满脸倔强,便将惊堂木一拍,冷着脸反问道:“李逢春如果没有半点可疑,你一家在临汾做点小本生意,家中又有多病老父,你哥哥却是何故离开临汾,至今不归?”

那李成实在堂下一愣,也想不出哥哥离家的理由,却依旧执拗地反驳道:“照大人的意思,咱们平头百姓没个理由,就出不得城了对吗?否则就是杀人嫌犯!”

“大胆刁民,竟敢藐视公堂!”韩慕之一拍惊堂木,从案上抽了三支红签,抛在地上,“给我先打上三十大板,本官再来问话!”

站堂的皂隶立刻一叉笞杖架住了李成实,剥了他裤子一杖一杖狠打起来。跪在一旁的李恭看见小儿子的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吓得哭着给韩慕之磕头:“青天老爷开恩!小人的大儿子月初离家,当初只说是谋到了一桩好生意,要跑外地去看货,因此才带了些盘缠和本钱,出了这趟远门。”

堂上的韩慕之便立刻追问道:“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李恭摇了摇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小人因时常生病,这两年都在家中歇养,凡事不多过问,都是他们兄弟俩商量着办。”

“那么弟弟便是知道了,”韩慕之在堂上径自道,这时三十杖已经打完,他便望着趴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李成实问,“你可知你哥哥去了哪里?”

那李成实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疼得浑身抽搐着,正一阵阵冒着虚汗。他听见韩慕之问话,黝黑的眼珠里却是光芒一闪,依旧翻着眼睛倔强地回答:“我不知道…反正我哥哥他…绝不是杀人凶手…”

韩慕之闻言面色一沉,再要问话时,却见那李成实两眼一翻,竟已痛得晕死过去。

屁股上一阵阵刺骨的疼痛,一刻不停地折磨着昏迷的李成实,最终他昏昏沉沉地醒来,却发现自己正俯卧在一间牢房里,而父亲不在身边,面前只站着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

“你是谁?”李成实下意识地将身体往后一缩,却又忍不住虚弱地问道,“我爹呢?”

那年轻人没回答他,径自缓缓走到他身边,放下食盒柔声开口:“你在怕?”

不等李成实开口回答,他又径自往下喃喃道:“你当然会怕。你才十六岁,能见过什么世面?可是你却为了哥哥在公堂上和知县大人对峙,可见你和你哥哥,都是极讲义气的好人。”

这个人的声音极柔和悦耳,就像一根轻软的羽毛,徐徐抚慰着,竟将李成实身上的伤痛消去了三分。于是一直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下来,随着热泪涌出眼眶:“好人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冤枉!我一向听人赞扬县令是个清官,如今才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

这时夜色深沉,牢中一灯如豆,那人在一片静谧中耐心地听完李成实的抱怨,竟不顾自己隶卒的身份,附和着点了点头:“我想这天底下,一定没人比你更敬重你哥哥,也没人比你更想还你哥哥一个清白,那么,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作,一起去洗刷你哥哥的冤屈呢?”

第九章刀下鬼

眼前这位夜探监牢,找李成实说话的人,正是罗疏。

李成实在昏暗的烛火中盯着罗疏,疑惑地开口问道:“你要替我哥哥伸冤?你是谁,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我是这县衙中的捕头,你不肯相信我,也不奇怪。”罗疏笑了笑,揭开食盒,将热腾腾的饭菜端到李成实面前,低声安慰道,“先吃点东西吧,你放心,你爹已经被我安置好了,你的伤口也已经上了药。”

李成实将信将疑地看了罗疏一眼,犹豫了片刻,最后终是半爬起身,接过她递给自己的筷子:“你想要我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你知道你哥哥的去向,对不对?”这时罗疏忽然开口发问,看着李成实的肩头微微瑟缩了一下,却不点破,径自不动声色地往下说,“你们父子三人相依为命,你爹身体不好,平日你和哥哥操持家事,他突然出这趟远门,你若不知道他的去向,一定不会放心地看着他离开临汾。”

李成实静静听着罗疏的分析,低下头没有说话。

罗疏也不逼他,径自激将道:“你哥哥如果没有杀人,他一定会告诉你真实的去向,你可愿意领着我们走一趟,去证明你哥哥的清白?”

李成实听到罗疏如此要求,却是冷冷一笑:“就算我知道哥哥的去向,我又不傻,你们骗我去找哥哥,等到寻见了人,只怕要强行将他锁回临汾,我们平头百姓,怎能奈何得了你们这些官差?”

罗疏听了他的冷嘲,也不着恼,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你是怕我们找到你哥哥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地拘捕他?”

“对,”这时李成实目光一动,嘴里依旧倔强道,“我当然怕,今天你们抓我和我爹的时候,不正是如此?”

自从在堂上挨了三十大板,他会有这般怨恨的态度,罗疏并不吃惊,也不打算退缩,而是径自从怀中掏出两只小胆瓶,递到了李成实的眼前:“我也不知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你看这样可好?这里有两只药瓶,黑的一个是毒药,白的里面是解药,我此刻服下毒药,如果一个月后没有解药,就会肠穿肚烂而死。现在我就当着你的面,吃下这粒毒药,解药由你收着,将来如果我有任何地方危害到你的哥哥,你大可以不给我解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