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实听了罗疏的话,立刻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想替你哥哥伸冤,又或者,替林家娘子报仇。”罗疏嘴里这样说着,也不等李成实点头答应,手上竟已不由分说地倒出了黑瓶中的毒药,仰脖吞了下去。

李成实被她这样冲动的举动吓坏了,瞪大眼结结巴巴地嚷起来:“我还没答应呢,你就吃了?!”

“对,”罗疏笑着点点头,将手里剩的解药递给他,“现在我问你,你答应不答应?”

李成实目瞪口呆地接过白瓶,轻轻摇了摇,听着其中发出的细微声响,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罗疏初步取得了李成实的信任,便收拾好食盒退出了李成实的牢房,她怀着轻松的心情信步往外走,不料在途经一间牢房时,却冷不防被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砸中了小腿。

罗疏不觉停下脚步,低头寻找刚刚砸中自己的东西,待看见滚落在地上的半块硬馍时,不由转过头去,就看见了蹲在黑暗中两眼发光的齐梦麟。

“嘿,”齐梦麟双目贪婪地盯着罗疏,这一次嘴巴里竟然客气起来,“大哥,你这食盒里还有吃的没有?”

罗疏一怔,微微笑着没有回答他。

“求大哥可怜可怜吧,你瞧,我这小兄弟都快饿死了。”齐梦麟将自己饿得半死的跟班推到罗疏眼前,睁大眼睛装可怜道,“我们已经好多天没吃上像样的饭菜了,大哥您就帮帮忙吧…”

罗疏看着齐梦麟一副眼巴巴的可怜模样,不由叹息了一声,弯下腰蹲在他面前,揭开食盒:“我这里就剩下三个菜包子…”

齐梦麟忙不迭地伸手抢包子,这时却听罗疏又道:“你先吃着,待会儿我再给你捎些酒肉来。”

齐梦麟一听见酒肉两字,龙眼核儿一般黑圆的眼珠更是贼光闪亮:“你肯给我带酒肉来?”

罗疏一时来不及回答,齐梦麟生怕罗疏反悔,立刻又从手上抹下一枚金戒指,急急塞进她手里:“这个送给你,劳烦你买些酒肉来,对了,再买一只烧鹅,要肥的!”

罗疏这时却笑着摇了摇头,推让着把戒指还给了齐梦麟:“举手之劳而已,一两百钱的小事,用不着公子这样破费。”

那齐梦麟一向被人奉承惯了,竟把罗疏的话当真,于是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将自己的书童摇醒:“快起来,咱们有东西吃了。”

原本饿得恍恍惚惚的连书一听见有东西吃,竟立刻两眼一睁坐直了身子,狼一样抓过罗疏递来的菜包子,囫囵一口吞进肚子里,等抓起第二个包子时他才回过神来,有些心虚地嗫嚅道:“公子,您不吃么?”

“我不吃,这几天我把你饿坏了,你吃吧。”齐梦麟一边说着一边咽了口唾液,目光长远地等着罗疏给自己送酒肉。

连书一听公子如此慷慨,顿时感激涕零地抓起了第三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光。

罗疏一直等到连书吃完了包子,才收拾好食盒起身往外走,这时齐梦麟便在牢门后满怀期待地催促道:“你快些回来啊。”

罗疏闻言回过头,眨了眨眼睛才恍然道:“啊,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说罢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齐梦麟丢掉的半块冷馍,隔着牢门递给他:“吃吧,这是你从你的书童嘴里抢下的口粮,不要浪费才好。”

齐梦麟当即傻眼,愣愣看着罗疏的手,一瞬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竟猛然抓住她的手用力向后扯,同时气急败坏地怒吼道:“你他妈地又耍我!老子跟你拼了!”

罗疏顿时吃痛,脸贴着牢门咬牙怒道:“放手!”

“放手老子跟你姓!”齐梦麟非但不放,甚至拿脚踩着牢门借力,整个人向后狠拉硬拽。

这时远处的牢头听见动静,心知不妙,立刻飞奔上前,倒拿着鞭子柄重重敲了两下齐梦麟的手,才将罗疏解救出来。

罗疏按着险些脱臼的胳膊,抬眼向他怒目而视道:“你简直是个流氓。”

“流氓又怎样,流氓也比你道貌岸然地耍人强!”齐梦麟挑着下巴,有恃无恐地龇牙咧嘴。

罗疏双目含怒地抿了抿唇,冷冷看了他片刻,却忽然缓和了面色开口道:“罢了,我和你置什么气?”

说罢她揉着胳膊转身离去,齐梦麟盯着她纤细的背影,却是轻蔑地磨了磨槽牙:“你不同我置气,我也不会放过你。老子跟你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翌日一早,韩慕之在二堂里听罗疏陈述牢中事,当听到她为了获取李成实信任而吞药一节,不禁立刻担忧地脱口责备道:“你要那李成实同意帮你,办法多得是,又何必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罗疏见他面露急色,心知他是关切自己,便赶紧笑着向他解释道:“多谢大人关心,罗疏区区一介草民,手里哪会有如此玄乎的毒药?”

韩慕之闻言一怔,下一刻便反应过来,不禁为她这份狡黠折服,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她赞道:“怪不得陈县丞夸你心思玲珑,真是难为你这份机智,竟把我也给骗了。”

“小的不敢,”这时罗疏也忍不住笑道,“那李成实会相信我,也是因为孩子心性,单纯天真的缘故。如果换做他人,也许会因为一时惊讶被我蒙住,事后却难免还是会怀疑那粒毒药的真假。”

韩慕之听了她的话后点点头,这时眉宇间对罗疏已经有了全然的信任:“既然如此,便辛苦你跟着李成实跑一趟,尽早找到那个李逢春。”

罗疏依言领命后便退出了二堂,韩慕之一路目送她离去,一个人兀自端着茶盅陷入沉思,直到陈梅卿信步踱进二堂时,才仓促地回过神。

陈梅卿一向比狐狸还要奸猾,踏进二堂的一瞬间就捕捉到了韩慕之的失神,于是立刻贼兮兮地弯着眼睛笑道:“慕之,在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出神!”

韩慕之闻言心中一惊,却不动声色地反问:“我还能想什么?”

陈梅卿红口白牙地痞笑道:“要我猜,你一定是在想这堂外的节气,对不对?”

韩慕之刚想顺口答应,下一刻就意识到陈梅卿在暗讽自己“思春”,一张脸顿时发起青来,不禁也还他一抹冷笑道:“梅卿,看来你最近清闲得很哪?”

陈梅卿顿时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严肃回答:“哪有!我库房里还有一大堆账目没看呢…”

黄昏后的山阴城,街上的路人已渐渐稀少起来。

李逢春半醉着走出酒肆,打了个饱嗝,摇摇晃晃往自己暂住的客栈走。

他这一路步履凌乱,只觉得周遭人影憧憧,竟让这个本应充满春意的黄昏透出一丝诡异来。这时一抹窈窕的身影蓦然闯入他朦胧的醉眼——只见那一身湖蓝色的袄裙正被春风徐徐吹动,让那簪着玫瑰的美人摇摇曳曳、步步生莲,竟像是从云端走下了凡间。

那李逢春看着美人一路向自己走来,带着醉意的脸上却毫无艳遇的喜悦,反倒像见了鬼似的颤声发问:“你是谁?”

这时就见那美人眉尖一蹙,一双水眸如泣如诉,捧着心口嗔怨道:“好狠心的冤家,你竟忘了?我便是你那刀下的鬼…”

第十章座上宾

美人的话令李逢春瞬间心如擂鼓,原本被醉意染红的脸变得一片煞白,嘴上却逞强地怒吼道:“你别给我装神弄鬼!”

“冤家啊…”这时美人一步步走到李逢春面前,指着他心口哀怨道,“你砍坏了我的肉身,我只好换了这一副新皮囊。你若不信我的话,我说你这里有一点黑痣,对不对?”

那李逢春听她说的分毫不差,不由双目一瞠,定睛看着面前的美人。只见她虽然音容改变,神态却是与往日并无二致,心下不禁信了三分,于是忍不住颤声问道:“你死了还来找我,是来报仇的么?”

那美人垂下双目,滑落在脸颊上的泪水晶莹剔透,仿佛落日最后的亮色:“我一心一意对你,却落得这般下场,你再狠心,至少得让我做个明白鬼…”

李逢春闻言一怔,念及往日林氏待自己百般温柔,而今自己犯下命案、背井离乡,心头不禁也是一阵凄然,带着悔意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心一意爱我,那天我杀你…是因为…”

他亲口应下杀人一事,还未道出缘由,这时便听见街边一个隐蔽的巷口传来凄厉的哭喊:“哥哥,你为什么要杀人!”

这一声嘶喊如利剑一般穿过李逢春的心,让他魂飞魄散,只能定定站在原地。

同时巷子里冲出四名捕快,猛虎下山一般拿住李逢春,将他五花大绑。李逢春直到被几个捕快按在地上,才醒悟自己已经落入法网,这时他终于回过神,视线穿过驻足围观的人群望向巷口,就看见自己的弟弟已经哭倒在地,正倚着墙根绝望地看着自己。

“对不起…”李逢春嘴里喃喃道了一声歉,下一刻便被捕快押解着踉跄离去。

自始至终,打扮成林氏模样的罗疏都站在一边旁观,直到目送李逢春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才叹了一口气穿过街,走到李成实的面前。

一路看着哥哥伏法的李成实这时已经接受了现实,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巷口。他看着罗疏走向自己,便流着泪从怀里掏出装着解药的小瓶,愿赌服输地塞进了罗疏手里:“这是解药,你吃了吧。”

罗疏接过解药,却笑了笑,将瓶中的小丸倒在掌心,抬手塞进李成实的嘴巴里。

入口清甜,竟是一粒桂花糖。

李成实瞬间瞪大眼,难以置信道:“原来你是骗我的?”

“是的,我骗了你。”罗疏看着再度泪如泉涌的李成实,柔声道,“之前我骗取了你的信任,现在你口中尝到的,就是真相的滋味。”

“骗人,真相哪有甜的…”李成实哽咽着反驳,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眼泪。

罗疏看着他,怅然摘下鬓边的玫瑰,低声道:“我能骗到你,只因为你是一个单纯的好人。回去好好照顾你父亲吧,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林氏被杀案顺利告破,陈梅卿对罗疏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在罗疏回县衙后特意找上门,拎了茶食慰问她:“罗贤弟一路辛苦啦!今晚咱们在膳馆治了两桌酒,给你接风洗尘!”

此时罗疏已经易回男装,见陈梅卿前来,赶紧起身将他请到桌边坐下,笑道:“小人只是尽本分,哪敢说辛苦?”

“这案子能告破都是你的功劳,干嘛这么谦虚?”陈梅卿笑嘻嘻道,“亏了你的锦囊妙计,装鬼去吓那个李逢春,他才肯认罪。”

“他肯认罪,不过是因为心底良知尚存。他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一点从他弟弟的品行里就能猜到,所以我才敢拿这个办法去试探。”罗疏一边答话,一边给陈梅卿倒了一杯茶。

陈梅卿端着茶盅啜了一口,又好奇问道:“你能将那林氏假扮得惟妙惟肖,是怎么办到的?”

“我请死牢中的林雄指点,丈夫都说像了九成,再穿上林氏的衣服欺骗半醉的李逢春,就不算难事了。”罗疏将个中内-幕和盘托出,“至于李逢春身上的痣记,则是从他弟弟那里问来的。”

“妙、妙、妙!”陈梅卿连声赞叹,等到喝完了茶,才将登门的另一个目的告诉罗疏,“这话说回来,如今还有一件事得麻烦你去办——那李逢春现在被关在死牢中,只肯认罪,却不肯说杀人动机,似乎他对栽在你手里有些不服气,说要你去了才肯招。”

罗疏闻言一怔,旋即便点头笑道:“看来这世上,人人都想做个明白鬼。”

罗疏进死牢去见李逢春时,没有再穿林氏的衣服,因此当铐着枷锁的李逢春乍然见到她时,第一眼竟没能认出她来,然而瞬间的怔愣之后,他便服气地笑了:“当初你扮得真像。”

罗疏见他笑得一片坦然,便点点头道:“看来你都明白了。”

“对,明白了…”李逢春这时人已释然,不禁卸去了全部精神,颓然地盯着枷板缓缓道,“你们都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林氏,你那么聪明,能不能猜到?”

罗疏低头看着李逢春,老实地回答:“我猜不到。你不算坏人,又被林氏爱着,就算杀也应该是想杀林雄,为什么反倒要去杀她?”

那李逢春听了罗疏的话,若有所思地笑了:“是了,你们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杀林氏,爱月她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想来她不能做个明白鬼,在阴间也是要恨我的。”

罗疏听李逢春报出林氏的闺名,便知他要说出真相,不由凝神细听。

“那一晚,林雄当值,爱月她照例约我去家中私会。我等到黄昏时节悄悄进到她屋中,她已经备下酒菜等我多时了。我和她坐在床上对饮,兴起就翻云覆雨,兴尽便喝酒吃肉,好不快活!直到过了二更天,才撤了炕桌就寝…”原本因回忆艳事而目光迷离的李逢春,说到这儿时面色一变,“我们没想到林雄他会在半夜回家。林家没有二门,当我和爱月被叩门声惊醒时,我已经被林雄堵在屋中无路可逃了。爱月她只好嘴里先应着,拿出橱里的被褥让我裹着躲在床下,这才跑去开了门。我刚在床底下藏好,就听见林雄他进了门,一边走一边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沉?我叫了半天的门,你都没听见…’”

这时李逢春陷入回忆,鹦鹉一样学着林雄当日的口吻,语调间却不见急怒,只有满满的温柔。然而当他模仿林氏说话时,嘴里的语气却是陡然一变:“我正暗笑林雄做了我的剩王八,却听爱月怒冲冲地骂他:‘你要回来,怎么不早点?害我三更半夜爬起来给你开门,差点没把我给冻死!’——我只见过温柔如水的爱月,从没想过她也会这样凶恶地骂人,可是那林雄却没生气,只是笑呵呵地在解释:‘我在城楼上站得太冷,就想着你也是一个人,所以回来陪你…’我当时听了就想,那林雄倒算是个知冷知热的多情种子,可是爱月她却没说话,冷哼了两声爬上床——她的动作可真大,震得床板直落灰,我在床下憋得半死,好想打喷嚏——她平时在我面前,可是个轻手轻脚的妙人儿…”

“我又听见林雄摸索着向她求欢,爱月却冲他怒道:‘这么冷的身子,干嘛贴着我?’,我就想到她平日待我的百依百顺,不觉就有些寒心,可那林雄却还是没生气,嘴里只说:‘我身上是挺凉,确实不该贴着你。’之后又过了很久,那林雄大概是身上暖和了,于是又低着嗓子求爱月,却还是被她骂了回去。就这样一直捱到天快亮,就听她连催带撵地把林雄赶出了门,始终不曾说过半句软话,倒是那林雄,临走时还不忘提醒她天冷,别早起着凉。”李逢春说到此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讥嘲之色,冷冷笑道,“没想到那林雄一走,爱月就立刻把我喊上床,替我脱了衣服,用身体贴着我冰凉的身子为我取暖,又搂着我百般温存,嘴里还不住数落林雄——那一刻,我发现她的脸变了,变得狰狞丑恶,再也不是我喜欢的爱月…”

这一刻李逢春双目睁得血红,绷紧的十指刮着枷板,咬牙道:“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面目——她会说谎、会骂人、对爱她的人冷漠心硬、无情无义,这样的人要我怎么爱?我没有理由地和她起了口角,我想离开,她却不放手,于是我向床头去拿自己的衣服,不想却碰着了林雄留下的腰刀,这才一念之间冲动地杀了她。”

罗疏静静听李逢春把话说完,这时才开口道:“你一时意气用事,替林雄报不平,却冲动到杀了林氏——是爱情使你一叶障目,认为林氏应当完美无瑕,才会有后来的失望与不平。可是这天下没有圣人,林氏罪不及死,所以无论何种理由你都不值得原谅。”

“我知道,”李逢春苦笑了一声,垂头低语道,“其实我逃回家时就已经后悔了…爹总是说我这个人喜欢意气用事,担心我会在外面闯祸,过去我一直拿他的话当耳旁风,到如今才知道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结束了同李逢春的对话之后,罗疏心情低落地离开牢房,丝毫没有结案后的轻松。继而一想到晚上还有接风宴,她便更加头疼地皱起眉头,为了不使韩慕之和陈梅卿扫兴,她只能强打起精神命令自己放松。

眼看天色不早,罗疏索性直接往膳馆去——那里是县衙专为设宴款待上级官员辟出的场馆,所以用一间偏厅来给罗疏接风,已经算是天大的优待了。

哪知她一踏进膳馆正厅,就看见有两个人正趴在一张桌上,饿狼一般埋头狂啃猪蹄。一瞬间罗疏以为是韩慕之和陈梅卿等不及自己先吃上了,定睛再一看,才发现那两个被饿死鬼附身的人,竟然是已经焚了香沐过浴后、衣冠楚楚的齐梦麟和连书。

都怪自己之前出入牢房没有留心,结果现在才知道韩慕之已经大发慈悲放了人。想到此罗疏不觉莞尔,这时补足油水的齐梦麟也总算有了抬头的心情,刚昂起脖子活动活动筋骨,就看见了半带笑意的罗疏。

真是冤家路窄!一想到自己狼藉的吃相都被这娘娘腔看了去,他顿时大窘,不由丢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蹄髈,伸手抹了一把油嘴发狠道:“看什么看?就你们这穷乡僻壤,供应的饭菜也乏善可陈!要不是被你们饿狠了,搁往日这红烧猪蹄髈,老子看都懒得看一眼!”

他虚张声势的狠话还没说完,这时厅外就飘来韩慕之满含嘲讽的声音:“按例招待六品以下官员,一桌膳银是一钱五分,本官照章办事,只能委屈齐小衙内了。”

齐梦麟被这话气得半死,却不敢再与韩慕之硬碰硬,只能窝着火继续啃蹄髈。

这时罗疏回过头,就看见韩慕之与陈梅卿双双走进正厅,陈梅卿一见罗疏便眉花眼笑,话里有话地对她解释道:“罗贤弟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咱们的韩大人历尽千辛万苦、披沙拣金一般细细排查,直到今天才算拨云见日、水落石出地查清了真相——你眼前这位齐小衙内乃是如假包换的总督公子,如今暂时移居县衙西厢的寅宾馆,已经是咱们韩大人的座、上、宾了哦!”

他这一番天花乱坠的说辞,听在近来受尽委屈的齐梦麟耳中,那是相当地受用。于是就见他一颗脑袋随着陈梅卿的吹捧越昂越高,到最后竟是翘着鼻子无比傲慢地“嗯哼”了一声,大言不惭道:“你们知道就好,早点将功折罪,我就不在我爹面前告你们一个怠慢之罪!”

第十一章恶作剧

在场众人看着已然得意忘形的齐梦麟,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回应他,好在有同样没脸没皮的陈梅卿帮着打了圆场:“有道是不知者无罪嘛,齐小衙内您就大人有大量,别为难咱们一个小县衙了!”

齐梦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这时眼见他三人都往偏厅走,不由好奇地跟了上去,躲在偏厅外探头探脑。

就见偏厅内开了两桌酒席,上桌只摆了四副酒具,是知县、县丞、主簿、典史四人的坐席。下桌则有十来个位子,才是供罗疏等一班衙役坐的。

韩慕之在与陈梅卿落座后,抬头瞄见鬼鬼祟祟的齐梦麟,不觉有些好笑,索性大方邀请道:“今天衙中略治薄酒,不知齐小衙内可肯赏脸,与本官喝上几杯?”

那齐梦麟已经多少天没沾酒,正馋得慌,一听韩慕之要请自己喝酒,顿时便把之前的一肚子不满抛在脑后,巴不得一声地走进偏厅,喜滋滋落座:“恭敬不如从命,我也少不得沾光喝个几杯,却不知今天喝的是谁的酒啊?”

“喝的是咱们罗贤弟的接风酒,”陈梅卿手指着罗疏笑道,“多亏她辛苦跑了一趟山阴县,咱们才能顺利破了一桩命案。”

那齐梦麟起初听说自己有酒喝,竟是沾了那个娘娘腔的光,顿时老大不情愿,待到听说破了一桩命案,不由又心痒难耐地想听故事,便忍不住问道:“什么命案?快说来听听!”

韩慕之见齐梦麟满脸好奇,便让罗疏趁着吃酒的人还没到齐,将命案始末说了一遍,权作解闷。

齐梦麟生平不学无术,最爱听各种新鲜刺激的奇闻异事,当下全神贯注地听完了林氏命案,不禁无限唏嘘道:“可惜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那李逢春真是该死,韩大人你赶紧狗头铡伺候,也一刀剁了他!”

“我这里可没有什么狗头铡,”韩慕之驳回齐梦麟荒唐的提议,在知悉李逢春杀人动机之后,不免也议论道,“想不到那个李逢春竟是慷他人之慨,替林雄打抱不平,倒有几分浪子义气。只是因此杀人也未免太过,到底死罪难逃。”

“这算什么义气?”这时齐梦麟却在一旁翻了个白眼,用筷子敲着酒杯反驳道,“他要当真义气,当初就别勾搭别人老婆!既然勾搭了,就是心中爱她;既然心中爱她,那管她是好是歹呢,只管自己爱着就是咯!如果不爱了,径自丢开手,爱哪儿哪儿去,哪有替人丈夫管教老婆的道理?何况还一刀把人杀了,只怕那林氏在他眼里,命比狗还贱。”

他这一通荒腔走板的论调,颇不中听,厅里一时没人答话。好在这时一班衙役与主簿、典史俱已到齐,当下便由韩慕之开宴,众人觥筹交错喝起酒来,将那一桩命案略过不提。

待到酒足饭饱后散了席,众人各自离开膳馆,齐梦麟也醉醺醺地回到寅宾馆的厢房里,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跟班连书正在灯下清点行李。

“嗯,你可要查仔细了,要是少了什么东西,咱们就去找那个姓韩的算账!老子我随行带了多少好东西,行李被他扣了这么多天,说不定就有一两件宝贝惹他眼红,随手占了便宜…”齐梦麟揉揉发红的鼻子,径自歪靠在卧榻上,朝着连书伸出一只手,搓搓手指道,“我的天下第一奇书呢?!”

“哦,东西都在呢,一件没少。我已经查点过,公子您放心,”连书立刻从行李里翻出一卷书,恭恭敬敬地递进齐梦麟手里,“公子,您要的《金-瓶-梅》最新卷。”

“嗯,我来看看上次读到哪儿了…”齐梦麟心满意足地接过书童递给自己的小黄书,醉眼朦胧地在灯下翻阅起来。他一张脸皮虽则厚比城墙拐弯,实际却是又薄又嫩,此刻酒意侵上脸来,两腮酡红艳比桃花,整个人懒懒横卧在灯下,竟有几分不像在观淫-书,倒像是淫-书在观他。

“啧,什么破故事,西门庆一死后面就不好玩了,越来越没趣,虎头蛇尾!”齐梦麟撅着嘴将一卷书草草翻完,大为不满地把书一丢,抱怨道,“这一卷一点带劲的内容都没有,纯粹骗人银子…”

连书从地上拾起书,拍了拍灰收进包袱里,接话道:“既然没趣,下一卷出的时候公子您就别买了吧,如今新出的一卷比一卷贵,公子您为了攒齐这一套,花了多少银子?我怕老爷知道了,又要怪罪。”

“唉,你以为我不想悬崖勒马?我这个人偏生就有这点毛病,什么故事看了个开头,死活也得看到结尾,否则连饭都吃不下!”自己这点有始有终的美德,齐梦麟本人也很头疼,“以后再也不追手抄本了,受罪!”

连书这时已经打好了包袱,便坐在一旁乖乖巧巧地问齐梦麟:“公子,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咱们明天一早就走吧?”

“走?谁说我要走?”齐梦麟把眼一瞪,一口否决书童的提议,“我才被放出来,你就要我立刻卷包袱滚蛋?我是那种忍气吞声的窝囊废吗?”

连书当然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个混世魔王,却仍然讶异道:“刚刚我见公子您在酒桌上,明明和那韩大人言谈甚欢来着,原来您还在生气呀?”

“废话,我能不生气么!酒桌上那都是在演戏!”齐梦麟这时已经坐直了身子,在摇曳的烛光中恶狠狠地扬言道,“不让他们尝点苦头,他们还真以为老子是好欺负的!想赶老子走,我还偏偏就在这里住下了!迟早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连书一听自家主子打算和县令卯上了,一张脸顿时比苦瓜还要纠结,嘴里忍不住嘟哝道:“咱们又不是他们请来的…”

齐梦麟耳听得书童唧唧歪歪,立刻伸手往他脑门上一拍,虎着脸威胁道:“你敢临阵脱逃,回头我就求祖母把连琴许配给连棋!”

“公子,您可千万不要啊!”连书一听说公子要把自己的初恋许给死对头,立刻被迫就范。

齐梦麟拿住了连书的七寸,不禁得意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连琴那丫头,冷得时候像块冰,冲得时候像块姜,有什么好的?”

连书听公子将自己的心上人挂在嘴边,脸红得好似熟虾,赶紧岔开话题道:“那个韩大人是朝廷命官,公子您打算让他吃什么苦头呀?他要是一状告到老爷那里,公子您又要挨骂了…”

“去你的,少触我霉头,”齐梦麟翻了一记白眼,兀自冥思苦想坏主意,一肚子坏水翻腾了半天,忽而奸笑道,“有了,我先拿那个娘娘腔开刀!”

转眼到了翌日上午,齐梦麟特意起了个大早,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只药瓶,又将《金-瓶-梅》中最火辣的一卷塞进袖中,带着连书跑出了寅宾馆。

齐梦麟花十个大钱买通了一个门子,将情报打听齐备,便和连书一路鬼鬼祟祟地摸到三班院。此时壮班院的厢房里,值夜的更夫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齐梦麟猫着腰钻进屋中,蹑手蹑脚地从他床头摘下打更的铜锣,又悄悄退出门去,一路都在龇着牙无声地窃笑。

一出厢房,他便伸手将铜锣并棒槌一起递给连书,压着嗓子吩咐道:“拿着,跟我走,别发出声响。”

“哦。”连书点点头接过铜锣和棒槌,用一只手拎着两股绦绳,刚一迈步就听见棒槌晃荡到铜锣上,发出“哐锵”一声响。

“你这饭桶,还能更蠢一点吗?”齐梦麟顿时气个半死,伸手扯了一下连书的耳朵,抢过铜锣塞进连书怀里令他抱着,又把棒槌塞进了他的裤腰带,“跟我走,等那娘娘腔着了我的道,到时你就给我拼命地敲!”

“哦,”连书轻轻答应了一声,跟着齐梦麟往另一间厢房去,“公子您到底要做什么呀?”

此刻齐梦麟正在兴头上,满脑子都是恶作剧,根本没功夫回答自己的书童。片刻后他便找到了一间没人的厢房,命令连书守在远处把风,自己则悄悄钻进房中,从袖子里掏出药瓶疾步走到桌旁,揭开茶焐子里的暖壶,将药瓶里的粉末尽数洒进壶中,一边洒一边咬着牙奸笑道:“让你跟老子假正经、装斯文,待会儿就让你斯文扫地!”

说罢他药粉也洒完了,便将茶焐子摆回原样,又从袖中掏出一卷《金-瓶-梅》,还特意翻到醉闹葡萄架的章节,找了镇纸稳稳压好,这才得意洋洋地退出了厢房。

连书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自家公子要干啥,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三班院之后,又陪他躲在僻静处等了好半天。直到过了午饭时间,正在饥肠辘辘时,就看见在刑房当差的罗疏步履轻盈地走来,进了三班院一路走到刚刚公子做过手脚的厢房门口才停下,旋即推门进了屋。

“啊,刚刚那是罗都头的厢房。”连书不禁低声惊呼。

他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这时耳边就响起了公子压抑着兴奋的说话声:“走,我们跟过去盯着…”

第十二章河中尸

齐梦麟和连书蹑手蹑脚地摸到罗疏的厢房外,二人各自用手指轻轻捅破窗户纸,眯着眼往屋内窥视。

这时就见那罗疏在铜盆内洗过手,踱了几步走到桌边,从茶焐子里取出暖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她在倒茶时恰好瞥见桌子上用镇纸压着的书卷,不由双眉一蹙放下了暖壶,一边喝着茶一边伸手拿过书卷,细看那书页上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