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请客吃饭这一点上,徐刑曹的确没有打诳语。当罗疏跟着他走出县衙时,同去吃酒的衙役们已经在县衙门口聚齐。他们同样也邀请了齐梦麟与另两个临汾的捕快,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显然已经混熟了。

齐梦麟如今没有连书伺候,衣服自然也没法一天一换,此刻他身上仍穿着昨天那件大红色深衣,站在一班皂衣隶卒当中,鹤立鸡群像个大姑娘。围在他身旁的捕快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纷纷指着他笑道:“齐大人这身衣裳,怎么倒像女人家穿的?”

“去你的,你们懂什么?”齐梦麟白了众人一眼,一本正经地驳斥道,“南方如今最流行大红大紫的衣裳,哪像你们少见多怪。”

说话间,他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罗疏一眼,见她脸上毫无反应,不免有些失望。

同庆楼是整个寿阳县里最气派的酒楼,厨子虽是北方人,竟也能做上几道像模像样的南方菜。齐梦麟自从对罗疏上心之后,便有心在她面前显摆,于是等一群人在雅间坐定,便听他大声招呼道:“诸位兄弟想吃什么就尽管点,今天都记在我账上!”

众衙役顿时喜出望外,嘴里却还客气道:“齐大人远道而来,是咱们的贵客,哪好意思反倒叫您破费的?!”

齐梦麟在上席翘着二郎腿,故作潇洒地摇着川扇道:“你们手里统共才几个钱,只怕花光了也是隔靴搔痒,哪能让我觉得痛快?倒不如由我来摆这个东道,只图个‘相逢意气为君饮’,何必拘泥谁来请?”

他的胡诌立刻受到捕快们的热捧,很快店家便拎来几坛好酒,水陆珍馐也流水一般端了上来。只见各色鸡鸭鱼肉装了满满十几个攒盒,果品蜜饯在高脚盘上堆得像浮屠塔,菜蔬则用小磁碟添案,一应菜品全都用木漆架架高,五光十色堆满了整张大桌,看得人眼花缭乱,也不知该往哪里动筷子。

齐梦麟一向好的不学学坏的,自从读了《金-瓶-梅》,也把“潘驴邓小闲”五个字奉为金玉良言,再对照野史中绿珠跳楼的佳话,认定泡妞的第一要诀便是对自己相中的女人摆阔、疯狂地摆阔——否则石崇要是没钱,绿珠又怎么会为他跳楼呢?再加上貌比潘安,那绿珠还不得跳上两次?

第三十三章美人计

一时酒桌上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罗疏却对齐梦麟慷慨的大手笔毫无反应,随便捡了些吃食填饱肚子。齐梦麟拿着酒杯坐在她身旁,不甘寂寞地凑过去问道:“你喝酒不喝?”

罗疏摇摇头,兀自望着徐刑曹陷入沉思。

“那你喜欢吃什么?”齐梦麟见她心不在焉,又笑着追问道,“我点的这些菜合不合你口味?你尝尝这醋鱼…”

直到一筷子醋鱼落进碗里,罗疏这才正眼望向齐梦麟,回过神后怔忡地笑了笑:“挺好的,你可真是大方,这一顿饭估计要花掉你四两银子了吧?”

“只不过才四两银子,”齐梦麟立刻摇着扇子得意洋洋道,“等有机会你同我去扬州,十倍价钱的大筵我也能请你!”

罗疏听了他纨绔气十足的吹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午后罗疏再探监牢,却意外地遇到了阻力,这次无论她如何激将,牢中的死囚却再也不肯开口。她隐隐猜到这两个死囚是受了徐刑曹的提点,却不便点破,哪知徐刑曹却走到她身边劝道:“罗都头,你这样仔细追究,本意是好的,只是这帮粗人杀人不眨眼,你哪能问出个所以然?”

罗疏盯着他回答道:“凡事总要有个为什么,何况杀人这等大事?”

“当然是为钱呗,还能为什么?要不这样,罗都头你能不能明天再审?”徐刑曹笑了笑,对她解释道,“这两个死囚的内人来探监了,已经在外头等了好久,我看着怪可怜的。”

罗疏听他这样说,只好做出让步。在走出牢房的时候,她与两名拎着食盒的妇人错身而过,留心多看了一眼,便回寅宾馆悄悄派遣与自己结伴的两名捕快,分头去跟踪那两个妇人回家,令他俩务必牢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回来事无巨细地向自己报告。

这时候齐梦麟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便在她身旁歪着头问:“你打算从那两个妇人身上入手?”

罗疏点头承认:“人死一了百了,他们愿意为吕万昌多背一条罪名,无非是为了给家人留条后路。”

“既然是为了给家人留后路,那他们就更不可能承认自己是替人顶罪了。”齐梦麟将心比心,忍不住皱起眉,“这下要翻案可难了。”

他的话合情合理,罗疏没有反驳,只耐心地等待结果。

傍晚时两名捕快便各自带回了消息。其中一人道:“我跟踪的那位妇人,半路上经过一间熟肉铺,买了一人份的酒肉,回家后便关门闭户,寂然无声。”

另一人道:“我跟踪的那位妇人,回程时买了些杂合面和蔬菜,回家后也关门闭户,不过在外面能听见屋里有孩童的嬉闹声。”

他二人将话说完,罗疏还未表态,齐梦麟已一拍扇子插话道:“有了有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依我看,咱们可以专攻那个独居的妇人,她丈夫关在牢里自己还有心情喝酒吃肉,可见心是活的。何况她又没有子女,老公死后肯定要改嫁,我们从她入手,没准就能挑唆她丈夫翻供。”

罗疏听他如此分析,嘴角不禁一翘,点头赞许道:“齐大人果然足智多谋,你这想法真不错,但不知大人可否纡尊降贵,略试身手?”

“咦,你要我上?”齐梦麟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大眼道,“难不成你要我牺牲色相?”

罗疏忽然笑得很贼。

齐梦麟望着她的笑容,脸不知不觉渐渐红起来——关于牺牲色相这档子事,他本人是乐此不疲啦!只是此刻他还是对眼前人比较有兴趣,不过…为她办案去牺牲一把,好像也不赖?

齐梦麟瞬间大义凛然地说通了自己,于是立刻很认真地问:“那妇人长相如何?”

“你放心,沉鱼落雁。”罗疏郑重其事地保证。

这天一早,金氏照旧将门打开,倚在门边等送水的贩子,不想却迎面撞上了一位英俊的青年。那人手牵一匹肥马,身穿蜀锦猎装,在初夏的旭阳下冒了一脸细汗,越发显得唇红齿白、面如芙蓉。

金氏打眼瞧见如此标致的郎君,一颗心不由猛跳了两下,只见那男人此刻也直直望着自己,一双桃花眼里含着柔情,笑得极讨人喜欢:“在下途经此地,好像迷了路,天又热得慌,不知可否向嫂子讨碗水喝?”

那金氏立刻笑起来,大大方方地将他往屋里让:“不过是一碗水,有何不可?公子里面请。”

齐梦麟不禁笑得更欢,赶紧将马拴在门外,跟着妇人进屋。他一路走一路后悔——亏他昨晚还特意花了大半夜时间温习《金-瓶-梅》,早知道临场发挥这么顺,就不看书了,害他回头还要多洗一条裤子。

那金氏进屋后,给齐梦麟倒了一碗酸梅汤,又将浸在水盆里的浮瓜沉李一并端上桌,坐在一旁甜甜笑道:“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孟,单名一个麟字。”齐梦麟笑着回答,喝了口酸梅汤,涎脸饧眼地望着妇人赞道,“嫂子这甜水,好解渴…”

金氏听了齐梦麟这句不正经的浑话,红着脸笑了一声,却岔开话问道:“这大热的天,孟公子还去打猎?”

齐梦麟之前故意拿孟浪的话试探金氏,却见那金氏非但不发怒,还继续拿话问自己,便知道她有七八分肯了,立刻笑道:“我打的是夜猎,结果和朋友走散了,天亮才下山。这一路被太阳晒得口干舌燥,多亏了嫂子肯收留…嫂子家中只有一个人?”

“是呀,我命苦,家中长年累月也没个人陪伴,只有我一个孤寡鬼。”金氏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绞着手帕,故意露出一脸委屈。

她这一说,齐梦麟心里便有了九成把握——如果一个妇人惧怕男子纠缠,那就算家里没人,也要骗人说家里有人。这样坦然承认自己独居,那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暗示了,于是齐梦麟立刻佯装好奇地问:“我那大哥是出门跑生意的人?”

金氏一听这话,立刻攥着手帕抹起眼泪,口中啐道:“他若是个跑生意的正经人,就是我上辈子烧香积德了!我说出来孟公子你别害怕,外子是个杀人的劫匪,如今人在县衙大牢里,只等秋后问斩了。”

“呀!”齐梦麟立刻两眼一瞪,装作一脸惊惧地嚷嚷起来,“嫂子,恕我直言,你这般风流的人品,怎么会嫁给这样的恶人?”

“呸,你还当他是三媒六聘娶的我?”金氏听了齐梦麟的感慨,哭得越发伤心,“我是他抢来的老婆,残花败柳之身,有家归不得,这些年也只能认了,谁叫我命苦?”

齐梦麟便在一旁温言相慰道:“嫂子别说丧气的话,想你正当青春,又貌如西施,还怕今后没人疼你?”

金氏听了齐梦麟这句话,便把泪收住,斜睨了他一眼慢慢道:“若真应了公子这句话,便是我的造化了。”

这时齐梦麟见时机成熟,便从袖中掏出一锭二两重的银子放在桌上,起身与金氏告辞:“时候不早,再坐下去只怕嫂子你不方便,小生这就告辞了。这锭银子略表寸心,多谢嫂子的酸梅汤。”

“哎,孟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金氏立刻飞快地拿起银子,往齐梦麟手里塞,“不过是一碗酸梅汤,哪值得公子如此重谢?”

“嘻嘻,我这银子不是为了酸梅汤,而是为了报答嫂子这份恩情。古人一饭千金,我这也是效仿圣贤,”齐梦麟露出一脸痞笑,为了讨便宜先卖个乖,在金氏耳边悄声道,“嫂子若是过意不去,倒不妨拿这银子请请我?”

那金氏立刻又气又笑地瞪了他一眼,却把银子塞进了荷包:“罢了,孟公子既然这么说,我也少不得办下一桌好酒好菜请你的。”

她这一答应正中齐梦麟下怀,于是他吊起半边眉朝金氏飞了一记眼风,坏笑道:“既然如此,今晚我便来讨一杯水酒喝,嫂子可不许反悔…”

第三十四章假殷勤...

这天傍晚,齐梦麟打扮得油头粉面,准备去赴约。他正在挑簪子的时候,罗疏恰好走进他的厢房,看见他对着镜子犯难,不由笑道:“这一打扮,真比姑娘还标致了。”

“嘿嘿,花前月下这种事,谁能比我敬业?”齐梦麟将两支金发簪竖在罗疏眼前,问道,“你怎么这时候跑来?你瞧哪支好?”

罗疏看了看,挑中了錾刻成竹枝的那枚,回答道:“我去马厩帮你借了马,另外,来还你钱。”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锭二两重的银子,静静放在桌上。

齐梦麟一见这银子就怒了,挑起眉瞪着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早上你勾搭金氏的时候,不是给了她二两银子吗?我想,这份钱不该由你出。”罗疏回答。

“哼,这点小钱,还搁不进我眼里,你趁早拿回去。”齐梦麟看也不看,将罗疏没选中的那根蓝宝石金簪插进发髻,回过头在镜子里对她瞪眼,“本公子若是不高兴,十倍钱也不能请动我出马,你这二两银子能算啥?”

“罢了,这次算我欠你的情,”罗疏被他逗笑了,只好收起银子,却不忘提醒道,“先说好了,咱们只是逢场作戏,你可别假戏真做啊,不然太缺德了。”

“嘿嘿嘿嘿,”齐梦麟闻言立刻奸笑着回过头,容光焕发地向罗疏示威,“我和金氏大半夜里孤男寡女,又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再来点儿小酒…要真发生点什么,你也拦不住不是?”

罗疏笑道:“我是正经求你帮忙,勾引金氏只是个幌子,你别太过分。”

“你放心吧,我又不是恶霸流氓,你只当这种事都是女人吃亏,却不知真正吃亏的人是我啊!”齐梦麟指着自己,大言不惭地笑道,“我这人呢,行事温柔体贴,花钱慷慨大方,从来都是又出财、又出色、又出力——你跟了我就知道了。”

罗疏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要往屋外走。齐梦麟见状赶紧望着她的背影喊道:“喂,我晚上出去色诱金氏,你有什么打算?”

“你只管去吧,与那金氏周旋两天,便是我出马的时候了。”罗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须臾便消失在厢房外。

齐梦麟撇撇嘴,径自往身上套了一件荷菊纹的绮罗夏衣,脚蹬云履,腰间别一把川扇,出门跨上县衙出借的肥马,无比潇洒地往金氏家去了。

其实对于男人来说,心怀鬼胎地泡妞终究是件苦差事,齐小衙内自然也不能例外。齐梦麟从小见惯了风花雪月,岂会真去稀罕一个略有姿色的北方贼婆?所以尽管嘴里说得风光,可实际上用忍辱负重去形容也不为过。

夏日天长,他一路上磨磨蹭蹭,趁着天黑摸进金氏家门时,便看见金氏打扮得妖妖娆娆,水蛇一般扭着腰迎上来,涂脂抹粉的脸在夜色中平添了三分狰狞。

齐梦麟心里打了个突,赶紧赔着笑扶住她的腰,两个人你侬我侬地走进屋中,便看见金氏果然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齐梦麟顺势坐上炕桌,在灯下望着金氏笑道:“嫂子费心了。”

“你这爱淘气的贼囚,都这时候了,还跟我假客气,”金氏低着头含羞带怯道,“我的闺名叫玉贞。”

“真是好名字,”齐梦麟眨眨眼,故意肉麻地唤了金氏一声,“玉贞…”

金氏甜甜地答应了一声,倚在齐梦麟怀里为他斟了一杯酒,微微敞开的衣襟里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春色,逗得齐梦麟心猿意马。俗话说“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果然三杯过后,屋中的气氛开始活络起来,只听金氏柔声问道:“听孟公子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齐梦麟便实话实说地回答:“没错,我是扬州人。”

“哎,扬州可是个好地方,”金氏与齐梦麟碰了杯,乜斜着媚眼哀怨道,“玉贞我也是识得眉眼高低的人。别的先不说,单看孟公子的穿着打扮,也知道你不是凡夫俗子,玉贞可不敢妄想有这等福分,能被孟公子看上。”

那金氏越是自怨自艾,齐梦麟便越是心知肚明——她这样说反话,自己就更得说点好听的了:“玉贞,说句真心话,这些年我走遍大江南北,漂亮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却从没见过你这样惹人怜惜的女子。”

“真的?”金氏眼睛一亮,两腮泛着胭脂色的醉意,与齐梦麟耳鬓厮磨地喝了一个交杯酒。

齐梦麟点点头,拐着金氏香软的胳膊饮尽杯中酒,把瞎话越说越真:“当然是真的。老天若是长了两个眼睛,就不该让一个莽夫来配你,把你活生生地推进火坑里受苦。像你这样的佳人,早该碰见我,只可恨造化弄人…”

他话还没说完,金氏已经摔了酒杯抱住他,哇哇大哭起来。

齐梦麟的心中蓦然浮起一丝罪恶感,他刚想推开怀中香腻的娇躯,却见金氏已经双颊绯红地将脸凑了上来。他慌忙扶住金氏的两条胳膊,按着她牢牢坐定,一脸严肃地强调:“玉贞,我对你是一片真心,所以我要好好珍惜你,等你跟着我回扬州安定下来之后,我们再行那肌肤之亲,好不好?”

金氏闻言一怔,随即喜出望外地问道:“你要带我回扬州?”

“对,等你丈夫死后,你同我回扬州,咱们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夫妻,”齐梦麟点点头,从炕上拾起酒杯,斟满了递给金氏,“所以今晚咱们只喝酒、不乱性,来来来,干杯…”

金氏生平第一次撞上齐梦麟这样的冤家,哪经得起他柔情蜜意的哄骗,于是死心塌地的陪着他喝酒。齐梦麟是酒桌上的老将,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金氏成功地灌醉。后半夜他斜倚在炕桌边上,撑着下巴听大醉的金氏断断续续地唱曲:“吃菜要吃白菜头,嫁郎要嫁大贼头;睡到半夜钢刀响,哥穿绫罗妹穿绸…”

这不还是想嫁土匪么?齐梦麟无语地心想,只好无聊地靠喝酒打发时间。到最后不知不觉间,他自己也醉眼朦胧地失去了意识,直到被屋外的鸡叫声吵醒。

齐梦麟再度睁开眼时,发现金氏正四仰八叉地睡在自己身边,顿时吓得他一骨碌爬起来往身上摸,确定腰带没松才大喘了一口气,暗自庆幸道:还好没失身,万幸万幸。

不然真成了罗疏眼里的衣冠禽兽了。

这时金氏也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爬下炕,睡眼惺忪地趿着鞋去灶上烧水。她一边殷勤地伺候齐梦麟漱洗,一边却皱眉抱怨道:“差点忘了,我还得蒸些馒头,给我家那死鬼送去呢。”

经过一夜的闹腾,齐梦麟的发髻已经松了,于是他拔下头上的金簪,替金氏簪上,又顺手换下她发间的一根铜鎏金簪子,笑嘻嘻地替自己戴上。金氏凭空得了一根宝石金簪,喜不自禁地红了脸,悄悄瞥了齐梦麟一眼,自此越发认定他是真心地对待自己。

清晨时分,只见金氏悄悄将门张开一条缝,让齐梦麟一闪身溜了出去。齐梦麟蹑手蹑脚地解开拴马绳,神色慌张地策马离去——这一幕情景,真是淋漓尽致地向世人诠释了什么叫狗男女。

果然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开,街坊邻居皆知金氏傍上了一位富贵公子,一说起来都是满脸的嫉妒。

罗疏眼看时机成熟,这一天便换上了一身缟素的孝服,拎了两只风鸡做见面礼,动身前往自己的目的地。她要去找的人不是金氏,而是另一个死囚的妻子。

当她守在一间破落的小院外,看见一位妇人拎着洗衣盆跨出门时,她立刻走上前和和气气地问了一声:“大姐,您是郑守信的内人吧?”

郑氏一听罗疏竟能报出丈夫的大名,脸色顿时警惕起来。她深知丈夫作恶多端,生怕眼前这个穿着孝的妇人来意不善,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他内人,你是什么人?”

“我是从临汾县来的,我是马天锦的家人。”罗疏望着她缓缓回答,这时有两个小男孩从郑氏身后探出了脑袋,圆圆的眼睛紧盯着罗疏手里的风鸡。

郑氏听了马天锦的名字,脸上神色一变,强自镇定道:“我丈夫如今人在牢里,秋后就要被杀头了,你有什么冤仇就去找他。我们孤儿寡母的,只想过点安生日子。”

“大姐你放心,我不是来为难你的。”这时罗疏又走近了两步,径自将风鸡递给郑氏的孩子,那两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捧住风鸡,一溜烟地跑进了屋,罗疏这才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步步紧逼地追问郑氏,“大姐,我知道马天锦不是你丈夫杀的,相信你也知道,对不对?临汾县的吴状元你认识吗?又或者他不会说自己姓吴,他是个六十多岁瘦瘦的老头,山羊胡子,嘴里还镶着好几颗银牙。我只求你告诉我,他有没有来找过你?”

35、第三十五章离间计...

郑氏被罗疏逼得后退了一步,十指紧紧抠着洗衣盆,却面无表情地回答:“你说的人,我不认识。”

她的态度欲盖弥彰,令罗疏更加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于是逐渐放缓了语调,用眼泪去乞求郑氏的同情:“大姐,将心比心,我只是想讨一个公道。我知道吴状元来找过你,说不定还是徐刑曹牵的线,他们许诺你多少银子,我都能给你双倍。”

郑氏被她逼得无路可逃,索性退回院子里躲避,却到底觉得罗疏可怜,在关门前忍不住劝道:“妹子,人死不能复生,如今你追过来问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只想讨个公道,我知道谁是凶手,可就是因为吴状元从中使坏,真正的凶手就要逍遥法外了。”罗疏跟着郑氏一路追到门边,双眼直直地盯着她道,“大姐,吴状元给你的银子能有多少?你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他那点钱够花几年?如果你能帮我作证,让你丈夫翻供,我这里能有双倍的银子给你。你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想想——你可不比人家金氏,一个人无儿无女,丈夫一死就可以拿着银子逍遥快活,另觅良人了。听说她最近勾搭上了一个富商,已经准备年末去扬州。她另攀高枝,不愿帮我情有可原,可是大姐你不一样,同一份银子三个人花,总要有个长远的计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凭什么别人吃香喝辣,只有你跟在后头受苦?”

就在罗疏说话间,郑氏已经张皇失措地关紧了门,可罗疏依旧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因为她清楚郑氏就在门后,根本不会走远。

“大姐,你再仔细想想,过两天我还会来,”罗疏隔着门板丢下话,在离开前一字一顿道,“如今从临汾过来的捕快正在县衙里,你若改了主意,随时可以去县衙找他们。”

罗疏说完便转身离开,院中的郑氏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两天金氏春风得意,整个人瞬间变了一副神采,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个怀春少女。她给牢中的丈夫送完馒头时,恰巧也碰见前来探监的郑氏,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禁笑着问候了一句:“咦,大姐你也来了呀。”

“哎,我也来了。”郑氏仍像从前一样佝偻着背,眼神中露出不符合她年龄的苍老。

金氏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抬手摸了摸头上的蓝宝石金簪,腕上明晃晃的绞丝金镯在袖子里一闪而过。

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擦身,却点燃了一些人眼底最阴暗的火。郑氏的目光动了一动,再次走向自己丈夫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全变了。

“哎,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碰见玉贞妹子了。”趁着丈夫拿饭菜的功夫,郑氏便笑着和金氏的丈夫金老六闲聊,“玉贞都给你送了些什么?哎唷,又是馒头?怎么一点油水都没有…真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要说她,亏她如今过得不错,好歹也是托了你的福,怎么不给你送点好酒好菜?说句不中听的,你还能在这世上吃几顿饭,就这样只顾新不顾旧,真是有点没良心了。”

金氏的丈夫金老六一听这话,立刻抬头追问道:“什么只顾新不顾旧?”

“哎,你竟不知道?”郑氏故意装作吃了一惊,遮遮掩掩地向金老六告罪,“是我失言了,该死该死。我以为玉贞妹子会和你说呢,这事你也别怪她,要怪就怪你自己,做下这些孽,难道还要她替你守寡?她为自己的下半辈子做打算,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金老六听了郑氏的挑唆,两只眼顿时瞪得血红,咬牙怒道:“嫂子你快说,她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她得了那笔银子,就找了个相好的呗。她无儿无女的,正好用这笔钱办嫁妆。”郑氏笑了笑,装作不经意道,“你没看见她头上的金簪子?如今金子什么价?听说她找的男人,就是看中了她手里的钱。”

“狗日的小娼妇,老子用人头换来的钱,倒被她拿去轧姘头!老子被她戴了绿头巾,还要天天在这里啃冷馒头!”金老六一把扔了手里的馒头,兀自怒骂不休,继而冷笑道,“她这般过河拆桥,就休怪老子不仁不义!等那临汾县的人再过来,老子他妈的就去翻供,看她还有没有钱去猖狂!”

“老弟你可不能冲动,”那郑氏听了金老六的话,立刻面带惊慌地劝阻道,“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去翻供,岂不是拿我孤儿寡母做了陪葬?”

“嫂子放心,只有我一个人翻供,那老头要追讨银子,你就让他找那个贱人要去!这事与你们母子不相干!”金老六此刻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郑氏的劝告。

郑氏看他这般坚持,晓得他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气,心里不禁冷笑,脸上却假惺惺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收拾了食盒转身离开。

两天过后,当罗疏再次敲开郑氏的家门时,便看见郑氏冷着脸走到门外,开门见山地对她说:“你一定要给我双倍的银子,我要现银,不要会票。”

“我知道,这事我都已经听说了。”罗疏笑了笑,身上轻盈的素服被风吹着,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无比俏丽,她弯下腰,将手里沉甸甸的篮子搁在郑氏面前,“金老六在狱中翻供,说当初收了吴状元五十两银子的好处,这里是一百两,请你过目。”

郑氏狐疑地瞄了罗疏一眼,也弯下腰打开篮子,只见篮中银光闪烁,装满了亮晃晃的足色白银。郑氏欣然拎起篮子,手中沉重的分量抚慰了她的心,让她第一次挺直了腰板傲然道:“你说的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罗疏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从此永远地、彻彻底底地消失在郑氏的生活里。

此刻齐梦麟正在不远处等着罗疏会合,见她缓缓走来,便迎上去问道:“银子都送出去了?”

“嗯。”罗疏点点头,因为了却了一桩烦心事,全身都带着点慵懒的疲惫。

齐梦麟看着她在阳光下眼神迷离,一身洁白的孝衣被烈日照得没半点影子,整个人就像纸做的仙女一般,风一吹就怕飞走似的,不禁浮想联翩地暗忖道:难怪人人都说,要想俏,三分孝呢!

罗疏没在意齐梦麟失神的呆样,径自往寿阳县衙走,这时齐梦麟才猛然回过神,一路小跑着追上她,嘴里贱兮兮地向她打听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哪里来这么多银子?一出手就是一百两,嗬,把我都吓了一跳。”

罗疏没回答他,笑了笑继续往前走,齐梦麟便在她眼前左晃右晃着乱猜:“啊,我知道了!人家杜十娘有个百宝箱,你肯定也有!你别不承认,早上我亲眼看见你拿着一颗猫儿眼去换银子的。”

“你倒眼尖。”罗疏嗤笑了一声,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家底,干脆将话题岔开,“虽说是为了查案,可挑唆他人尔虞我诈,终究非我所愿。这一百两银子,是为了换一个心安。”

“只为图一个心安,就花了一百两,哈哈,你的心可真金贵。”齐梦麟咋舌地感慨,又话里有话地开起了玩笑,“想不到你原来这么有钱,看来以后要收买你,光靠砸钱是行不通了。”

罗疏笑着斜睨他,揶揄道:“别只顾着说我,你不也是如此?你送给金氏的那些金首饰,算一算也价值不菲了。”

“我那完全是两码事,我对漂亮的女人一向大方。”齐梦麟冲她挤眉弄眼地坏笑。

“哦,原来如此…不过你真的不准备带金氏回扬州了吗?”罗疏故意拿他打趣。

“拜托,当初是你叫我逢场作戏的吧?”齐梦麟顿时苦起一张脸,向罗疏讨饶,“别再提金氏了行不行?亏我还千辛万苦地和她谈分手,到现在她都以为我是因为年轻幼稚自惭形秽,才痛不欲生地离开她的呀…”

罗疏见齐梦麟满脸羞愤的模样,忍不住笑着哄他:“好好好,这些话我再也不提了。咱们这两天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尽快回临汾复命吧。”

回程照旧走水路,一行人的心情都比来时轻松了许多,当他们在当初抓捕杀人乞丐的地点登船时,大家竟不约而同地望着河边笑起来。一名捕快还由衷感慨道:“想不到寿阳县乱成这样,连替穷人摆渡的乞丐都会杀人。”

“寿阳县的县令也没什么本事,那几个乞丐为什么要杀人,直到如今都没审出来。”另一个捕快也附和着接话。

当四个人全上船之后,齐梦麟因为怕热,便霸占了船舱外沿最通风的位置,一路摇着扇子欣赏岸边的风景。可当他留意到两岸因为水位降低,而森然暴露在外的河床时,却忽然扭过头对罗疏大发感慨:“好像自从我来到山西以后,真的是从没碰到过下雨天哪…”

作者有话要说:明朝后期,金银比大概为1:5。

1两银子可以买米2石,即377.6斤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