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过去十七年自己最无把握的时刻,恰恰是与他最初的相逢。

那一次,当然不会是她第一次试图摆脱命运,只是此前输过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如果不是梳拢的日子越来越迫近,她绝不会如此异想天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买通了为破案物色粉头的陈县丞,直接去和冷眉峻眼的县令谈条件。

她用配合破案来要挟他,要他许诺替自己脱籍从良。那时候她鄙如微尘,他却是一县之主,大可以拒绝她的请求,只要她卖命,完全不需要任何理由——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没把握的一场赌了,然而她竟赢了。

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他与别人不同,从没有真正从骨子里去低看她。无论这世界在她和他之间加诸了多少规矩方圆,在他被体统纲常浇铸出的完美表象之下,都是一颗拳拳的、流动着热血的心。

所以就是从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吧?

被韩慕之派往寿阳县核实告示真伪的马快,两天后便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临汾,将确切消息带给了韩慕之等人。

吕淙呈交的告示是真的,与寿阳县衙张贴出的告示分毫不差、一字不假。

同时陈梅卿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捕快也有了回音,吕万昌一家在寿阳县根本没有亲戚,来回替他们奔走的,乃是本县的吴状元。

“哼,那吴状元,就是一个讼棍。”陈梅卿冷笑着嘲讽道,“这状元的‘状’字,其实是告状的状。想不到吕家的人还真有些本事,竟然请动了吴状元。”

“竟然是他,”韩慕之听陈梅卿如此说,忽然也想起了这个人,“我记得刚刚上任时,你给过我一本名簿,上面除了记录本县的乡绅,也列了一帮最奸险的人物,其中似乎就有他的名字。”

陈梅卿点点头道:“就是他,这老家伙六十多了,还没赚够棺材本么?”

这时一旁的罗疏忍不住问道:“这吴状元到底有何厉害之处?”

“讼棍就是专门替人打官司,从中捞取好处的流氓,这你也是知道的。这帮人又分三六九等,名头最响的那个才能得到‘状元’的绰号,你说他厉害不厉害?”陈梅卿对罗疏道,“碰到这吴状元,那真是随你犯了什么罪,都能将黑的翻成白的,他多年前就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所以近些年出手越发隐晦,很多案子并不出面,非要压个三五年,才能从乡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得知当初他动了手脚。”

罗疏闻言奇道:“有什么案子他动过手脚,陈县丞能否说一件来听听?”

“就说上一任的彭县令吧,你也知道他断案心细如发,对不对?”陈梅卿见罗疏好奇,便打开了话匣子,将一桩奇事倒了出来,“四年前临汾出过一桩人命案。某一家哥哥因为欠了赌债,屡屡问弟弟借钱,弟兄俩为此闹翻。结果最后一次哥哥欠的数目太大,走投无路又去找弟弟借钱,被弟弟一家打出门去,于是万念俱灰,竟趁夜在弟弟家门前吊死了。事后弟弟家人发现了尸体,怕承担逼死哥哥的罪名,便趁着天黑无人发现尸体,跑去找吴状元想办法。当时吴状元正忙着和人赌钱,收下了弟弟一家的几百两银子作赌本,却只说了一句:‘没见我正忙着,我此刻哪有空帮你,你先回去把人解下来再说吧。’那弟弟一家便把尸体解下来放在门口,又回去找吴状元想办法,吴状元却一连赌了两个时辰,眼看天就要亮了,那家人急得没办法,逼着吴状元拿主意,结果吴状元竟说:‘我现在也没办法,要不你们再把人挂回去吧。’把那家人气得破口大骂,吴状元才道:‘你们要是不想死,就听我的,把人挂上后,闭门睡觉,有人敲门也别开,只等官差来叫。’那家人无法可想,只好又回去把尸体挂上。这时天也亮了,有行人发现了尸体,惊动了县衙,官差来问时,那家人才开门,说这一夜闭门睡觉,没听见什么动静。这时彭县令亲自来现场验勘尸体,便有素日与弟弟一家不睦的邻人,向县令告发昨日兄弟间有争执,是弟弟逼死了哥哥云云。结果彭县令检验出哥哥脖子上有两道勒痕,一道旧一道新,旧的那道致死,新的那道,是死后遭人搬动,第二次悬挂所致。于是判定是哥哥因欠债走投无路自杀,有人发现了哥哥的尸体,搬过来挂在弟弟家门口陷害。至于是谁陷害的,那自然就是与弟弟一家素有仇隙,向县令举报的邻人咯,害得那邻人以构陷罪受罚。当时这件案子了结后好几年,一直无人知道真相,这也是近来才传出风声,据说是弟弟家的仆人酒醉后说出来的。你瞧瞧,那吴状元前前后后只说了三句话,不费吹灰之力就赚了几百两银子,又替人消了灾,真是一字千金,倒比那钦点的状元还神了。”

罗疏默默听完陈梅卿这番话,低头沉吟了片刻,才抬头对堂中的韩慕之道:“大人,请您批张路引,让小人往寿阳县走一趟吧。”

第三十章箬包船

韩慕之与陈梅卿听见罗疏如此请求,俱是一惊,这时陈梅卿耐不住性子抢先问道:“你要去寿阳县,是不是心中已有了把握?”

罗疏摇摇头道:“就算去了那里,也不见得有把握,可是总得去一趟。”

“也好,我批张路引给你,你再带着我的名帖去,这样寿阳县衙上下你都能见到。”这时韩慕之也在上座发话,望着罗疏叮嘱道,“我再调两名捕快随你同行,一路多加小心。”

“谢谢大人。”罗疏向他还了一礼,又略略聊了两句,便告辞去做出远门的准备。

待到罗疏走后,陈梅卿便望着韩慕之笑道:“慕之,我看你真拿她当左膀右臂了。”

“这是自然。”韩慕之大方承认,这时才把门子叫进堂内续茶,并不掩饰语气中的欣慰,“你我都不方便离开辖区,一碰上要去外地查的案子,只能靠衙役做眼耳。如今有她,我便耳聪目明。”

“没错,她是鸣珂坊的锦囊嘛,哎呀不对不对,现如今,她已经是咱们县衙的锦囊了。”陈梅卿嬉皮笑脸道,也端起茶盅啜了一口,目光却是意味深长。

另一厢罗疏回到自己的厢房打点行李,碰巧齐梦麟又闲得没事找上门来,见她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立刻问道:“咦,你这是准备上哪里?”

罗疏抬头望他一眼,决定对这“无事忙”保密,免得走漏风声:“齐大人见谅,小人办的是公事,不便多说。”

“哈,瞧你这人,真不够意思,”齐梦麟一见罗疏玩神秘,牛皮糖一样腻歪人还踩不扁的脾气又上来了,竟盯着她扬言,“你不告诉我,我就跟着你一起去!”

罗疏顿时哭笑不得,一边打着毡包一边逗他:“好啊,你去找长官要路引去,就说协助县衙办案,看他批不批。”

“嗬,你吓唬我呢?我上哪里还需要路引么?”齐梦麟故意嚣张地龇了龇牙,冲罗疏炫耀道,“本公子这通身的气派,就是一张活路引,走遍天下也畅行无阻,咳咳,当然,除了在临汾栽过一次。”

罗疏见他耍起无赖,只好一本正经地规劝道:“齐大人,我是要办正事的,你别尽顾着缠我。我这一路上都要掩人耳目,有你跟着,再带上一班随行,岂有不打草惊蛇的?”

“你要便衣出行?”齐梦麟顿时两眼发亮,更加来劲了,“便衣出行我最擅长啊!你放心,我一个人都不带,沿途绝不招摇过市!”

罗疏见他如此死缠烂打,心念一转,随即笑道:“罢了,路上多个伴也好,明日巳时你与我在县衙门口碰头,过时不候,可别迟到了啊。”

“放心,我一定准时到!”齐梦麟嘴巴一咧,下一刻便转身跑开了。

第二天辰时,罗疏故意提前了一个时辰从后门出发,不料才刚走出县衙,就被蹲守在后门口的连书拦住。熬了一个晚上的书童肿着眼皮冲她一笑,转身高喊道:“出来了出来了,快去报知齐大人!”

罗疏无奈地看着两名骑兵打马离开,无比同情地问连书:“你在这里守了多久了?”

“后半夜就来了,”连书打着哈欠对罗疏道,“罗都头,你想放我家公子的鸽子,还是趁早放弃吧。在扬州,追捧我家公子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放人鸽子的经验海了去了,你这是班门弄斧呀!”

“你这小东西,最会为虎作伥,亏我对你还有三个菜包子的恩情呢。”罗疏笑着点了点连书的脑门。

小书童被她戳得嘻嘻一笑,揉着脑门讨好道:“罗都头你三个菜包子的恩情,连书一直都记着呢!”

“记着就好。”罗疏与连书闲聊了一会儿,这时一身便装的齐梦麟便骑着马赶到了。

“女人,你以为只有你聪明啊?你昨天那么爽快地答应我,我就知道其中有诈!”齐梦麟得意洋洋地笑道,跳下马走到罗疏面前,“不过只提前了一个时辰出发,你还不算太无情!”

“哦?但不知齐大人无情起来是个什么样?”罗疏立刻反唇相讥。

齐梦麟闻言一乐,摸摸鼻子没答话。如今他一改往日前呼后拥的架势,独自背着个沉甸甸的毡包,在撵走婆婆妈妈的连书之后,便跟着罗疏并两个捕快,一同走水路离开了临汾县。

“哈哈,小爷我可算是出了临汾啦!那巴掌大的鸟地方,待着跟坐牢似的,这阵子可憋屈死我了!”当小船出了临汾城时,坐在船舱里的齐梦麟不由大声欢呼,像只大猫似的舒展了一下筋骨,望着对面沉默不语的罗疏道,“现在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到底要去干什么,总能告诉我了吧?”

罗疏懒得对他解释来龙去脉,于是故意狡黠地笑道:“昨日就是我不肯说,齐大人你才跟来的,如今我告诉你真相,你肯回去吗?”

“休想!”齐梦麟一口拒绝,心想反正到了目的地就能知道一切,便索性不再追问。他此行最大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和一个自己觉得还蛮有趣的女人,趁着初夏还算凉爽的天气,来一趟猎奇之旅解解闷,至于他们要查的到底是个什么案子,倒还在其次。

于是他一想到这里,便自然而然地岔开了话题,捉着自己的袖子向罗疏卖弄道:“你瞧我身上这套衣服怎么样,够低调吧?”

罗疏见齐梦麟头戴皂色软巾,身上穿着一套玉色布绢的襕衫,宽袖皂缘,不觉笑道:“你这一打扮,倒像个斯文的秀才。”

“咦,你倒识货。这件正是我做生员时穿的衣裳,我嫌它又寒酸又过时,好久没穿了,昨晚上才翻出来。”齐梦麟笑道。

罗疏听了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不穿你还备着?”

“当然,既然来到山西,不定何时会碰见我爹,得防着点。”齐梦麟狡猾地一笑,又带着点失望地问道,“怎么你这次没打扮成妇人?”

齐梦麟对罗疏穿着裙子的模样,还挺念念不忘。

“出门在外,当然是男装方便。”罗疏信口回答。

齐梦麟听了罗疏的敷衍,故意涎着脸讨她便宜:“哦,不过我倒觉得你还是穿裙子更好,这样比较有女人味。”

罗疏嘴角一弯,皮笑肉不笑地还口:“齐大人真是客气了,在您面前,我哪敢东施效颦呢?”

齐梦麟闻言一愣,脑中旋即冒出“色如好女”四个字,险些把肺给气炸。

几百里的行程在说说笑笑中慢慢消磨,小船日夜兼程,第三天终于进入了寿阳县的地界。一大清早齐梦麟蹲在船头漱口,就看见邻近的一艘箬包船上,正有两个小乞丐在船尾嬉闹争食。其中一个小乞丐两手各拿着一个肉包子,一边啃一边对另一个人笑骂道:“昨天你没有讨到钱,师父才把一篮子肉包都赏给了我,只不许你吃。这会儿你倒来和我抢,好不知羞!”

另一个小乞丐一边抢一边笑道:“好哥哥,你那儿有一篮子呢,好歹分我一个吧!我饿了一晚上,这会儿肚里正饥得慌…”

齐梦麟见那两个小家伙争抢肉包子,蹲在一旁竟也看得十分眼馋,这时罗疏恰好走出船舱,他便吐掉嘴里的漱口水,转头问道:“咱们早饭吃什么?”

“还和昨晚一样,面饼和肉干。”罗疏回答他。

“又吃这些!”齐梦麟闻言立刻高声抱怨,回头眼巴巴地望着邻船哀叹,“我想吃肉包子了。”

“不过是出远门的干粮,你还指望着换花样?”罗疏在他身后嘲笑,这时也发现了邻船上的动静,于是好心安慰道,“再忍忍,进了县城咱们上馆子。”

“我是能忍的人么?”齐梦麟呐呐自语,下一刻便猛然拔高了嗓子,冲邻船上那两个小乞丐喊道,“喂,想不想吃面饼和肉干?可以拿肉包子和我换!”

罗疏万万没料到齐梦麟的底线能有这么低,一介贵公子竟然能屈能伸到去吃乞丐手里的东西,慌忙喝止道:“喂,你没看见那两个孩子是什么人,脏不脏?”

“有什么脏的,你刚刚没听见,他们那儿有一篮肉包子呢,我不会捡干净的拿?”自从在临汾大牢里吃过牢饭,齐梦麟早已百毒不侵,于是这会儿竟大大方方地与小乞丐换东西吃。

啃腻了肉包子的小乞丐听见有肉干,自然也馋了,点头答应之后,转身回船舱拎出了一只竹篮,掀开盖在篮子上的一块白布,便露出了十几个白白净净的肉包子。齐梦麟见篮子、白布和包子都很干净,顿时更加放心,于是乐颠颠地带着自己的那份面饼和肉干跳上岸,就要往邻船上跑。

罗疏在他身后皱眉提醒道:“你当心点,我看这些包子来路可疑,你见过几个乞丐能吃这么好?”

齐梦麟听了她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心想不会这么邪门,让自己碰到了传说中的人肉包子吧?于是在面对眼前白白净净的包子时,终究有点发憷,忍不住问那拎着篮子的小乞丐道:“你师父赏你的这一篮包子,是从哪里来的?”

小乞丐立刻脆生生地回答:“昨天有个妇人拎着这篮包子招我师父摆渡,我师父撑船将她送到河对岸,她便把这篮包子送给我师父了。”

听了这话齐梦麟便不疑有他,随手拿了一个包子美滋滋地啃起来,一边啃一边不住点头:“味道不错,再给我一个…”

他嘴里吃着肉包子,一双眼却在船上到处乱瞄,冷不丁发现船舱里放着几只大肚酒坛,顿时喜出望外道:“哎唷,你这船上还有酒?快拿点儿给我尝尝!”

原本在分食肉干的小乞丐听见他的嚷嚷,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不行,那酒瓮师父不许人碰的!”

可惜齐梦麟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主,小乞丐越是惊惶阻拦,他越是破除万难地冲到酒坛跟前,拍开泥封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他原本已眯着眼摆好了陶醉的表情,哪知扑鼻而来的却是一股难闻的腥气,于是他诧异地睁开眼,探头一看,傻愣了片刻便跌坐在地上大嚎了一声:“我的妈啊!”

第三十一章芦苇荡

齐梦麟凄厉的惨嚎声惊动了不远处的罗疏与两名捕快,一行人立刻跳下船去看个究竟,就见齐梦麟此刻已手脚并用地爬出船舱,满眼泪花地望着他们大喊道:“坛子里是死人啊…”

早在齐梦麟发出惨叫时,船上的两名小乞丐便已提起竹篙,合力将船撑离岸边。等罗疏几人赶到水边时,箬包船离岸已有两丈远,她立刻冲着趴在船上的齐梦麟大喊道:“快跳船!”

魂飞魄散的齐梦麟被她这么一喊,才算是回过神来,心知再耽搁下去便是一个死字,于是立刻翻身滚进水里,仗着从小嬉水练出的几分水性,一路涕泗横流地狗刨到岸边。

两名捕快慌忙踩进水里将齐梦麟拉上岸,见箬包船已走远,便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问罗疏:“罗都头,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既然碰到了命案,咱们自然得管。”罗疏望着远处的小船皱起眉。

那两名捕快顿时都有些犯难,犹豫道:“这里又不是临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罗疏闻言没有接话,径自问瘫在地上的齐梦麟道:“你从那坛子里看见什么了?”

“俩人头,一男一女,”齐梦麟哆嗦着回答,泫然欲泣道,“我不会是吃了人肉包子了吧?”

罗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刚刚那个小乞丐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可疑了。愿意搭乞丐船摆渡的人家,一定不宽裕,哪有把一篮肉包子连篮子都送人的?不过你放心,这两个小乞丐既然会争食,可见包子的确不是他们做的,那篮包子的主人,应该就是你刚刚在坛子里看见的…”

她话还没说完,齐梦麟便已经冲到河边吐得七荤八素,一边吐一边冒着眼泪恨恨道:“那两个小兔崽子,竟敢诓我吃死人的包子,逮到他们非抽筋剥皮不可!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咱们就得替天行道!”

如今齐梦麟位高权重,他这一发话,另两个捕快也不敢不依。于是罗疏便打发了船家,吩咐一个捕快火速前往寿阳县衙报信,她自己则和齐梦麟及另一个捕快就地埋伏在芦苇荡里。

“之前那两个小乞丐将船停靠在岸边,应该是在等候自己的师父,我们也不妨守株待兔。”罗疏在芦苇丛里对另二人道。

此刻齐梦麟浑身湿漉漉活似落汤鸡,正抖开包袱找衣裳替换,罗疏见他竟然大大咧咧地脱光了膀子,只好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齐梦麟倒是对她的尴尬浑然不觉,一身雪练似的皮肉坦然暴露在阳光下,一边将一件大红色绣群鹤的深衣往身上套,一边望着罗疏嘟哝道:“现在你好歹能说了吧?告诉我,咱们上寿阳县到底是来干嘛的?和刚刚船上那些人头有没有关系?”

“刚才只是意外,你若不惹事,咱们也不会发现那条船上的秘密。”罗疏垂着眼回答,“等我们到了寿阳县衙,我会把此行的目的都告诉你。”

“唉…”齐梦麟低头系好了衣带,忽然怔怔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地低语道,“罗疏,刚刚我都吓傻了,还好有你提醒我跳船。咱们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要是个男人,我就和你拜兄弟,可惜你是个女的…”

此时罗疏侧着脸,目光专注地望着芦苇荡之外,唇角微微一挑:“是女的又如何?”

“是女的我就…”齐梦麟话到嘴边却忽然卡住,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是啊,她是女的又该如何?自己能认她做姐妹么?眼前这丫头的岁数明明比自己还小,可言行却比他老成的多,硬要认她做妹妹,自己这脸皮好像还不够厚。

罗疏这时却没有注意到齐梦麟的哑然,径自打开自己的包袱翻出一件夏季的女裳,猫着腰窸窸窣窣钻进芦苇荡换衣裳去了。

她走时牵动了芦苇,苇叶擦过齐梦麟的鼻尖,蹭出丝丝酥-痒。他不禁愕然地睁大了双眼,目光却穿不透眼前碧绿的纱帐,芦苇茎叶在几步开外微微地颤动,像藏着天地间最优美的那只白鹭。齐梦麟忽然觉得自己喉咙发干,于是喉间不自觉地吞咽,像一条不知不觉吞下诱饵的鱼。

是啊,她是女的又该如何?

一时脑中思绪万千,他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大牢里的某个夜晚,自己扯着她的手生拉硬拽,她的手骨骼纤细、肌肤细腻冰凉,只可能属于女孩子——怎么早没发现呢?

正当齐梦麟还在恍恍惚惚失神时,改换成妇人打扮的罗疏已经拨开芦苇现了身。他顿时心神一凛,一颗心在胸腔里止不住地狂跳起来:“你你你,忽然换衣服干什么?”

罗疏不理他,伸出食指往唇间比了比,示意他噤声,随后又挨到捕快身旁,与他悄悄耳语了几句。

齐梦麟就这样被他们抛在身后,顿时觉得无比落寞。

三人埋伏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便发现先前那两个小乞丐又撑着船出现在了河中央,小船来来回回转悠了几次,最后终于解除了戒备,再次缓缓地停泊在了岸边。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三人远远地就看见两个老乞丐向河边走来。那两个老乞丐衣衫褴褛,面容狞恶,一看就不像良善之辈。小乞丐一看见师父走来,立刻讨好地招呼着,似乎没敢说出方才的经历,只等两个老乞丐跳上船后,便撑起竹篙准备离开。

这时罗疏便抱着一把凉伞钻出了芦苇荡,撑开伞往前小跑了两步,向那船上高声喊道:“船家稍等,劳烦载奴家渡河!”

齐梦麟顿时傻眼,蹲在芦苇荡里不敢出声。

那箬包船上的乞丐听见了罗疏的呼唤,这时齐刷刷回过头来张望。罗疏将脸藏在凉伞的阴影里,尽量不使小乞丐起疑,好在之前那两个小乞丐只顾和齐梦麟说话,后来又忙着逃跑,所以并没有将齐梦麟的三个同伴认清,此刻也根本认不出乔装改扮的罗疏。

“敢问几位艄公,奴家正想渡河,却不知搭您的船要多少钱?”罗疏甜甜一笑,准备与那两个老乞丐讨价还价,尽量拖延时间。

不料那两个老乞丐也是老奸巨猾之辈,这时竟笑笑说道:“小娘子想要渡河,就上船吧。举手之劳而已,哪要什么钱?”

“哎,白搭您的船,可怎么好意思呢?”罗疏心中一沉,脸上却不改笑意。

“老身也不敢勉强小娘子,我们正急着过河,小娘子若是不上船,不妨就等等别的船家吧。”老乞丐作势就要撑船离开。

“哎,等等。”罗疏立刻收了伞,迫不及待地提着裙子上船,嘴里还假意催促道,“劳烦您快些吧,奴家也急着过河呢。”

老乞丐便应了一声,命令小乞丐撑船,这时眼看小船已缓缓离岸,齐梦麟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瞪着眼咬牙道:“这是干什么呢?想找死吗?”

他正想冲出去阻拦,却偏偏被身旁的捕快抢先了一步。但看那捕快也拨开芦苇跑了出去,几步便冲到水边望着船上大喊道:“等一等!你们是什么人?敢拐带我家娘子!”

船上的四个乞丐顿时愣住,却见罗疏已经吓得跌坐在船板上,一边哭一边拽着老乞丐的裤脚哀求道:“求几位行行好,快点撑船吧,他不是我家相公,我根本不认识他!”

乞丐们听了罗疏的哭诉,又看了看岸上凶神恶煞的捕快,却是纹丝不动。这时那捕快便指着一船的人破口大骂道:“这女人是我花钱买来的!今天一早起来就不见她人影,你们又是什么人?莫不是和她串通好了的,专门靠骗婚讹钱的骗子?实话告诉你们,我已经报过官了,你们识相点就把这女人还我,我便不与你们追究!否则今天拼个鱼死网破,大家谁都别想走!”

“你们别信他的,他是个拐子,我好容易才逃出来,”这时罗疏脸色惨白,跪在船上向那两个老乞丐磕头道,“我再落进他手里,非得被打死不可,两位老人家你们就行行好吧…”

那两个老乞丐交换了一下眼神,下一刻便吩咐小乞丐撑船靠岸,又对跪在地上的罗疏道:“小娘子,实在对不住,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看你还是到岸上去,自己和他商量吧…”

就在老乞丐说话间,这时远处忽然出现了一大群寿阳县衙的捕快,正呼啦啦蜂拥着向他们这里跑来。岸边的捕快回过头看见了,立刻指着罗疏哈哈大笑道:“太好了,官差来了!我看你这女人还能往哪儿跑!船家你快点把船撑过来,老子我只要这个女人,绝不给你们找麻烦!”

箬包船依言靠岸,那捕快立刻跳到船上,一把揪住了罗疏的头发,得意洋洋道:“看你再往哪儿跑!”

这时乌压压一群捕快也已赶到了岸边,跑在前面的几个人争先恐后地往船上跳,纷纷亮出兵刃抓人——当然,他们抓的肯定不是罗疏。

远处的齐梦麟蹲在芦苇丛里看傻了眼,这时一屁股坐在草窝子里,直着眼睛喃喃道:“这女人…”

这女人,真是钻了他的心了…

第三十二章同庆楼

寿阳县的捕快如此风风火火地赶来抓人,自然是为了邀功求赏。

如今各县长官为了扬名立万,平步青云,都喜欢破大案、奇案,普通的民间纠纷往往草率了结或者随意拖延,以至于为了赢得县令的重视,寻常人家打个小官司都爱夸大其词,何况这么一件耸人听闻的大案,实在是个捞油水的好机会!

于是一群捕快杀了乞丐们一个措手不及,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拿下。这时揪着罗疏头发的捕快已经松开了手,一个劲地点头哈腰道着歉,诚惶诚恐地将她扶起来。罗疏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下船时正好瞧见一身红衣的齐梦麟神色不宁地从芦苇荡里钻出来,于是径自上前招呼道:“走吧,咱们先上县衙去,这件案子还要你作人证。”

齐梦麟望着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破天荒头一遭地乖乖听了她的话。

这天晚上,寿阳县令喜破大案,于是很慷慨地安排罗疏一行住进了县衙寅宾馆。齐梦麟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惦记着白天时罗疏的一颦一笑,越想越觉得心痒难耐。

现如今,他终于隐隐地想明白,为什么罗疏会是鸣珂坊里的一件宝——她没有令人一眼惊艳的美貌,可一旦忽略外表去打交道,就能发现她的千变万化、深不可测。她就好像一汪深潭,随他怎么扑腾都探不到底,这可太有意思了!

锦囊?小锦囊?齐梦麟枕着手臂默默笑起来,白亮的牙齿在夜色里一闪一闪。

第二天上午,罗疏在刑房调看了卷宗之后,便在徐刑曹的陪同下,前往大牢探访死囚。她在死牢中见到了那两个供认杀人的盗匪,便隔着牢门问道:“临汾县的富户马天锦,可是你们两个杀的?”

“是我们杀的,”牢中的死囚此刻身戴枷锁,却半点也不减匪气,傲慢地望着罗疏嗤笑道,“你这小白脸是什么人?”

“我是临汾县衙的人,专为马天锦一案而来,”罗疏冷冷看着那两个死囚,故意套话,“真是你们两个杀了马天锦?如果不是就不要冒认,免得死者含冤九泉。”

“哼,笑话,我们几个兄弟杀的人多了,还需要冒认?”

罗疏听了这话却微微一笑:“我已经看过你们的卷宗,你们供认杀害马天锦是临时起意,既然杀的人多了,何以只将他记得那么清楚?”

两个死囚听了罗疏的质问,立刻辩解道:“我们是临汾人,知道马家有钱。虽说是临时起意,也不会忘了他的名字。”

“那好,我看供词里说,当晚你们俩是在大堂中将马天锦一刀毙命。你们既然是为了劫财,事后必然会在堂中翻找财物,二位可否大致描述一下马家大堂里的摆设?”罗疏紧跟着追问。

那两个死囚便回答:“堂中有一套细木桌椅,还有红木花几、镶大理石壁桌,桌上摆着铜烛台、熏炉、还有一把供春壶。”

罗疏闻言冷笑了一声,语带嘲讽道:“你们记得倒清楚,不知道的人还当你们是背书呢。”

两个死囚面色一惊,这时徐刑曹忽然在一旁催促道:“罗都头,中午县衙的几个弟兄在同庆楼里摆了个东道,眼看时候不早,不如咱们一道过去吧。”

罗疏望了徐刑曹一眼,心中隐隐生疑,却不动声色道:“弟兄们如此破费,在下怎好生受?”

“哎,这酒是拿赏钱请的,昨日若没有你们,我们也破不了那无头案。吃水不忘挖井人,你还跟我们客气什么?”徐刑曹一边笑道,一边往后让了一步,明摆着在催罗疏离开。

罗疏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好暂时放下手中事,跟着他一同离开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