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陈梅卿就是活在了禽兽堆里,一家子人包括枣花,全都觉得两个人成婚是理所当然。原本陈梅卿还指望自己躲在县衙里,情窦初开的枣花说不定哪天就会在某个山头和某个放羊娃一见钟情,偏偏那只白眼小母狼也认准了自己,摆出一副非卿不嫁的架势,联合着自己的老爹上下包抄,一心想把自己当成出栏肥羊似的逮着活剥,每每想到这成,陈梅卿浑身就不寒而栗。

这时刘主簿却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赞叹道:“不过说来也真奇怪,你家枣花成天在山头放羊,人还是白白嫩嫩雪团捏得似的,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山西的姑娘。”

“这有什么奇怪?我爹宠她宠得跟什么似的,一个雁过拔毛的悭吝鬼,竟然由着她天天用羊奶洗脸啊!”陈梅卿一想到那个山妖似的妹妹就头疼,摆摆手不想再谈,“咱们别说这个了好不好?刘主簿你若是相中了她,就别跟我废话,赶紧去下聘吧!”

“哎,我是老头子了,枣花哪能看得上我?再说就你爹那副脾气,我想娶枣花,不知道得出多少头羊他才肯点头啊!”刘主簿哈哈大笑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时同桌的齐梦麟已经暗暗琢磨开了,心想一定要花点时间打听到陈梅卿家放羊的山头,去见识见识那位临汾县的第一美人。

且说自从齐梦麟走马上任以来,临汾城内除了县衙骚乱的扫尾工作,全县竟然太平无事,别说杀人命案,就连一点偷鸡摸狗的小纠纷都没有。他原本以为做官无非就是抖抖威风、逍遥快活,哪知分内的事务琐碎沉闷,不由大失所望。

《新官轨范》、《初仕录》等做官指南只草草翻过一遍就被齐梦麟丢开手,他将父亲的威赫当成护官符,狐假虎威,成天只是骑着马无所事事地走街串巷,也懒得领兵操练,最后索性将自己麾下的士兵撇在大校场里交给正千户领着,他自己则不是在鸣珂坊里厮混,就是跑到县衙里去凑热闹。

如今县衙正在重修,到处是工匠爬高上低,很是热闹。今天恰逢四月初一,每个人头上都插着一束皂角叶,图个祛除百病的吉利。

四月一开始,县衙就要忙着征收夏季税银了。户房的书吏在仪门前搭起了凉棚,安置好银柜和长桌,将天平、银剪、串票等物摆在桌上,只等着交税的花户前来缴纳税银。

每月的初一按例不用开堂,韩慕之此刻正在二堂里加紧批阅录取童生的试卷,因为县试的考题是他出的,本着负责到底的精神,他没有让师爷阅卷,结果自己肩头的担子又多了一项。

齐梦麟来到县衙转悠了一圈,见各人手头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只有他一个人百无聊赖,顿觉没趣。于是又钻进刑房找到罗疏,粘着她问道:“最近县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罗疏正忙着整理牢中犯人的供词,听见齐梦麟又来向自己打听新闻,只能无可奈何地抬头望着他回答:“临汾不过就是个小县城,哪里有那么多怪力乱神的新鲜事?齐大人若是想听故事,还请出门左拐,找个庙台去听段戏吧。”

齐梦麟望着罗疏忙得绯红的双颊,忍不住撇撇嘴,低声道:“当初是你骂我没出息,我才跟父亲讨了这穷官来做。结果现在倒被困在这穷乡僻壤,真是没意思。”

罗疏听了齐梦麟这番抱怨,不由停下手里的活计,在刑房昏暗的光线下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望着齐梦麟问道:“齐大人难道是因为上巳节那晚小人说的话,才去向令尊讨了官?”

“对啊,”齐梦麟点点头,大言不惭道,“我以为当了武官就能大展拳脚,谁知除了平定乱匪那一会儿功夫,其他时间都这么无聊。你瞧,这下我心志再高远,也没法施展抱负啦!”

罗疏深深看了齐梦麟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齐大人,您觉得自己没有用武之地,其实是被临汾平静的表象欺骗了。”

“嗯?此话怎讲?”齐梦麟一听这话就兴奋起来,立刻催促罗疏往下说。

“您虽然平息了骚乱,可是落网的乱匪却不多,真正的刁民还隐藏在民间。”罗疏拍了拍手中厚厚的一叠供词,对齐梦麟道,“这些人的名字此刻就在我手中,可是您也知道这些人有多难抓,这次县衙遭受攻击,就是血的教训。”

“哼,什么血的教训,抓这帮蟊贼对我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齐梦麟说到此处眼睛突然一亮,笑嘻嘻地毛遂自荐道,“不如我去替你抓贼?”

罗疏摇摇头,故意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抓这些人是县衙的职责,从来没有惊动平阳卫的道理。齐大人领得又是精锐骑兵,用驻军拿贼,只怕名不正言不顺。”

“这有什么?这些兵力是山西都司拨给我的,随我怎么调用!”齐梦麟得意忘形,忍不住对着罗疏大肆炫耀,“就算我狗拿耗子,也没人管得着!”

他的话果然令罗疏两眼发亮,只见她抿了抿双唇,再开口说话时虽然努力压抑着激动,嗓音里却还是带上了三分仰慕:“还是齐大人您神通广大。”

“哎唷,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你还和我见外?骂都被你骂过了!”齐梦麟嬉皮笑脸道,冲着罗疏搓了搓手指,摆出讨东西的架势,“你要抓哪些人?有名单么?只管交给我。”

罗疏立刻抽了张纸,飞快地写好了几名逃犯的名字、样貌特征和居住的街巷,吹干墨迹交给了齐梦麟。齐梦麟找到事做,顿时也来了精神,于是迫不及待地与她告辞,集合手下鹰犬打猎去也:“我走咯,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罗疏目送齐梦麟乐颠颠地离开刑房,忍不住内疚地叹了口气——她终究还是利用了他。

这个人虽然骄横跋扈,却也古道热肠,她认准了他的单纯,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撺掇他去抓贼,只为了能够帮助韩大人。想到此她不禁低下头,两眼盯着手中沉甸甸的供状,希望从这字里行间找到正当理由,能够为自己的卑鄙开脱。

是了,谁让他是山西总督的小公子呢?他随便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过问,也不会有人发难,再大胆的刁民也不敢公然去报复他,而他创下的一切功绩最终都会归在县令名下,因为他不过是狗拿耗子。

想到此罗疏忍不住皱起眉,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齐梦麟。

“不过…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补偿他吧…”她在心底喃喃自语道,很快就挥去了脑中那一点不快。

与此同时,齐梦麟领着麾下骑兵在临汾城里到处拿贼,觉得自己鲜衣怒马叱咤风云,真是威风极了。

“有意思,有意思,这可比扬州那些酸不拉几的酒会、诗社刺激多了!”他远远跟在骑兵的马后,看着一干精兵在自己的指挥下追得猎物满街乱跑,不禁大呼过瘾。

“公子,您慢一点!万一摔下马可怎么得了!”这时连书一路骑着马赶到齐梦麟身边,看着自家公子吊儿郎当地跨在马上,不禁吓得大呼小叫。

“瞎嚷嚷什么?你还在尿裤子的时候我就会骑马了,别说现在清醒着,就是睡着了我也摔不下来,”齐梦麟相当看不惯他这咋咋呼呼的书童,满脸嫌弃地撵他走,“倒是你,好好地跑过来干什么?少妨碍我执行公务啊!”

“公子,是您叫我一打听到消息就来向您报告的呀,难道您忘了?”连书委屈地撅起嘴,作势抖了抖手里的缰绳,“您要是不想知道那个枣花姑娘在哪里放羊,那我可就回去啦!”

“等等!你给我回来!”齐梦麟一听这话立刻喜出望外地叫住连书,当下乐得也顾不上抓贼了,追着书童问道,“这事过了这么多天,我都快忘了!你怎么现在才打听到?”

这时连书忙不迭又喊起冤来:“公子!您也不想想,这地界我人生地不熟的,做事又得掩人耳目,才花这几天就打听到陈县丞家的山头,已经很不容易啦!”

“少废话!既然打听到了,你还不快点带我去!”齐梦麟一想到传说中的临汾第一美人,就心急如焚地催促起书童来。

连书却是不紧不慢地问道:“公子,您不抓贼了?”

“不抓了,明天再说。”齐梦麟说着便呼哨了一声,命令一班手下迅速集合,让他们先把抓到的人犯送往县衙,再自行返回平阳卫。

草草交待完毕后,齐梦麟便和连书一同上了路,骑着马赶往临汾县的东城门。

半路上连书一边策马,一边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件件对公子细说,嗓音在颠簸中不自觉地发颤:“出了县城,往东北方向走五十里,有个漫天岭,据说岭下那几个山头放的羊,都是陈县丞家的。那枣花姑娘年方十六,正当妙龄,见过的人都说貌比天仙!”

“哼,什么貌比天仙…凭这几个山西蛮子,也能知道天仙是个什么模样?”齐梦麟向来以品花高手自诩,这时嘴里虽然不以为然地嗤笑,心底的期待却不禁高涨了三分。

出了城门,齐梦麟和连书快马加鞭,不消半个时辰就跑完了五十里地。这时只见巍峨的漫天岭横亘在眼前,满山的羊群就像无边无际的云团,正缓缓地在草地上移动着。

此情此景让齐梦麟不禁有些傻眼,于是他望着那满坑满谷的羊群,傻乎乎地问连书道:“那个枣花在哪儿?”

“这我哪会知道?”连书也在马上吐吐舌头,第一次发现温顺的羔羊密密麻麻聚在一起也很可怕,只听那咩咩的羊叫声从远处传来,音量不高却像极了繁冗绵密的咒语,时间一长就听得人脑袋发胀。

齐梦麟皱着眉在山坡上寻找了半天,一直望到两眼发花也没看见半个人影,这时远处的山坳里忽然传出两声隐隐约约的山歌,他立刻兴奋地叫了起来:“有人唱歌!不过是个男的!”

话音未落,这时山坳的另一个方向也传出了歌声,这次歌声清晰了一些,依稀能听出断断续续唱的是一句山曲:“眼看满天云彩化了个尽,哎呀亲亲,咱二人好不成…因为甚…”

齐梦麟听了那伧俗的歌词,骑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道:“这是放羊娃在追求姑娘呢,哈哈哈,这小曲我一定要学会,回扬州过年的时候唱给府里的姑娘们听去!”

这时连书却竖起耳朵,忽然恍然大悟地对齐梦麟道:“公子您仔细听,山坳里至少有四五个男人在唱情歌呢!”

他这一说齐梦麟顿时也反应过来,立刻猜到了是什么人在山坳里:“走,我们过去看看!”

主仆二人立刻从羊群中开道,经过好一番艰苦的跋涉,才总算爬到了山坳的边缘。这时山坳中的景象已尽收眼底,只见漫山遍野的羊群之间,散落着十来个羊倌,大家正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此起彼伏地高唱着求爱的山曲。而此时此刻,一个娇小的人影被他们围在圈子中心,正不紧不慢地赶着羊,七八只凶狠的牧羊犬正龇着牙保护着自己的主人,不允许孟浪的羊倌随意靠近。

由于相隔太远,齐梦麟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然而光是一个背影,就已经足够销魂——只见那姑娘穿着一身水绿的春衫,与裙裾一色的长草掩住了她的脚步,令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从草尖上化出的妖精。光可鉴人的鸦鬓闪动着水一般的光泽,乌油油的发辫从脑后一直垂到腰际,随着步调摇晃着,让人几乎看不见她那细得只有一掐的小蛮腰。

“不错不错不错!”齐梦麟当即赞不绝口,越发快马加鞭地向美人冲去。

连书急得赶忙在他身后高喊道:“公子,当心恶狗!”

齐梦麟此刻色胆包天,连饿虎都不怕,何况恶狗?他一路策马挤开羊群,不一会儿便闯进了羊倌的包围圈,这时围着美人的牧羊犬见到了陌生的不速之客,终于不再发出威胁的低咆,而是仰着脖子狂吠起来。

牧羊犬的反常终于引起了枣花的注意,于是她扭过头,无比淡定地瞥了齐梦麟一眼。

不过是浮光掠影般的一个照面,顷刻间便让齐梦麟的身子酥了半边——她这样貌,这样貌,别说是鸣珂坊的牡丹了,就是十个牡丹也赛不过她呀!真不愧是貌比天仙的临汾第一美人!

齐梦麟嘴里的唾液瞬间急遽分泌,再开口说话时,已变作垂涎三尺的嘴脸:“美人!美人!枣花姑娘!我是陈县丞的朋友啊!”

他一连喊了好几声,直到不要脸地冒充成陈梅卿的好友,枣花才又回过头,媚眼如丝地望着他问:“你是我夫君的朋友?”

“是呀是呀!”齐梦麟慌急慌忙地翻身下马,无视呜呜低咆的恶狗,径自走到枣花面前调戏道,“小生乃是山西总督之子齐梦麟,今日与姑娘幸会,真是三生有幸…”

他涎着脸还没说完,这时枣花已经一鞭子迎面抽了上来:“亏你还是我夫君的朋友!朋友妻,不可戏,这句话你都不懂吗?!”

“当然,你会这样调戏我,肯定就是我夫君的朋友没错了。哼,他的朋友,没一个正经的。”当事后齐梦麟捂着眼睛在草地里打滚时,枣花这才弯腰坐在草地里,又从皮囊壶里倒出一杯酽酽的奶茶招待齐梦麟,“别装死了,来喝茶。”

美人的话齐梦麟一向肯听,于是立刻就不闹了,乖乖坐起来喝茶:“咸的,喝不惯。”

“废话真多,”枣花白他一眼,又扭头对还在唱歌的羊倌们骂道,“快滚,没看见我夫君的朋友来了啊,你们是不是想害我被他传闲话,让夫君以为我不守妇道啊!”

羊倌们红着脸哄笑了一声,终于三三两两地散去。

“我不会传你闲话的。”啜着奶茶的齐梦麟立刻讨好地笑道。

枣花对他刻意的讨好没作任何表态,径自研究着衣冠楚楚的齐梦麟,冷不丁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临汾的县令?”

第二十八章榜下婿

齐梦麟听枣花突然这么问,不禁愣了一愣,才回答道:“刚刚小生不是说过了吗?我叫齐梦麟,如今在平阳卫里做副千户。”

“哦,我一直听人说韩县令长得俊,只是从来没见过,所以才问问,”枣花专注地望着自己的羊群,心不在焉地与齐梦麟说话,“你之前说什么我也没记住,不过管你是县令还是千户呢,我只管放我的羊。”

有那么一瞬间,齐梦麟的瞳孔微微睁大,分明看到眼前美人柳条一般的娇躯上,附着一个紫赯脸圆滚滚的陈老爹!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陈梅卿的痛苦——娶这位姑娘,简直就是乱伦啊!

于是齐三公子的一颗娟娟春心,瞬间雨打沙滩万点坑,被狠狠地摧残了!

回程的路上,少不经事的连书犹自陶醉地感慨道:“枣花姑娘这样貌,比我见过的官太太官小姐都好看,真不像是平凡出身呀…”

“光论长相的话,我也觉得不像。”齐梦麟一边揉着眼皮,一边漫不经心地搭话,转念却又想:她就是戴金狄髻的命,也架不住这充满了羊膻味的本性啊!

晚间赶到临汾城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齐梦麟如今有官职在身,于是直接无视宵禁进了城,上县衙去邀功并且蹭饭。

今日平阳卫的骑兵狗拿耗子地押了几名恶徒上衙门,着实惊动了韩慕之和陈梅卿,他们琢磨不出齐梦麟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这时见他登门造访,便立刻默契地一同赶去接待。他二人踏入膳厅时,齐梦麟正歪靠在桌边呷酒,陈梅卿一眼看见他脸上的鞭痕,立即瞪着眼问道:“齐大人,您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齐梦麟心虚,慌忙从腰间抽出一把川扇抖开,掩住脸干笑道:“嘿嘿,傍晚时我骑马不小心,被树枝刮了。”

陈梅卿对齐梦麟牵强的解释置若罔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面前,径自撩起齐梦麟的衣摆摸了摸他的裤腿,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道:“下官却不知齐大人白天上哪儿高就,蹭了这一腿的羊毛回来…”

齐梦麟见搪塞不过,于是放下扇子满脸堆笑地摇了摇陈梅卿,捏着嗓子讨好道:“哎唷,我这人就是这点毛病,有色心没色胆的,这不听说嫂子艳名远播嘛,就想着一睹芳姿。陈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怪罪…”

哪知下一刻,他的双手就被陈梅卿一把抓住捧在胸前,整个人已沉浸在对方满怀期待的目光里:“怎么样,齐大人您见到了吧?感觉如何?漂亮不漂亮,满意不满意?”

齐梦麟顿时毛骨悚然,想甩开陈梅卿的手,却死活也挣不脱:“漂亮是漂亮,不过…”

“漂亮还不好?!齐大人您就收了吧!彩礼可以从下官俸钱里扣!”

齐梦麟无法承受陈梅卿光芒万丈的刺眼目光,赶紧闭上眼偏过头,视死如归道:“嫂子和令尊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本官口味比较清淡,实在无福消受美人恩啊…”

“唉…”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无比失望地垮下双肩,扼腕叹息道,“齐大人不愧是阅人无数,一针见血,下官就知道枣花是没法迷住您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陈大人你受苦了…”齐梦麟赶紧拍着他的肩头,深情地安慰,继而话锋一转,狡猾地将祸水往旁人身上引,“陈县丞你和韩大人交情这么好,怎么没想到给他牵牵线?”

哪知陈梅卿闻言却“噗嗤”笑了一声,下一刻竟斜睨着韩慕之笑道:“齐大人您有所不知,慕之是本省刘巡抚的‘榜下婿’,我哪敢给他惹麻烦?”

陈梅卿口中的刘巡抚,正是本省巡抚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兵部侍郎衔,官居正二品的刘仪清。在山西地界,他的地位与齐总督分庭抗礼,交情也不错,所以齐梦麟多少听说过他“不计富贵、榜下择婿”的佳话。

“这事儿我倒是听说过,却没想到刘巡抚相中的乘龙快婿,竟会是韩大人。韩大人您可真会保密啊!”说话间齐梦麟自然瞄了韩慕之一眼,却见他脸上殊无喜色,不由一愣,下一刻才回忆起当日听说的另一番细节。

当年那一榜进士,出了个资质极佳的年少俊杰,很得朝中大员垂青,最后被刘巡抚选作榜下婿。为此那个进士只得退了原定的婚事,还被老家的乡亲骂作陈世美。

难怪韩慕之会在山西做知县了,只怕就是未来老泰山有意栽培,只要稍稍干出点成绩,待到任满之日,一经上司保举,这官可就升定了。一想到此,齐梦麟脸上也没了笑意,讪讪地转着手里酒杯说不出话来。

这时韩慕之却神色自若地走到齐梦麟身边,低头缓缓斟了一杯酒,又拿起酒杯望着他开口道:“齐大人,下官敬你一杯,感谢你今日派兵替县衙剿匪。不过剿匪本该是下官分内之事,今后委实不敢有劳齐大人。”

“哎,好说,”齐梦麟爽快地干尽杯中酒,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这也是闲着无聊,找点事来解解闷,抓坏人总比骚扰良民好,韩大人您看呢?”

韩慕之闻言沉默了片刻,才又笑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多谢齐大人这份仗义,今后如有需要下官配合之处,尽管开口就是。”

“这就对了,您未来岳丈和我爹都是老交情了,您还跟我客气啥?”齐梦麟吊儿郎当地替自己斟酒,又伸出手去“叮”地一声与韩慕之碰了杯,径自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韩慕之亦奉陪同饮,随后拈着指间空杯朝齐梦麟亮了一下,才放下杯子道:“天色已晚,齐大人只管在此尽兴,下官就不打扰了。”

齐梦麟一边往嘴里塞鸡腿,一边挥挥手,待到韩慕之与陈梅卿双双离开,眼底才泛着冷笑暗嘲道:“傲气什么,吃软饭的家伙…”

韩慕之与陈梅卿一前一后走出膳厅,陈梅卿跟在韩慕之身后,这时才望着他的背影道了歉:“慕之,对不起,刚刚是我一时失言。”

“你刚刚…真的是一时失言吗?”韩慕之回过头,面带愠色地瞥了他一眼,才转身继续往前走,“你明明知道我的忌讳…算了,这事以后不用再提。”

陈梅卿不由停下脚步,径自看着他越走越远,俊秀的脸上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人人都道他多嘴多舌,谁又能体恤他投鼠忌器的辛苦?有些重话他对那个人说了,只怕这人就要对自己兴师问罪,与其如此,还是落个多嘴多舌的骂名比较好。

翌日天亮,守门的皂隶照旧在县衙大门口竖起“农忙”、“止讼”的牌子,却见一个少年从东街一路小跑而来,快到门口时又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状子,皂隶们急忙喝止道:“你怎么回事,没长眼睛吗?看好了,今天不是放告日,除了谋逆、盗贼、人命,其他杂事一概不受理,还不回去!”

“你怎知我手里状子不是人命?”那少年却嚣张地反唇相讥,扬了扬手里状纸,高声叫道,“县太爷判了冤假错案!我要替父喊冤!”

一时击鼓鸣冤之声惊天动地,四方百姓都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县衙门口人声鼎沸,终于惊动了内宅的韩慕之。他听了皂隶的禀报,不信自己当真判下了冤案,于是立刻着人升堂,将那少年放进了大堂。

这时韩慕之冷着脸一拍醒木,在堂上厉声喝道:“堂下何人,竟敢在本官面前如此放肆?”

跪在堂中的少年脸上却毫无惧色,径自呈上供状,翘着嘴角大声回话:“启禀老爷,小人吕淙,乃是本县吕万昌的儿子。去年我爹因邻居马天锦被杀一案入狱,如今找到了证据能够证明我爹的清白,所以小人才来替我爹鸣冤。”

堂上的韩慕之听了他的话,接过门子呈上的状子扫了一眼,对他开口道:“你说的这件案子本官记得。去年马天锦夜间被人一刀毙命,当时有证人指证你父亲与其素有积怨,是以行凶杀人。你父亲吕万昌已经认罪画押,你若没有确凿证据就说本官判了冤案,休怪本官治你的罪!”

“小人今日斗胆前来翻案,自然有铁证如山,还请大人过目!”这时堂下的吕淙又呈上一张密密麻麻的字纸,望着韩慕之道,“这是小人远亲从本省寿阳县县衙照壁上誊录的告示,其中句句属实,若有妄言,小人甘受惩处,绝无怨言!”

韩慕之见他口口声声喊冤,不动声色地接过门子呈上的字纸,展开细看。只见那告示上写着寿阳县三月缉捕杀人盗匪十二人,俱已服罪,而盗匪罪行累累的叙供中,有两人供认原籍临汾,去年某月某日曾往老家,夜间潜入富户马家劫财,杀害家主马天锦。

韩慕之心中一惊,这一刻不禁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从他手里当真判下了冤假错案,那个吕万昌是被屈打成招的?!

第二十九章吴状元

为慎重起见,韩慕之即刻命皂隶前往寿阳县查实此布告真伪,之后便接下状子宣布退堂。

待到他退回二堂后,陈梅卿便也挟着去年吕万昌杀人案的卷宗跨进了堂中,满脸疑惑地望着韩慕之道:“这可邪门了,去年审定的案子,这会儿又被翻案。”

“毕竟人命关天,案犯一年数次翻供,一拖数年,也是常有的事,”韩慕之接过卷宗展开,沉吟了片刻,眸中难免也浮出一抹怅然之色,“难道真的是我审错了?”

“马天锦若真是被盗匪所杀,审错也正常,”陈梅卿见韩慕之面色低落,不禁替他开解道,“这类盗匪临时作案,根本没有谋杀的动机,没头没尾的一件命案,便是神仙也难下手。”

“可我看当初吕万昌服罪时的态度,不像是无辜之人…”韩慕之说到这儿时目光一动,立刻吩咐门子道,“去请罗都头来。”

这天一早吕淙在衙门外击鼓鸣冤时,刑房的罗疏就已经听到了风声。因此大堂里的情状她也窥见了一二,此刻见韩慕之派人来请,她便立即动身往二堂去。进堂见过礼后,罗疏刚刚在下首落座,就听韩慕之在上座问道:“早上吕淙替父翻案一事,你可知道?”

罗疏点头应道:“这件事小人都已经听说了。”

“你怎么看?”韩慕之与罗疏交换着目光,为她眼中那一份从容所感,再开口时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当初你刚进县衙时也曾去过死牢,见过那个吕万昌,有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罗疏摇摇头,如实答道:“当初小人拿卷宗里的叙供问过吕万昌,当时他言辞闪烁,情绪暴躁不安,在供认杀人一节时目露凶光,因此小人认定他是凶手无疑。”

韩慕之闻言点点头道:“你与我想法一致,难不成我俩竟都错了?”

这时罗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询问一旁的陈梅卿道:“陈县丞,您对临汾最熟,敢问那个吕万昌家世如何?”

“哦,他啊,”陈梅卿撇撇嘴,面带轻蔑地回答,“他是本县有名的富户,犯事之前一直嚣张跋扈,虽然谈不上恶霸,可也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罗疏便又问道:“那么他与那个被杀的马天锦,谁家更富裕?”

“那自然是吕家了,”陈梅卿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二人两家相邻,吕家的宅院明显要气派得多。”

“既然如此,那路过的盗匪为了劫财,为何要上马家,而不去吕家呢?”罗疏笑着反问,见陈梅卿面露难色,也不刁难他,径自往下道,“就算那两个盗匪听说过吕万昌不好惹,宁可退而求其次。可硬要说杀人如麻的恶人会怕一个横行的乡绅,不也有些牵强?”

陈梅卿听了罗熟的剖析,忽然有些峰回路转地领悟过来:“也就是说,未必是那两个盗贼杀了马天锦?可是寿阳县的布告又怎么说?难不成是吕家买通了劫匪,让他二人替吕万昌顶缸?”

话一出口陈梅卿就觉得匪夷所思——杀人越货的劫匪可不是贪图恩惠的孱头,哪有那么容易被买通?

这时韩慕之却在上座蓦然发话道:“梅卿,务必派人彻查吕家那门寿阳县的远亲,到底是个什么人!”

“是,”陈梅卿双眼一亮,立刻一口答应下来,随即飞快地起身往堂外走,“我这就去安排!”

陈梅卿离开之后,偌大的二堂中便只剩下韩慕之与罗疏两人,这时韩慕之在上座望着罗疏,揉着眉心叹了口气道:“谢谢你,近来发生太多事,我已经有些乱了方寸。若不是有你点拨,这次我恐怕真的是要怀疑我自己了。”

“大人,你可不适合说这些丧气话,”罗疏听韩慕之直言不讳地表露疲惫,这时却面色轻快地笑了一声,“晋中自古民风剽悍,若是能轻而易举就治理平定,这知县也未免太好做,我看竟不用科举取士了,倒不如每逢大比之年,全天下人一起抓阄赌官,倒也算得上是一场大比了。”

她的玩笑话果然令韩慕之忍俊不禁,不知不觉便松开了眉头,嗤笑道:“你可真会安慰人。被你这么一说,近来临汾出的这些乱子,倒不是我能力不济了?”

“本来就不是。”这时罗疏忽然语调一变,极为认真地接话,凝视着韩慕之微露诧异的双眼,“大人,你还记得当日你在这里说过的话吗?你那时候说,既然做了临汾的父母官,便要恪尽职守,岂能放任恶人为害乡里?你有一颗爱民如子的心,如此难能可贵,怎能为眼下一些挫折就气馁?或许临汾积重难返,又或许县衙人心不齐,可总会有人对你忠心不二,例如陈县丞,还有我…天下万事总是风云诡谲,只有抱定赤子之心的人才能走得长远,所以请你不要改变初衷,继续尽心庇佑临汾的百姓吧。”

罗疏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心里话,韩慕之在上座默默听完,一时无法答言,只能与她四目相对,许久之后才哑声道:“我明白了,谢谢你。”

这时堂中的气氛带着一种微妙的窒息,逼得人心也慌起来。于是罗疏起身告辞,在快要踏出二堂时,却被韩慕之从身后叫住:“罗疏…”

她不禁回过头,静静望着堂上目光深邃的韩慕之。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遇事不慌张,似乎对任何事都充满了把握。”韩慕之笑了笑,目光中带着一股钦佩之意,柔和了原本略嫌锐利的眼角与眉梢。

这时罗疏便也跟着笑了,坦荡荡地回答韩慕之道:“怎么会呢,大人,我当然也会有没把握的时候,那种如履薄冰的忐忑,我也怕的。”

罗疏直到退出二堂,一颗心才无法遏制地狂跳起来。她一路疾步前行,好让微风驱散双颊上不安的燥热,一边强自平复心跳,一边却不由自主地失了神。

他真是高看她了…她怎么可能对任何事都充满把握呢?

旁人口中再玲珑的心肝,也不过是一些自诩的小聪明,为了让自己从泥潭中抽身,才一步一步去设立了一些小机关。然而她从没有忘记,自己在命运面前是多么的无力——就如描翠所言,她不过是一个女人,所以先天缺乏左右命运的力量,每逢关键时刻,她只能毫无把握地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