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十个人,此刻脸上的横肉堆满了喜色,从青天白日里望去,却仍然散发着一股无形的戾气,令人不自觉地想要畏避。也正是这帮人,几日前当韩慕之得到了他们的名单,暗中查访之后,已确定他们与当初劫持罗疏的白蚂蚁乃是一丘之貉。

这时韩慕之的唇角若有似无地弯了弯,一直等到那帮人走到自己面前,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诸位多有辛苦,本官安排了几桌水酒,祭祀结束后,一定要去喝上几杯。”

“多谢老爷!”那帮人听了韩慕之的话,连忙异口同声地跪地谢恩。

之后的一切便按部就班地进行,韩慕之将神水迎入城中,供奉进城隍庙的求雨坛里,一丝不苟地二跪六叩,完成了求雨的所有仪式。

四十只白蚂蚁浑然不觉地钻进了韩慕之布下的天罗地网,一路跟随他进了县衙,有说有笑地围着桌子喝酒吃菜,只等着官差给自己发赏银。

四桌酒席,正正好坐四十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酒过三巡之后,终于有一人嘴里一边嚼着肉,一边在热火朝天的划拳声里疑惑地问道:“光把我们丢在这里喝酒,怎么不见一个长官过来相陪?”

他这一问,这时众人才终于发觉不对劲,厅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一人将酒杯往地上一砸,扯着嗓子叫道:“快走,这银子不要了,只怕不对!”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立刻丢下杯盘夺路而逃。冲在前面的人合力将厅门推开,一只脚才刚刚跨到门外,就看见几十个捕快已迎面排开了阵势,正手持兵器枷锁,只等着瓮中捉鳖。

“妈的!咱们被那臭当官的给算计了!”为首的白蚂蚁喝叫了一声,伸手摸到衣下的匕首,两只眼已瞪得通红,“横竖是死,不如拼了!”

话音未落,他的腹中却忽然传来一阵绞痛,跟在他身后的人也有发作得快的,此时已抱着肚子呻吟了两声,便哼哼着跪在了地上。

这时捕快才纷纷上前,毫不费力地将被药倒的白蚂蚁一个个拿下。众人皆知已着了韩慕之的道,有那几个逞强的便恶从胆边生,一边受绑一边叫嚣道:“当官的明人做暗事,算什么英雄好汉!我们兄弟也不是好欺负的,今日逮了我们,看你明天还能不能做太平官…”

此时韩慕之正在外围监视白蚂蚁落网,听见了这帮人的叫嚣,不觉冷笑了一声,吩咐身旁的陈梅卿道:“这几天从平阳卫调些兵,全城戒严,既然开了个好头,没道理不趁热打铁。”

陈梅卿听他如此决定,不由望天长叹道:“我就知道,指望你见好就收那是不可能的。”

果然这一天过后,临汾城内风声鹤唳,韩慕之的批捕令就像初春的第一声惊雷,令蛰伏在幽暗处的蠹民缓缓骚动起来。几日后风声渐紧,流言仿佛漫延的潮水,在口口相传中堆叠成不安的浪花,将黑暗的戾气越推越高。

“听我那衙门里的兄弟说,县太爷已经发话了,这次是要斩草除根!”

“听说还要从太原那儿调兵过来,看来是动真格的。”

“再迟一步,我看死的不光是白蚂蚁,谁都躲不掉…”

这天傍晚,陈梅卿捂着鼻子从乌烟瘴气的牢房里逃出来,疾步跑到二堂找韩慕之发牢骚:“如今牢里已经爆满了,再逮下去,人往哪儿搁?”

“搁不下,就调到平阳府的地牢去。”韩慕之气定神闲地回答,一边整理公文,一边自信满满地微笑道,“如今供词瓜连蔓引,势头正好,我还不想收手。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发落一批犯人,地方就腾出来了…”

“你这样子,怎么让我放心哪?”陈梅卿痛心疾首地跌在椅子里,挥挥手撵开门子,自认为再好的茶也清不了他的心头火。

韩慕之总觉得陈梅卿担心过度,显然是杞人忧天,没好气地问道:“如今街头天天都有士兵巡逻,你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还怕他们造反不成?”

陈梅卿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揉着太阳穴,语重心长道:“我是担心你不知道这里的民风彪悍,以为临汾人各个都像我一样,是好相与的…”

他还未将自己的担忧尽数说完,这时罗疏已经冲到二堂下,面色苍白地望着堂中喊道:“大人,县衙外面有人闹事,三班院的人这会儿都已经堵出去了,我这才急着来报信!”

第二十五章夜惊-变

韩慕之和陈梅卿一听此言,脸色顿时都变了。与此同时,依稀便有纷乱的喊杀殴斗声从远处传来。

“想不到那帮蟊贼,竟然真敢与官府对抗?”韩慕之横眉怒道,瞬间拂袖疾步走出二堂,就要往大门那里去看个究竟。

陈梅卿急忙追上去拦截他,迭声劝阻道:“别瞎跑,你去能顶什么用?万一被歹人擒住,整座县衙群龙无首就什么都完了!还是留在这里等消息吧!”

这时罗疏在堂下望着他二人拉拉扯扯,不禁也急得脸色煞白:“大人,千万不能让那帮贼人冲进县衙劫狱,牢里的犯人一旦关不住,只怕乱子就大了!”

“你可别吓我!”陈梅卿一听她说这话,两条腿就开始打摆子,“大牢可紧挨着县衙大门,易攻难守,这帮人要是想劫狱,我们人再多也抵挡不了多久。”

“你别怕,当初宝莲寺的和尚买通了狱卒,妄想冲进二堂来杀我,最后不也没得逞?”韩慕之一边安抚陈梅卿,一边迈步向大堂跑去,“我先上大堂二楼去观望,那里好歹站得高,也看得远。”

陈梅卿和罗疏别无他法,当下也只得跟着他一起向大堂二楼跑,途中三人碰上赶去前门增援的隶卒,韩慕之立刻高声喝令道:“到前面去传我的话,就说千万守住大牢,宁可错杀一百,也不准放跑一个!”

隶卒忙不迭应了一声,飞快地向前门跑去。韩慕之三人匆匆爬上大堂的二楼,这时天色已黯,就见县衙内的隶卒已经点起了火把,正星星点点地聚在前门处应敌。

陈梅卿一见这阵势便苦着脸哀叫起来:“完了完了,这一下可真是我在明,敌在暗了!”

一旁的韩慕之不搭理他的丧气话,兀自眺望着远方皱眉道:“白蚂蚁若是兵分几路攻击县衙,借助夜色掩护,只怕我们的人也措手不及,为何至今不见平阳卫的官军赶来救援?”

“都这阵势了你还提白蚂蚁呢?外面的人哪是白蚂蚁,只怕是‘打团’的人到了!”陈梅卿恐惧得涕泗横流,瞪着眼对韩慕之咆哮道,“这帮人可比白蚂蚁厉害百倍,手里那一根棍子,指哪打哪,那一身棒疮,要你拖到五月死,你就甭想在四月咽气。”

“亏你还是个有功名的县丞,当真怕成这样?”韩慕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用袖子替他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温言相慰道,“是我害你担惊受怕了,实在是对不住你,你再撑一撑,平阳卫的官兵应该很快就到。”

“大人你看,”这时罗疏在漫天的嘈杂声里唤了一声韩慕之,伸手遥指着县衙东边的街角,忧虑道,“那里的火光已经在原地徘徊好一阵子了,街巷总是易守难攻,只怕是官军被堵在街口了。”

“什么?这么说平阳卫也指望不上了?”陈梅卿闻言立即崩溃,万念俱灰地吸着鼻子念叨起来,“衙门里的人靠不住的!靠不住的!这些人全家都在人眼皮子底下过活,更有和这帮人沾亲带故的,怎么可能真心御敌!靠不住的…”

就在陈梅卿神神叨叨之际,偏偏老天爷竟像和他开玩笑似的,县衙外的乱匪居然一举攻破了县衙大门。暴乱立刻扩大了范围,兵分两股,气势汹汹地冲向了监狱和距离大堂最近的仪门。县衙的隶卒只得退守仪门,监狱瞬间变成了一座孤岛,为数不多的兵力难以为继,很快就被乱匪攻陷。

被关押在牢中的犯人早就听见了外界的变乱声,这时统统鼓噪起来,在狱中又敲又喊。很快占领了监狱的乱匪便冲进牢中,砸锁破门,将一群群犯人释放出来,让他们变成骚乱中最疯狂的生力军。

眼看仪门外的乱匪越聚越多,待在大堂的二楼已不再安全。韩慕之将县衙四周环视了一遍,果断地对陈梅卿和罗疏道:“咱们往内宅退吧,找机会从大仙楼后面翻出县衙,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

“翻出县衙?”陈梅卿此刻认定县衙已被蟊贼包围,一旦出去必然是送死,顿时把头摇成一枚拨浪鼓,“别冒险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躲。”

“别傻了,一旦县衙被攻陷,哪里有妥当的藏身处?何况这帮人穷凶极恶,被他们搜出来,哪怕能苟活,一辈子也会抬不起头。”韩慕之在夜色中目如寒星,破釜沉舟道,“照他们目前的攻势看,这帮人集中起来专攻大堂,成心是为了让官府颜面扫地,倒未必是想抓人。现在后门那里还没什么动静,估计不会安插多少人手,如果能找到机会从大仙楼后墙那里逃脱,正好可以上平阳府府衙求救。”

“算了吧,我看平阳府也指靠不上,”陈梅卿愤愤地望着县衙远处灯火闪烁的街角,忍不住指天画地破口大骂,“你们这帮蠢材!不会绕道啊!这边没人看不到啊!我看你们就是怕死不敢打硬仗罢了!脑满肠肥的东西!”

“好了,别浪费时间了!”眼看大堂前庭的仪门已岌岌可危,韩慕之赶紧拉着竭斯底里的陈梅卿,招呼罗疏随自己一同往楼下跑。三个人在几名门子的保护下刚退回二堂,这时只听乱匪的叫嚣如洪峰一般瞬间暴涨,原来仪门也被乱匪攻陷了。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像凶猛的洪水一般,瞬间涌进了大堂前开敞的庭院,蟊贼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已经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那个狗官呢?有种就出来!”

“我看是做了缩头乌龟了!”

“那个娘们似的江西小白脸,老子要操他的屁股!”

“哈哈哈…”

放肆的笑骂声铺天盖地的传入韩慕之耳中,他气得面色铁青,疾步冲进内宅从墙上取下一挂宝剑,紧攥在手里对陈梅卿和罗疏道:“走,去大仙楼。”

陈梅卿缩缩脖子,此刻与罗疏一同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不识相地小声道:“那帮人骂那么难听,看见你拿剑,我还以为你要杀出去呢,吓得我…”

“我当然想杀出去,可我一个人杀出去就是送死。”韩慕之头也不回地冷冷道。

说话间三人已在门子的保护下跑到了大仙楼。这时位于大仙楼一侧的后门正紧紧关闭,一行人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顿时心中一凉。

门外不时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声,虽然在嘈杂的环境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仔细听却还是能够捕捉到——显然这是一帮守株待兔的家伙,专等着县衙里的人自投罗网。

于是韩慕之立刻手势一变,悄声领着一行人爬上大仙楼,在二楼上挑了一扇尽量远离后门的后窗,轻轻推开,对罗疏和陈梅卿低声叮嘱:“人从这里翻出去,正好能踩着后墙。我马上去后门那里引开门外的乱贼,你们就抓紧机会赶快走。梅卿,罗疏攀墙不方便,你要尽量照顾她。”

“等等,”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傻眼,见韩慕之转身欲走,连忙扯住他的衣袖慌张地问,“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总要有人引开乱贼,我怕这几个门子不够分量,倒不如让他们留下保护你们,”说完韩慕之又冷笑道,“刚刚那帮蟊贼如何羞辱我,你们也听见了,现在正是我出去报仇的时候!”

“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还请三思。”这时罗疏也急忙拦住韩慕之,目光焦灼地盯着他劝阻,“那帮人无法无天,您去也无益。”

“我知道,”韩慕之望着她低声道,却仍旧紧攥着手中长剑,任兵刃硌得掌心生疼,“可我身为一县之主,却被这帮歹人攻破了县衙,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书生意气、书生意气!”陈梅卿在一旁痛心疾首地咬牙低吼,瞪着韩慕之骂道,“你怎么不想想你过去寒窗苦读,满襟抱负?现在只为了不做缩头乌龟就要去送死,你这才叫伸头挨一刀,做了活王八!”

韩慕之听他说得不像话,刚要反驳,这时却听后门处忽然响起一片厮杀声,原来是衙中几个隶卒打算从后门逃跑,不想却开门揖盗,将守在门外的乱匪引了进来。

这一下韩慕之的计划又被打乱,阁楼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只好开始无声地翻窗。县衙的后墙距离窗子有半人高,韩慕之最先跳到墙头,接着是几个门子和陈梅卿,最后才轮到罗疏。

当身子滑出窗台的那一刻,不受控制的坠落令罗疏心中一寒,然而下一个瞬间她便感觉到腰间多了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扶着自己落在墙头,又赶在失礼前及时地抽离,不肯多作片刻的停留。这一刹那的接触,短暂得几乎令人回不过神来,罗疏不禁在夜色中恍惚地睁大双眼,鼻尖挨擦着韩慕之柔软的衣襟,竟在这生死关头莫名地失了神——原来他看似清瘦,其实却这样有力。

即使早知男女之别,这份力量也完全推翻了罗疏以往所有的体验——原来源自异性的力量,也可以优雅、内敛,安全得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

罗疏的心忍不住为此狂跳起来。

“你没事吧?”这时头顶上方传来韩慕之关切的低语,冷不防钻进罗疏的耳中,令她猝然回神。

“我没事。”她仓皇地应了一声,害怕自己失态,于是刻意往后躲了躲。

这时就听见脑后传来陈梅卿喜出望外的声音:“你们快看,从西边过来的那是骑兵吧?!”

站在墙头的一行人立刻顺着陈梅卿手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扭头望去,果然远远就看见西街方向有一列骑兵鱼贯而来。这一支队伍少说也有两百号人,每一匹马的脖子上都挂着亮晃晃的风灯,瞬间便将暗巷中混沌的夜色一扫而光。

队列中为首的一人锦衣绣金,马脖子上挂的一盏风灯尤其明亮——广东雷州府御贡的鲸脂烧出一团纯净的白光,荧荧光芒穿过透明的琉璃灯泡,硬是衬暗了旁人,将马上那人烘成了一颗耀武扬威的彗星。

此刻突然杀到众人眼前的这颗扫把星,自然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夜行的齐梦麟!

第二十六章气自华

只见齐梦麟率领的一队骑兵越跑越近,转眼间已来到了县衙后门,当距离乱匪约莫百步时,他却勒住马让后续的骑兵超过自己,拔出腰刀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弟兄们上啊!替我把反贼统统拿住,不准放过一个!”

他因为太过兴奋,全程只盯着火光闪烁的县衙后门,压根没发现站在墙头的韩慕之等人。

韩慕之一行只能默默地扶墙看着他指挥作战,过了好一会儿,陈梅卿才歪过脑袋问韩慕之道:“咱们是不是应该打声招呼?”

“先别打扰他,骑兵就要占上风了。”韩慕之望着不远处骑在马上张牙舞爪的齐梦麟,哪怕在这节骨眼上,紧抿的双唇仍是忍不住弯起一丝笑,“简直是瞎胡闹,也亏他手里有这么强的兵力。”

“这些骑兵一看就不像平阳卫的人,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时陈梅卿也伸长脖子张望着,脸上终于恢复了桃花色,开始说起笑来,“真不愧是山西总督的小公子,瞧这手笔,八成是山西都司的人马到了。”

站在墙头的人有说有笑地旁观,终于被齐梦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一扭头看见了韩慕之等人,立刻策马赶到墙下,用马鞭指着他们哈哈大笑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莫非是刚刚正在逃跑?”

韩慕之低头看着齐梦麟得意忘形的嘴脸,没好气地回答他:“是的,我们正准备翻墙去平阳卫求救,幸亏齐公子你的人马赶来救急,本官在此多谢了。”

“不谢不谢,本官也是上任途中,正巧路过,”齐梦麟嘴上虽谦虚,鼻子却翘得比天还高,“不过韩大人,今后你碰见我,只怕就不能再自称‘本官’,要改称‘下官’了,哈哈哈…”

墙头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陈梅卿不由笑着问道:“咦,小衙内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一直骑着马跟在齐梦麟身后的连书,赶紧扬起嗓子大声对众人宣布道:“我家公子刚从山西都指挥使司补了平阳卫副千户,位居从五品!”

“嗬,那是比我们的官都大了!”陈梅卿立刻咧嘴笑道,“恭喜齐小衙内新官上任,齐大人突然高升,怎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呀?”

“哦,那是因为这个官呀,是我家公子追着老爷求了好几天,才讨到一张空名告身符填上的!”连书乐滋滋地将内-幕昭告天下,大有公子得道、自己升天的意思。

“你给我闭嘴!”齐梦麟一听连书就要揭开自己的老底,赶紧瞪了他一眼,斥道,“你这家伙还能有什么长进?不会办事、专会拆台!”

跟着小公子还能有什么长进?连书委屈地扁扁嘴,暗自腹诽。

这时听者心底便已经明白,齐梦麟这个从五品的武官官职得来全不费工夫,只不过是自己的老爹大笔一挥,填了张空白的委任状而已。众人心头一时都有些不是滋味,只有陈梅卿开始没脸没皮地拍起马屁来:“哎唷,怪不得世人都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靠父母五读书呢!齐大人您就是命好呀,恭喜齐大人,贺喜齐大人!”

齐梦麟听着他这番恭维,那是相当受用,于是心情大好地瞥了罗疏一眼,不掩喜色地来到她脚下,坐在马鞍上向她扬起双臂道:“放心吧,我领的这队骑兵是山西都司的精锐,素来以骁勇善战闻名,搞定临汾这点乌合之众,那是不在话下。别站墙上了,忒危险,我抱你下来啊?”

“哎唷,多谢齐大人!”这时还没等罗疏答话,陈梅卿已从一旁挤了过来,弯下腰牢牢抓住齐梦麟的两条胳膊,就势跳进了他的怀里。

“喂!谁说要救你的啊!”齐梦麟瞪眼大喊,待要放手,却根本甩不掉难缠的陈梅卿,只能一路抽抽着腮帮,像丢烫手山芋一般将他丢下地。

这时几名门子已经利落地跳下墙,寻来一张梯子架上墙头,小心翼翼地将韩慕之和罗疏扶了下来。

骚乱的形势果然如齐梦麟所言,两百骑兵参战后,原本嚣张的乱匪很快就被杀得节节败退。作战的骑兵从高处刺落长矛,招招毙命,搅得乱贼血肉横飞。这一场反击的水准,与乡民间的斗殴有如天壤之别,一帮乌合之众见官军动起了真格的,顿时全作鸟兽散,化整为零地潜回各自门户,脸一翻就变成了清白本分的老百姓。

喧嚣了一夜的风波就此平息,众人终于重返县衙,这时东方也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蒙蒙天光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县衙,让韩慕之的一颗心如坠谷底——衙中到处都是伤员,乱匪如同飓风过境一般,将攻陷的地方砸得七零八落,大堂被破坏得尤为严重。他一时顾不得其他,立刻丢下旁人独自冲回内宅,直到看见书架上的官印还在,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仍不敢放松,又伸手抽开书架上的一个暗屉,从里面取出一只护书匣,打开数了数其中的文件,确定一封没少,紧皱的眉头才欣慰地松开,如释重负。

看来乱贼中并没有混入别有用心的人,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韩慕之看着手中的护书匣,心中忍不住想起解救自己脱困的齐梦麟,目光一动,仍旧悄悄将匣子放回了原处。

此刻县衙大堂前一片哀鸿遍野,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徐仵作只能潦草地包扎好伤口,便赶着救治其他伤员。在平阳府医学里的太医赶到前,少数没受伤的人自觉地担任起救护工作,陈梅卿和罗疏更是责无旁贷地忙里忙外,唯独齐梦麟袖手旁观,悠闲地坐在连书搬来的一把交椅上,处处以大功臣自居。

很快天色大亮,陈梅卿忙完手中事,见齐梦麟还大大咧咧地坐在庭中,便走上前与他搭话道:“齐大人,这会儿您不是应该去平阳卫了吗?怎么还待在这里?您的那些手下呢?”

“不急,我星夜兼程从太原府赶到临汾,跑了足足六百里地,又帮忙剿匪,你还不让我歇一歇?”齐梦麟伸手一捞,接过连书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茶,端着杯子吹了吹,“至于那些手下,我已经打发他们先去平阳卫报到了。”

“大人英明,您麾下这一队人马,昨夜来得真是太及时了!”陈梅卿贼眼弯弯地笑着,忽而话锋一转又问道,“却不知大人为何半夜进城?”

齐梦麟闻言心中一惊,觉得真相有点难以启齿——他原本是想扰人清梦,半夜闹进县衙吵醒罗疏,趁着她全无防备时,在她面前好好炫耀一下自己的威风的。哪知马队半夜抵达临汾时,他却发现城门洞开,把守城门的士兵一个鬼影子也不见,倒是县衙的方向火光冲天,隐隐有厮杀声传来,因此他才慌急慌忙地赶来,歪打正着地替他们解了围。

“咳咳,这半夜进城,纯属巧合。”齐梦麟立刻一本正经地回答,又一脸鄙视地扫了陈梅卿两眼,不悦道,“难道本官半夜到了城外,还得等到天亮再进城?”

“嘿嘿,不敢不敢,下官只是觉得这锦衣夜行,实在不符合齐大人您的个性哪。”陈梅卿嘻嘻笑着。

就在他俩插科打诨之际,却见罗疏手捧着伤药走到二人跟前,满脸疑惑地对陈梅卿道:“陈大人,县衙外有个老人家自称是您的父亲…”

她话音未落,陈梅卿已二话不说地冲了出去,奔跑中脸色由白变红,再由红变青,倒好似来到门外的不是他的老子,而是庙里的天王老子。

此刻站在大门外的,是一个紫赯色脸庞、身材胖圆的老人家,身上穿着破旧过季的夹袄,手里拿着一根赶羊的鞭子,当然,身后还跟着四只怯怯的肥羊。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琢磨着县衙被乱贼砸坏的大门,想偷偷拿走两个黄澄澄的门钉,又怕儿子知道了生气,才忍住没动手。

这时陈梅卿刚一闪出大门,恰好与自己的父亲四目相对,顿时眼睛里便火花四溅地发起怒来:“爹!你怎么又来了!”

“哼,县里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你还当我不知道?”陈老爹故意板着脸道,“自己家明明就在城外,非要住在县衙里,一年里倒有十一个月不回家,现在可好,吃亏了吧?快过来给我看看,人有没有出事?”

“我人好好的,能有什么事?”陈梅卿愤愤地反驳,却还是无可奈何地走到父亲面前,一边任他东碰西摸,一边苦着脸抱怨,“你怎么又牵羊过来?”

“这羊可好啊,送来给你开荤的。你在衙门里,一年才能吃几只羊?”陈老爹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长年吃枣饭染出的黄牙,又不以为然地捏捏儿子身上,皱眉责备道,“你看你,又饿瘦了。”

“我哪里瘦了?非要胖成你这样才不叫瘦吗?”陈梅卿带着一股有理说不清的烦躁,催促父亲道,“我在县衙还能没饭吃?你快把羊牵回去,丢死人了!”

“丢什么人?咱家就是靠放羊,才供你读书当了官。如今我看当官也没什么好,门都叫人砸了,还不如回家去放羊。”陈老爹一脸鄙夷地训着儿子,完后又固执地将羊牵到陈梅卿眼前,放话道,“天还没亮时枣花就说了,要我送四只羊来,给你补补身压压惊,快牵着。”

陈梅卿听了这话更是不依,甩着手躲开父亲递来的牵绳:“谢天谢地!我不用补身也不用压惊,她别来烦我就行!”

“哼,我就看不惯你这副样子,当了官就想做陈世美?”陈老爹不高兴地努起嘴,埋怨自己忘本的儿子,“我花了几百只羊供你读书做官,你要做陈世美,就是糟蹋了我的羊,得照数赔我!”

陈梅卿才不会接受这种莫须有的债务,义正词严地撇清道:“什么陈世美,我又没和她拜堂!”

“哼,枣花说了,婚事随你拖,反正拖到她过了二十岁,你一样得娶。”陈老爹不由分说地将牵羊绳塞进陈梅卿手里,没好气道,“羊牵着!”

“爹!你还是我的爹么!处处向着那丫头!”陈梅卿只差给自己不讲理的老爹跪下了,“你花了几百头羊供我做了官,回头我娶了那丫头,生下的娃还是得放羊,你想想,这样做亏不亏?”

“不亏,”陈老爹梗着脖子道,“怎么算都是供你读书做官亏大了,以后你有了娃,我只让他跟着我放羊。”

听见父亲话的一瞬间,陈梅卿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自己就快要吐血。

“你是我儿子,这辈子也跑不掉。枣花是我买的媳妇,养了十几年,羊也贴了十几头,她要是跑了,你也得照数赔我!”

陈梅卿听着父亲惊天地、泣鬼神的小九九,傻眼了半晌,才忍辱负重地向他提议:“爹…你若是只心疼钱,怕浪费,我不介意你娶了她,给我添一个后妈…”

“我这岁数,娶两个婆娘也添不了丁,还要白添一张大床,费钱。”陈老爹面不改色地摇摇头,无比潇洒地与儿子道别,“我回去了,山头总得有人看着,记得把羊杀了吃,皮和角给我留着,下次我路过县衙就来拿。”

陈梅卿目瞪口呆地牵着四只羊,望着父亲圆胖的背影越走越远,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直到背后传来一阵窃笑,他才僵着脖子回过头,发现了鬼头鬼脑的齐梦麟。

“真是想不到啊,陈县丞这么风雅的人,令尊竟会如此的…质朴。”齐梦麟笑得嘴角都要裂开了。

“怎么?齐大人觉得我们父子不相像?”陈梅卿撇撇嘴,牵着羊闲庭信步地走向角门,且走且叹道,“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吧,可怜我身为男子,白白浪费了这份天生丽质…真是时不我与、天妒英才啊!”

齐梦麟听着他这番感慨,咋舌不已,连他身后的连书也被震撼,连连惊叹道:“公子,这陈县丞的脸皮简直了,我看比您还厚!”

“闭嘴!”

第二十七章第一人

肥嫩的羊肉最是滋补,陈老爹犒赏给自己儿子的四只肥羊,这一天理所当然地被宰杀掉,用来慰劳县衙里身心俱疲的衙役。

膳厅里设了全羊席,各类羊杂碎和羊头肉用配料爆炒出不同滋味,满满摆了一桌;穿了竹签炙烤的羊肉端上桌时还在滋滋作响;奶白色的羊肉汤里漂浮着碧绿的芫荽,连汤里最不起眼的白萝卜也被炖出绝妙的滋味,配上椒盐和孜然,尝起来更是无比地鲜美。

众人大快朵颐之际,自然要为陈老爹说上两句好话,陈梅卿却不领情,径自在酒桌上对着众人抱怨道:“唉,我这个爹啊,你们见了他,就知道晋中的地主都是啥模样了——他的眼里一辈子只有羊、羊、羊!只要他的羊一只不少,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在乎。”

众人闻言立刻发出一阵哄笑,偏偏齐梦麟在一旁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道:“那位枣花,是你的什么人哪?”

这一问正戳中了陈梅卿的死穴,他白了齐梦麟一眼没答话,这时县中的刘主簿在一旁开口道:“哎呀,那位枣花呀,与咱们陈县丞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冤家。”

“什么青梅竹马,刘主簿你说得倒好听!她不过就是我爹为了省一份彩礼钱,给我捡来的童养媳!”陈梅卿回首往事,苦不堪言道,“十六年前,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倒在我爹的羊圈旁直喘气。我爹好心收留了她,花半扇羊请了一位稳婆帮她接生,哪知她生下一个女婴后就断了气。结果我爹心疼那半扇羊,又想着将来替我娶媳妇,至少还要花掉他百来头羊,于是心里一合计,干脆就留下了那个女婴,说是将来给我做媳妇。我那时候还小,哪懂得这些事,只当自己多了个妹妹,心里还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唉,早知有今日,当初我背着她到处玩的时候,就应该把她丢进山坳里喂狼啊!”

众人听了陈梅卿的血泪控诉,皆是忍俊不禁,就见齐梦麟吃了一筷子炒羊杂,幸灾乐祸道:“虽说放羊的姑娘恐怕配不上陈县丞这样的人才,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县丞你就从了吧。”

“哎,齐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枣花姑娘可是本县第一美人,我们大家都很羡慕陈县丞的艳福呢!”刘主簿一谈起枣花,一时竟忘记了身上刚刚经历的伤痛,眨着被人揍得乌青的肿眼泡,遐想万千道。

齐梦麟从小就听不得美人二字,尤其这美人前面还冠了个“第一”,顿时就让他心猿意马、心痒难耐,忍不住厚着脸皮追问陈梅卿:“既然有这样的美事,陈县丞你为何还舍近求远,成天跑鸣珂坊找乐子呀?”

陈梅卿臭着一张脸,没好气地回答他:“我爹成年只顾着放羊,我娘忙家里的活计,那丫头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哪怕再漂亮的美人,我只拿她当妹妹,能下得了手那是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