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喜怒无常,心狠手辣,那可是出了名的。有多少人是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便不敢起身,生生跪了几天的?

阿萦,应该是无知者无畏吧?

因有了这个贵人的加入,车队安静下来。连最喜欢说话的阿缇,这时都老实行缩着头。

只是,虽然有人畏惧,却也有更多的人用敬佩而渴慕的眼神看着那辆华贵无比的马车,看着马车中那个自顾自浅饮慢酌之人。

陈术沉默了会,凑近陈震,哑声说道:“二哥,你觉得,以这位的性格,会不会只要中意了阿嫣,便不再在意她做过什么事?”

这话一出,陈震大惊,他瞪了自家弟弟一眼,低声喝道:“阿术,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想用陈氏一族的命运作赌么?我知道你疼阿嫣,可疼妹妹也没有这个疼法!”

陈术转头看向卢萦的驴车,反驳道:“我不是作赌…你看他对这个卢氏女,他当着几百号人胡言乱语,肆意编造也罢,她想当男人也罢,她不顾礼节,一再拂逆也罢,他都不介意。二哥,你我都知道,到了这位的地位,只要他愿意,世间的规矩礼节都是笑话。”

“你疯了!”张震根本听不进,他不耐烦地瞪着弟弟,冷声说道:“阿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想把阿嫣叫回来,看看能不能入这人的眼。你真是疯了。”手一挥,召来几个护卫后,他低声命令道:“看好四郎,不许任何人接触他!”

“是。”

几个护卫走向陈术,看到他们近前,陈术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挣扎,只是转过头看向卢萦的驴车。

盯着卢萦,他双眼眯成了一线。那细小成丝,偏执如狂的眼眸中,透着缕缕恨意。

他不喜欢卢萦,他总觉得,正是因为卢萦的出现,才导致妹妹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他无法接受,这个长相不及阿嫣,才华不及阿嫣,女儿家的温柔手段也不及阿嫣的破落户,能够凭借眼前这位的青眼,攀上那极致的荣华。而他那美丽无比,又可怜可怜的妹妹,却从此落寞一生。

更重要的是,他这么厌恶一个人,竟然因为忌惮而不能报复!更让他害怕的是,他怕她从此平步青云,让他永远都没有报复的机会!他想,一定要让那位对她失去兴趣,一定要有个什么姑子来取代她,这样才算公平。

这时,几个护卫已来到了陈术的牛车旁,他们拉下他的车帘,高大结实的身板,完完全全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第九十四章 态度

在陈氏兄弟低声说着话时,本来与众少年混在一起的银袍耿将军却是右手一挥,命令道:“减速,我们策后!”

他这命令一出,三十骑立马停住,同时应道:“是。”

他说策后,却是想留在车队的后列了。这理由是充足,可何尝不是摆明了与这位贵人不和?

众少年屏着呼吸,心中暗暗估量着,耳朵却竖起来倾听这边的动静。

这里没有动静,直到耿将军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滚滚的烟尘中,远远出现在车队后面,那贵人还是那般懒洋洋的。

只见他品了几口酒后,右手挥了挥。

很快的,那个青衣护卫便策马来到他身侧。

贵人闭着双眼,懒洋洋地说道:“恩,我不是新收了一个幕僚,叫卢氏阿文的吗?让他过来陪我说说话。”

青衣护卫抬头,他看了自家主公一眼后,抱拳应道:“是。”

不一会,他策马朝卢萦的驴车走来。

卢萦这个时候虽说是看书,可她就是装装样子罢了,哪里看得进?因此那青年护卫一靠近,她便警惕起来。

果然,在众人地盯视,以及四周自然而然的沉寂中,那护卫来到卢萦身边,抱拳说道:“卢文,主公叫你过去。”

“是。”

卢萦应了一声,示意驭夫靠近。

那驭夫只是汉阳乡下,被卢萦租来的普通车把手,他哪曾见过这种人这种世面?回头看了一眼那贵人,以及贵人身后沉压压的。一色漆黑的黑甲黑枪黑士,听到要过去,不由双腿直打战。

见驭夫挥了几下鞭子,驴车还有原处。隐约听到有嘲笑声传来的卢萦。当下低声说道:“好了,停下吧,我自己过去。”

“是是。”

驴车停了下来。

卢萦跳下驴车,大步朝那贵人走去。

看着阳光下缓步追上贵人马车的卢萦,刚刚还认为这贵人无比纵容卢萦的众人,一下子又推翻了自己的看法…以这位之能,他哪怕是手指弹一弹,也可以让这卢氏女享受无边富贵。可这卢氏女贫寒至此,连辆驴车都置不起。这,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不成还真是幕僚不成?

不一会,卢萦便追到了贵人的马车旁。

幸好现在队伍走得不快。卢萦这般快步行走,还勉强跟得上。

当她来到贵人的马车旁时,长长一揖,朗声唤道:“卢文见过主公。”

看来今趟这个名字是不会换了。

贵人转过头,他瞟了一眼因走得甚急,而脸蛋红朴朴的卢萦,突然说道:“卢文。”

“在。”

“我想问一问,如果你看到一只山猫,那猫儿牙尖嘴利,指甲老长的。要不要修一修?”

太阳光中,这贵人略略狭长的眼眸光芒流转,仿佛带笑。

他问得很认真。

卢萦抬头看向他。

她也看得认真。

不过沉思片刻,卢萦便认真回道:“阿文以为,还是任其自然的好。”

“哦。怎么说?”这人的声音实在好听。每一句都仿佛搔在人的心口上,直痒得人心跳动。

卢萦垂眸。脚步快速地跟着他的马车,断然说道:“阿文以为,那山猫毕竟是一野物,有些野性难驯也是正常。真要强行剪了指甲拔了牙,还不与处处可见的家鸡成一个样儿了?这家鸡还不够多吗?再添一只又有什么意思?”

贵人有点想笑,他点了点头,手抚着下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果然,他这话一出,卢萦便吐出一口浊气。

就在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只听得贵人命令道:“停车。”

马车哗地停下。

然后,贵人磁沉温柔地声音在卢萦头顶传来,“说来凑巧,此行仓促,少带了一个仆人。幸有阿文在。上来吧,给你斟酒焚香这等小事,你是知道做的。”

什么?

让她近身侍侯他?

在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女儿身的时候,让她近身侍侯他?

陡然的,卢萦悔了。早知道他会这样做的话,她就干脆以女子身见过他,料来以他对她的那恶劣的玩闹性子,定然还是只想逗着她解解闷,而不想把她收入帐中,把她由山猫变成家鸡。

这次,她倒是弄巧成拙了。

悔是悔,事已至此,卢萦不从也得从了。她木着一张脸,慢条斯理地爬上了贵人的马车。在她钻入马车的那一瞬,她清楚地听到阿缇和文庆等人传来的惊呼声。

卢萦一上马车,便挪到马车的另一侧,把车帘扎扎实实地掀开。

待两侧车帘全部向上掀开,自己和贵人的一举一动完全坦露在众人眼前后,卢萦走到几旁,开始焚香煮酒。

车队在不疾不缓中行进。

不时有人朝这边看来。

卢萦面无表情地斟着酒,暗暗想道:我一定要表现得光明磊落。

安安静静地给那贵人斟了一盅酒,卢萦垂眸,然后,她从一侧拿过一只空酒盅放在自己面前,然后,她给自己也斟了一盅。

把酒水注满后,卢萦拿起自己的酒盅,慢慢抿了一口。

这一系列的动作,卢萦做得缓慢而优雅。那是真个自在。

这架式,分明是想告诉所有人,她真的只是他的一个臣下,一个幕僚…

贵人扯了扯唇,他懒洋洋地问道:“卢氏,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卢萦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会,抿了一口酒,徐徐说道:“我要活得舒服,我要掌控我自己的生活。”

这话虽然低缓,却坚定无比,显然是她的心声。

贵人睁眼瞟着她,良久后,他唇角一扬,低声说道:“想把握自己的生活啊?”似是笑了一下,他慢慢说道:“行了,下去吧。”

卢萦低头,她朝他恭敬地一揖后,朝外清喝一声,令得驭夫停下,然后缓缓退出。

目送着卢萦离去的身影,贵人似笑非笑。不一会,那个青衣护卫凑上前来,低声问道:“主公,要不要赐卢氏一辆车?”

主公明明对她感了兴趣,却还是放任她被人指点着…

“不用。”贵人闭上双眼,他微笑道:“她想当山猫,便由着她。”

“是。”

“人也见了,走吧。”

“是。”

得到贵人的命令后,那青衣护卫朝后面哟喝一声,不一会功夫,数百骑同时加速,只是一个转眼,他们便卷起漫天烟尘,把众人远远抛在身后。

这人,如此大张旗鼓而来,却只是这么停留一下么?

甚至直到最后,众人还弄不清,他到底对这个卢氏是什么态度。

这般永远让人猜度不出他的心思,真不愧有喜怒不定的名头!

众少年暗暗嘀咕了一阵后,也松了一口气。刚才这位并不如传说中那般难以接近,甚至很多时候,他是带着笑的。可是,他们就是被他的威压所慑,根本连大气不敢喘一声,更别提说话了。

阿缇是第一个跑来的,她兴冲冲地凑到卢萦的驴车旁,伸头问道:“阿萦,他跟你说了什么?”卢萦回头时,目光瞟到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凝神倾听着。

卢萦唇角勾了勾,低声说道:“他问我,想做山猫还是想做家鸡。”

什么?

众少年先是一呆,转眼全部尖起耳朵倾听起来。

阿缇连忙问道:“你是怎么回答的?”因对她的回答过于期待,她的声音都带着欢喜的尖锐。

卢萦淡淡说道:“我告诉他,我觉得山猫好些。”

阿缇兴奋地叫道:“他怎么回答的?”

卢萦摇头,老实地回道:“然后他便让人停下马车,让我斟酒,然后我喝了两口酒便下来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么?”阿缇显然有点失望。

卢萦回头,她微笑地看着阿缇,说道:“我都回答了我要做山猫,他也应承了,还要说什么?”

阿缇愣了愣,她扁着嘴说道:“可是,可是这也太…”太什么,她也说不出,她只是觉得,那位真如传说中一样,长相无与伦比的俊,却更有慑人之威。然后,什么都没有的阿萦在他面前,表现得与平时太也不同,她实在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些什么事。

在阿缇的郁闷中,莫远率先好奇地问道:“阿萦,你们每次相处,都是这样吗?”他双手比划了一下,措词说道:“都这样,让外人看不懂?”

卢萦点了点头,垂下眸来。

见她神色冷淡,显然不想再说,众少年也不好意思接着追问了。

不过,他们虽然不追问她的,可看向卢萦的眼神中,还是满满的猜测和嘀咕。

卢萦知道,这里的所有人,都在琢磨着那贵人对她的态度。可以说,那贵人的态度,决定了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家族对她的态度。

不过这些,卢萦不感兴趣。她只知道,这一趟前往成都,她成功地让这些来自成都的少年少女们欠了她一个人情。

对她来说,有了这份人情,便能做很多事了。至于要不要与这些人背后的家族亲近,对卢萦来说,实是兴趣不大。或者说,她虽然可以轻易地感觉到众人的情绪,如果愿意的话,完全能够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她就是对与这些人没完没了的周旋,算计和防止被人算计的诸般事情不感兴趣。RQ

☆、第九十五章 路遇

转眼间,又到了傍晚了。

与昨晚一样,耿将军他们在离车队二千步处扎了营。而这一个晚上,自然是平安无事。

到得这时,离成都已经近了,第二天大早,三十骑士踩着晨露而来,在与众人拱了拱手后,耿将军朝着卢萦点了点头,然后低喝一声,众骑加速。

望着他们卷起的烟尘,王尚也叫道:“我们也走快点,争取三日内到达成都。”

“是。”

车队加速。

随着车队越来越靠近成都,来往的通往成都各地的岔道处,已出现越来越多的学子游人。有的少年儒生高倨在驴背上放声高歌,也有的只有四五辆的驴车上装着满满的货物,然后其中的一辆货物上,还高卧着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

走了一阵后,从马车中走出,特意骑上马散散闷气的文庆来到卢萦的身边,神色复杂地看着俊丽淡漠的卢萦,他突然开口道:“到了成都后,阿萦可有地方居住?”

卢萦回头。

对上她乌黑如子夜的眸子,文庆尽量温文有礼地说道:“如果没有,我可以帮阿萦找找。”

这样说话时,他看向卢萦的眼眸,却透着种专注,甚至这种专注中,隐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和失落,期待和渴望相交杂。

卢萦一个姑子,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接受一个男子的好意?

当下她摇了摇头,微笑道:“多谢文郎好意,如果阿萦有需要的地方。自会求郎君相助。”

她的回答,早在文庆的意料当中,当下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好一会才说道:“阿萦有事。尽管开口。”

正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阵骚动,然后,车队停了下来。

文庆回头看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一个护卫策马而来,笑道:“现在没什么事了,刚才左侧岔道处冲来一辆失控的驴车,那车撞上赵家郎君的马。不过我们看了下。驴车中的姑子虽然受了点伤,可伤势不重,只是惊吓得厉害。”

护卫的声音刚落。卢萦便听到阿缇的笑声,“阿萦,从浔阳过来的这一家与你很相似哦。也是姐弟两人,那弟弟也是到成都就学的。”

“哦。”听到这里,卢萦笑了笑,她点头道:“这很正常,听说陛下年前下了圣旨,说是今年征辟的人才,需比去年多一半。如今成都的各大书院,都忙着招人呢。”

说笑中。卢萦还是感了兴趣,她和阿缇来到那骚动处。此时,混乱已平,那撞到了沟壑里的驴车也被众人扶起。

卢萦一伸头,便看到站在沟壑旁边。正苍白着脸。勉强笑着向众人道谢的少女,以及站在少女身侧的十四岁的少年。

与她那高高壮壮的弟弟不同的是。那少女显得格外娇柔,十六七岁的姑子,面容清秀美丽中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嘴唇小小,真个如梨花般动人。虽是如此,这少女显然也是个当家的,娇小中透着几分倔强和坚强。

驴车虽然扶起,可那车厢本来陈旧,这么一番冲撞,不但沾满了泥泞,而且塌了一半。根本不能坐人了。

少女咬着唇,脸上带着坚强的笑容,她在自个的包袱中摸索良久,才摸出一小包铁钱给那驭夫。

站在她身后的高壮少年不乐意了,他叫道:“姐,明明是他自己驾车不小心。”红着脸,少年不忿地说道:“我们才这么点钱,你都赔给他,我们到了成都怎么办?”

他的话刚一说完,少女便回头瞪了自家弟弟一眼,斥喝道:“闭嘴。”白着脸,她倔强地说道:“不管如何,阿叔毕竟是因为我们雇他的车才出的事。”不过,她包中的那些铁钱,应该不够赔偿这辆驴车的损失吧?

正当卢萦如此想来时,那驭夫已咧着黄牙叫道:“钱家小娘子,大郎君,这事儿可不是这样算的,我这车撞成这样,你这点铁钱中什么用?”

驭夫这话一出,那少年气得都要跳出来了,而那少女则是脸孔越发苍白,她又在自己的包袱中摸索一阵,只是摸着摸着,已是泫然欲泣。

这时,站在一侧,身材高大,成了亲,已满十八足岁的赵家郎君走了过去,他挡在两姐弟身前,斜眼问道:“还差多少铁钱?”

那驭夫估了估,讷讷说道:“五百枚。”

五百枚?这价钱与卢萦想的差不多。

这么点钱,赵家郎君显然不放在眼里,他信手从仆人手中拿过一个钱袋扔给那驭夫,“给,你可以滚了。”

说罢,他转过头看向那对姐弟,温和地说道:“我们也去成都,你们要不要一起?”

姐弟俩露出一抹喜色,那少女朝赵家郎君福了福,感激地说道:“多谢郎君。”

“不必。”赵家郎君转身走回。

看到这里,文庆在前面叫道:“别耽搁了,准备动身吧。”

众人胡乱应了一声,车队整理了一番后重新出发。

走着走着,一辆牛车驶到了卢萦的身侧,只见那少女伸出头,朝着卢萦甜甜笑道:“卢姐姐,听说你也是为了弟弟的学业到成都去?”

卢萦慢慢放下竹简,回过头去。

阳光下,少女的笑容十分甜美,与对别人不同,她对着卢萦时,透着一种亲近,显然,在她心中,卢萦与她是同样身份的人。

卢萦瞟了她一眼后,点了点头,“恩”了一声。

少女被她的冷漠怔得愣了愣,不过她马上又笑道:“卢姐姐,你弟弟上的是哪个学堂?”不等卢萦回答,她又笑道:“姐姐身上的衣裳真好看。比我的衣裳好看多了。姐姐真好,父母大人留下的钱财多,还在路上结识了这么多朋友。哪里像我,只有一个舅舅远在成都。弟弟又忙于学业…”

说到这里。她楚楚可怜地垂下眸子,似梨花般幽幽一笑。这一笑,当真比哭还让人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