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疾步走入桐霖宫,见到床上被皇上守着的染雪,一颗心紧紧揪起。

“皇上,谷太医到了!”

“谷太医!”楚世从床边站起,落尘连忙撩袍便要跪下,“微臣参见皇上——”

“快免了,先看染雪要紧!”

他是染雪的兄长,楚世对他自然放心并不拘礼,忙让出了地方,让落尘诊治。染雪的衣服虽然已经换过,头发依然半湿没有来得及擦干,落尘看着她的模样一阵心疼——她为何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他那个宁静无染的染雪,要如何在这后宫生存下去,迟早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谷太医,怎么样了?”

“请问皇上,染……谷昭仪在何处落水?”

“菡萏池!”

落尘了然,道:“谷昭仪是污水入肺,有所感染,恐怕今夜还会高热……”

“可有大碍?”

“性命无碍,只是她之前受过伤,身体的底子已是虚弱不堪,怕经不起接连的刺激……她身子又弱,不能用猛药,若这样高热下去……并不乐观!”

“谷太医——”

“微臣知道!谷昭仪是微臣的妹妹,于公于私,都会竭尽全力让她平安!”

楚世看着他,点了点头,“好——交给你了!”他转身走出内室,这里的事情,他帮不上忙,但是有些事情却一定要弄清楚!

“皇上!”

墨枫走进来,“晴薇昭媛已经被打捞上来——”

“人怎么样?”

“已经——”

这一点已在意料之中,楚世蹙眉看向旁边惶恐的桐霖宫侍女及内侍,“究竟发生了什么?”

莺歌赶忙跪下,回道:“皇上!是晴薇昭媛推谷昭仪落水的!”

“荒唐!晴薇怎么会做这种事!”

“皇上,是真的!奴婢不敢有半句妄言,晴薇昭媛因为嫉妒娘娘,已经不是第一次出手伤害……”莺歌脑中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道:“这事茉蓉昭媛还有梁修仪、梁修媛都可以证明的!”

楚世蹙眉,吩咐道:“徐总管,去传茉蓉昭媛和梁修仪、梁修媛到此来见朕!”

不多时三人赶到,她们也已经听说桐霖宫发生的事情,事态重大,自然不敢隐瞒,便将那日桐秀宫见到的事情,以及晴薇昭媛有些异常的反应尽数禀告。

楚世没有想到平日温宁喜静的晴薇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从她们的叙述来看,晴薇因为嫉妒而伤害染雪,的确是大有可能……只是,她入宫多时,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纵然他可以怀疑或许是茉蓉昭媛故意站在染雪这边替她说话,但是梁家姐妹的话,却无法怀疑……

怎么会这样的……他让其他人都退下,自己独自留在花厅等候,长长叹息。

这究竟是第几次了……染雪在他身边,似乎总是受伤。尤其在这后宫里,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伤到她……

心情烦乱无法静心等候,他走入内室,看到谷落尘似乎有些慌忙地从床边离开,对他拜道:“皇上。”

楚世抬手虚扶,虽然微微疑惑,但并未多想。“怎么样了?”

“微臣已经吩咐人去煎药,待服下药,让她好好休息,应无大碍。若明日能够醒来,再行斟酌医治。”

楚世点点头,“谷太医也辛苦了,服药的事情朕来做吧,你先去休息。”

“微臣——”他的话生生止住,“是,微臣就在外面守着,有任何情况,请再召唤微臣。”落尘退了出去,楚世在床边坐下,双手握住染雪的手,抵在额上。

——染雪,是我的错。我将你留在后宫,却没能好好保护你……曾经并不想让她留在后宫,就是知道,迟早有一日,这个女子会影响了他的心情。只是,连自己也没料到的是,自己竟然会如此在乎。

但是既然她已经留下,就应该给她足够保护自己的身份——

“染雪,你一定要平安,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能够伤到你——”

第三十五回 衣染雪5

谷修仪被加封为静嫔——这个消息宛若一阵旋风,在整个后宫掀起一阵小小的风波。只是皇上态度坚决,根本不容任何人反对,而让这阵风波最终没有成型便只能消失在暗暗的不满中。

如此一来,谷染雪的宫中地位,甚至超过了入宫资历最久的茉蓉昭媛,除了太妃,没有一个人能够动得了她。

这么大的事情梁太妃自不会坐视不礼,然而皇上根本避而不见,除了在朝上和御书房议事不容打扰,就是留在桐霖宫内陪伴染雪,更加派了护卫,着令墨枫亲自看守不允许任何后妃入内。就连谷太医前来请脉,都有墨枫在屋内守着。

落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安心……染雪入宫既然已成事实,至少皇上待她,看得出是非同一般。他心里也早就明白,迟早有一天,将会有另一个男人来守护染雪,那个人,再不会是他。只是,帝王的爱,能有几时?

“谷大人,本宫应该已经说过,本宫无碍,不需要再请脉。”染雪并未打算伸出手去,落尘却黯然一笑,并不放弃道:“臣只是奉旨前来。”

“那你就跟皇上说本宫已经痊愈!”

“做不到。”他的声音一如平日的清淡如风,不徐不缓,却丝毫不肯退让。“现在,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就算你不想再看到我,我也要照顾好你的身体。”他眼里的痛和悲伤收敛得很好,只留下些许痕迹,淡得如同水墨画上的一偏水渍,并不清晰,却无法忽视。

染雪转过头,不说话,也不伸手,落尘就站在她面前,同样不肯放弃地僵持。

每一次看到落尘,就让她莫名烦躁。这个清逸如风的男子站在面前,总让她禁不住想要去伤害,却又不忍伤害。

他怎么能在被人一再拒绝撇清之后,还执著地只为别人着想?无论她把话说得多绝,第二日,他依然会出现。

有墨枫一直站在门口,落尘从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言语,以免为染雪增添麻烦。他就静静地,却执著,似乎想要用尽所有的时间将她看进眼中,刻进灵魂深处。染雪除了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之外,别无他法。她不是谷染雪,只是一个霸占了他所爱女子肉身的冤魂,眼前的男子就算再为她担忧,悲伤,她也没有丝毫感觉。

为何她的决绝如同一把刀子一刀刀砍在落尘身上,却只见伤口,不见血。

她只能利用最后的手段——既然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落尘放弃对染雪的关心,那么便利用他对她的爱——她蓦地站起,不管墨枫在不在屋内,因为她知道对墨枫不需防备,便字字冰冷地对落尘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你得不到我,就要连我一起毁掉么?你可知我在这后宫是如何步步谨慎地生存,你这样,是想害死我吗!?”

落尘脸色微白,“染雪,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知道——”他侧目看向墨枫,墨枫蹙眉,却垂眸当作什么也没听到。他狠狠的闭了闭眼睛,“我明白了……微臣告退,请静嫔娘娘保重!——倘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微臣,微臣随时候命。”他转身,走出桐霖宫。

………………

御书房内,楚世正同几位大臣议事,却听外面传来内侍为难的声音,“太妃娘娘,皇上正在议事,您不能……太妃娘娘!”

楚世抬起头,看到梁太妃站在御书房门口,他站起身,“太妃,朕正在商议国事,您……”

“国事重要,难道家事就不重要么?皇上,当着几位重臣的面,甚至还有你后宫嫔妃的娘家人,哀家倒要问,连自己的家事都一团混乱,国事如何能稳?”

“太妃何出此言?”

“试问皇上,历来祖制,后宫广纳妃嫔是为了什么?是为确保皇室血脉繁荣,开枝散叶,可是皇上专宠一人,置后宫形同虚设,皇上至今没有后嗣——这难道,不是社稷的大事么?”

其他几位大臣立刻附和,楚世一眼扫过,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御书房中的大臣,还真巧,既有某昭媛的爹爹,也有某美人的兄长……看来,梁太妃此番前来是早有准备。

梁太妃既为先皇贵妃,在朝中本就有着自己的势力,如今她又是手握重权的狄南王姨母,要让这些大臣替她说话本就不难,何况还有这么多后妃的娘家人?

“皇上,那静嫔虽也是出身清白,但毕竟谷家只是太医,以她的身份位居‘嫔’已经逾制,何况现在后宫之中还未封后封妃,皇上岂能让一个小小的修仪越阶成为后宫之首!?”

“皇上,皇家后嗣事关重大,静嫔娘娘的出身绝不足以成为太子之母,还望皇上不要被人蛊惑,早日选出适合的女子封后,生下太子,方能朝廷安稳——”

梁太妃道:“皇上,你都听听,难道你还要执迷不悟,让静嫔被人扣上妖孽之称,成为迷惑君王的罪人么!?”

[妖孽]二字狠狠地划过脑海,让他心中一痛。

——妖孽祸国,欺君魅主。

有什么东西似乎呼之欲出,然而最终隐没。

他心中莫名惶惑,想起了寒妃——传说中曾经是他后宫唯一的妃子,让他为了她,不纳妃嫔,专宠一人。最后,却暴毙而亡从后宫消失的女子。她真的是急病死的么?

即使让自己看来,后宫只有一位妃子,也根本是天方夜谭。他怎么会如此天真?而自己现在,如此独宠染雪一人,真的是对她好么……这无疑,是将她推到风头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太妃和各位大臣的话一句接一句在他耳边响起,数张嘴巴开开合合喋喋不休。他微愠道:“够了!后宫的事既然是朕的家事,朕自会处理!”

众臣噤声,梁太妃最后道:“望皇上好自为之,莫要一错再错下去!”

——何为错?想要和自己爱的女子长相厮守是错,想要执子之手白头偕老更是错。

他是皇上,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从御书房出来,他便习惯地前往桐霖宫。却不知道,以后能有多少时间到这里来。

墨枫见他到来便自动退到门外,楚世一句话也没说,抱住染雪,将头埋入她颈间。

“有什么烦心事么?”染雪轻轻拍拍他的后背,觉得今日的他好像个没了主意的孩子。有些无奈,有些彷徨。

“没什么……染雪,进宫以来,让你受了不少苦……”

“没有啊,那些都没什么……”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大红花轿,明媒正娶,风光的嫁人才是幸福吧……可是你进宫,却连一个正式的册封典礼都没有……”

染雪的身子微微一僵——嫁人……她嫁过的。大红花轿,凤冠霞佩,一样都不曾少,他和她,是拜过天地的……

“楚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楚世抬起头,对于她再次直唤她的名字,微微一笑,眼力满是温暖,“染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希望你能够记得,我对你的心意不曾改变。”

他说了“我”,而不是“朕”。

染雪微微一怔,点点头。

楚世将她再次抱进怀里,他想要保护她,不能让她继续成为众矢之的。可是,为什么反而觉得不安……宛若将要失去她一般不安的预感……

次日,皇上御书房议事完毕,在御花园正遇上向太妃请安回宫的梁修媛,相谈甚欢,遂摆架桐澜宫,当夜留宿桐澜中。

皇上专宠静嫔冷落后宫的局面终于打破,时常盘桓于桐澜宫,不日,梁家姐妹被封为昭仪,仅在静嫔之下。

朝中对静嫔的斥责之声,终于渐渐平息。

——“染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希望你能够记得,我对你的心意不曾改变。”

她终于明白,楚世那句话的意思。

第三十六回 衣染雪6

深宫寂寂,静嫔谷染雪的锋芒,似乎一夜之间暗淡不少,但皇上去桐霖宫的次数,还远比去桐澜宫更多,这让人看在眼力,却依然不能让人掉以轻心。

染雪依然每日在桐霖宫里悠然度日,等着有时楚世来这里看她,对于桐澜宫的事情似乎完全不在意,甚至不曾提起,更不让下人提起。桐霖宫上下,竟没有一个人提起有关桐澜宫的任何事情。

楚世想,染雪一定是明白他这么做的苦心的。只要染雪能够明白,他便没有什么可以担心。只是让他烦恼的是,那些大臣和梁太妃似乎并不认为这样就足够,依然不时的寻找机会来“劝诫”,他身上的压力虽有所减轻,却不见消失。

他每天早晨睁眼起来第一件事情居然就是叹气,又要去面对那些喋喋不休的老东西。

“怎么了?总这么长吁短叹的。”染雪脸上淡淡笑着,一边帮他套上外衣一边问,楚世转头对她笑笑,这些压力,他一个人扛就好,何必告诉染雪。“没事,不过想起了前太子……你知道前太子么?”

染雪一僵,脸上的笑容微顿,随即恢复,“听说过。”

楚世自言自语般地轻叹道,“现在才体会到他当初的处境……这些老东西唠叨起来还真是足够把人逼疯,不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不……他并没有熬过吧。没能熬过去,所以后来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染雪只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冷,替楚世套好外袍便急忙收了回来,不想让他察觉到任何异样。

楚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去上朝了,最近有些事情要处理,过两天来看你。”

染雪笑着点头,脸上的笑容毫无破绽——应该是没有破绽的吧?那层笑容,仿佛已经牢牢地长在了脸上,成为这张面皮的一部分。无论想笑,或是不想笑的时候,并无不同。

送走了楚世,她坐在镜子前,莺歌细细地给她梳发上妆,她摇了摇头,“简单些便好了,反正也没有什么人看的。”

一旁给莺歌打下手的小侍女不平道:“桐澜宫的人太过分了,皇上本来只喜欢娘娘的,她们倒好,不知道用什么妖术把皇上勾引走……今天皇上肯定也是去……”她一抬眼,猛然见镜中染雪的眼神,手一抖,重重地扯了一下手里染雪的黑发——

“娘、娘娘赎罪!”她赶忙跪下,磕起头来——印象中静嫔一直是个宽容下人的娘娘,因此才敢在她面前多言,可是刚刚她的眼神,想起来便令人不寒而栗。

染雪拿起刚刚被小侍女拉扯的那一缕长发,任她在地上磕头,也不去看,心不在焉地抚着头发。莺歌看着那小侍女磕红的额头,染雪不说话,小侍女也不敢停下,她几次想要开口,却还是忍下了。

染雪似乎终于想起地上还有个小侍女,看也没看一眼,漠然道:“拉出去,重打五十板子。”

小侍女已经惨白了脸色,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娘娘!娘娘饶命啊!”

莺歌看着她被架出去,这样娇嫩的身子,被打五十板子,还有命么?她似乎懂,又似乎不懂……染雪向来宽容,从来不苛刻下人,只是不小心拉扯了头发根本不会计较……

“怎么了,莺歌?继续梳啊。”

“是,是……”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手中的青丝上,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小侍女的命运——

——娘娘果然……就如此不想听到“桐澜宫”么。

看着镜子里面容淡淡,宛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染雪,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娘娘对皇上的心,很可贵,却也……很可怕。

………………

下朝之后,楚世正往御书房去,却在半路便见到等在那里的君渚,笑盈盈地一脸要讨他一个惊喜地期待。楚世不自觉地跟着勾起一个笑容,心里一轻,方才在朝上的一身压力顿时不见。

“怎么站在这里?”

“当然是~~来接皇上啊。”

“呵呵,朕又不是小孩子。”

“我想接嘛。”君渚一脸坦率单纯,有什么心情都会写在脸上,甚至常常忘记称“臣妾”而“我”来“我”去。可是,就是这一点让楚世觉得很可贵,虽然是梁太妃的侄女,但是她本人并不让人讨厌,有话直说,活得简单纯粹。

在这后宫里,她就像一块不容污染的珍宝。

“可是……朕还有些事情……”

“偶尔放松一下嘛。”君渚瞪着一双期待的眼睛,楚世笑了笑,“好,听你的。徐总管,转告各位大臣,有急事立刻呈上,若没有急事的就散了吧。”

“是——”徐汇退下去,往御书房处传令。

君渚一脸雀跃地拉住楚世,“那我们走吧~~姐姐准备了好吃的茶点呢,我刚刚偷吃了好几块,她都没有发现!”

看着君渚偷笑的样子,楚世只是笑着,却没有拆穿她——君浓如此聪慧,既稳且静的女子,恐怕早就发现了,不过是宠着她随她闹装作没发觉罢了。

桐澜宫里总是一派和乐的景象,君渚君浓姐妹感情极好,君浓贪玩,让桐澜宫里总是一路笑声,而君浓便静静在一旁守着,似乎永远都是一个平静安稳的所在,让人随时转头都能够看到她。

在这里,楚世觉得很轻松……

之前出宫之后,他便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他的确是爱染雪的……只是和她在一起时时时隐现的那种怀念却又揪心的感觉让他不解。她像一段令人怀念的过去,无法遗忘,无法忽视,却又无法清晰的记忆,美好却又沉重。

而为了她所要面对的压力,更让自己感到疲惫。

这里,是另一种“美好”。可以完全的放松,得到片刻休息。他只希望回到染雪身边时,依然可以轻松平静的笑,不让外面的任何压力展现在染雪面前。

在花园里乘着阴凉,君浓亲自端上早已备好的清茶和茶点,点心糯软,却不会太甜,正如君浓的人。

“君浓,今天朕可要再找你下一盘棋,上次输的,朕定要扳回来。”

君浓浅淡微笑,那笑容宁静如泉,平缓舒畅。

“皇上其实并不喜下棋的不是么,何必勉强自己去挣那些无意义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