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不喜欢是另一回事,倘若朕棋艺不精,自然没必要不自量力,可是,半目之差,怎么也要试一试。眼前既然有这个可能,就要试试看能够扳回。”

“既然皇上有兴趣,君浓奉陪便是。”

君渚一路跑过来,手里抱着一捧刚摘下的花,“你们在谈什么在谈什么?说那么开心!我也要听!”

“呵呵……恐怕你听了,又要说无聊。”

“皇上您笑话我!”

楚世忍俊不禁地说着“哪儿敢。”君渚倒是很快就忘了这一茬,欢喜的现着自己刚摘回来的花:“姐姐,你看好不好看?”

“你啊,都跟你说过。花好好的长着,你喜欢,多出来看看就是了,干吗非要摘下来。”

“才不是那样——有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嗯?没错吧?”

“是是,你总是有理由。”

楚世微笑的看着她们姐妹,只希望她们一直都能这样下去……他轻轻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宁静的时光。

这里是温暖轻松而宁静的,没有人看到花园的另一端,廊柱的阴影之中,一双寒冷彻骨,无尽黑暗的眼睛——

——她不想看的!她不该看!!

她应该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闭目塞听,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没有桐澜宫没有君浓君渚!她一直都在努力地回避着,即使心里知道楚世去了哪里,也只当作不知道,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

她为什么要来?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魂归躯体,染雪从凳子上虚弱地跌倒在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频繁强行离体,身体已经不堪重负。莺歌听见响动进来,惊叫道:“娘娘!”

她挥开莺歌的手,忍住全身宛若被碾过的痛苦,吼道:“出去!!”

“可是娘娘您——”

“出去!!没有听到吗?都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莺歌迟疑着还是退了出去,染雪没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然而抬头,却在对面的落地镜中,看到两个身影——!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身墨蓝长袍,身材颀长消瘦,苍白的面容上,挂着温柔却冰冷的笑容……

耳边一个声音,轻轻缠绕,[是不是很痛苦?在这艳阳高照的白天,你却魂魄离体跑出去,你不要命了么?]

“你……”

[雪崖,你不恨么?你为他,牺牲了那么多……那两个女人又算什么?居然跑来这里,跟你争?难道你要继续忍下去?就因为——他是个皇帝?如果是我,我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住口……”这不是楚城……不是的。楚城已经死了,他的魂魄被封在黑玉之中,早已经和自己的身体一起被抛弃,在地府深处腐朽……

这是幻觉……或者,是地府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早已从黑玉中渗透到自己灵魂里的黑暗。

[雪崖,我说过,我会在地狱,在最黑暗的地方,等着你。你会来的。]

“住口啊——!”她拿起身边的凳子,猛地向镜子砸过去——大块的水晶镜子碎裂开来,无数碎片中,无数张温柔的脸,冰冷微笑。

第三十七回 衣染雪7

染雪不知自己是何时失去意识,何时醒来。

茫然地望着床头的帐幔,才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一双温柔如风的手替她擦去额头的冷汗,令人心里难过得想哭……可是,那并不是属于她的感情。这双莫名熟悉的手,对她来说只是陌生。

“染雪,你醒了……”

轻柔悦耳的声音,已没有了初见那日的艰涩谙哑,她缓缓转头看着床边照顾她的落尘,这个人的一双眼睛清澈如泉,已经完全回归平静,没有曾经见过的激动。似乎已经完全想开,绝望之后,剩下的只有期盼她过得好,和对她的担忧。

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在被绝然的伤害之后,依然如此温柔?

她闭上眼,转向床内侧,“本宫没有叫你来。”

一边莺歌慌忙跪下,“娘娘赎罪,是莺歌没有听娘娘的命令……”她终究还是不放心,进屋来看的时候,便见到染雪已经昏过去。

“别怪她了,是我让她去请谷大人的。”一旁冷冽嗓音响起,染雪这才注意到墨枫还在,她还以为楚世已经将他唤回去。墨枫依然板着一张脸满是对她不知道照顾自己的不赞同,染雪转回来,努力地想对他笑笑表示无碍,然而只看墨枫更加难看的脸色,就明白他的意思——在他面前,何必掩饰?

现在,知道一切的,就只剩下墨枫……

墨枫一直都默默站在一边,将一切看在眼里,可是,他只能看着,却什么也不能做……

如今的皇上,不再是过去的二皇子,也不是曾经和雪崖共度一切的人。没有了记忆,他只是一个君王。他有他的立场,他的无奈,他对染雪的好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挑剔,所以,墨枫什么也不能说。楚世,作为一个皇上,没有任何错。可是,被遗忘在记忆中的雪崖,该怎么办?

“我没事,你们不必都这么紧张兮兮的。”染雪微微笑了一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面具。在这完美的面具之下,她终于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也如同被抛弃的身体,一点点腐烂。

说不定,她早就疯了。在地府的那些日子,她就已经疯了,剩下的,只有一日日越发强烈的执念,深深刻在腐烂的灵魂之中。

留在楚世身边的,只能有她!

桐澜宫中楚世那张轻松微笑的脸,已经烫伤了她没有温度的魂魄。

[对……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堕入黑暗?]

心底,有两个声音,渐渐重合。

[若不能完全属于自己,那么便毁掉吧。]

楚世在桐澜宫用过午膳,下午仍旧赶去御书房。想起临走时君渚明亮的笑容,说着:“说好了,晚上我去接您。”忍不住轻轻一笑。

踏进御书房,一股清香四溢在房中,熟悉而温馨。是玉兰香。

“徐总管,静嫔来过了吗?”虽然桐霖宫中总是满满的梨花香气,但是莫名的,他就是想起了染雪。

“回皇上,静嫔娘娘刚刚才来过,不过只是送了熏香,替皇上泡了茶便离去了。”

“哦?”这倒是奇怪了,她好像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来似的。走到桌边,便看到桌上的茶盅,还滚热着。打开茶盖,大红袍的茶香混进室内玉兰的香气里,一阵恍惚。似乎,不管喝过多少茶,都比不过染雪亲手泡的来得合意。

茶香与玉兰香缭绕身边,宛若从一个古来遥远的梦里飘来。

楚世贪恋着,却又觉得有些呼吸困难,胸口窒闷,盖上了茶盖。他很想现在就见到染雪,这种莫名的感觉越发强烈。

“皇上,丞相求见。”

回过神,点头道,“宣。”

明日下朝后便去染雪那里吧……反正都在皇宫里,随时可以见到,自己何必不安?

和大臣们商议完政事,一抬眼,却见墨枫站在门口,急忙站起问:“墨枫,你不是在染雪那里吗?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是静嫔娘娘让属下回来的。”

“她为何……”

“静嫔说她现在在后宫已在其他后妃之上,何况她的身份,梁太妃也不会再轻易动她,所以不需要属下一直留在那里。”

“我知道了。”染雪一直都是个思虑周全,不给他增加麻烦的女子。她这样做,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他心里就是说不清的忐忑。

“皇上……是否去静嫔娘娘那里看一下……?”

楚世微微一怔,却缓缓摇头,“我答应过今天会去桐澜宫,明天我回去看她的。明天……”

墨枫默默垂眸退到一边,拳缓缓握起,却又松开。

楚世坐了片刻,还是起身,对门口的吩咐徐汇道:“朕去一下桐霖宫,不必跟来了。”

“那皇上今夜……”

“桐澜宫那边朕会去的。”

他快步向桐霖宫走去,走入大门的一刻,浓郁的香气宛若盛极却将败的玉兰花,穿透满园梨白而来——

楚世怔在那里,凝视着满园粉白的梨花,忽然愕然——现在,已经是几月了?为什么只有这里的梨花,依然炫极盛开……而这样异常的情况,他却忽视了这么久。一叶障目,仿佛有什么东西,遮住了他的眼。

“楚世?你怎么过来了?”

漫漫梨花之林的那一端,染雪安静微笑,楚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他眼中看到的明明是染雪,却觉得自己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楚世怎么了?一来这里就在发呆。快进来吧,我备了茶,是你喜欢的竹叶青。”染雪转身欲走,楚世问道:“你知道我会来?”

“不,只是在想你会不会来罢了。”她稍稍停住,回头说着,楚世却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今天的染雪,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她一直远远的,隔着几重粉白的梨树,不曾停下来等他。

第三十八回 衣染雪8

花厅内弥漫着染雪亲手所泡竹叶青特殊的清香,不同于大红袍的浓郁,竹叶青的味道让人觉得舒心。虽然心疑看来茶是在他进门之前就泡好的,楚世仍旧若无其事地端起,轻抿了一口。

清新的茶香之中,混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零落的玉兰花,一点点腐败。他忍住了没有吐出来,尽量表现得什么事也没有一般,放下茶杯。今天的染雪真的有些奇怪,难得她也会把茶泡得这么失败。

染雪对他的迟疑一无所觉般,垂眸将茶斟满,貌似漫不经心问:“朝上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吧……”

“嗯,刚歇下来。”

染雪的表情他看不懂,似乎有什么期待,又似乎不抱希望。她应该是有话要对他说,隐隐想起,似乎染雪进宫以来,从来都没有要求过什么。

染雪只是静静坐着,陪他喝茶谈天,所有的话,都掩藏在她平静完美的笑容下,不曾出口。那些许的疑惑,便在她的笑容里一点点忘却。

抬头看看天色,没有注意到染雪的笑容有点松动,说着:“我也该走了。”

许久并未听到染雪的回应,转头,见她幽幽的目光正望着自己。染雪见他转头,收回了目光,“你可以不去吗……?”

楚世一怔,方明白了她今日的异样是为何——只是他的[明白],又能明白多少?

“染雪,我毕竟是皇上,所作所为都牵系着整个后宫的稳定,许多事情不能够随心所欲一意孤行。你应明白,后宫妃嫔不多,但每一个都牵扯着身后的势力,我若专宠,后宫势必再起风波,对你也……”

染雪漠漠的一张脸,笑容似是而非。“我知道了。”

楚世想再说什么,最终没有出口。染雪如此善解人意,应该会明白的吧……

[雪崖……你等着。我一定立你为后,一生只白首一人,你肯嫁我,我决不负你……]

——曾经,有人在她耳边毫不动摇的说着。

“你果然全都忘记了……”

“什么?”

“没有。我自语罢了。”染雪垂眸,不再看他。

楚世轻轻叹气,并非不为她心疼,只是……现在的他,所作的只是一个君王的考量。

他转身离去,染雪缓缓抬起头,感到自己身后一双温柔却冰冷的手,带着一片黑暗,终于完全将她吞噬。

[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堕入黑暗?]

[若不能完全属于自己,那么便毁掉吧。]

毁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为什么心里这么苦,要怎么样才能结束?她回来,是个错,可是自己已经陷入这个错中无法拔出——

楚世来到桐澜宫,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君渚跑出来迎接。君浓款款走出,似乎略觉惊讶,“皇上,怎么只有您一个人?君渚没有去接您?”

一怔,楚世才想起跟君渚约好她会去御书房接他来,结果一担心染雪,都忘记了。

“朕有些事情,从别处过来的。君渚到了御书房没有见到人,想必徐总管会告知的。”

君浓淡然微笑点头,“不如皇上陪臣妾把上午那盘棋下完,君渚也就该回来了。”

和君渚的坦率爽朗不同,君浓就像一朵静雅平和的解语花,静静无澜,且聪慧内敛,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人感到安然舒心。

这一盘棋,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两人太过投入,一盘完,才发觉天已将黑,君渚却还没有回来。

这妮子跑去哪里了?知道皇上在这里,她应该比谁都急着回来才是……只是她习惯不把担忧表现在脸上,楚世也觉察出有些奇怪,吩咐内侍道:“派几个人去找找。”

“是。”

天渐渐黑下来,派出了几批人,却都没有见到君渚的踪影。徐总管前来禀报,梁昭仪的确去过御书房,知道皇上不在立刻便离去,并未逗留。派人去各宫询问,也都没有见到过她——从御书房到桐澜宫的这一段路,说远不远,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

“加派人手,到路经的各宫去问!——其他的几个宫也派人去查询一下!”

“——对了,君渚的随身宫女呢?”君浓一句话将人点醒,只是如今君渚不见踪影,她的随身宫女又到哪里去找?

君浓并未放弃,向调来的护卫略略描述侍女的样貌,看着他们离去。

这种时候她却没有如其他女子一般急得不知所措,而是压下了担心,冷静的去想,这让楚世也有着几分欣赏。

天已黑透,事情特殊,楚世将墨枫也留在宫中一起寻找。墨枫办事雷利,很快便在尚衣坊寻到一个曾经路经遇见过君渚的小宫女。不曾见过龙颜的小宫女,一番话说得战战兢兢,“是……回皇上,奴婢是去桐秀宫送衣裳,路经那里,确,确实看到一位娘娘……”

“是梁昭仪吗?”

“皇上赎罪,奴婢,奴婢不认得,只是看那衣服是一位娘娘……”

君浓开口问道:“穿什么样的衣服?”

“回娘娘,是荷绿的宫装……”

楚世和君浓都见过今日君渚的确是穿着荷绿的宫装,且按照徐总管见到君渚的时间来算,应该是君渚无疑。

“你见到她是往哪里走?”

“回娘娘,看方向,本来是往桐澜宫来的,后来……”

“后来怎么了?”

“似乎,遇上另一位娘娘,她们,便一起往御花园的方向走了……”

“另一个人是谁你可认得?”

“回皇上,奴婢所走的地方,被树丛遮掩,没有看到那位娘娘的容貌,只看到一角水蓝的丝袍,然后梁昭仪随身的侍女拜了下去,奴婢才肯定是位娘娘……”

水蓝丝袍?这后宫里几乎每个妃嫔都有各种不同颜色的丝袍,这如何去找?

“墨枫,先带人去御花园方向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是。”

墨枫带人下去,楚世闭目,在脑中过滤着水蓝丝袍可能的主人,一种不安始终萦绕心头。

墨枫所带领的人在御花园并无收获,他随即想到御花园北侧的一个梅园,此时正值夏季,平时根本不会有人过去。他果然在林中的小湖里,发现了侍女的尸体。

梁君渚在那一日失踪,多日不曾找到。

后宫上下在一片紧张里,几番搜查无果,只能加强后宫的戒备。楚世心里自然清楚,或许并不是搜查不出,而是不敢搜查。后宫都是妃嫔,没有确切证据,护卫哪里敢任意搜查得罪了她们。

楚世也只能暗中派人去尚衣坊和浣衣局,根据小宫女描述的衣服去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