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枫每日在后宫例行巡视,几天以来他心里始终放着一件事。遣走其他护卫,他走入桐霖宫中。

“展大人。”

“静嫔娘娘呢?”

“娘娘……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莺歌始终低着头,墨枫细细看了看她,问道:“莺歌,你似乎脸色不太好?”

“没、没有……许是这两日没睡好……”

“静嫔娘娘身体不适,要照顾她的确辛苦你了。可有请太医来?”墨枫一直盯着她,不从她脸上放过一丝变动。莺歌抬起头时,眼中还有着一丝不安惶惑,然而迎上墨枫的目光,却已经变得坚定。

“娘娘说只是有些疲惫,歇歇就好了,若是情况不好,莺歌会去请太医。”

莺歌的态度,反而让墨枫更加疑心,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一看。“请通报娘娘,墨枫求见。”

“娘娘已经歇了,不便相见。”莺歌并未退步,墨枫不再多言,推开她便向屋内走去——

“展大人!”莺歌下意识想要喊人,却因为某种原因压了回去。就算叫门口的护卫进来,未必拦得住墨枫,而且,她不能让更多的人进来!她急忙赶上去试图用自己微弱的力量阻拦,心里却有着一丝期盼——墨枫和静嫔之间的关系,看似冰冷淡远,但总有种旧识般的熟悉与维护,若是墨枫,是不是能……

此时墨枫已经闯入寝宫,停在帐幔之外——

“真少见你会如此不拘礼的闯进来。”染雪淡淡的声音从帐幔内传出,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身影从床上起来,掀帐而出——她只套着一袭素袍,漆黑的头发并未挽起,柔顺地披在肩上,脸色看起来异常的白,似乎多日不曾见过阳光。她的笑容依然安静,安静得宛若死寂。

墨枫蹙眉,几日不见,她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难道她从来都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吗?他纵使不满也不能对着染雪发,便转过头,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问跟进来的莺歌:“静嫔的脸色这么差,为何不请太医?”

“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身体怎么样我自己清楚,如果需要太医,我自然不会犯傻的去硬撑。对了,你这么急着闯进来,有事么?”

墨枫纵然满腹怀疑,看着染雪的脸色,和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道:“墨枫失礼,请静嫔娘娘赎罪。”

染雪浅笑,“什么赎罪不赎罪的,这里没有外人,那些虚礼还是免了吧。”

果然古板的墨枫对这句话并不赞同,他也是一是着急闯了进来,如今自然不好在她的寝宫久留。“惊扰娘娘了,墨枫告辞。”

来也一阵风,去也一阵风。染雪看着匆匆离去的墨枫轻笑,恐怕现在他才是这里最了解她的人吧……只可惜,他却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呢。收了笑容,她转头对莺歌道:“你也出去吧。”

莺歌咬了咬下唇,应声:“是”,恭顺地退出去。

染雪转身,掀开层层帐幔,走到寝室深处——

闭不见阳光的阴暗中,寝室的墙边缩着一个人——原本华丽的荷绿色宫装被血污和灰尘染脏,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在看到染雪的身影时骤然收缩。

染雪走到她面前,动作轻柔地解开捂住她鼻口的厚布,笑道:“你在期望墨枫能够发现吗?很可惜,不能如你的意……其实我也很希望他刚才能够坚持进来看一看,那样,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君渚根本听不懂她的胡言乱语,只觉得她的笑容好冷,好冷,冷得令人打颤,却有浓浓的苦浸透四肢百骸。

染雪静静地盯着她的脸,那并不犀利却没有温度的视线盯得她不自觉地向后缩去,听到她低喃,“为什么?只不过是这样的一张脸……不过是凡人的平庸姿色——我精心挑选的容貌和身体,也不行么?最终,留不住他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你疯了么!?到底想做什么!?这里是后宫,我是皇上封的昭仪!等有人发现了,你只有死路一条!”

染雪的眼睛倏地变得冷厉,一双眼睛漆黑,宛若无底的沼泽,黑暗泥泞。

“在那之前,我会毁了你!”

她不会杀她,那样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她的苦,依然继续。

她要毁了她,毁了一切。似乎只有将一切毁了,毁得支离破碎,一次痛到底,才能缓解她心里的苦。除此之外,淤结在心里的痛,找不到出口。

第三十九回 衣染雪9

阴暗的房间里,染雪素白的薄衫白得刺目,她在君渚惊恐的眼神里拿起一个针毡,大小刚刚够握在手里,上面布满细长的针。

“……为什么凡人能花这么多心思在折磨另一个人身上?这样的一个东西扎下去,想必很痛,却不会留下伤口……只有很多细小的针眼……我听说,后宫里常常都会用这种手段。”

“你要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跟我抢!?”

她的神情让君渚惊恐地向后瑟缩,倔强的天性却依然不肯放弃地喊道:“皇上不是你一个人的!”

“皇上?那是谁?我眼前只有楚世,他身边也只可以有我!”

针毡狠狠落在君渚身上,深深扎入皮肉,她想要痛苦地尖叫,喉咙却很本发不出声音。染雪的手没有松开,按住针毡用力向下一拉,一道道血痕让君渚的背血肉模糊,染雪丢下针毡站起身,看着素白衣摆上被溅上斑斑血迹,突然惊惶的退开,好似害怕再沾染到半点血迹——白色,原来是最容易脏的颜色……也是最残酷的颜色。要保持白色的干净,或者让白色看起来依然干净,背后所做的事情,却如此残酷。

每一次笑,她都不知道,她还要笑到什么时候……

她脱下外衫丢在地上,转身掀开帐幔急急唤道:“莺歌,替我更衣!”

莺歌被她衣服上的血迹吓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向帐内看去——飘动的帐幔缝隙之中,她只能隐隐看到倒在地上的身影。

“看什么?”

莺歌慌忙收回视线,替染雪脱下沾了血迹的白衫,换上一袭水蓝丝袍。

“啊……这裙子几时沾了泥渍?奴婢失职,竟然没有发觉,奴婢这就去换一套来。”莺歌去取了染雪常穿的粉绿梨白的长衫,将水蓝丝袍交给其他侍女,待浣衣局来取。

“莺歌,今天皇上还在桐澜宫么?”

“回娘娘……”莺歌的声音低如蚊呐,“是,桐澜宫那边还乱着,皇上他……”

是啊,皇上他怎么能不去安慰焦急的梁君浓?可惜,只要她染雪还在这里,只要楚世还在桐澜宫,就别想找到梁君渚!

“娘娘……您打算,怎么处理……里面……”

“莺歌,过去在频香园时我跟你说过的话,都忘记了么?”

莺歌慌忙跪下,“没有,奴婢不敢!”

“那就继续什么都不要看,不要听——你放心,以皇上的为人,最后这件事情不会牵连到你。”

“可是娘娘你……”莺歌只能试探的问,难道,娘娘都不关心她自己的结果吗?可是染雪什么都没有说,从她的脸色也看不出一点信息。她的眼中,已经没有生死,没有安危,有的只是执念,和赌徒的疯狂。

——桐澜宫。

几日来,搜寻君渚没有任何进展。后共发生这样的事,自然算不得小事,尤其梁太妃那里的压力不断增加,令楚世感到疲惫。君浓自然知道楚世是尽了力的,从来不曾吵吵嚷嚷给楚世增加负担,每日只是尽力安排好他的起居。只是,她的心里一直有着怀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后宫里谁会做这样的事?她怀疑着,但是没有证据的话,她不会乱说。

“君浓,朕出去走走,不必等朕回来了。”

“是,臣妾恭送皇上。”

楚世有些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看到染雪,朝中的事,君渚的事,拖住了他,明白自己这些天有些冷落了染雪,却没有让人去好好传个话叫她安心。

身为皇上自然不应该儿女情长,不过他的确是很想她。

只身往桐霖宫的方向走去,在半路一条悠长的岔路口停住——那里,他还记得徐公公说过,那里通往桐宁宫,曾经的“寒妃”住处。望着那条路的深处,久违的怀念再次缠绕过来——这种感觉,他已经遗忘了许久。自从染雪留在他身边,似乎再没有想起过桐宁宫带给他的感觉。那其中,会是个什么样子?

等事情结束之后,去看看吧——带着无法忽视的念头,他走向桐霖宫,见到他突然到来,染雪的随身侍女莺歌似乎闪过一丝慌张,尽管很快便掩饰过去,仍旧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奴婢给皇上请安。”

“静嫔呢?”

“娘娘她……”莺歌正想着该如何应对,身后染雪已经走出来,“皇上今天怎么有空来?”

见到她,楚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走过去道:“你在打趣朕?”

“臣妾怎么敢?”

示意莺歌退下去,旁边没有别人,他们才不用朕啊臣妾啊搞那些场面话。然而楚世走近,看着染雪的脸色却是——染雪几时变得如此苍白?甚至不同于她受伤的时候,这种白看起来让人觉得不正常。才不过几天没见,怎么会变化如此之大?

“染雪,你有那里不舒服?”

“没有啊,我很好。”

“你的寝宫怎么弄得这么暗?整天不见阳光,难怪你脸色不好……”

走到门口的莺歌险些因为他的话,脚下一个不稳——她惊恐地转头看向寝宫内——娘娘在想什么!?她怎么可以把皇上领到里面……里面……一颗心跳的如同擂鼓,满头冷汗,两腿僵在地上迈不动半步。

染雪让楚世在桌边坐下,若无其事地平静笑道:“这些日子比较倦乏,睡得多些,白天有光会睡不着。”染雪既然这么说了,他自然没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只是隐隐觉得帐子内飘出些许淡淡腥气,微微蹙眉,站起身道:“好歹不睡的时候也该拉开帐子透透气,这样闷着,对身体不好的。”说着已经伸出手,拉住了帐幔——

——怎么办?怎么办!?

皇上会看到的——!

莺歌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娘娘真的疯了么!?不行——

“娘娘!”她蓦地闯入房中,染雪转头看她,楚世也停住了动作。

“娘娘……奴婢……啊,太医开给您的补品已经好了,趁热喝,会比较好……”

染雪看了她片刻,浅浅一笑,“好,端上来吧。”

“是……”莺歌只得转身出去,楚世看着她异常的反应,面上不做声色。他捏了捏染雪的肩,道:“的确是越来越瘦了,怎么都没好好照顾自己?看来还得让谷太医多开点补品给你好好补补。”

——桐霖宫出了什么事么?不过几天没来,这里到处都有着一种怪异的气氛——从染雪身上固然是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可是莺歌那个丫头,却瞒不住自己的心思。

他看着淡淡而若无其事的染雪,眉间隐隐蹙起……帐子里飘出来的味道依然让他介意,他转身,突然拉开了帐子——

一股浓郁低沉的玉兰香气扑面而来,沉沉的,宛若盛极凋零,坠落在泥土中渐渐腐烂的气味,混着土腥,浓得让人想吐。

染雪看起来毫不在意他掀开帐子的举动,似乎这只是再自然不过,只看看门外,低喃:“这丫头去哪里端了,这么慢。”——莺歌自然不会那么快回来的,那不过是借口,哪里有什么熬好的补品?

楚世看着眼前阴暗空荡的寝宫,眉头已经紧紧蹙起,“染雪,怎么熏这么浓的香?你既然身体不适,还是用清淡些的熏香……”他轻轻揉了揉额头,莫名觉得这种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的香气,浓烈得让他的头欲裂般的痛。

“嗯,我也正想让人开窗透透气呢。不过,这香,你不喜欢么?你已经……连这香气也厌弃了吗?”她似笑非笑的走道楚世面前,冷眼幽幽的盯着他,宛若看不到他的头痛一般。

“染雪,你在说些什么……”她的话似乎越来越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只是他现在无心去细想,只想尽早从这香气中摆脱,才能结束这令人无法忍受的头痛。

他走到门口去大口呼吸,待头痛减轻,对染雪道:“我似乎有些不太舒服,今天就先回梧栖殿了,改日再来看你。”

染雪的脸上若有若无的浮上一丝失望,淡得难以看清。楚世心里觉得微微愧疚,难得来看她,却这么急着走。可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玉兰的香气让他无法忍受,仿佛要将他的头脑都翻搅成一团,硬是要从其中揪出某些早已不存在的东西。这种感觉令人恶心心慌。

染雪最终没有开口挽留,她那双漆黑一滩的眼睛里,似乎已经不再抱存任何期望,回归死寂。笑容,再次爬上她的脸,“好,我送你。”

楚世在她的相送下走出桐霖宫大门,回头时,惊觉那满园盛开的梨花纷纷零落,漫天簌簌如雨,纷落在身姿纤细的染雪身上……他停了片刻,恍惚中有一瞬间的错觉,梨花纷落如雨中,染雪看起来那么纤弱,那么让人心疼的脆弱不堪……可是,他终于没有回去,转回头离开了桐霖宫,只留这寂寂宫殿和它的主人,以及那一室浓郁的玉兰香,遮掩了屋内残留的血腥气。

第四十回 衣染雪10

莺歌忙乱的炖好补品回来的时候,看到皇上已经不在。染雪静静站在帐幔前,对着里面空荡阴暗的寝室发怔。

莺歌惊觉梁昭仪竟然消失不见,连地上的血迹也只剩下淡淡的痕迹,渗透在地板上。

——就如同她突然间莫名出现在静嫔的寝宫一般,这一次,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她是如何从寝宫中消失。

“娘娘……她……”

“什么?”

“奴婢是说,梁昭仪她,怎么不见了……”

“梁昭仪?她怎么会在我的寝宫之内?”染雪淡淡扫她一眼,“我的寝宫里,曾经有什么人吗?”

“不,没有——奴婢什么人也不曾见过!”

染雪转头重新看向寝室内,低声道:“这血的味道,真令人恶心。去另外收拾一个房间,我要更换寝室。”

“是,奴婢这就去。”

莺歌不再问,不管梁昭仪现在在哪里,曾经在哪里,只要她不再桐霖宫——

——桐澜宫内。

“昭仪娘娘!浣衣局那边有回复了!”

君浓蓦地站起,“找到了!?”

“是,今日浣衣局收了一件水蓝丝袍,和那个小宫女形容的很像,已经让她辨认过了,应该没错——而且护卫也去检查过,那件丝袍上沾的泥渍,和侍女死去的河边的泥很像……”

“是谁!?快告诉我是谁!”

“是——是静嫔!”

君浓的手缓缓握紧,“——派人叫那个宫女带上丝袍,随我去见太妃!”

…………

楚世回到御书房,便让人传了墨枫来。

“染雪那里有些奇怪,你过去看看,如果有什么异常,就守在那里,别让染雪出什么危险。”

——连皇上也已经发现了吗。听得出皇上并没有怀疑她,墨枫稍稍有些松口气,却越发担心。“是,微臣这就去。”

看着墨枫离去,他还没清闲上多久,便听到外面传来争执之声,随即梁太妃闯了进来——楚世起身,脸上浅浅一笑,掩饰心中的不悦。“太妃娘娘,这一次急匆匆的闯御书房,又是因为什么?御书房毕竟不是您来的地方……”抬眼看到梁太妃身后的君浓,微微疑惑。

“来人,把东西呈上来!”梁太妃看来已经气急,丝毫理会楚世的提醒,让人呈上了那一件裙摆处沾着泥迹的水蓝丝袍——楚世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不敢确认是在哪里见过。

随即之前的小宫女和浣衣坊掌事宫女以及曾经去梅林搜查的护卫也跟上前,梁太妃怒道:“皇上自己问问!看看你的宝贝静嫔都做了什么!”

楚世眉头微蹙,看着眼前的几个人,和那一件水蓝丝袍,隐隐有些觉得不妥。“怎么回事?说!”

三人战战兢兢将一切秉明,楚世已经沉了一张脸,“我不信!就算这件丝袍是静嫔的,也未必就是带走梁昭仪之人所穿的那件,这上面的泥迹怎么就能够肯定来自梅林——就算这些都是真的,焉知没有人栽赃?静嫔不会做这种事情!”

“皇上!现在有证据在此,难道你要一意孤行偏袒静嫔!?哀家要求搜宫!是与不是,搜过便知!若皇上不答应,便还哀家一个侄女,哀家绝不再为难皇上!”太妃也是女人,她早看得出染雪的眼神绝非寻常,她看着皇上时的执念,连自己这个经历了后宫多少风雨的人都感到心惊。

君浓看得出,楚世根本就不想怀疑染雪,在他心里,毕竟染雪还是不同。

她蓦地跪下,道:“臣妾求皇上搜宫!臣妾知道静嫔是皇上心中所爱,也知道皇上必然会因为臣妾通知太妃而责怪,但是事关妹妹的性命,不论如何,求皇上答应搜宫!”

楚世看着跪在地上的君浓,轻叹道:“罢了,你起来吧。”

君浓果然聪慧,她其实才是看得最透的人,她知道,此事如果直接禀报皇上,以皇上对静嫔的感情以及信任,他必然会将此事压下,不想因为这种不确定的证据而给静嫔的名声抹黑,毕竟,人言可畏。因此,她能够倚靠的,只有姑母梁太妃。

今日,就算皇上不答应搜宫,太妃前来所谓何事也必然会传开,流言同样可怕。也只有搜宫,才能够证明染雪清白。

他亲自带了护卫,陪同太妃前往桐霖宫。

见到这么多人突然到来,一对禁军包围了整个桐霖宫,莺歌的确惊慌,但很快,她的表现,却比上一次皇上到来要沉稳了许多。

——人已经不再桐霖宫,搜也搜不出什么。只要咬死了不承认,她不信皇上当真会治娘娘的罪!但是,此刻最让她无措的却是……

“莺歌,静嫔呢?”

莺歌蓦地跪下,“皇上赎罪……娘娘……”

“赎什么罪?朕问你静嫔在哪儿!”

“皇上赎罪!奴婢不知——”

“什么叫不知!?”

“奴婢从方才就一直找不到娘娘,皇上离开之后,娘娘本来一直在房间里,可是奴婢进去的时候,娘娘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