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离宫,出了城,容容便不能活在这世上……她将去投井,这样尸体不会那么快被发现,会被泡得浮肿,无法从身材辨认。那一包药,则是用来毁掉她的脸。

就算这件事情当中有诸多疑点,尸体摆在这里,染雪已经走得远远的,皇上除了承认现实,又能如何?静嫔[疯了],这一点宫内上下都知道,她做出什么事,有什么不可能?

这样的安排,真令落尘感到对自己的心寒和厌恶。

落尘带着打扮成小太监的染雪离开桐霖宫,莺歌看着他们远去,她知道,自己也是没那么容易脱掉责任的……“静嫔”一死,她,便是失职,怕也只有一死来处罚。

匆匆走过长长的宫道,远远的,一道黑影如影随形。

第四十七回 衣染雪17

一辆简单的马车悄然而迅速地穿过京城的街道,往城门处驶去。

落尘换下官服,一身白衣,头戴斗笠,完全是江湖人打扮,马车颠簸,他知道车里的染雪一定不好受,却不能停下,低声道:“忍一忍,出城之后我们就可以放慢速度。”

车里传来低低的应声,听不出情况如何。

车帘的另一端,染雪的手紧紧捂在胸口的衣服上,从白皙的手指间渗出点点殷红,缓缓在白色衣衫上洇开。她拼命的忍着,将脸埋在厚厚的靠垫中低声轻咳。声音虽然压抑,落尘仍旧是听到了,急忙在偏僻无人的地方停下马车。

“染雪!”他转身进车内,看到染雪的情形一顿,“我们先找地方休息,明日再出城。”

“不,我们走,我没关系……”

“我是大夫!”

带着有伤在身的染雪去客栈太显眼,去民居又不好解释,他正在考虑,忽然感到车棚顶上一震,衣袂声凌空而来,有人踏过车顶落在地面。

落尘凝神,对染雪说道:“留在车里,别出来。”掀帘走出车外——面前,墨枫一身黑衣沉默而立。

瞒得过宫里人,却瞒不过他的眼么?只是落尘不知,是事情败露了,还是他个人追来?若是个人行动……怎么会等到他离开了宫里才来?却不把他们拦在宫中?

“谷太医,请留下‘静嫔’。”

“展大人,在下明白你有你的立场,但是你明明知道车上的不是静嫔,我虽不知道静嫔是仙是鬼,但是她强夺他人身体,难道展大人却要助纣为虐?展大人的[尽职],未免太过。”

——[尽职]吗……?

一直以来,墨枫似乎也只以[尽职]自居,从不肯轻易逾越,只是,今日,在这个男人面前,他如鬼使神差一般,却道:“在下想要帮助静嫔的心意,与谷大人保护车上之人的心思,恐怕并无不同。”

落尘一震,并不仅仅是因为知道了墨枫竟对静嫔有意……他更惊讶的是,自己和染雪之间的感情居然被外人知晓。

“看来今日已经没有其他选择……”落尘拿起自己的剑,墨枫同样明白,今日,他们两人之中既然无人肯退,便只能分个胜负。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霎时纠结于刀剑声中。

落尘的武功本就不弱,虽然不及墨枫,但是他清楚今日自己若是输了,便再保不住染雪。因而招招只攻不守,一时之间令墨枫也未能制服。

突然间二人听到染雪的惊呼声,同时转头,忽见皇上不知何时站在了马车边,已经掀开车帘伸手把染雪拉出来。身后,数十名禁军正在散开。

“皇上!”染雪脸色微白,知道自己已经逃不过去了……

墨枫和落尘都已经停手,各怀心思,显然面色都有些沉重。

——雪崖想要谷染雪的身体出宫,而谷落尘要带谷染雪出宫,这本是最有利的机会,借谷落尘之手安排好一切将染雪带出宫,然后夺回她的身体……然而,还是瞒不过……

楚世看了看墨枫,眼睛暗沉,似乎已经看透了什么,却没有责备。——是墨枫疏忽了,还是楚世很久以来改变得太大,以至于连他都忘记了——泓楚世,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易可以糊弄的人。他不说,不代表他看不到,看不清。从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用一双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静静看,却表现得漫不经心,不曾放在心上。

这一刻楚世的眼中透出悲哀,而这份悲哀,墨枫的心里体会得更深刻。

最终,他们两人,彼此也不再了解了……

楚世收回视线,看着身边染雪,沉声问:“你这么想离开我?”染雪在慌乱之中并没有注意到皇上用的是“我”而不是“朕”,但是落尘注意到了,惊讶之余,心里微微一黯。

皇上对染雪用心之深,恐怕不会轻易放开她的……

“皇上。”染雪的手虽然还拉在楚世手中无法挣脱,就地跪下,抬头道:“染雪知道擅自出宫是死罪,但是我真的不是静嫔!无论皇上信与不信,我才是真正的谷染雪,之前进宫,为妃的那些事情,染雪一点记忆也没有——”

楚世的手似乎送了送,却又握紧,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丝毫变动,只轻声道:“染雪,随我回宫。”

墨枫和落尘心里虽急,碍于包围在侧的禁军,不敢轻举妄动。落尘见情况已经如此,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保住染雪……不论,她最终是在他身边,还是在宫里。他上前一步跪道:“皇上,是微臣强行带静嫔出宫,这件事与静嫔无关,还请皇上降罪,但求饶过静嫔娘娘。”

楚世回头,不顾染雪拼命摇头恳求,对落尘道:“谷太医,虽然你是静嫔的兄长,但是她既入宫,就是宫里的后妃,你可知擅自带后妃出宫是什么罪?”

“是,微臣知道。”他很明白,皇上也需要一个借口,可以保住染雪的借口。如今染雪别无选择只能回宫,可是之前所作的事情摆在那里,回宫之后,染雪安能不受任何处罚?就算皇上有意不追究,其他的嫔妃和太妃岂能放过。这件事,只能由他扛下来。

“谷太医既然想明白了,就请放心,朕不会让任何人借此事伤害到静嫔。”

“不!皇上,是染雪要出宫的,求皇上放过大哥——”她突然挣开,起身向一旁的树上重重撞去——

“染雪!”

楚世急忙上前抱住,鲜血已经顺着染雪的额头脸颊流下,他回头喊道:“谷太医!”

落尘正要上前,然而墨枫突然跃过他,从楚世手里一把抄走谷染雪,拿出一颗黑玉塞进她的嘴里——

“墨枫!”

只见染雪的身子震了几震,缓缓睁开眼睛……

落尘已经意识到什么,怒道:“展墨枫你——!”

楚世静静的看着墨枫,那双眼睛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看出了什么?知道了多少?他只是走到跟前,伸出了手。墨枫一怔,低头看看染雪,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才将她暂时交给了楚世。

楚世接过染雪,道:“谷太医,还在那里做什么?”

落尘迟疑片刻赶过来,果然,那个女子黑沉的眼睛,完全没有了染雪的痕迹。

不论内在是谁,这都是染雪的身体。他迅速从马车上拿了药箱出来,替染雪止血包扎。他的心里不是不矛盾的,可是隐约之间,却又觉得……如果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要染雪回宫,要她一辈子留在宫里……她方才,也是一心求死的吧。

楚世抱着染雪任由落尘给她包扎着,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染雪缓缓闭上眼睛,不想面对。

她已经决定要放弃,不想再让他来搅乱了自己。她没有那种自信,在曾经执着了那么久之后,轻易就可以心冷如冰。

“染雪,你还在怪我么?”

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那么温暖,温暖得像要灼伤。

“染雪,随我回宫,好不好?”这一次,是对真正的她说。

她只能睁开眼,看着他,认真道:“让我走吧。”

“我不能。你既然回来了,为何还要走?”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柔,绕在耳边,像要沉到心底去,丝丝绕绕层层缠裹,让人无法挣脱得开。染雪看着他的眼睛——那么深,那么温暖,却那么痛,“你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是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知道了,却什么也不说……”

楚世的眼神微黯,轻柔而小心的声音像是求证,却又像是肯定,“你是寒妃?”

“是。”染雪的声音很轻,很短暂,却扯去了最后一层纱,将一切摆在眼前,再也不容逃避。

“他们说,你死了。”

“是。只是我回来了……因为,我不甘心。”

“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我回来只是个错误……”

“错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在。”楚世的视线流连着,宛如描摹着她的轮廓。他的声音依然那么轻,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没有过悲伤,没有过欺骗,没有他们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楚世,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要我留下,除非你想看我再死一次。我说过,我回来,是个错误。有人会来纠正这个错误,我不走,只能等死。”

楚世蹙眉,抱紧她,开口:“我……”

“不要说你和我一起走!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一句空话,做不到的事情,不要说。”她不想再让那样的话语给她暖意,最后却只能分离。“楚世,你让我走吧,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又黑又冷的地方去,我已经没有勇气再赌一次!”黑暗和折磨足以磨灭了所有的勇气,她不敢赌,为了留在他身边而再赌一把的勇气,她已经没有了。

楚世紧紧地抱着她,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即将面对什么,他不能再说任何挽留的话,只能紧紧地抱着,不肯放手。

第四十八回 衣染雪18

那片刻,宛如一生。

楚世终于缓缓松手,却犹抱着一丝希望地问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

染雪摇头,“我必须藏起来,藏到来纠正错误的人找不到的地方……有人可以帮我,但那个人不是你。所以我必须走。”

那一刻,楚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望断未来,望断自己的一生。从此,没有染雪,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高高的宝座之上。

他没有说话,可是这沉默却足以让人明白他的放手,已经不得不放手。

墨枫上前两步,屈身半跪,“皇上,臣请随静嫔同去,保护静嫔安全。”

楚世微微一顿,转头看向墨枫,他抬起头未曾回避,与楚世对视。连自己也忘记跟随了楚世多少年,从年少到成年,从二皇子到皇上,只是现在,他选择保护另一个人。两年前的悔恨,他不想延续。

“你去吧。”他低头看着染雪,总觉得可以透过她的脸看到另一个人,与被埋葬的某段记忆中的容颜渐渐重合……“若有一天……”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住。若有一天……可会有这一天?——除非他不当皇上,然而这个位子,当与不当,岂能儿戏。

那皇宫,宛若一个巨大的笼子,将他深锁其中。

当年,雪崖为救他于危难,一手推他上了皇位,今时今日,可曾后悔?——这一切是自作孽,还是天意弄人?

这一条路本就错了,走到如今,早已愈行愈远。

他重抱起染雪,亲自将她送上马车安置——今日,他没有来过。他没有追来,便没有人知道静嫔未死,一切,依然如落尘的安排,不曾败露过。

两年前,宫中寒妃暴毙,两年后,同一片深宫,又猝死了一位静嫔——就只是如此而已。从此,宫中再无静嫔此人。

他放下车帘,隔断了他和染雪之间的视线。

“皇上。”身后谷落尘突然开口道:“罪臣恳请皇上,容许罪臣随静嫔上路,照顾她的伤势。”

“这世上已无静嫔……静嫔在宫中自尽,你又何来[罪臣]一说?朕只当你辞官,随你去吧。”他转身走向禁军,吩咐道:“今日之事,你们若说出去一个字,仔细自己的性命!”

他不再转身,不再回头。

墨枫遥遥向他一拜,算作辞别,上了马车。而落尘则骑上墨枫追来时所骑的马,跟随在侧。马车缓缓而行,渐渐加快速度,车内的染雪伏在双膝上,冻结了两年的眼泪,无声下落。

她曾说过,时间之于天人,是一个茫然的概念。一个错过,也许就是百年,即使想要回头,也再无处可寻。而今她已非天人之身,却不知,有多少年,可以让她错过,供她忘却?

当真,能够忘记么?

马车悠悠而行,她靠在车壁上,从飘摇的车窗布帘上,看到随行车旁的谷落尘。

一帘之隔,她淡淡问道:“为何,你会跟随而来?我以为,你该恨我。”

“我也曾经那样以为。可是,就在方才我才明白……也许,我心里与其看着染雪本人进宫,留在皇上身边,倒情愿让你使用这个身体,我可以一直陪在旁边……”

染雪微微诧异,抬眼从车窗帘布的缝隙看去,马上的人,白衣翩然一尘不染,就连在宫中官服加身时,都不曾染上半分官场气,宛若清风过。可是原来这样的一个人,心里也是有着阴暗的一处——他脸上微微嘲讽的微笑,“迟早有一天,我要亲眼看着她嫁人的吧……那样,倒不如……”

不如她就此沉睡,不属于任何人,只有自己一直守护在旁?

人,终究是自私的吧……?

墨枫略感惊讶地看了落尘一眼,他不是没有感觉到落尘对谷染雪似乎有些超出兄妹之情,却没有想到……只是,他竟然如此不在意地承认。落尘对他的视线并无感到局促,问:“你……叫雪崖?今后,我还是叫你的本名吧,我没办法用染雪的名字,来喊另一个人……”

雪崖点点头,虽然她知道落尘看不见,不过她也知道落尘必定知道了答案。

“雪崖小姐,我们要去哪里?”

“去平安客栈。我需要掌柜帮我找一个人——我在天界的姐妹被我所累贬到人间,现在只有她和平掌柜有办法帮我摆脱地府的追捕。”

马车渐行渐远,她和楚世之间的距离也越发远了……今生,可还有机会再见?

心里的痛,宛如被淘空……原来心还未死。人活着,心就在跳,就不会死。

可是她的痛,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第四十九回 风月还1

偌大的皇宫,偌大的笼子,金灿灿的,分外富贵华丽。

这个皇宫,是空的。因为这皇宫里面的人,都没有心,都是木偶。木偶在争,木偶在抢,木偶在斗。

他从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不是么。

他和前太子的大哥,一直就是两个争权夺利用的木偶,他逃了,大哥疯了,然后有一天,大哥也变成操纵木偶的人,最终将他自己毁了。

这江山,本不是他的,扛在他的肩上,好重。

泓德三年,四月,宫里选妃,谷染雪进宫。

同年七月,被封为嫔。

八月,静嫔因妒成疾,失心疯而投井,对外称急病猝死,草草下葬。

从那时起,皇上就变了。不再温和俊朗,笑语亲切。他常常看着远处沉思,他常常等着盼着,却没有人知道他在盼什么。他时常整夜不眠,批完奏章之后,便独自去早已荒废的桐宁宫里静静坐着,想着。

这里,有一段被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点点滴滴,在这个空荡荒凉的宫殿里,重现在他眼前。

两柄玉兰扇,分别出自两妃之手,却原来,是一人所画。

原来,自己忘记的事情,那么多,那么深刻……

“皇上……?皇上,您又到这里来了,天寒露重的,早些回去歇息吧……”徐公公踏进桐宁宫的废旧寝宫,见到皇上果然又坐在这里,对着那把旧扇子出神。几年前寒妃去后,皇上大病一场,明明已经忘记了所有,似乎不知何时,皇上又渐渐想起一切……

只是想起了又如何,毕竟人已不在。

“皇上,保重龙体要紧,您这样夜夜不成眠还要操心国事,很伤身的……”

楚世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花园问:“这里的玉兰,什么时候才会开?”

“皇上,这里的玉兰树都是按您的吩咐,去年才种的苗,怎么也得两三年。若是您心急,不如等冬天过了,老奴去吩咐人移栽成苗过来,明年春夏交替,就能看到花了。”

楚世微微一怔,“去年?明明是静嫔离开之后朕才吩咐栽下的树苗……”

“是啊,皇上,静嫔已经走了一年多了。”

楚世怔怔的,带着几分茫然,看向外面的冰天雪寒……原来已经一年了,已经过了这么久……

染雪,是去年八月走的,而现在已经第二年的冬天……

他用了一年时间,想起了过去的大部分事情,却独独忘记了时间。一年……还有多少个一年?他还要独自活多久?

“皇上,老奴恳请皇上回宫!”徐公公老态已现,正要跪下,楚世抬手拦住,轻叹,“回去吧……”走出桐宁宫,迎面来的寒风一吹,楚世轻轻咳了几声,徐公公连忙问道:“皇上哪里不舒服,可要召太医……”

“不必了,今年的风有点冷罢了。”

他走出来,踏着薄薄的积雪,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刀割一样痛。

可是为什么,这样强烈的痛,也无法压过心里的疼痛,那漠漠的,微弱的痛,一直盘踞在心底的某处,却遍寻不着,只能任由它痛着,继续痛下去。

回到寝宫,见到君渚坐立不安的已经等了很久,稍稍愕然,“君渚,你怎么在这里?”

“皇上,我炖了参汤,您看起来脸色差了不少……”

皇上沉默未语,徐公公立刻请罪道:“皇上赎罪,是老奴擅自主张,请昭仪娘娘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