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你起来。君渚,你回去吧,朕有些累。”

“皇上……”君渚的眼睛,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飞扬跳脱,她看着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皇上,有多久皇上没有去看过她?半年?一年?似乎静嫔死了,皇上的心也跟着死了。他有时候依然温和,有时候却又很冷淡,但是再没有过去的笑语轻谈。她缓缓施了一礼,默默退出去。

君浓曾经对她说,等有一天她爱了,便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君渚了。这句话,她懂了。每次她看到皇上完全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的样子就感到好心痛,可是,皇上不需要她的心痛。

看着君渚走出去,徐公公暗暗轻叹——已经一年了,皇上也该从静嫔的“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可惜,却再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进皇上心里。

收敛心神,徐公公立刻张罗着加热暖炉,替皇上更衣,在冰冷的桐宁宫里冷透的身子似乎渐渐恢复了感觉,忍不住却又咳起来。

“皇上,还是召太医看看……”

“不急的,夜深了,明日再召也一样。”

“那请皇上先把参汤喝了吧,好歹是昭仪娘娘的一番心意。”

“徐汇,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喝这些东西。”

“皇上,”徐公公突然跪下,“皇上终日饭不下咽夜不成眠,还要每日操劳国事,这样下去皇上的龙体撑不住的啊!”

楚世苦笑一下,戏谑道:“徐汇,你老了,变罗嗦了。好了,拿来,朕喝。”

虽然躺在床上,却依然无法熟睡,浅浅的小寐之间几次转醒,已经天将白。方起身不久,便有人上报:“皇上,南陵传来密奏一封。”

“南陵?呈上来吧。”他拿起上呈的信封,沉甸甸的,打开来里面有一面眼生的令牌,以及一封信笺。他心里一紧,这是墨枫的字!

那一刻,仿佛终于碰触了一直回避的伤口,痛彻心肺,险些无法拿住令牌。他推开内侍的扶持,将信看完——那上面没有什么内容,既没有他们的近况,也没有寒暄的语句。这似乎只是一个路线,一个到达某地的方法。

而那个地方,虽然他从未见过,从未听过,但他知道,这是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墨枫送来了这封信,是想他和她,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心里一阵阵的揪紧,却被外面的通传打断——“梁昭仪娘娘求见——”

颇感意外,走进来的人是君浓,身后还跟着太医。

君浓一福:“臣妾见过皇上。”

“君浓,你怎么会来……”

“很荣幸皇上还记得臣妾的名字,不过记不记得也都没有什么关系,臣妾昨夜听君渚说过皇上的情况,也对近一年皇上的生活有所耳闻,所以臣妾才觉得不得不请太医同来。纵使冒犯,还请皇上恕罪。但是皇上的龙体不是皇上一个人的,您是整个朱难的君主,请皇上为了国家社稷,好好保重龙体!”

楚世一震,脸上浮现漠漠的悲哀和嘲讽。是啊,他都忘记了,他的身体不是自己的,是整个国家的……心底的郁结,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他依然是这皇宫里的一个人偶——楚城、雪崖、染雪……一幕幕走过眼前,最终视线落在手中的令牌上——积压在胸口的一团仿佛终于冲破而出,猛地咳了两声,一口血吐出来。

“皇上!?”

“皇上!!”

梧栖殿顿时陷入一团混乱。太医诊治过,徐公公和君浓忙上前问,“皇上怎么样了?”

“回娘娘,皇上是过度操劳,却没有好好的休息,加上郁结于心,方郁积成疾,身体一弱自然容易染上风寒。人的身体,饮食睡眠顶顶重要,皇上睡眠无规律,觉浅且少,只能施以药辅,保养得当身体还不会有大问题……只是,这心病,却不是药石能医。”

“那就替皇上好好调养。”

“是,微臣这就去替皇上开药膳方子。”

君浓坐在床边,正色道:“皇上,请听臣妾一言。无论是太医,徐总管,还是臣妾,都只能尽心照顾,但是皇上的龙体,只有皇上自己有心才能够保重。”

楚世浅浅笑了笑,“君浓,你真的一直都没有改变……”手中依然紧紧握着那面令牌,思绪已经飘得很远,听不进旁人说了什么。

这一年来,他一直很尽心,很努力的扛起自己的职责,“日理万机”,从不懈怠,宛如一个精巧的器械,极少差错。他从未有意想要苛待自己,只是他无法睡,睡不着。一个人若是不睡觉,能活多久呢?

皇上那一病,似乎就没有再见好过。

他一直很合作,药膳摆在面前,就算没有胃口,也强撑着吃一些。处理完政事,便在徐公公的催促下早早休息。他真的变成了一个木偶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他的身体却一日日变得更差,在这个冬天最冷的日子,染上风寒,久久未愈。

徐公公也好,君浓君渚也好,梁太妃也好,大家都看得很清,皇上的心,怕是已经死了。心死了,人怕也就活不久了。

他是这深宫里的一个精巧华丽的木偶,外表光鲜,内里却一日日千疮百孔。

第五十回 风月还2(完结篇)

——泓德六年——

令王的马车急匆匆停在宫外,泓令时跳下马车就往宫里赶,梧栖殿的内侍显然早已经知道他的到来,见到他便引往寝宫。

一进了寝宫,他就打发走内侍,自己边嚷嚷着边走进去——

“干什么这么急着把我召回来?难不成万岁你终于回天乏术了老二和老七他们顶不住了?”走进内室,就看到楚世靠在床头,面前还堆着一堆奏章,神色自然地看着他走进来。一旁的徐公公却已经脸色变了又变,就刚刚令王说的那些话,砍八次脑袋也够了。

楚世转头对徐汇道:“你先下去吧。”看着徐汇令人给令王上了茶方退下,令王直接在床边坐下,“累死我了,还以为你赶着见我最后一面,一路上停都没停就赶回京——瞧你这不挺好的么,气色还是不怎么样,不过精神比上次见你的时候好多了。说吧,找我会来有事?”他瞧着楚世,总觉着他和这两年见到的时候都不太一样,虽然说不清……可是整个人好像很放松,有着放下重负,终于拨云见月的平静。

自墨枫跟随雪崖走后,偌大的皇宫,也只有令王敢跟他这么说话了。

楚世浅笑一下,“朕的确有些事情,需要你帮最后一次忙……”

“什么最后一次,你这不是好好的,别说这些话——你能不能等跟我说完再看这些奏章?你少操劳一会儿朱南会垮?天下谁不知道皇上这两年来身体抱恙缠绵病榻,却没有懈怠一丝国事,抱病上朝,处理政事——你是个尽职尽责的好皇帝,可是命不是这么拼的,你难道想累垮自己的身体么?”把奏章推到一边,他端起茶杯,舒坦地喝了一口才道:“这回清爽多了,你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监国。”

“噗——”泓令时一口茶水忍不住喷出来,忙擦了两下,盯住他,“什么意思!?监国?你要退位!?”

楚世略略点头,依然平静,只是这平静的微笑中,却不知有多少沧桑。

“你说什么梦话?皇帝当得好好的,而且连个皇子也没有,你退的什么位!?”

“老五,”他淡淡开口,“朕的病已经拖不了多久了。”

令王的脸色凝重起来,“……这什么意思?”

“这两年太医院对朕的病一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拖了两年,前些日子已经确诊,这样下去朕就算好好休养也活不过五年,而继续这样忙于国事,连三年也活不过。”

令王沉默良久,什么也没有多说,抬头问:“你打算让谁继位?”

“朕准备将你二哥狄南王泓迁时的儿子泓衍过继过来,也已经跟他谈妥,为了避嫌,他交出手中兵权,离开京城,长留封地。泓衍尚年幼,扶助他的重任,朕只能信任你。”

“……好。我帮。可是,你打算如何?”

楚世长长叹息,道:“朕在这里,为了皇家的担子已经尽职了很久了……自问这几年不曾懈怠,没有愧对先皇……还有前太子。但是你知道朕真正的心愿……不论是剩下三年,还是五年,朕只想回到不当皇帝的时候……”

“你要离宫?但是就算退了位,你这个太上皇也……”

“[急病暴毙],如何?与先后两位宠妃一样的死法,倒也是一段奇闻。说不定,会有传言,是泉下的宠妃不甘寂寞,把朕带走了呢……嗬嗬……”

“喂,很好笑啊?你这样的身体,一个人要到哪里去?”

“去找人。”他的手伸向枕头下,紧紧握着一面令牌,“已经迟了三年,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浪费了……”

泓德六年,七月,皇上急病,薨。

遗诏因无子嗣,原狄南王幼子泓衍过继,立为太子登基,由令王辅政。

一切在几位王爷的辅助下平安过渡,朝廷安稳,一切安然继续……

——南陵——

一辆马车驶进小镇,在镇入口处停下,从上面走下一位银灰长衫的男子,容貌看来清朗和煦,未超过三十,但微微苍白的脸色和身上平淡寂静的气质,却宛如沧海桑田已过。

他结了车钱,独自走进镇中。

尽头镇——传说,这里,就是天尽头。

他走进一家车马铺子,对伙计道:“劳烦,我要找个人。”

“不知您想找什么人?镇上人?还是过路人?”

他从怀中拿出一面令牌,小伙计神色一凛,忙接过细细看了看,问:“您要找的人可是姓墨?”

虽然“他”并非姓墨,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请随我到后面来。”

进了后院,只见后门处排了一排马车,伙计带他到一辆马车前,拿出条黑布,道:“请蒙上眼,上马车,会有人带您去。”

他没有多问,接过黑布蒙上眼睛,安然上车。

一切,都如信中所说一般。

马车缓缓开始移动,从后门驶出,一路颠簸了很久,中途被人扶着换了船,下船之后依然乘车,这条路,似乎异常漫长。

他心中并无急躁,也许这三年里,他的性子早已经被磨平,淡淡的,只有沧海桑田之后的思念和期待。

三年,宛如一生。

马车终于停止,他被人扶下马车,揭下黑布,一瞬间,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世外桃源。满目的白玉兰树,在这不合时的七月妖妍盛放,蜿蜒伸展。满园玉兰的香虽浓,却很沉,很静……

一瞬间,让人有些近旧情怯,三年……却不知她是个什么模样,可曾原谅了他……

一位裙裾翩然的姑娘走来,盈盈笑道:“寒公子,您到这里来的事情墨护卫已经知道了,他请我来带您去见您要见的人,这边请。”

姑娘走了两步,却没见他跟上来,回头问:“怎么不走?”

“她……好么?”

“还好,算不上不好。不过我想您来了,大概就算好了。”

“只是我却不知她是否想见我……”

那姑娘眼睛一转,笑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个,可是您写的?”

“你知道……?”

“这字,一直被挂着,有人看了三年。您怕什么?可是怕来迟了三年?——既然已经迟了,与其怕,倒不如把这三年追回来,您说可是这么回事?”

他微怔,随即浅笑,“谢姑娘提点。”

姑娘这才笑着,复又转身前行,走到一个小院儿的月拱门前停下,道:“您要见的人在里边呢,您自己去吧,我就不打扰了。”

他点头谢过,心中不知是何情绪,满满的,暖暖的,又有些悲伤,有些宁静,将那刻骨的思念浸透,逸满胸间,仿佛随时要从眼睛,心口流溢出来。

抬脚迈进,丛丛玉兰深处,宛如迷境……

千年百年,一梦,也就过了。

相遇七年,分离两年,错过三年……是长,还是短?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风月无痕之倾城乱 / 完。

番外

墨枫和落尘的幸福生活1

朱南的最北端,是南陵,而南陵的极北之处,有一座深山。山中高寒,人迹罕至,一到冬天便大雪封山,在温暖少雪的朱南,这里就如同另外一个世界,好似不属于人间。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山上的树木刚刚抽了绿芽,而山高谷深处,却有一座高大的宫阁,满园馨香的白玉兰不适时节的悠然绽放。

林中,有大小两个白团儿迅速移动,近看却是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穿着一样的白狐裘,蓬松暖和的毛把她们裹得像两个毛团。前面那一个稍微大一点的跑得飞快,而后面的小小团儿还跌跌撞撞,脚下不是很稳当。

“爹爹~~娘~~”大团儿扑向白玉兰林深处的两个人,那里摆着一张软榻和椅子桌几,榻上的人并无反应,而紧靠在榻边的椅子上的白衣女子回过头来,轻轻浅浅的一笑,做了个“悄声”的手势。

白团儿扑在女子腿上,压低了稚气的声音问:“娘~爹爹在睡觉么?”

白衣女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手指的温度很冷,但却轻软柔和。她的娘总是这样,淡淡静静,就好像……好像白兰姨说的,“风过云止,一笑间,岁月无痕,千年已过。”她不是很懂,可是知道那是在说她的娘。她只知道,娘好静,尤其在爹爹睡觉的时候,娘就静静坐在旁边,安然寂静得仿佛与四周的一切融在一起。

“娘,爹爹什么时候才醒?什么时候能陪我玩?”

“若非乖,带妹妹去找白兰姨和梨落姨玩,别吵了爹爹。”

妹妹?对了,她身后的小小团儿呢?怎么还没跟上来?

扭头去看,就见那个小小的白团还在一步一摇晃地往这边走。突然脚下一绊就要跌倒,吓得若非心里一个忐忑。只是小团儿还没有跌到地上,便被一双手捞起来,白衣翩然,淡若清风的男子伸手将小团儿抱了起来。

小团儿茫茫然着一张小脸左看右看,看到眼前的一张美人脸,就一头拱进白衣男子怀中。若非立时瞪大了眼睛,“妹妹好诈!若非也要落尘叔叔抱抱!”

话音未落,她便被人抄住两腋下抱了起来,入眼,一身黑衣,帅帅的脸在眼前放大——“墨枫叔叔~~”她顺势抱住墨枫的脖子,在他脸上啃两口留下自己的口水。

默……

墨枫无奈的看着这个偷香的小色女,拿她没什么办法。一边儿落尘抱着安安静静的小白团儿,离得远远地轻轻偷笑。

墨枫对白衣女子点点头,示意他和落尘带她们去玩,还这白玉兰林中的两人一个清静。

若非被墨枫抱着走远,还趴在墨枫的肩头向后望去——她很想问,爹爹是不是睡得太久了?好像,爹爹每天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有多久,爹爹都没有陪她玩过了?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若非看看墨枫和落尘,再看看妹妹和自己,问道:“为什么大家都穿春衫,只有我和妹妹还要穿这个毛毛?”

“你还小。”

“因为小才穿毛毛么?可是爹爹也穿毛毛。”

“你爹爹身体不好。”

“爹爹什么时候才会好?若非生病的时候,只要几天就好了,为什么爹爹病了这么久?”

“……”

为什么没有人跟他说过,和小孩子说话这么累?

看了眼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专心抱着从来不多话的小白团儿,事不关己的落尘,他蹙了蹙眉,看过去——交换!

落尘浅浅一笑,耸肩——不要。

若非伸手将墨枫的脸扭回来板正,“墨枫叔叔,跟若非说话的时候要专心,不许跟落尘叔叔‘眉来眼去’!”

默……青筋中……

“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白兰姨和落梨姨说的,‘墨枫和落尘天上一对地上一双霹雳无敌攻受超绝配’,墨枫叔叔,这是什么意思?”

再次青筋……

这次,连落尘也跟着一起汗。

墨枫和落尘来到这个世外之地已经几年了,这里除了他们还有二十几个人服侍雪崖,大多是女子——虽然落尘仍一无所觉,但是早就知道些什么的墨枫,却总觉得这里很多人并不似凡人——起初的一两年里常常收到莫名的情诗荷包之类东西,有好事者还打赌墨枫和落尘谁收的多,但是很快的,那些情诗,荷包,丝帕,小物件统统消失不见——白兰落梨二人放出话来,全宫上下不论男女统统不许打墨枫和落尘的主意!天下唯有落尘能配墨枫,唯有墨枫能压落尘!

墨枫怒,面上依然面无表情,内火狂升。

若非突然抱住墨枫的脖子,认真道:“墨枫叔叔,你不可以跟落尘叔叔‘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