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缓缓跪下:“臣妾有罪,愿受责罚。”

狄秋浔冷笑一声:“你有何罪?”

红嫣垂着头:“臣妾不该酗酒撒疯。”

狄秋浔将书拍在桌面:“你关起门来,要喝多少都无妨,偏偏当着百官不思自制。你让朝臣如何看你?你让两宫太后如何看你?皇后嫔妃如何看你?”

声音冷冷的,有股难抑的怒气。

红嫣低声道:“臣妾知罪…”

狄秋浔走到她身侧,俯身,探出手去钳着她的下巴,使她高高的仰头,盯着她的眼睛,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道:“你不知罪,你落入外臣的怀抱,还恬不知耻、举止轻佻的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以为是临河街么?”

红嫣的心抽了一下,默了一阵才道:“臣妾当时醉了。”

狄秋浔见她虽是认错,依然透着些疏离冷漠,不由刻薄的道:“不过是藉酒装疯,说到底,还是骨头轻贱,枉费朕看重。”

话一说出口,便见红嫣满脸的不可置信。

狄秋浔抿住唇,收回了手,声音略放低了些,仍是冷硬:“若不罚你,不足以服人心,明日自去皇后宫中请罪,她作何决定,你都好生受着。”

红嫣抬手抱住了他的腿,将脸贴在了他冰冷的衣料上,低低的道:“皇上。”

见她这般亲呢的举动,狄秋浔面色稍缓,将手放在她发顶,轻轻的揉了揉。

红嫣却柔声道:“皇上,臣妾出身低贱,品性卑劣。在宫中,实在有辱皇家威仪。臣妾自打入宫,其实并未有甚作用,只有对皇上一片忠心。今日臣妾犯下此事,自知死罪,但求皇上看在臣妾一片忠心的份上,从轻发落。不如明日便对外道臣妾暴毙,暗中将臣妾放出宫去。臣妾必会远走高飞,一世蒙着面目,永不再回燕京。如此,即无损皇上颜面,亦是皇上对臣妾的宽仁大度。”

狄秋浔俯身握住她双臂,将她拉了起来,与他对面:“你说什么?”平静之间隐藏着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红嫣面色苍白的笑了笑:“臣妾是说,不奉陪了。”一语出,狄秋浔凤目微睁。

红嫣自嘲,不过是众妃之一,她能忍,知道他是皇帝,计较就是自寻烦恼。

不是最被重视的人,她虽伤心,亦能理解,她不是宇宙第一好,会有人比她更得他的心。收起残缺的情份,平淡相处,努力将他视为上司去敬重顺从,不是不可以。

但是被他鄙夷,她却受不了,那怕是嫁个毫无感情的丈夫,他也必需看得起她!一瞬间心中情感崩塌,红嫣用尖利的刺武装起自己。

“臣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皇上成全。”

狄秋浔用力握紧她的臂:“你说过要陪朕,永远。”

红嫣脸上的苍白退去,反而泛起一阵有些异样的红来,似乎有些亢奋过度:“不错,说过!只是那时,臣妾并没有发觉皇上自始至终,仍将臣妾视作一名娼|妓。女人都是擅变的,娼|妓尤是如此,皇上不觉得么?”

狄秋浔眼神十分可怕,紧盯着她:“从你真正成为朕的女人那一日起,就永生都妄想离宫,死,也要在宫里。”

“失了身子的,是我。我都不计较了,皇上做什么还揪着不放?而且,娼|妓都是迎来送往的。”说着她轻佻的伸手摸了摸他苍白的脸:“皇上,怎么办?我已经厌了你呢。”连自称都变了,像是要与他断个干净。

狄秋浔一把将她惯在地上,头也不回了走了出去,只对守在外头的宫人冷声道:“不许她出碧梅轩半步!”

红嫣伏在地上,冬日里穿得厚实,倒不如何疼痛,只是心中难受,半日都未起身。直到娥眉闯了进来,忙去扶她,却见她的泪在地上洇成了一团。连忙抱住了她:“红嫣姐,怎么了?”

红嫣回抱住她:“怎么办,连累了你,你要是没入宫来,就好了。”

娥眉莫名心酸:“说的什么话,跟着红嫣姐享了富贵,受难时就后悔了不成?且还不知是不是难呢,快些起来,睡上一觉醒来,指不定就好了。红嫣姐教过我的,要自我宽慰。”

红嫣就着她的搀扶起身,两人一道走出书房,她眼泪落个不停,所幸宫人都知事有不对,一个个低眉敛目不敢抬头来看,倒并未发现她在流泪。

娥眉扶着她一直到了寝室,摸了摸她的发:“头发干了呢,歇了罢。”

替她脱了外裳,扶到床上,安置她就寝。

红嫣缩在被子里,从身冷到心,她打发娥眉也去歇着:“都是熬了一夜,你也去歇着,横竖又被禁了足,不必早起请安,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娥眉到底不放心,令人搬了张软榻到床前,躺着睡了,她也累了大半夜,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红嫣睁着眼睛,一直熬到了天色大亮,才昏昏的睡去。

蜜妃因醉酒再次被禁足的事,极快的传了出去。因皇后受孕而心中抑郁的妃嫔们总算有了个可发泄的话题,整个新年期间都不停的有人一副又尴尬又神秘的样子说着这次事件。

“…你先行了一步,没瞧见。那杨小将军生得也是极好的,蜜妃大庭广众之下,竟是看准了他跳的。”

“这也太不知廉耻了!”

“她是什么出身,难不成你们都忘了?”

“说得也是。”

传到后头,蜜妃以往独宠后宫的手段,也被人猜出了一两分,大抵就是如何如何主动。众嫔妃只有感叹:“我们这些好人家的女儿,一世也莫想学到她半分了。”

还好红嫣半步也不能出,既听不到,也无从论及堵心。

狄秋浔神色较往日更冷,让周遭之人除了公务,半句多话也不敢说,很是提心吊胆。

杨易率领一众部将要重返边关,上折相辞。狄秋浔召了诸人到御书房说话,话到末了,杨易笑着道:“此次皇上赏下美酒,犒劳三军,恐怕军中又要乱上一夜了。”

狄秋浔道:“哦?”

“军中将士,自来律己,平素都是令行禁止,一丝儿也不乱,只除了这饮酒之后,打架生事的不少,更有甚者,连自己是人也忘了,装了猴儿要下水捞月,醒来却半点不记得。私自饮酒倒也好罚,若是犒劳军士,允了喝的,做出何等事来,便是军法严明,也不好如何处置,只好一笑了之。”

他越说,狄秋浔脸色便越冷。杨易自若的说完,不显心虚。

狄秋浔淡然道:“杨小将军保家卫国,做好份内之事便罢。上至朝庭,下至百姓,都记得你的功劳。旁的事,想多了,与人无益,与己无益。”

杨易敛容道:“末将遵旨。”

一日,一日,又一日。冰雪渐消,春回大地。

红嫣不觉已在碧梅轩中被关了三月之久,静悄悄的,十七岁生辰已过。她别无消遣,只得每日习字,渐渐的练出些意思来了,只觉心境一日比一日平和。

宿雨领了纸回来,颇有些怨色:“娘娘,内务府说玉蝉纸用完了,只得这些芽纸。”

芽纸是宫人才用的纸。皇后身子重了,如今完全不理宫事,由柔贵妃和乔贤妃共理宫务,出了这种以次充好的事,分明是柔贵妃与乔贤妃私下糟践蜜妃娘娘。

红嫣微微一笑:“横坚我写得不好,用玉蝉纸也是糟蹋。”

宿雨听了,只得抿了抿唇下去,娥眉将她拉在一边:“这般小事,也要闹到娘娘面前,不是成心让娘娘心烦么?”

宿雨撅起了嘴:“上回领炭也是这样,每日饭食也是…娘娘全不放在心上。”

融晴微叹了口气,每次皇上将她召去问话,她却无话可禀,蜜妃娘娘一不哭闹,二无怨色,三不要求面圣。皇上听了面色更冷,也不知要禁足到何时。

大齐与大周胶着了数月,终于旗开得胜。迫得大周签下认降书,割地赔款。举国欢欣鼓舞,除却原地驻扎军队,杨仁杲、费衍、苏靖和俱率领部分需受封赏军士还朝。

狄秋浔大赦天下以示庆贺,碧梅轩里终于迎来了宣旨的宦官。

“…自即日起解除禁足,掳去封号,降为昭仪,以儆效尤。”

胡公公收起了圣旨,递到跪接的红嫣手上。

“娘娘不必心急,皇上消了气就好了。”胡公公对她说话仍是十分恭敬,并无半点轻看的意思。他也约摸猜到两分皇上的心思,这舒昭仪牵住了皇上的心,他日升位亦不是难事。

红嫣笑着起身,将圣旨放到娥眉手中:“公公说的那里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什么可急的呢?”

胡公公便道:“小的来时,皇上、两宫太后和诸位娘娘都在扬乐宫会宴,皇后娘娘特命昭仪娘娘赴宴,今日衣饰逾制亦不妨事。”衣饰上头,依着位份,都有些限制。红嫣被降了位份,有些便不能用了,要待重新制过。

红嫣应了,待胡公公走了,便令人梳妆。

翩空笑道:“娘娘还簪那只八尾凤簪,皇上见了合适,兴许不日又重复娘娘位份。”

红嫣摇头:“什么位份,就穿什么衣衫,拿那只垂丝海棠簪来,再拿那条湖色绣兰花的裙子来。”

话一出,见周遭宫人都望着她。

红嫣便笑道:“我是绝了这门上进的心思,再不会去招皇上的眼,你们要跟着我,便跟着。怕耽误了前程的,只管另谋高就,我决不阻拦。”

众人连忙跪下:“婢子等绝无二心!”

红嫣也不点破,自她被关这三月里,已有许多人蠢蠢欲动。她无意挽留,听之任之。

当下梳妆完毕,一路前往扬乐宫。

宫人通报:“舒昭仪在殿外候命。”

狄秋浔握杯的长指微收,傅皇后轻轻一眼瞥过,抬手摸了摸隆起的腹部。

费太后似笑非笑:“宣舒昭仪入席。”

红嫣缓缓走入,那些好奇的、讥诮的、恶意的目光,她权当未见,目不斜视的走至殿中行了大礼。

费太后微微一笑:“起身罢。”待红嫣起来,她打量一番,怜惜道:“可怜见的,清减了不少。”

红嫣默默的退至一侧入席,微微垂着头不语。

狄秋浔目光始终胶着于她面上。

红嫣这几月不见,似更长开了些,以往,她像一朵牡丹未放,如今,却像是在轻舒花瓣,愈加美丽起来。气质中添了两分清冷,初具倾国名花的傲气。

傅皇后轻声道:“皇上。”

狄秋浔侧过头来:“何事?”

傅皇后看了看他的手:“酒。”

狄秋浔低下头来,发觉自己酒杯微倾,酒液滴落于案上,沾湿了衣袖,便将酒杯放下,抬眼看到红嫣离席,便道:“朕去更衣。”

红嫣随宫人走出净室,才一挑开帷幔,就见狄秋浔站在帷幔外,负手静立。猩红的帷幔,衬着如玉的人,似乎同初见那名俊秀阴郁的男子,无甚变化。

红嫣缓缓福身:“臣妾见过皇上。”

狄秋浔走近,绣着龙纹的衣裾出现在她的视线内。

“不想朕的妃嫔里,竟有一位强项令。”语气平静,不像动怒的样子。

红嫣默然不语。

狄秋浔道:“抬起头来。”

红嫣抬头,却不与他对视。

狄秋浔抿了抿唇角,似乎在压抑情绪,终是淡淡的道:“那一日,朕说的是意气之语。便也当你说的是意气之语了。既已罚过,此事便作罢,日后切勿再犯。”

红嫣应道:“是。”

狄秋浔衔笑伸出手来:“走,一道返席。”

胡公公目光一动,这是皇上要给舒昭仪体面,虽然降了位份,但仍在帝心,不使人看轻。

红嫣却后退了一步。

狄秋浔目光一沉:“你这是何意?”

红嫣视线落在一侧瓶中插着的孔雀羽毛,低声道:“本不想惹皇上不快。只是臣妾虽再不会犯前次之错,但所说之语,却并非是气话。皇上若不愿放臣妾出宫,便当无臣妾此人罢。”

四周一片死寂,宫人跪伏在地,恨不得缩进地里去。

狄秋浔声音冷硬,十分可怕:“舒红嫣,你当朕离不得你,舍不得你?”

红嫣一哂:“臣妾娼门之妇,从不敢自视甚高。”

69章

狄秋浔伸出的手,慢慢垂下。

他眼中即将要掀起的惊涛骇浪,又化成了幽深的潭水。

怒气即将突破临界值,又奇异的平息了下去。

“朕知道,那日的话,让你耿耿于怀。不错,朕有失冷静,却何尝不是因你做得太错,为此气恼?”

这句话,已经是变相的在让步。红嫣打量了他一眼,见他面容平静,双目却紧盯着她,手握成拳,显然在克制。

她用指甲掐进掌心,过了片刻才轻移两步走近他,轻轻附在他耳边。

狄秋浔面上露了丝笑容,就要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就听她低声道:“皇上,您实不必如此委曲求全。对着臣妾这等低贱之人也百般容忍,您安心,一日夫妻百日恩,无论如何,臣妾都向着您,便是太后对臣妾有何交待,臣妾仍是会禀报予您…只求还臣妾个清静,莫要一面鄙夷臣妾,一面还要与臣妾卿卿我我,真是…您不恶心,臣妾亦觉恶心。”

狄秋浔脸色一下铁青,红嫣退后两步,欣赏了一眼,便低眉敛目的站着,只等他发作,再禁足数月也无妨,她很能自得其乐,若不是这皇宫守卫禁严,她一定想个法子越狱。

狄秋浔自牙缝中挤出声音:“好,好得很。舒红嫣,你硬气,横竖你无论生死,都在这宫中,时日漫长,朕看你是否能一世这般硬气。”

阴冷而克制的盯了她一眼,甩袖而去。

再回席上,两人之间遥遥相隔,明明不再对视,却有如风雪飘摇,瞬间将宴席降了温。

这短暂的争吵,立即就有人报于费太后耳中,她不由淡笑着瞥了红嫣一眼。

散了宴,红嫣径直回碧梅轩,融晴等人都有些默然,亦不知这舒昭仪那根筋不对,上赶着激怒皇上,只怕再难有出头之日。

众人正沉默的走着,就有个宫人从后头追了上来:“昭仪娘娘,敬德太后请您到仲望亭一叙。”

红嫣看她倒也有两分面熟,确是习太后身边的宫人,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拒绝一位太后的邀约,于是便令人引路,往仲望亭去。

习太后早在此等着。自从她升了太后,境况大变,神色舒展,此刻看来,雍容华贵,颇具威仪。

她早在亭内桌上令人摆好茶水,见红嫣进来,便令她不必多礼,一同坐下。

然后对身侧的宫人道:“你们远些去守着,哀家与昭仪有话要说。”

宫人们便顺从的退了下去,红嫣知她是不想被人听见,略一摆手,融晴便也与诸人退了下去,远远候着。

习太后笑着道:“一直未有机会谢过你。”

红嫣淡淡的道:“臣妾无功,何需道谢。”

习太后拎起壶,慢慢的斟茶:“皇上对哀家有心结,哀家自家是明白的,若不是你进言,哀家岂有今日。”

红嫣一笑:“也不是什么好事。”

“哀家心满意足。”习太后不顾身份,又替她斟了茶。

这才缓缓的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哀家是有几句话,要说予你听。”

“请太后娘娘指教。”

习太后微微一笑:“你知道,先帝后宫,有过名份的妃嫔,曾多达数百人,为何如今剩下的,一只手都能数完?你可知她们上那去了?”

红嫣略一思忖:“出家清修?”

习太后摇了摇头:“出家清修的,不过是数十位。其余人,都死了。”

红嫣心头一跳,虽早知后宫残酷,但亲耳听到,还是不一样。

“有人死于难产,有人死于失足,有人死于被构陷,有人被先帝亲口赐死,更多的,是死于无望。”

习太后看着她,颇有深意的道:“无望啊,诺大的深宫,寂寥无比,又无子嗣可指望。到了深秋,门口连鸟雀都无一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生生的一朵花,就这么凋零了…舒昭仪,自是不必做这等无望之人。皇上如今一颗心,系于舒昭仪之身,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是,欲擒故纵这手段,不是不能使,却不能使得过头了。”

红嫣听到这里,不禁一笑。

习太后恍若未见,继续说道:“先帝曾有位徐昭媛,才情绝佳,放眼后宫,无人可敌。相貌也生得极好。先帝甚爱。一日,却因几句话,使了小性子,将先帝驱出室外。先帝一连七日着人去宣,她皆不肯应召。先帝便道‘即如此,且待她自己消气’,便不再理会。不过是短短半月,又新宠上了安才人…徐昭媛悔极,再想重得帝心,却不能了。皆因帝王不是寻常男子,成紫千红,他总会看花了眼。”

红嫣笑道:“太后娘娘好意,臣妾明白,只是臣妾与她们又不一样。”

习太后亦笑:“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入了宫,一世就对着这一个男人。便是再不乐意,到末了,也得乐意,还不如拿好了时机,莫落得如皇后一般。”

红嫣心中一跳,脸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