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嫣笑着将指头搭在他手心上,慢慢走近坐在他膝头。

狄秋浔道:“并非记仇…只是,你说过的,女人爱胡思乱想。若有什么疑惑之处,大可直接来问我。”

红嫣嗯了一声。过了一阵才柔声道:“我不会再暗中猜疑你。这世间,两情相悦的太少。就算是两情相悦,恐怕也有情分转薄的一日。这样难得而短暂,再因猜疑而争吵,就太可惜了。这样的事,我做过一次就够了。我希望我们能彼此关切,互相让步,每一日都十分愉悦。这样的话,就算有一日没有了男女之情,也相伴成了至亲之人,足以回味,放不开手。”

狄秋浔一脸深沉:“说得好。只是,你小看了自己。”

红嫣微有些诧异。

他一本正经的道:“你每日变着法子勾|引,我对你这情分,只怕不等转薄,先就将我焚烧怠尽了。”

红嫣笑了起来,她确实在有意变换花招:“皇上只守着我一人,难免乏味。我有心让皇上今日见着个素淡的,明日见着个娇俏的,后日见着个明艳的…”横竖有人服侍梳妆,倒也不如何费事,别说什么“以色侍君”不好了,但凡是女人,也都是“女为悦己者容”的。

狄秋浔摸了摸脸:“这面色也不必遮掩,当真发黄了。”

“这可怨不着我…是皇上急着要子嗣。”

这话一出,两人都略有一怔,随即狄秋浔不动声色的错开话题:“看来,要劝太后往皇陵为先帝守陵了。”

红嫣连忙点头:“这样也好。”

实际上心中难免有些不适,她为何就怀不上呢?身体健健康康没病没痛的,狄秋浔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原先傅皇后,不是也有过孕么?怎么到了她舒红嫣身上就不成了?

子嗣在这个时代来说,十分要紧,不说皇上,就是平民百姓,也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这才一年,她还熬得住,要真三年、五年的没有身孕,恐怕好不容易镇压下去的鲁王又要蠢蠢欲动了,她实在也没想要狄秋浔为她牺牲到这地步…可是,以前的都可当成历史,现在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再次亲近别人不成?好不容易得来的,她不甘心!

正心中沉郁,就听胡公公在外头道:“皇上,小的有事禀报。”

狄秋浔让他进来,胡公公垂着头道:“皇上、娘娘,柔贵妃娘娘她,自缢了。”

红嫣一惊,捂住了唇,说不出话来。

狄秋浔沉默了片刻,吩咐道:“传旨下去,按皇贵妃的规格治丧。横死不能入皇陵,就葬在隆青山。”

胡公公领命下去。

红嫣脸色十分难看:“是我今日一句话,激起了她的死意。”

狄秋浔淡淡的道:“从地到天,自然是好。从天到地,费柔嘉她受不了。你若不是存心欺诈要迫死她,那便无妨。心太软,也做不了个好皇后。”

红嫣点了点头,到底还是被费柔嘉之死搅得一夜都不得安睡。

她没有告诉狄秋浔,费柔嘉不仅仅是因为受不了境遇剧变…她也是因为爱而不得。

这种隐瞒的心态非常微妙,她自己也不明白。

好容易熬到了天明,她面上带着淡淡的疲惫,梳洗过后,便到御花园中散步,远远的看见了慈宁宫的屋脊,突然间心念一动,想要再去问几句话。

想到就立即去了。

慈宁宫同上回来时,没什么区别,只是费太后呆滞了许多,鬓角也有了白发,她对着红嫣,再也装不出高高在上的样子了,十分萎靡。

红嫣坐在她对面,四处打量了下:“成日这样闷着,倒不如去皇陵了。”

费太后一震,抬眼看她,慢慢的道:“这是要驱逐哀家了?”

红嫣不答反问:“太后寻了我来,又有何事呢?挑拨那一套,就不必了,我已是想得十分明白。”

费太后哼笑了一声:“如今你得意,十年后又待如何?”

红嫣平静的道:“这一桩,我还真想过。也许十年之后,皇上对我之情爱将荡然无存,那也无碍,我观他行事,到时也必然不会薄待了我。况且十年之后,我也未必会对他还有如今的心意。人都是会变的…太后就不必替我忧心了。”

费太后无语,不再说起这头,反倒是露出了哀色:“看在你生父的份上,瑫儿也要唤你一声姨母…照应瑫儿两分吧。”

“不需要看在何人的份上。逸郡王是个好孩子,和我交情也不错,能照应的地方,我自会照应。不过,皇上并没有薄待了他,我去瞧过,他还是极快|活的。”

费太后听得双目有了些神彩,似乎满足的叹了口气,又挺起了脊背,有些艰难的道:“多谢。”

红嫣道:“不必谢,我只想问太后一件事。”

费太后看了看她:“你问罢,如今我还有什么可瞒的?”

“你到底有没有在我身上动过手脚?”

听到这问题,费太后也许真的是脑筋迟钝了,竟没明白过来:“你指什么?”

“我…还未有孕。”红嫣低声道。

费太后微微一怔,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平平的腹部上:“哀家如今,同死也不差什么,不过是掂记着瑫儿。无需再欺瞒于你哀家确实未对你下过药。”

红嫣哦了一声,情绪微有些低落,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难道她身上有些这时代的医术无法诊断的毛病?不不不,才一年,说这些,为时尚早。

费太后沉吟片刻才道:“不过,哀家没动,不代表旁人没动…这后宫之中,多的是人心难测,从来不乏暗中动手的,就是哀家,也没少着道。”

红嫣一凛,开始思考这种可能性。

她从来只将目光落在费太后身上,她自己身边的人,都是狄秋浔安排的,她从来没有过多质疑。

可是,就算是狄秋浔,身边也不免被安插了别人的耳目。这个世界,并不是以一个人的意志来运转,而是由无数的轨迹交织着,其中有无数人的想法和动作。

若是她身边,当真有其他妃嫔安插的人,暗中动了手脚呢?

第93章

红嫣心中存了疑惑,回了碧梅轩,话就少了些。

闲坐着撑着额头,淡淡的看着宫人。

她最信任的,就是娥眉,毕竟是她从宫外带来的小姐妹。其次是融晴,狄秋浔自幼陪在身侧的大太监,唤作洪公公,这两年放出宫荣养去了,融晴却是他调|教出来的,按说是信得过的。

翩空还要次之,毕竟也只是看她擅于逢迎变通给拨到身边使唤的。

再就是宿雨了,最初十分青涩,近来倒也逐渐得用起来。

其余人等,都要退一射之地。

不过,吃食从厨房到她面前,中间要过数人之手,衣衫饰物也并非碧梅轩人亲自浆洗。虽有融晴查验,但总有些验不出来的罢?

狄秋浔进了屋子,见红嫣一脸严肃的在寻思什么,并未起身迎他。

反倒是翩空,笑盈盈的迎了上来,屈膝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待狄秋浔让她起身,她便动作轻柔的替狄秋浔解了发冠,用根玉簪替他挽起了头发,又替他换了件常服。

红嫣一旁看着,心中微微一动,心念一闪而过。

狄秋浔坐到她身侧,用指头弹了弹她的额心:“在寻思什么?”

红嫣往四周看了一圈:“都下去罢。”众人依言退了出去,红嫣便低声道:“我想查查身边的宫人。”

狄秋浔转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淡淡的道:“通风报信的总是少不了,敢动手的,只怕没有。不过查查也好,让你安心。”

由他另派了人,上上下下一番梳理,小鱼小虾是没少抓,但事情果真如狄秋浔所料,通风报信的人,倒是各宫都没漏了安插。

她有些没好气,顺便就将这些耳目给拔了。一时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释然:难道这身体,真有些这时代的医术,检查不出的毛病?

见她阴着脸,众人都不敢出声,只娥眉仗着自己同她的情份,笑嘻嘻的道:“娘娘脸色可真吓人。”

红嫣一怔,摸了摸脸:“有这么吓人么?”

娥眉点了点头:“最近都没怎么见娘娘笑了。”

红嫣心下一惊,额上都泌出了冷汗,若有所悟。

她最近,是失了常态了,许是因着久不孕,急躁了,这样不好。

…她险些,丧失了自己,还好发现得及时。

红嫣用帕子擦了擦额头,对娥眉笑了笑:“也就你还会出言点醒我了。”

这一日碧空如洗,微风轻拂。

费太后终于走出了慈宁宫。今天是她往皇陵的日子。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久未见到日光的双眼,被光刺得几欲流泪。她记起自己初入宫时,也是这样一片天。当时的心情,如今想起来,竟然记忆犹新。

红嫣主理六宫,按着规矩,前来相送。

费太后看了看她:“让哀家再往御花园中走一圈罢。”

红嫣默应了。

费太后扶着宫人的手,不紧不慢的走着,声音低低的:“以往总想着,这宫里再如何富丽堂皇,也不过是个大笼子…不想今日,竟有些舍不得。”

红嫣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这代表了费太后半生的时光、权力、心血,如今要离去,怎会舍得?

费太后或许看出了她隐藏的一丝讥讽,不由略提高了声音:“在这宫中,再过十年,你手上也未必干净,还能像如今这般轻视权柄,再来笑话哀家。”

红嫣看她一眼:“不要将人人都想得和你一样。”

费太后冷笑:“似你这般心慈手软,养虎为患…总要得到教训。”

红嫣知道她说的是乔贤妃等人。红嫣确实怀疑乔贤妃,却只是令人暗中查探,兴许若是费太后,不管有无证据,都会使计诱乔贤妃上当,除掉她以绝后患。

红嫣亦笑着看费太后:“太后还真是不遗余力,都到了这地步,还恨不得后宫之中不得安宁。只是么,不知道我生父活到今日,见太后这模样,可还会是满腔柔情?”

一句话令费太后脸色愈白,紧紧的闭上了嘴巴,再没有开口说过第二句话。

并不是红嫣有意刺她,而是她发现费太后实在是很能挑拨人。前几日的一番话,让她疑神疑鬼的,夜里都睡不安稳。

她好容易才想通了关节,下定决心:如果满心谋算、满手鲜血,在沉重之下,她和狄秋浔会愈离愈远,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何必让自己陷入阴暗之中,同这些后宫的女人斗呢?她已经抢了狄秋浔,该知足。只要她们不犯她,她是不会出手的。

她想要同狄秋浔过得更愉快一点。越快乐,就会越令人眷恋,手便能更长久的握在一起。

就算没有孩子…她也想试一试。

“皇祖母!”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红嫣回过头,是狄显瑫。红嫣以费太后要去皇陵为名,向狄秋浔求了情,让狄显瑫入宫相别。

这孩子,今年九岁多了,比一年前,瞧着长大了很多。

高了很多,瞧着精神头很好,还是一脸淘气的样子。

费太后激动的迎上了几步,抱住了他,又推开一些,上下打量。

狄显瑫笑嘻嘻的道:“皇祖母,瑫儿很好。”

费太后点点头:“你要一直好好的。”

狄显瑫嗯了一声:“皇祖母也要好好的,长大后,瑫儿会去看皇祖母。”

费太后连声答应,泣不成声,半蹲着抱着他。

狄显瑫眼中也有些泪光,却被他眨了眨眼,忍了下去,抬起手,像他母亲哄他一般,轻轻的拍着费太后的肩。

两人依依惜别,费太后目露哀求之色望着红嫣。

红嫣知道她一世刚强,不愿意在人前说出哀求的话语,她也对于折辱人没什么兴趣,便抬手摸了摸狄显瑫的头:“我会照顾他的。”

费太后方挺直了脊背,忍住不再回头,上了马车走了。

红嫣看了远去的马车一阵子,回过头来看狄显瑫。

发现他脸上的笑意不见了,露出些懂事伤感的样子,可见他方才是有意强颜欢笑了,毕竟这场变故,还是让他长大了不少…昔日调皮任性的小郡王,是回不去了。

狄显瑫对她的目光若有所觉,回过头来看她,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娘娘。”

好小子,跟她也来这一套了?

红嫣想了想,神秘的对他道:“你最近功课落下没?”

狄显瑫摇头:“不曾落下。”

红嫣拔了簪子,决定将以前同学间的一个恶作剧拿来逗逗狄显瑫。

她蹲下|身,用簪子在地上写字:“我书念得少,有首诗不懂其意,还请你解惑。”

狄显瑫老老实实的跟着她蹲下:“哦。”

红嫣刷刷几下写了出来:“你瞧。”

狄显瑫看着看着皱起了眉:“这既不押韵,也不工整。”

红嫣一本正经:“读书百遍,其意必现,你好歹也吟哦一番嘛。”

狄显瑫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红嫣有些黯然:“瞧不起我这等腹无墨水之人么?”

狄显瑫只好清了清嗓子,吟读起来:“遥闻卧似水,易透达春绿,岸似绿,岸似透绿,岸似透黛绿。”

红嫣掩着唇,哈哈笑了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

狄显瑫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实在没想明白自己何处着了她的道虽然他以前经常着她的道。

狄秋浔自一侧小径上负手而来,含笑看了红嫣一眼。

朝中官员,自有些官话说得不好,带着浓厚乡音的,这诗念起来,倒像是带了西北口音在说:“要问我是谁,一头大蠢驴,俺是驴,俺是头驴,俺是头呆驴。”

狄显瑫反复吟了几遍,也若有所悟,瞪大了眼睛,指着红嫣,愤恨不平:“你又诓我!”说了,自己也忍不住笑,倒恢复了些天真的样子。

只是他一转头,就看见了狄秋浔,连忙敛了神情:“皇上。”

狄秋浔随口问了他几句功课,淡淡的吩咐:“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狄显瑫应是,再次行礼过后,随着宫人引路出去。

狄秋浔看着红嫣好容易敛住笑的脸,用指头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你同逸郡王,倒是向来投了脾气。”

红嫣点了点头,笑看着他:“他是个好孩子,很明事理,也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怨皇上…值得人疼。”

她似乎话中有话。

狄秋浔目光一闪,没有接着往下说。他的样子,似乎微有些疲倦。

红嫣虽然身处后宫,但朝堂的消息,她也略知一二,近日由宗正寺卿上折,许多朝臣附议,认为皇上该广纳臣女,扩充后宫,以延绵皇嗣。

一个国家没有储君,便极易引起人心浮动。天家无家事,朝臣们就算是有私心,也是师出有名了。

狄秋浔留中不发,但想必也是颇为伤神的。

红嫣装成不知,只是笑着看他,狄秋浔叹了口气,略带了些无奈之色,牵了她的手往前走。

两人虽一道喝了盏茶,到底狄秋浔没一道用膳,只说还要往御书房与臣下议事,再一道用膳。

娥眉瞧着红嫣看狄秋浔背影的样子,悄声道:“听跟着皇上上朝的胡公公说,西北蠢蠢欲动,但杨仁杲将军却于此时重病呢。”

红嫣诧异的望着她。

杨仁杲七十多岁了,这一病,说不好就此去了也是有的。

那杨易呢?他虽不再被追究罪责,但始终没有返回燕京…红嫣也曾偶尔听到杨易说过,祖父杨仁杲是最疼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