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老老实实的道:“微臣发觉昭仪娘娘脉像有些轻微的异象,是以多扶了一阵。”

狄秋浔顿了顿,没有出声。

红嫣却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直接问道:“有何问题,直说无妨。”

赵御医道:“此症十分少见,乃是一种胎里带来的毒性,有些类似于宫寒,症状十分轻微…不过微臣家乡,也有名妇人有此脉象,她是年至四十,仍无有孕。”

红嫣脸色发白,仍是问道:“可有医治之方?”

赵御医道:“调养着罢…微臣并无把握。”若是有把握,不就治好了家乡那名妇人了么?到底他没愚蠢到底,不敢将这话说出来。

红嫣哦了一声,挥了挥手,令几名诚惶诚恐的御医下去开药。

自己却同狄秋浔静坐着,狄秋浔抬眼,看到她惨白的脸,叹了口气,起身走近,将她揽住。红嫣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腰。

狄秋浔摸了摸她的头发:“无需太过忧心。”

红嫣嗯了一声,希望他再说些什么。

狄秋浔却保持了沉默。

第96章

沉默有时候能代表很多种意思。

狄秋浔早已能娴熟的运用这一手段,他的沉默,能令人诚惶诚恐、猜测、反省,各种不能诉诸于口的意思,让人慢慢领会。

红嫣想,他大概并非有意在对她玩|弄手段,不过,她也不想领会他的意思。

等他离去,她独自静坐了好一阵。

翩空给她奉上了茶来,红嫣懒怠说话,示意她放在一旁小几上,再略一摆手,让她下去。

不料翩空却踌躇在原地,红嫣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淡淡的道:“有什么话,想好了再说。”

翩空一听,缓缓跪在地上:“婢子,愿替娘娘分忧。”

“你怎么分忧法?”

翩空脸红了,她以为不需要说得太过直白的,不得不尴尬的鼓起了勇气道:“婢子家的女人,都极好生养的…婢子愿替娘娘分忧,不需要任何名份…只要一世伴在娘娘身侧,到老了,就做个嬷嬷。”

红嫣冷冷的目光在她面上扫过:“我怎么就没发现,你的心这样大呢?”

翩空欲解释,红嫣略提高了声音:“想恶心我也就罢了,还想一世就晃荡在我面前时时恶心我?”

翩空听到这话,吓得脸都白了,磕头如捣蒜:“娘娘,婢子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红嫣不想听了,一挥手:“来人,拉她出去,杖责二十,撵出宫去!”

立即有人听命上前,将挣扎的翩空拉了下去,满宫噤若寒蝉。

这一出假孕的消息,多少还是传了出去,各宫嫔妃颇有些看笑话的心思,却无人敢在这时就凑上来要“主动分忧”,红嫣借着乔悦曦和翩空,已表明了态度。

后宫忌惮,朝堂却潮涌不息。

朝臣劝谏,言语中频频影射舒昭仪祸乱君心。宗正寺遴选了名门淑女的画像送入宫中。

红嫣看到书案之上堆积的画卷,只作视若未见,半躺在贵妃椅上,默默的看书。

狄秋浔走了进来,也没有出声,负着手,静静的走至她椅侧。

红嫣渐渐的感觉到无尽的沉闷和压抑,她抿了抿唇,目光从书上移开,仰起头来,与狄秋浔对视。

他目光沉沉的,幽深如潭,微微的弯下了腰,长指顺着她颊侧的线条滑动:“红嫣…”

红嫣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一瞬间,她出不了声。

这种等待宣判的滋味,真不好受。

狄秋浔沉声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红嫣略有些诧异的睁大了眼。

狄秋浔面上神情清冷:“我与费太后的斗争,从来就不会输。将她这块绊脚石搬开,只是父皇留给我的一道题。”

红嫣顺着他的话,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绝不会输,不过是赢得漂亮,或是赢得难看”,这其中,难道有什么玄机?

狄秋浔直起了身:“肃北军统帅苏靖和虽与费诤交好…却是纯臣,我手中有父皇遗旨,万不得己之时,可直接令苏靖和屠尽费氏。只不过,父皇希望我在不动用苏靖和的情形下,坐稳皇位。”

红嫣哦了一声,不错,她在其中,是做了不少无用功…但是,她不会为这些事再生怨怼,他们之间,已生的情愫,不是假的:“皇上不告诉我,也无妨。”洛瑾颜。整 理

“我只是告诉你,父皇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有能之君。我亦希望,让大齐的百姓,安居乐业,令大齐强大,威服四海。我身上,有责任,不可推卸。”

红嫣隐约的猜到他将要说的话,不禁抬手捂住了胸口,她想移开视线,但却被他的目光慑住,无法退缩。

狄秋浔坐在她身侧,将脸迫近了她的脸:“我不能无后,不能令大齐重陷动荡。”

红嫣开口欲说话,狄秋浔已道:“逸郡王不行,他是个好孩子,却做不了个好帝王。”红嫣一凛,没想到他竟然看穿了她的那点指望。

他抬起一指,指向了书案:“你选一个,想拿捏谁就拿捏谁。孩子生下来,就养在你膝下。如果你不想看到其生母,我会令其‘难产而亡’。”冰冷而坚定的话语。

红嫣痛苦的别过了头:“皇上…我,不会阻挠你。我会接受你的决定,但是,我不能乐在其中的主动给你挑选女人。”

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的滑落,狄秋浔慢慢的收回了指向桌案的手指,目光幽深的看着她的泪珠滚落到腮边,他将它接在掌心,温热而脆弱。

他霍然起身,走向书案,在一堆画卷中随意抽出一卷:“就这个罢。”

挑开了系绳,面向红嫣,轻轻一抖,一幅工笔美人图就展开在红嫣面前。

骑郎将曹捷之女,曹瑞淑。

红嫣擦干了泪珠,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的背影。

就这样吧…无论是什么人,都要屈服和妥协,上至帝王,下至黎民。怪只怪命运弄人,在应当死去的时候,却重生在这个世界。她不能做到无情,也不能只看到情。她努力的争取,争取不到的时候,还能怎么办?只能接受。

狄秋浔走出了碧梅轩,坐上了步撵,一手拿着画卷,另一手虚握着。

阳光照在琉璃瓦上,光芒刺目,他微微的眯着眼,风吹在掌心,明明那一滴泪已干,却仍似顽固的留在掌心之中。

第 97 章

今日是习太后寿诞,世家宗亲、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均入宫贺寿。

习太后素来低调,此次又并非大寿,之所以这般郑重其事,很大一部份原因,是要藉机看看各位闺中贵女。

画像同真人,毕竟有区别,将先前看中的画卷同真人对比,最后再选定入宫。

甚至有不少人觉得,旨意就会在寿宴上下达,该是何等的风光和荣耀。

只不过狄秋浔已选定了曹瑞淑之事,却无人得知,到底也是要装腔作势一番,皇家办事,并没那么直接,故弄玄虚,令臣子感激涕零,且敬且畏,是惯常的手段。

红嫣称病并未出席。

她原本觉得该承受一切,不用逃避,要死要活的时期都已经过去了,可以更坚强。

不料还是不够坚强,也许还需要一些时日。

丝竹喧闹声,隐隐的隔着大半个御花园,传入她耳中。

狄秋浔面容沉静的坐着,胡公公立在他身后,袖中有着早已拟好的圣旨,微微躬着腰背,只等狄秋浔发话示意。

两人一个在碧梅轩,一个在交泰殿,遥遥相隔,静候那一刻的到来,心中都很清楚,一旦下旨,一定会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

娥眉端了茶水过来,眼中隐有些忧心。

红嫣笑着看她:“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我该寻个人将你嫁了。”

一句话说得娥眉脸上一红,但却不如何扭捏:“迟两年再说罢,娘娘如今还用得着婢子呢。”

红嫣知道她好意,不过这时代,男女素来早婚。真再过两年,娥眉适龄的婚配对象只怕都已成家,就不好办了,她顾不到所有宫人,娥眉是因她入宫的,总是要顾的:“如今有我为你撑腰,寻常人也不敢轻待你,不过,靠旁人撑腰,总不踏实。俗话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我说不定也有失势的一日,还是靠自己最实在。不图他位高权重,你捡个人品好的,细心经营,多攒私房,养好儿女…”

话未说完,娥眉已道:“娘娘如何会失势!”

红嫣苦笑:“不在此时,也在彼时。皇上的儿子,说得再好听,也不是我的儿子,日后旁人上位,对于压了他母妃一世的人,会如何对待?可想而知。要我杀母夺子,我也做不出来。就是做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指不定来日登基之人要如何报复呢,所以呀…”她也说不下去了。

娥眉忍不住就垂下泪来:“为何会这样?娘娘从未做过恶事,为何不能有孕?”

红嫣叹了口气:“只盼着,我死在皇上前头,才算是有个善终了。”

狄秋浔立在门外,听到她这一叹,莫名的,心如刀绞。

他原是想来劝红嫣回席,想让她长痛不如短痛的接受事实,也想在众人面前表明他对红嫣的看重,让宫内宫外都明白,她就算无子,也不容任何人轻视。

知道她很有两分倔气,派人来宣恐怕劝不动她,藉口更衣,自己来了。

不想听到红嫣这话,再也硬不起心来,想说的话无一句能说出口来。静静的在门外立了一阵,负着手,默默的向外步去。

夜色渐深,宫人们纷纷点亮了灯笼,红嫣拿了几份卷宗在翻看,期望能找个身家清白,家中人口简单的侍卫,配给娥眉。

灯花跳了跳,红嫣随口问道:“宴散了吗?”

融晴答道:“此刻该是散了…婢子着人去打探消息,并未听闻有宣曹氏入宫的旨意。”

红嫣顿了顿,淡淡的道:“不在今日,也在明日,我倒希望他早了早好。”

融晴沉默不言。

红嫣朝她扬了扬手中的卷宗:“你别嫉妒,办完了她,就轮到你。”

融晴心酸:“娘娘好生宽宽自个的心,不必替婢子操心,婢子自幼订下了亲事的,只待年纪到了,放出宫去成亲。”

红嫣哦了一声:“那要早些放你出宫才好。”

融晴看了没事找事的红嫣一眼,不再说话。

狄秋浔在夜色中缓步行走,胡公公放轻了脚步跟随着,他不知道狄秋浔为何今日数次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最终没有施令。

“胡海,我大齐历代以来,有无太后与非已出的皇帝相处甚欢的?”

胡公公抹了把汗:“回皇上的话,这个,极少的。孝睿太后倒与仁宗皇帝相处甚好。”孝睿太后娘家势弱,也不得英宗皇帝喜欢,不过是个摆而已,身子又不好,仁宗上位后,她只活了一年不到,仁宗自然不吝演一出母慈子孝。

就是狄秋浔自己,与费太后也有三年的和睦时光呢,结果怎么样?

这些皇家的历史,他自己知道得足够清楚,问一问胡公公,也不过是下意识而为之。

胡公公心中明白,是以说了这一句后,便闭口不言。

狄秋浔揉了揉眉心:“朕不舍得她死在朕前头…所谓万岁,也不过说来好听,人死如灯灭,她若死在我后头,朕再如何忧心,安排再多后手,恐怕也是无用。”洛 瑾 颜 。整 理

胡公公隐约猜到,只怕说的是舒昭仪,女子历来比男子长寿,舒昭仪又小皇上七岁,无亲子傍身,只怕当真不妙。但他却不敢直言,只是笑道:“皇上万岁万万岁,忧心此事,为之过早啊。”

狄秋浔郁郁的一笑:她还真能折磨人,他明明已硬起了心肠,她偏要告诉他此种可能,哪怕还这般久远以后的事,他也是于心不忍。

顿时心中百般思虑,一夜未能好睡,生生的按捺了三日,方才去见红嫣。

红嫣一眼看到他脸色不好,想要说句关心的话,又说不出口,只怕他是在为纳妃而才耗费了精力。

狄秋浔径自坐下,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的阖起了双目:“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红嫣微微的蹙起了眉头,上回,他就是这般正经的告诉她,他要另册妃嫔。还有什么事要这般正经通知,总不至于要告诉她,现成就蹦了个皇子出来了罢?

狄秋浔道:“我将你父亲斩了,兄长流放到了西图,嫂子和祖母没入了奴籍。”

红嫣一惊,半晌才想起,说的该是舒大和舒元和钟三娘,实在按捺不住诧异的问道:“他们犯了何事?”

“背后有人挑唆,令他们打着你的名头,横行霸道,还闹出了人命。朝臣上奏要求严惩,我便如了他们的意。”

红嫣听了,从诧异中回过神,并无半分伤感:“也是他们授人予柄…我不想害他们,也不想救他们。”

狄秋浔笑了笑:“不错,我知道你与他们并无半分情份,此事,其实是有人针对你而来,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告诉他们:不要以为做了外戚便能得优容,朕只会加倍严惩。早又有过传言,说我体虚,子嗣艰难。你猜…想将女儿送入宫来的朝臣,是何等面色?”

红嫣微微一怔,意兴阑珊道:“最多不会这般蜂拥而至了,总归皇上,还是要选一位的。”

狄秋浔餐开眼,身子微微向前倾,握住了她的手:“不选了。”

红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嘴唇微张的看着他。

狄秋浔微微一笑:“是我想左了。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去,命人收拾行装,我要带你去淮南巡视…民间大有高人偏方,我们尽可以多试试。”

红嫣心中惊喜交加,知道他不会骗她,仍有些不敢置信,不禁红了眼眶,努力的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如果,如果还是不行呢?”

狄秋浔望着她的双眼,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面颊:“一切尽在天意…我们多出去散散心,也令人四处寻访。若是五年后还不成,我就细心调|教逸郡王,他做个守成之君,总是无碍。”

红嫣扑到他怀中:“十年罢…十年后不成,我会替皇上挑个温良的女子。我知道,谁都想要一个亲儿,不是自己的血脉,总是缺撼。我向皇上要这十年的时光,若真是天意弄人,我也认了。”

狄秋浔抱紧了她,低声道:“我怕他们薄待了你,哪怕是我的儿子,也不成。”

红嫣心中感动,冲口而出:“不怕的…真有这一日,皇上死的那一日,我也会一同赴死。”

狄秋浔被她这情感渲染,捧着她的脸,低下头吻了下去,再与她额头相抵:“不会有那一日,我们一定会有一个最聪明,最惹人喜爱的儿子。”

红嫣嗯了一声:“一定会有。”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第98章

八年之后,红嫣每回想起那段时期,就像是黎明前的黑暗。

一段狭窄阻塞的路,坚持着走下去,下一刻,就会豁然开朗。

如果在那个时候放弃,她与狄秋浔之间,必定留下了一条无法填补的沟壑。

还好,在她软弱的时候,他没有放弃。

想到这里,她不由微笑的抚摸了一下隆起的腹部。微微拂了拂一侧的青石上的浮尘,欲坐下歇歇。

宫人唬了一跳,连忙架住了她的手肘:“娘娘,可坐不得,这石头上凉。”

另一人就拿帕子铺上,左看右看,尤嫌不够。

便有一男子道:“贵妃娘娘不妨用此物垫上一垫。”

几人惊讶的抬起头,就见一男子,三十开外的年纪,容貌英俊,却满身的肃杀之气,令人望之敬畏。

红嫣抬手止住宫人的惊慌,看了看他手上的物件,一个扁平的金丝楠木匣。

红嫣知道这个,这还是她建议狄秋浔赏赐给杨易的,匣里装着的是免死铁券…这实在是赏赐给有功之臣的最高奖赏了,狄秋浔未必没有点不情不愿的,没想到杨易这般不在意。

她不由得清咳了一声:“杨大将军还是将此物好生收着,我多站一会,令宫人取了锦垫来也无妨。”

杨易一挑眉:“娘娘身子重,不好久站,此物说白了也是个死物,再是珍贵,末将不触犯律法,它也无用的。”

红嫣看他一眼,心道看你这张狂模样,想不触犯律法也不容易。

口中却道:“这是第三胎了,没那般娇气。”

杨易收回了手,默默的看了她一阵。

因有身孕,她略有些丰腴了,但是气色却极好,整个人艳丽无匹,似一朵花,终于怒放。

离他记忆中,九年前那个美貌中还带着丝青涩的她,完全不同了。

杨易笑了笑:“末将有个问题想问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