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渐渐的和眼前的这张脸重叠起来,同样的焦急、同样的心痛、同样的担心与苍白,然后,记忆和现实,过去和现在,一点一滴融聚在一起。

我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喊出一声:“荷官表哥!”

32

这一声轻呼,让陈大学士泪流满面,“卿官,你终于醒了。老天哪,你终于开眼了,我,我就怕你疯了,傻了,痴了,你终于醒了。”他伏在床上失声痛哭。

我疲惫的问道:“珩姑妈呢,她老人家还好吧?”

陈继平摇摇头,红着眼睛说道:“娘亲早已经去世,其实,自从外公、父亲和两位舅舅被赐死那天开始,娘亲就已经疯了。在我们被充往边关的路上,娘亲就不行了…”说到这里,他哽咽住了,过了好半天,才续道:“在娘亲临终前,忽然神志清明,她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一定要逃。娘亲死后,我借着暴风雪的机会跑出奴寨,后来又被义夫义母收养,改姓为陈。世上再没有杜轻寒这个人,却多了一个十六岁就考取状元郎的陈继平!”

我默默的望着他,没有说话。他这寥寥数语就交代了这些年的经历,可是当中略过了多少苦难,漫天大雪,一个身体文弱的少年独自于雪夜夜奔,有没有遇到夜狼?有没有掉下山崖?后来是怎样的情况成为人家的义子的?十六岁就考取状元,在面对那个赐予他荣耀又曾毁灭他幸福的帝王的时候,他又是怎样一个心情?我不敢想,更不敢问。

还有我那总是温柔待我的珩姑妈,大家都知道欧家有女欧明珠,聪慧美丽,艳冠群芳。可是我听母亲说过,“卿儿啊,你姐姐,唉,可惜你姐姐只是像了你姑妈一半。要是像全了你姑妈去,恐怕这会儿就不仅仅是个贵妃啦。”

珩姑妈…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荷官,只能低头不语。

就听陈继平继续说:“等到我考取状元之后,很快就开始着手找你们。这些年,我把整个边关过筛子一样的过了几遍,可是,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有的人连影子都没有了。六年,俊卿,我整整找了六年,却一个人都没有找到?你能明白吗,诺大的欧家、杜家,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没有了,没有啦。”

我已经痛到没有感觉,眼泪静静地流下,止也止不住。

他说:“后来,无意中在雁安王府遇到你,我当时就把你认出来了。我那个高兴啊,俊卿,原来你,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鼓动着小王爷把你要出来,可是丰侯爷说什么也不放你。我想,只要找到人就好,总有办法,明的不行我们就来暗的。…后来几次借故去雁安王府,却再也看不到你的影子,我们都私下猜测你的近况,可惜无从打探,怕动作大了会危害到你。好容易百花宴上看到你活蹦乱跳的出现,我们这里一刻心才放下,小王爷去缠住侯爷,让我们借机会说话。我几次探你的口风,你似乎过得很好,除了鬓角那个可怕的疤。…我有心把你接出来,苦于再没有机会接触到你。本想此事不急,可以慢慢筹划,可怎知,怎知你,你竟然落到如此下场。俊卿,要不是我昨日凑巧路过那里,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我痛苦的闭上眼睛。

我们两个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各自伤心。

小王爷慢慢走了进来,绞了两块湿帕,先递给陈继平,然后再递给我,轻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俊卿,你怎么这么狼狈?”

我微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却更加不能抑止的流下,我尽量慢慢说保持语调平缓,“侯爷,他先是对我很好,很好。然后,又把,又把我送,送给别人。”

陈继平和小王爷对视一眼,小王爷轻轻摇摇头,于是他咬咬下唇,什么也没说。

南平小王爷轻声说:“惜君家里屋少人多怕是藏不住你。好在我这里屋子多,你先住下,放心,我们都会小心保护你。我已经备好了热水,你先洗个澡去,然后吃点东西,好好休息,其余的事情,我们慢慢想办法。”

我看着南平小王爷,正想谢他,忽然胸口一紧,嗓子眼儿有什么东西一腥,然后就昏死过去。

当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红烛高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总感觉整个人像火烧般发烫起来。小王爷正伏在床边,我略一动,他立刻惊醒过来,拿起床头几上的一个碗,小心的舀了一匙药,放在我嘴边。

我没有喝要,淡淡的说:“小王爷,我怎么当得起。”

他微微一笑:“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继平那个傻子已经守了你整整两天一夜,我才赶了他去睡,你要是再不好起来,恐怕他就先你去了。来,这碗参汤我一直温着,你先把他喝了。你前天那么大口大口的吐血,可真把我们吓坏了。”

我乖乖的张口把送到嘴边的参汤喝了,微笑着问:“怎么,我又吐血了?”

小王爷本在微笑着凝视我,听了这话却忽然把碗一放,颤声说:“你,你自己不想活了是不是?你故意作践自己的身子是不是?”

我轻轻摇头,想坐起来,可是略一晃动,却引来一阵眩晕。

小王爷连忙扶着我坐好,小心的给我加了件衣服,他皱着眉对我说:“你不知道,继平自打赏雪回来后,不停的跟我说,那个人,那个骄傲的小奴才,他是我的表弟啊!他就是欧俊卿!!我的表弟!!我们终于找到他了,我们终于找到他了。”他顿了顿,然后又续道:“百花会上回来后,整整一夜,他不停地的跟我说,那个拿了花魁的人就是我表弟,欧俊卿,他拿了第一,第一啊。比他自己拿第一都高兴,…”。

我静静的听他说,微笑不语,南平小王爷眉宇中间深深的情谊,与昔日的自己竟有几分相似,兜兜转转一腔心思,都在陈继平身上,爱屋及乌,连带着对我也照顾有嘉。

他说了半日,见我只是微笑着看他,于是住口,皱眉看我,“我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听进去?”

我点点头,我当然有听进去,你很爱陈继平,你希望他所有的苦难都替他分担,你希望他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我听进去了。

我听见自己轻轻的问:“小王爷,征北将军的人选定下来了没有?”

他脸色略变,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那边飘来一个沉稳的嗓音,“你告诉他吧。”陈继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小王爷见到他,不满的说:“才让你去休息,怎么又起来了,这样下去连你也要病倒了。”

陈继平轻轻牵着小王爷的手,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紧。小王爷本来不甚高兴,见他爱怜的看着自己,微一低头,一股掩饰不住的甜蜜就这样飘到脸上。我把眼光收回,默默地盯着碗沿看,不敢再去比较他们的幸福。

陈继平缓缓坐在床沿上,轻轻握起我的手,他的手掌的热度稳稳的传了过来,我这次惊觉自己的手不仅冰冷而且还在颤抖。他慢慢用力攥紧我的手,似乎要给我鼓励一样,然后一字一句的说:“此次征北将军的人选,是丰御武丰侯爷。”

我全身的血液和意识似乎都被抽走了,我听见自己轻声说:“是吗,那多好,梦想成真。”

然后我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让我整个人蜷曲起来,心、肝、肺似乎都偏离原位,撕扯一样的疼痛。

咳了好久,我才慢慢的止住喘息,依旧把头埋在手中不肯抬头。然后,陈继平用力的把我拉起来,用毛巾揩我脸上的眼泪,颤声说:“你这又是何必?”

我笑笑,不等我回答,南安小王爷的脸色又是一变,猛地钳住我紧握的右手,死命的要我掰开看。我攥了一会儿,忽然顺着他打开,果然在手心里的,是斑斑点点的嫣红。

陈继平脸色苍白的看着我:“你说,你说,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竟然连自己的作践起来?”

我感到自己的身子软软的向下滑去,我尽力支撑着说:“我不知道。你们都是水晶心肝的聪明人,你们倒是告诉我,这么多手段、这许多心机,何苦用来骗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傻子?”

33

我倒在床上,不断地咳血,持续的高烧让我整个人宛如飘在空中,小王爷和陈继平尽了最大的力量来医治我。可是多少药灌下去,就和浇到石头上没有两样。我几次都不耐烦喝了,与其这样半死不活的吊着,不如干脆听天由命。可是每每看到陈继平痛苦的眼神,小王爷期待的目光,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张口喝下那奇奇怪怪的虫虫草草。

照顾我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从来不假手他人,都亲自来,难为锦衣玉食的小王爷,居然也似模似样的给我喂饭、擦脸。由于我的身体实在赢弱,小王爷再不敢提让我洗澡的事情,每天只是拿热手巾给我擦擦脸,只是有的时候擦着擦着就会眼眶发红,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定然憔悴的不成人形。

这天小王爷和陈继平抬来好大一桶热水,陈继平笑着说:“这些天你也脏的很了,趁今天你精神好些,我们烧了热热的水给你擦擦身子,一会换上干爽的衣服,你这病就快好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此时身上依旧还在低热着,可是我没说什么,只是微笑无语的同意了。

陈继平自后面轻轻扶起我,小王爷伸手来解我的衣襟,当他的双手碰到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不能控制的抖了几下。陈继平轻柔的说,“别怕,是我们,俊卿,是我们。”

我咬紧牙,闭目不语。

小王爷轻轻的结开我的衣服、褪下我的裤子,然后我就听见他们两个人同时惊呼。

小王爷含着颤音的问:“俊卿,你这身上,你这身上的伤,怎么都烂成这个样子了?”

陈继平把我的身体转了个,愤怒的低吼:“谁?那个畜生这么没有人性?是不是丰御武?”

我张开眼睛,“不是。”

小王爷问,“这伤,这伤都这样了,你怎么不早说。难怪你这病总也不好,总也不好。你,你这不是成心寻死吗?”

陈继平死命的盯着我:“你居然想死,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后,你居然想死!!你为了什么?”

我不答,任眼泪从紧闭的眼皮下不断涌出。我听见小王爷说:“惜君,你住手,他经不起你这么摇晃。你轻些!”

陈继平说:“经不起?!反正他一心求死,不如死在我手中,对大家都算有个交代。反正我娘亲临终前特地叮嘱我,让我照顾好他,不如我送佛上西天,让他去我娘亲和舅母那里接着伤心去!”

不知道小王爷使了什么手段劝诫陈继平的,他喘着粗气没有说话。

小王爷拿了衣服盖在我身上,“你这伤沾不得水,我们得先拿药膏给你擦才是。惜君,你去把药膏取来。”陈继平哼了一声,放我倒下,走了出去。

我本以为小王爷把陈继平支出去是有话要跟我说,没想到他半晌也没有说话,然后,我感到一滴冰冷的水珠滴到我的手臂之上。我一激灵,连忙睁开眼睛,见小王爷正低着头流泪。

我奇怪,睁开眼睛看他,“南安小王爷?”

他低声说:“你身上这些伤,恐怕是周相家的周正弄的吧?”

我轻声反问:“你怎么知道?”

南安小王爷露出一个惨笑,“只因为这些同样的伤,以前曾经在我身上也出现过。”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问:“你一定在奇怪,为什么我一个地位显赫的小王爷,竟然也曾经有过这样可怕的伤口,是不是?”

我点点头,不知不觉的慢慢坐起来。

他顺手替我披了件衣服,然后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南安世子’吗?”

这个问题问的没有头脑,但是我还是回答:“因为你是南安王爷的长子,世袭爵位,所以又称南安世子。”

他点头,“没错。可是你一定不知道,以前我们家的爵位不是‘南安’而是‘南靖’,自打天朝对南越一战胜利后,我父王于城下献上了降书顺表,圣上降旨才赐我们南安为号。所以,外表看起来,我是显赫的王侯世子,其实我不过是藩国留守的一个人质而已,而且还是一个战败国的人质。”他叹口气,缓缓续道:“朝廷也不过是为了表面上好看,每逢佳节就把我招进宫去,例行赏赐。可实际上,真正受了委屈,是没有地方倾诉的。”

小王爷幽幽的续道,“周正曾经假借诗会的名义,把我请去,继而把,把我迷奸了。”他轻轻的扭过头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宽慰他,好在他一会儿就回过头,深深喘一口气,继续说:“我气过,哭过,喊过。可是有什么用?谁能替我作主?谁肯为了一个在京为质的空头世子去得罪实权在握的相爷?那个时候我甚至想过死…”他惨淡的笑了一下,“我死了,恐怕朝廷随便编排一个借口就可以掩盖真相,可是我家中的二弟,他才十岁!如果我死了,他就要代替我进京为质,遭受同样的折磨和屈辱。那一段的日子,我真的生活在地狱中,你能理解吗,俊卿?”

我点头,我怎么不理解,我感同身受啊!

我们两个默默坐了好一段时间,小王爷才笑着说:“好在后来我处处防着他,他倒也不敢太过张扬的欺负我,毕竟,我怎么也算朝廷晋封的王爷世子。再后来,我认识了惜君,他处处护着我,照顾我,因为他深受皇帝赏识,即使周正不碍于我的身份,也要顾忌陈继平的实力。我才算彻底脱离他的魔掌。可是万万想不到,一场赏花会,居然让他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

我难过的摇摇头,心里说,不,小王爷,问题不在周正身上,是丰御武,是他。

小王爷轻轻的扳过我的身子说:“你是惜君唯一的亲人了,为了他,我也要你好起来。你说,你究竟要怎样,只要你说,我无论如何也要替你办到!”

我睁开眼睛浅笑:“小王爷,不用麻烦了,我不需要。”

陈继平冷冷的声音自门口传来:“那么,你就是一心求死了?”

我抬眼看着他微笑:“荷官,从小就你最聪明,你总该听说过这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陈继平走到我面前,盯着我说:“哦,原来如此,这倒简单,省了我们多少麻烦。只不知道你死前还有什么遗愿,我们总算是结识一场,我一定替你完成。”

听了这话,我缓缓一笑:“我想见见丰御武,问他一句话。”

陈继平还没有答应,小王爷首先激烈的反对:“不行,绝对不行。他现在藏身在这里,无人知晓。一旦让丰御武看到他,从名义上讲,他还是丰府的逃奴,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再收留他。到时候他不是被送回雁安王府,就是被送到相爷府,而你,惜君,你又怎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一定会和这两个最硬的权势对碰。我们又怎么能挣得赢他们?恐怕连你的身世都有公开的危险!我不能,我不能够。惜君,你答应我,不能让俊卿去见丰御武。”

陈继平眼圈似乎红了一红,他嘶哑着生音问小王爷:“难道,我们就看他这样一天一天的弱下去,死下去?”

小王爷看着我,眼中充满祈求之色。我的心仿佛被淘空一样,何必因为我,再搭上他们,我对陈继平说:“荷官,方才的话就算了,当我没说过,我原没有想这么多,算了,问不问都一样。”

陈继平若有所思的问我:“你要问他什么?”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其实,我只想问他一句骈诗的意思,是不是我太笨,以至于听错了其中的含义?

“蔓草菁菁,飞鸟于汀;秋水溟溟,溯洄而行;子目茜兮,何不我与?嗟失子顾,非我得凭;犹言无心,何以遣情?”

34

当天空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不能转身。小王爷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那么多人参给我吊命,因为医生说,只要我能挺过这个冬天,我的病就有转机。

可是无论我喝了多少人参汤、茯苓粉,我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

终于有一天,小王爷和陈继平把我塞到一辆盖着厚毡篷的马车里面,带着我往城外走去。

我把头枕在小王爷的腿上,我已经病的不能抬头了。陈继平告诉我,今天是丰御武在京城的最后一天,他将去庙里祭神,过了今天他就要到边关去,所以他送我去见他。

我靠在小王爷身上问陈继平,“这回,你就不怕他再把我抓去吗?”

陈继平的眼圈一红,“你眼看就没命了,抓不抓去还有什么意义?再不让你见他一面,恐怕你连这点愿望都要落空…”说着声音哽咽,不能自己。

我轻轻的问:“是不是昨天来诊脉的大夫说了什么?”

陈继平把红肿的眼睛调向远方没有说什么,我却心中了然,知道他必定得到医生的嘱托,说了些什么尽早准备后事也好的话。所以才会和南安小王爷不顾一切的拉着我往圣庙里赶。

自从知道要见丰御武后,我的精神居然健旺许多,内心中压抑不住的期盼不停地飞出来,飞出来。

马车稳定而快速的奔跑着,车厢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小王爷把我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腿上,掏出一把梳子,缓缓的给我梳头。他特意拿了一把疏齿的玉梳子,因为我的头发只要稍稍用力,就会一缕一缕的掉下。

当他慢慢给我梳成一个发髻的时候,车子终于停下了。陈继平挑开车帘看了一眼然后说:“到了!”说完就要跳下去。

我拦住他,“荷官,你要做什么?”

他错愕:“我要去找丰御武,告诉他有一个故人想见见他。”

我摇头,“丰御武现在在哪里?”

陈继平又探出头去了了了,然后说:“恐怕他正在庙中进行告天的仪式,一会儿就能出来啦。”

我笑:“那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先扶坐我起来,把帘子张开个缝让我看着。”

陈继平问我:“卿官,你不是说有句话要问他吗?”

我看了他一眼说:“不急,你放心,我死不了。”

他听了我这话,脸色煞白,恨恨的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小王爷幽怨的看了我一眼,我抱歉地冲他笑笑。就在此时,圣庙门口忽然一阵嘈杂,大批人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急忙的把眼睛凑到帘子的缝隙中去,我看到他了。

他还是那么高大英俊,脸上多了些胡须,却显得更加英挺,我思慕的看着他,所有的委屈、相思、苦痛、疑问都像打翻的染缸,纠缠成一团。

我的泪水马上要倾泻而出,然后,我发现他侧头对着什么人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那么熟悉,又那么温柔,他以前常常笑给我看。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看见一个身穿白衣,清秀出尘的少年站在他身旁。

我没有回头,沉声问:“那个人是谁?”象陈继平那样伶俐成精的人物,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来历身份。

陈继平没有让我失望,他甚至没有问我是谁就回答:“那个人叫丰姿,是丰府新进的家人。现任丰御武伴读一职,据说深得丰御武器重,此时随军就有他,职任书记官。”

丰姿?丰姿!人家果真当得起这个名字。而我,现在这样憔悴潦倒的样子,也不过就是一个废物。

陈继平一直在盯着我的表情看,此时他忽然一掀帘子就要下去。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住他,“荷官,你要干什么去?”

陈继平说:“我要把丰御武找来,让你问他话。”他不肯回过头来,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之意。我沉声说:“不许去!”

他赫然转过身来问我:“为什么,你不是念念不忘要问他一句话吗?”

我浅笑着摇头,已经没有必要了,不必再问了。我心已死。

陈继平拉住我的手,我这才发掘自己的手已经冰冷透顶,“卿官,你就为了这个人,什么都不要了吗,家仇你不要了,表哥你不要了,现在你连命都不要了。为了这个人,你,你值得吗?”

我不自觉的又向丰御武那里看去,见他正往这里看来。尽管明知道他不可能看见我,我还是不自觉的往小王爷怀中躲了躲。我的喘息已经开始紊乱,我对陈继平说:“快走,我要马上离开这里。”

陈继平又问我一遍:“你确定,过了今天,可就没有机会再看了?”

我透过帘缝,发现丰御武的脸上出现一种怀疑的表情看向这里,我感到一口鲜血就憋在嗓子眼儿。我强自压抑,“荷官,快,快走,我好难受,快走。”

大概我的脸色实在吓人,他不再犹豫,立刻出去调转马车,往回急速驶去。

我的心口放下一块大石,扭头看着小王爷,刚想说话,却见小王爷身上脸上全部是星星点点的鲜血。我眼前一黑,终于人事不知。

真香真甜,唯有暗黑乡里好寻眠,我好困啊,让我好好睡上一觉。

谁?这是谁在哭?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凄惨?讨厌,别处哭去,不要吵我。我要睡觉了。

还哭,你还哭!“卿官”?!咦,这不是我的乳名吗?怎么有人在哭我?!

气死我了,我大喊一声:“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喊过之后,我用力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发出声音,眼皮好像肿了不止一倍,强撑着,也只能撑起一条缝。

我有心要动一动,可是全身都乏力无比,只有干瞪着眼,听陈继平嚎丧一样的哭我,忽然我听见小王爷的大叫:“惜君,俊卿的手动了,他的手动了!”

然后我就看见陈继平红肿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我见他一脸惊喜的问:“卿官,你真醒过来吗?你没死吗?”

我骂他,“你才死了呢。”可惜我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眨眨厚重的眼皮。

他和小王爷两个人像捡了什么宝一样,抱在一起,又蹦又笑,把我这个病人扔到一边。

就这样,在陈继平和小王爷的精心照料下,过了一个月,我就可以靠着枕头坐一会。等到过年的时候,我就可以有力气坐着看半天的书。等到阳春三月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下地散一散步了。

那天窗外桃花开的很好,我走出去,在太阳下面微眯着眼睛看桃花。

一只唧唧喳喳的燕子飞了过来,正在用春泥筑一只巢。燕子啊燕子,你是不是去年蛮笺象管堂前的那只燕子啊?

我站在那里看了半天的燕子筑巢,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把我的决定提了出来,遭到他们两个人激烈的反对。

陈继平第一反对:“不行,绝对不行。你这等于是在鬼门关上打了一个转,我绝对不能允许你。”

大概是南安小王爷觉的他说话太冲,急忙的缓和着紧张的气氛:“俊卿,惜君也是担心你,再说你的身体也不算完全好,现在就出远门的确不安全。”

你们两个相濡以沫、鰜鲽情深,自然一个鼻子孔出气。我不回答他们,板紧面孔,一副我主意已定的死样子。

就这样,在小王爷的尖叫声里,陈继平砸了饭桌。

就这样,在小王爷的叮嘱之下,我拿起包裹走上征途。

我走的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陈继平黑着一张臭脸不做声。倒是小王爷,一样一样的叮嘱我,“钱不要露白,你没有出过远门,万事要自己小心”、“住店要拣大的店住,小地方的黑店千万不要进去”、“路上遇上陌生人,不要搭话”、“如果有人对你热心,一定是另有图谋,对你不怀好意”、“到了南越,想着拿着我的亲笔书信去找我的父王,好歹稍个信来”…千叮咛万嘱咐,好像他是我亲妈,我不断的点头,点头,再点头。

倒是我那正牌的表兄,一句话也没有,黑煞着老脸,好像有人欠他八百吊不还。

终于,我站在车辕之上,雄心壮志的大喊一声:“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们二位请回吧。”

当马车辚辚开始启动的时候,那个假包公带着哭音喊了一声:“卿官,如果再外面受到委屈,一定想办法让荷官知道,我会去救你的!”

我冲他摆摆手,连忙钻进车蓬里,任泪水流到衣襟上。

死陈继平,非要这么煽情,我说好以后不哭的。你个死人头,我不要记…,我不要…,我,不要,忘记,你。我的表哥啊。

其实,那天我的决定不是别的,只有一个:“我要离开京城,到外面闯闯。”

再见了,京城。

再见了,陈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