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瑛轻轻拍着我的脊背安慰我:“我们也不用先着急,瑾妃的孩子,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就算是位小世子,好歹他上面还有大世子呢,王爷也不见得就非传位给她们吴家啊。”

大世子?怎么回事?这又是哪棵白菜哪棵葱?

月儿说:“娘娘您真宽厚,要不是有您照顾大世子,如今他…”话说道一半儿却住了口,我奇怪,从簪瑛怀中抬起头来,正看到簪瑛对月儿打一个眼色。我奇怪,但却没有出声,慢慢的我总会搞清楚,不急在一时。

本来我打算转道去云南,把这里的烂摊子一扔就不管了,可是如今簪瑛这样的情况,就是那个什么狗屁的大教主我也顾不得了,我要留下来帮簪瑛,万死不辞。我暗暗下定决心。

簪瑛转头笑着对我说:“好了,好了,光顾着说话了,都忘记看着你吃饭,到了姐姐这儿,我可不能由着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饿着,我从今儿就看着你吃饭,少一口都不成,你给我长得胖胖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凤毛死不死的插了一句:“难道少爷要和王爷吃成一样?想不到维岳王以前也堪称玉树临风啊!”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这臭贼整体卖弄他的半罐陈醋,几个成语四处乱用,尽给我丢脸!还不等我揍他,月儿十分熟练的在他的头上敲了几下,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王爷原来就是这么胖的,又不是王妃给喂胖的!”

凤毛捂着头委屈的嘟囔:“知道了,知道了,原来王爷不是被娘娘喂胖的。王妃是嫁给王爷之后,才欣赏胖子,见异思迁起来。”

这下子不仅是我和月儿,连簪瑛都憋不住,一起笑了起来,冲散漫天愁云惨雾。

到了晚上,簪瑛安排我和凤毛住下,从此就住进王府中,凤毛欢呼了一声,对这小子来说,每天能吃到足够的事物是最大的幸福,一点远见和危机感都没有。在临睡前的一刻,我怀念起凤栖草堂,开张才不过几个月,就这样匆匆结束,不是不遗憾的;好久没有去看马青儿了,不知道他和他的新娘子怎么样了;云霄今晚不知道会不会找我,找不到会不会着急;云霄不会难忘婀娜姑娘吧;唐情大教主总不至于一把火烧了我的草堂,里面还有小王爷给我的银票呢;我忘记告诉簪瑛我找到荷官了,不,是荷官找到我了,还有他和小王爷…想着想着,我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月儿早早就把换洗的衣服捧了来,一身白锦的长袍,雪白的衣服刺痛我的眼睛,我围着被子不肯下床,死活不穿。月儿急得不得了,“我的小祖宗,昨天那身衣服已经让我扔了出去,你让我一时间哪里去找旁的衣服来。王妃说你最喜欢白衣,我好歹才要来一套,你先将就将就吧。”

我摇头,不肯妥协,那身白衣穿在我身上,会咬人,会咬烂我。

大概是我们耽误得太久了,簪瑛等不及,自己跑来看我们怎么回事。月儿低头诉苦:“娘娘,公子不肯穿这衣服呢,可是我们阖府只有,只有白色的锦袍公子能穿,您看这…”

簪瑛冲月儿摆摆手,坐到床沿,柔声问我:“卿官,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穿白衣,因为人人都说你穿了好看,从此你便非白衣不穿的,是不是?”

我钻到被子里,闷声答:“很多事情会改变的。”

簪瑛隔着被子说:“卿官,很多事情,如果你一直在乎,便没有忘记,其实形式,不是那么重要的,你说是不是?”

一直在乎,便没有忘记。这些话,原本我也懂得,可是却不肯去面对,我卷在被子当中,任泪水肆意横飞,不是我想忘记,而是不得不忘记,那些过去,终将离我远去,连回忆都不剩下。

簪瑛等我半天,见我死活不肯离开被子,她叹气说:“卿官,如今不比在家中,昨天我好不容易求了王爷给你安排差事,又不肯委屈你进太医院作个医正,王爷想了半天,只说让你先陪大世子读书,然后再说。你要是再不起来,恐怕真的迟了。”

59

形式比人强,让簪瑛和月儿按住我强行梳洗后,我终于别扭的穿着白袍,被人领到书斋内。一路上自动过滤掉所有对我注视的目光。

这王府里面亲人少、敌人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尽量保持目不旁观的姿态。饶是如此,还是有风言风语传到耳中:“啊哟,这么俊俏的模样,真的是人?”、“原本说瑛妃是狐狸报恩的,我还不信,可你看看今天来的这个?能让人不信么?”、“听说赛雪变化成人的样子跟他可像了。”、“妖孽横生,你说我们王爷怎么就被它们给狐媚住了!”,“听说了吗?昨晚上张妈的大黄死掉了。”…

我忍,我听不到,我不在乎。只要不关心,我就可以不在乎。

默默的跟着玄玉走进书斋,望向窗外,厌恶和乏力充斥着整个心房,窗外就是那方碧潭,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朵朵白云,它们慢慢的改变这形状,好像尘世虚无的嘴脸。我常想,如果上天给我一双翅膀,我愿意飞到天上,眠在那白云之中,一睡千年。

身后传来一声阴狠的咒骂:“贱种!”

凉气由脊背传上,所有的毛发在一瞬间立起,肌肉紧绷起来,我背对着这声咒骂告诫自己:“不要紧,不要紧,我已经不再是丰府的奴才,冷静的转过去,从容面对。”我缓缓转过身,看向那个咒骂我的人。

那人见到我,出现错愕的表情:“你?”

我也不认识他,不由也露出吃惊的表情来,这声贱种,原本是丰府的丰大总管对我专属称呼,想不到在千里之外,居然有人心有灵犀的把它又送给我。

这个人就是大世子么?年纪不大,头上横勒一道珠罡斗星冠,火红的袍子赛过二月的春花,烧痛我的眼睛。

我在心中叹一口气,来者不善,以后日夜朝夕相处,不知要多头痛。

大世子挑挑眉毛,神态轻浮,“哦,原来不是贱种,是狐精,来,给爷笑一个。”说完神态轻浮的用手抬我的下巴。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来不及细想,连忙退后几步,对他怒目而视。

不想这人没有后退,反而步步逼上,贼兮兮的笑道:“看看这眼睛,真是欲迎还拒。来,变身个美女给爷看,爷有赏。”

我已经退无可退,沉声说:“大世子,请您自重。”

那人却不停下来,凑进了伸出手:“来,来,来,让爷检查检查,看看尾巴变没了没有?”

我飞快的自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盖子,翻手把里面的东西扣到不断前伸的“爪子”上。

他笑到:“呦,拿香粉给哥哥吗?啊——”,话未说完已经杀猪般的惨叫起来。门口有人拍手,又清又脆,我抬头,看见“赛雪”正裂着嘴对我笑。

这大白天的他也变成人了?!我朝他们两个看看,最后还是往“赛雪”身边走了两步。

“赛雪”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大夫,瑛妃的弟弟,是不是?好高的手段,你往他手上倒的是什么?”他的声音有着维岳特有的口音,听起来低柔婉转,十分好听。

我却着急的向外看,那“大世子”此时杀猪般的高叫,过不久一定有人来,太危险了,我顾不得,抓住“赛雪”连声说道:“快,快变回小狐狸,大白天的,太危险了。”

他吃惊的看着我,若有所思,忽然他扬起头哈哈大笑起来:“你该不会把我当成赛雪了吧?”

我也大吃一惊,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你不是赛雪么?”

他的眼睛弯弯的望着我,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闪耀跳跃:“这世界上真的有狐狸精么?还是天上仙子谪人间?”细秀的手指轻轻在我的头上划了一下,挑起一绺头发说:“你这里忘了一丝头发,今天要有客人呢。”

什么乱起八糟的,我怎么会有客人?有也是簪瑛的客人。不过这个家伙是谁啊,我最讨厌别人碰我,这人实在太过俊美,因此我都忘记同他保持距离。我连忙向后大退一步,分明看到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失落的神情。

那边的惨叫声终于引来旁人,一个小厮跑到正在打滚的“大世子”面前,连声问:“吴大人,吴大人您怎么了?”

吴大人?!!这个人不是大世子么?!!我瞪大眼睛。

吴大人已经嚎叫得声音嘶哑,痛的来不及说话,把手伸到那个小厮面前,就听见那个小厮一声惨叫。此时吴大人的双手已经布满红疮,其中有几块儿甚至发黄起泡,不但看起来丑陋不堪,而且触目惊心。

我看了也吓了一跳,当初只是根据医理配制这五毒粉,可真没想到它的功效这么大,如今吴大人这个样子,这个,这个,我似乎真的惹了大祸呢。

那小厮跑到“赛雪”面前,“大世子,吴大人这是怎么了,您知道吗?”

我惊讶的扭头看向“赛雪”,大世子!原来他才是大世子!!老天,我完蛋了,我当着他的面把那么可怕的东西到在当朝命官的手上,昨天还在他的肚子上留下好大一个脚印,这个,这个,我,怎么办?簪瑛在哪里?!

大世子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对那小厮说:“吴大人没怎么啊,我们也是刚来,也许他是被虫子咬了吧。”

那小厮回头看看满地打滚的吴大人,又看看云淡风轻的大世子,跺跺脚:“我去告诉瑾妃娘娘和瑛妃娘娘。”转身跑出去了。

大世子也不阻拦,侧身让他过去,等他跑出去几步,才喊到:“苏皮,回来!”

苏皮不知道什么事情,只好又跑了回来,“大世子,什么事儿啊?”

大世子却不说话,等了一会儿,方说:“没什么,我告诉你一声,昨天下雨了,路滑,你慢点跑。”苏皮看看了大世子,又看看我,点点头,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了出去。

这次大世子没有再喊苏皮回来,直着苏皮走不见了,方才笑着对我说:“我跟你打个赌,苏皮一定先去瑛妃那里,然后才去瑾妃那里。”

我横了他一眼,心说你怎么能这么肯定,你又不是苏皮肚子里的蛔虫?

大世子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一样,自己说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知道的,其实这个原因很简单,走,咱们去落枫亭我再告诉你。”

我看看了已经痛晕了的吴大人,心中有些担心,诺诺的说:“大世子,其实,其实我…”他微笑着看我,我越发说不下去,我怎么说也来不及了,这么恶毒的事情,我确实是当着他的面做出来的。

我的头越垂越低,越垂越低,只能看着自己的脚尖。

过了一会儿,他柔声对我说:“不要担心,你抬头看看我啊,我有故事要告诉你呢?”

我慢慢抬头,飞快的掠了他一眼,看见他正微笑的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鄙视和轻蔑。

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咬着下唇说:“大世子,其实我…”

他用手指轻轻点在我的嘴唇上,柔声说:“凤飞,我的名字,叫作苏放。”

60

虽然放下一颗乱跳的心,可是我依旧有些心虚,毕竟作恶又被当场捉住。我想道歉,可又不知道应该为什么道歉,如果不道歉,我又应该说什么?才刚来就惹出这么大乱子,我在心里暗恨自己。

大世子等了我一会儿,见我低头不说话,指着那边昏倒的吴大人说道:“这吴德才可是瑾妃娘娘的嫡亲哥哥,一会儿瑾妃和瑛妃都会过来,你是留在这里跟她们三曹对案呢?还是同我去落枫亭听故事?”

什么,那个吴大人是瑾妃的哥哥,我忽然想起瑾妃似笑非笑的模样,还有那个仆妇令人恐惧的魔手,我立刻说道:“我跟你去落枫亭!”说完了,我看见大世子笑了起来,那笑容真好看,就好像三月初放的春花,迎风招摇。

大世子拉着我往外走去,走了几步,我忽然停下。他奇怪的看着我,我说:“不行,我不能这么走了,等下那个瑾妃一定会乘机难为姐姐,我跑了,姐姐怎么办?我要回去。”我岂能留下簪瑛一个人应付那些乱摊子,我要回去。

大世子连忙拦住我:“哎,你别回去啊。你回去才是添乱呢,放心吧,瑾妃自有办法的。”

我跺脚,“她能有什么办法,左不过是替我受过,我要回去,你让开。”

大世子见我急了,收起嘻笑模样,认真说:“凤飞,你相信我,瑛妃没有事的,吴德才不会说出你。”

我抬头望向他,不知道他为何能如此肯定,但一颗高高吊起的心,却慢慢落回到原位。莫名其妙的,我相信这个人。

我跟着他缓缓走到落枫亭,面对湖面并肩坐好,我不知道这个王府中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但我知道,任何一幢朱墙之后,都有一堆寂寞苍白的灵魂,这个人的背后,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许久,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湖水沉思,我担心簪瑛那里会不会出什么乱子,只好开口说道:“大世子,我,我方才…,嗯,那个,吴大人他会不会有事?”

他仿佛被惊醒般,回过头看我,温柔而坚定的说:“不是告诉过你了,我叫苏放!”说完,只是用眼睛看住我。我低头,这个人倒是跟我自来熟,苏放就苏放,我下定决心,“苏放,你说那个吴大人会不会有事?”

苏放见我称呼他的名字,微微一笑:“放心,他死不了的。”

五毒粉倒在手上当然死不了,这个我也知道,不过罪是一定要遭一遭的,更何况以我和簪瑛现在的身份,哪里得罪得起这样的权贵。这些话又没有办法问出,只好瘪起嘴自己生气,什么皇宫、王府、候爷府,统统都是一样的,我不去惹麻烦,可是麻烦总是自己缠到我的身上来。

苏放一直在饶有兴趣的打量我,我生他的气,故意不去睬他,盯住水面的一角,似乎努力研究什么机密问题。许久,我听见苏放长叹一声:“凤飞,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这话儿问得奇怪,我转头看向他,他似乎变得正经起来,正忧伤的看着我。我的心里头咯噔一下,好美好忧伤的眼睛啊。苏放见我不说话,自己接着说:“你其实很担心瑾妃和吴德才去为难瑛妃的,是不是?”

好极了,原来你知道,我用力点头。他又问:“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问你?!这许多年,我早就明白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人家想要你知道的事情,一定会告诉你,否则问也白问。我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么?我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他,心中暗下决心,如果他故意吊我的胃口,想说不说的,那么以后我都不要再理会这个人。

苏放看着我,忽然忧伤一笑,他扭过头,轻声说:“你不要担心瑛妃,吴德才不会说出是你弄伤他的。他担心如果你不救他,他的手会整只烂掉。”

我大叫:“整只烂掉?!不会吧?我本不想的。”

苏放很奇怪,“怎么,你该不会不知道怎么治吧?”

我着急的点头:“我本是拿这个东西防身,谁想它的毒力这么大,怎么办啊?要不要紧?”

苏放听了后,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哦,那吴德才可太不幸了,没关系,没关系。就是烂掉了也没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又不是烂你的手!最关键的是,下毒也不关你的事!你能有什么关系,在旁边看热闹就好了。可这对我的关系就是大大的了,即使维岳王不追究,瑾妃又焉能饶了我。想想那个仆妇的魔手,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

莫名的烦躁和不安在周围流淌,这种因为对未来担心而引起的烦躁在我心里引起前所未有的恐慌。此时,我不仅仅是担心自己,更加担心的是簪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注定要成为一个悲剧,如果真的是,我也不希望因此而遗祸我的家人,我情愿独自承担。

我倒在厚厚的草地上,任太阳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如果不是在担心簪瑛,我几乎可以睡着。我感到苏放也躺到我的身边,他喃喃的说:“我的母亲原本是城外的浣沙女,父王去城外打猎,无意中遇到她,喜爱她俏丽的容貌,把她接回到宫中,从此专宠一人,所以他们到现在都说,母亲是狐精转世,专会蛊惑人心。后来母亲有了我,父王更加百般的宠爱她,我想那段日子一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可惜我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很多人说,我甚像母亲,也有人拿这个大作文章,说我不是父王的儿子,是外面的野种。”

我支起耳朵,转过头去睁大眼睛看着他,苏放依旧眯起眼睛看向太阳:“那个时候父王还只是世子,老王爷在父亲和二王叔中间犹豫很久,他欣赏父亲的仁慈可是担心他的软弱;欣赏二王叔的刚毅果断,又担心他的暴烈和好战。朝中大臣分成两派,整日吵闹不休,老王爷也很头痛,不知道听从哪一派为好。不想有一天,世子府中忽然来了刺客,在万分危急中,母亲替父王挡下致命的一刀,凶手留下凶刃仓惶离开。可是刀上有毒,御医们回天乏力。母亲在临死之前指认凶手,那人是二王叔的手下。就这样,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二王叔失尽人心,母亲用她的生命维护了父亲的地位和安全。”

我静静的流下眼泪,“那个时候,你多大了?”

苏放转过头看着我,“我尚在襁褓中,这些都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我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我又问他:“那么你后来好么,王爷一定待你很好。”

苏放轻声笑道:“我根本不常见到父王,因为父王每次见到我都会伤心然后生病,所以宫人们总把我藏在父王看不到的地方。每到重要庆典,她们才会把我盛装打扮,然后在父王面前略照一面,就赶紧把我领开。”

我默然,这样的人生,难为苏放是怎么度过的,他在幼年时代就失去了母亲,同时也失去了父亲。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问他:“那么,你恨你的二王叔么?”

苏放用精亮的眼睛打量我,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摇摇头,“他现在很落魄,尽管王爷爷没有杀他,父亲也没有在继位后杀他,可是,有的时候我从他的王府门口路过的时候,总想着,他的日子才叫生不如死。小凤,你说这世界上什么东西最让人难以承担?”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我不自觉的往后缩缩,尽管今天的太阳很好,可是我依旧感到很冷很冷,我把双臂交叠在胸前,“最让人难以承担?大概是背叛吧,你最信任的人在身上留下的伤痕,恐怕是一生都去不掉的。”

苏放的手忽然放在我的手上,我一惊,想把手抽开,他却紧紧的按住我,我看着他的手指,纤细、柔长而且温暖。苏放微笑着摇头,“背叛固然令人感到伤心痛苦,可是,还比不上冤枉的痛苦。这世界上最最让人痛苦难以忍受的,就是冤枉二字。”

我忽然心惊,什么意思,这句话什么意思?

苏放看着我说:“二王叔半生风光英敏,可是最后却被人冤枉成弑兄谋位的小人,而且生不如死,你说这是不是让人难以承担?”

我放下一颗扑腾乱跳的心,“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苏放用一种无奈的眼光看着我,摇头苦笑,“算了,小凤,你就像玉墀山上最纯净的茶花,这些事情你原本不必明白的。我们接着说吧,再后来,瑛妃入宫,很得父王的宠爱,她不像其他的妃嫔只是表面上对我好,长久以来,一直很照顾我。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如果我的妈妈还活着,也许就像她那个样子,温柔、聪慧、可亲。宫中同样很多人嫉恨她,人前背后的中伤她,可是她一直处理的很好,父王依旧最喜欢她,最宠爱她。但她却一直没有子息。吴家在维岳很有地位,世代担任司马一职,很多人说父王子息单薄,而我的出身又卑微,于是吴家送了女儿入宫,父王封她为瑾妃。树大招风,吴家的娇纵蛮横引起朝中其他人的不满,两派冲突以久,当知道瑾妃有孕后,他们的冲突就集中在世子继位的问题上,一派以吴家为首,力保瑾妃;一派以太傅为首,要推我为王世子。所以你放心,在这个关节处,吴德才不会供出你让把柄落地,因小失大,坏了他们吴家一世的荣华富贵。”

我虽然不聪明,也听出这里面的不对,“咦?听起来一方把你作为对头,另一方却把你当成棋子。落到对头手中,结果是不用想的了;那么如果自己这方胜利了,结果会如何呢?”

“自然是那些功高镇主的权臣说了算,过桥抽板、上房抽梯,连台的好戏”,他冲我挤挤眼睛,“看,反正吴德才不会立刻供出你,你不用担心自己和瑛妃了吧。”

我傻傻的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世子,忽然发现他其实是一个非常勇敢,非常骄傲而且绝顶聪明的男人。

61

于是我们在外面躲了一天,中间还去御厨房偷东西吃。本以为自己偷食物的手段已经登峰造极,可是看到苏放灵敏的身手,才知道什么叫做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到了晚上,我潜回到住处,一场风波果然化于无形,吴大人咬紧牙关,只说自己被无名毒虫蛰咬,御医们给他开了很多祛毒散热的方子,内服外敷。我思考再三,还是在晚间无人的时候,偷偷把上午的事情告诉了簪瑛,承认吴大人的手是我下的毒。

簪瑛听得很仔细,她摸着我的头,柔声说:“卿官,你受惊了,还好你没事,不然你让簪瑛怎么办呢。”

我抬眼看着簪瑛:“虽然吴大人表面上把这亏吃了,可是早晚还是要找回来的,那个时候,不知道还要用什么手段来折磨我们。”

簪瑛冷冷一笑:“不过是船到桥头,兵来将挡。卿官,我们不去惹事儿,可是真有事情砸到我们身上,我们也不用躲。做人可以善,但不能软。真有大事临头了,就让她们来试试我的手段。”我扑到簪瑛怀中,呵,簪瑛,你还是那个无敌的簪瑛啊。

簪瑛又陪着我说了好些话,一时间笑语连篇,烦恼皆散。说着说着,我的眼睛开始往一起粘,迷迷糊糊中,感到簪瑛替我掖了掖被子,起身离开,我闭着眼睛说了一声:“姐,我不要熄灯。”

她似乎轻声应了我,轻手轻脚的离开。我转个身,把自己埋到被子里。然后,我翻个身,忽然看见,外面白亮亮一片,是那近圆的满月。

外面的月色很好,看到这白亮的月色,我才想起马上就要中秋了,急,这可怎么办才好。府中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办呢。我团团转,拿了脸盆就往厨房走去,等装好月饼分给大家,我最喜欢蛋黄莲蓉的,得留一个馅大的给自己。

走了没有两步,允文自身后抱住我,在我耳畔轻轻呵气:“小丰,你去哪里?”

我横了他一眼,“当然是去取月饼啊,有莲蓉的呢。”他坏笑,“那算什么好东西,你跟我来,我藏了御赐的月饼给你呢。”

我忙丢了盆,喜滋滋的跟着他去。一进房门,他就打横把我抱了起来,我惊声尖叫,连忙死死的抱住他不放。他顺势在我颈窝处亲了亲,把我放在床上,“你等着,我去拿月饼。”

我笑微微的看着他,心房里溢满暖洋洋的东西,等下我要喂他吃。他在那里左翻右找,怎么也找不到,猛的冲到我的面前来,面色铁青,大声喝问:“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吃了我的月饼?”

我被他吓得往后一躲,瞪了他一眼:“没有,你嚷什么?你放哪里了?”

他忽然脸部扭曲,狰狞的抓住我的领子:“是你,是你偷了我的月饼。我明明要和你一起吃的,你为什么要偷吃,为什么?”他的手忽然按住我的颈子,用力收紧。

我死命的踹开他,大叫道:“你明明说过要爱我,要宠我的!为什么因为一块月饼就恼我,这就你是的心么?”

他忽然跪在地上蜷成一团,痛苦的看着我,眼中满是恨意:“小丰,小丰,我愿意和你白头到老,同生共死,可是你却把所有的解药都自己吃了,你,你,你好狠的心!”

我连忙扑过去,抱住他:“我没有,我没有,允文,你相信我啊,我没有啊,我真的没有。”

他不再回我,闭目倒在地上。我放声大哭,允文,你为什么要恨我,难道你部相信我么?老天,我情愿现在就挖出自己的心给他,也不愿他恨我。允文,你醒醒,你醒醒,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啊。

没有人理我,周围又黑又冷。苏放推门进来,看着我们冷笑。我连忙招呼他:“苏放,苏放,你看他怎么了?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苏放的白衣亮得刺目,他阴冷的说:“小凤,我告诉过你,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背叛,而是委屈,现在你相信了吧。哈哈哈哈。”说完,他大笑着,一把抢走了丰御武,扛着他跑远了。

我扑倒在地上,你们都不相信我,你们都不相信我。

“凤飞,谁不相信你?”有人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

猛的,我意识到我方才是被梦魇住了,睁开眼睛,就看见唐情唐大教主正大马金刀的坐在我的面前。身上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踹到床脚,而我正头发散乱的从梦中哭醒。

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只能和他大眼瞪小眼的两两相望,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此话一出口,自觉此话大有问题,连忙抢过被子把自己围好,不忘加上一句:“更深露重,你唐大教主不请自到,作此不速之客,有何贵干?”

唐情连连摇头,口中啧啧作声,“凤飞啊凤飞,看你方才睡颜如花一派天真烂漫,怎么才一转醒就变得尖刻起来,一点都不可爱了。”

我努力的瞪了他一眼,什么话,夜半时分跑到我的房间里调戏我?!居然还振振有辞。我抬眼看向烛台,晚上新上的蜡烛,已经烧掉一多半,估计已经夜过三更。拿眼睛四下打量,此时夜深人静,以唐大教主的手段,无论是害命还是劫色,似乎我都难逃他的手掌,就是喊来了人,恐怕王府中也不见得有谁能打得过他。

念头一转,我想起瑾妃那个厉害的仆妇,不由长叹一声,那个仆妇又怎能来帮我,落井下石倒是有八分可能。

唐情一直盯着我看,面上含笑,他问:“你在打什么主意,一会攒眉一会叹气的?”

我冷冷的回答:“我在想帮手,让厉害的人物来打你!”

他笑:“哦?那么你想到没有?”

他已经陪我说了这么许多话,和和气气的,没有想动手杀我的意思。于是我就不那么紧张。一放松下来,我的脑袋又转到另一个问题上去,“为什么有人按到这里,就会痛得人生不如死?”我指着自己的胳膊问他。

唐情极快的出手,不待我反应过来,已经翻手抄起我的手臂,轻轻按住内关穴问我:“有人按住你这里?怎么个按法?”

我本能往后夺回手臂,用力过猛,就听见关节处“卡”的一声。唐情连忙放开我,关切的问:“伤着没有?”我连连摇头,躲开他关切的注视,都是他不好。

他似乎察觉什么,往后退开,笑道:“真想不到,一个草堂问诊的小大夫,居然让我这个老江湖着了道,而后还消失得无影无踪,费了我好大的力气才寻到这里。”

我问他,“你找我作什么,论打我又打不过你,难不成你要杀了灭口?”

他不答我,转过话题问我:“究竟是谁扣住你的脉门,怎么个痛法,你倒是说来听听?”

目前还是这个话题比较安全,于是我乖乖回答:“我不认是那个人,看样子,她就是瑾妃娘娘的一个平常仆妇而已,可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我无论怎样挣扎也甩不开她的手,而且被她按住后,全身都又酸又麻,一截一截的痛直钻到人心里头去。那个时候恨不能死了干净。”

唐情面色一肃,“截心掌,想不到西简王府还藏着这种人才。”

我傻傻的问了一句:“截心掌是很厉害的功夫么?”

唐情微眯起眼睛,“还赢不了我。”切,谁问你这个,我对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唐情忽然站起来,“有这么个人在你身边呆着,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啊,我会会她去。”

说完推开窗户,身形一晃就穿窗而去,仅在我眼前留下一个飞跃的剪影,宛如一梦。

我呆呆的站起来,走到窗前,发现窗外的月色,果然很亮。

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