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去拉她,“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忽然这样说?”

篆儿含泪看着我,“公子,篆儿大半年来,常随公子左右,如今临行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摆脱公子千万放在心上,不要忘记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如此,用力要拉她起来,可却怎么也拉她不动,只好拼命的说,“你快起来,怎么忽然如此了?咱们之间,有什么话还不能商量吗?我从未把你当成一个丫头侍女,我是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妹的,所以有什么事情都好说,你快起来。”

可是无论我怎么劝她,她都只是哭,却不肯起来,“我知道公子的心。所以才要公子一定答应我,从今日之后,公子心中只当没有篆儿这个人,或者当篆儿已经死了,但凡遇到好的机会,不要犹豫不要牵挂,一定要先走为上。这一条公子不答应,篆儿就不起来。还有公子,你千万千万要记住,对人要当心,不可抛尽一片心。”

我大急,只好也跟着跪在她面前,“傻丫头,好好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我们总归是在一起的,不会分开。”

篆儿不答,眼泪撒珠一般落下,可是却挣扎着露出一个笑脸来,“公子,不要记挂我,我的心,只在公子身上。公子要珍重!!”

望着他如此郑重的叮咛,我不禁有些呆了,她何至于此?!篆儿是个顶尖聪明的女子,若非有缘故,她绝对不会如今夜这般反常。我呆呆的看着她,仔细回忆她方才的话,忽然明白了她的苦心。

傻丫头,傻丫头,傻丫头!!

你怕我既然答应了北晋的要求,从此北晋就会把你当成人质用来牵绊我,你怕成为我的累赘,就想一死了之来成全我。我紧紧的攥住她的双手,“篆儿,我不准你做傻事,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

篆儿笑着答应,“公子放心,篆儿不会做傻事的。如果篆儿现在死了,北晋的那些人会更加防备公子,那不就是篆儿断送了公子脱逃的机会了吗。篆儿无论如何也要看着公子从北晋安全脱逃出去…”

我生气的捏紧她,“看着我安全的脱逃出去之后又如何?!然后你再寻死去是不是,告诉你,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走的,绝对不会!!”

篆儿脸色苍白,但是神情却坚定,“公子,篆儿的心只在公子身上,所以公子只要离开了这里,篆儿也就离开了这里。倘若公子因为顾念篆儿而自绝生路,那篆儿只有一死了,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她一字一句,如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不容反悔。

我气急,恨不能一个巴掌打过去,打醒她。看着她倔犟又刚烈的小脸,我真是打不得,说不通,一急之下,从胸口处传来一阵刺痛,咳嗽不已。那刺痛从胸口蔓延到整个腔子里,刮擦着我的前胸后背,顶着我的喉咙嗓子,让我无法喘息,无法思考。

我匍匐在地上咳嗽连连,无暇估计其他,篆儿抱着我嚎啕大哭,“公子你不要吓篆儿,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我暗中调息了好久,才渐渐平复,沙哑着嗓子说:“还哭,都是让你给气的。我看不用北晋人动手,你倒是先气死作数。”

篆儿已经哭的满脸通红,听我如此说她,更是哭的连气都喘不过来,只有抽噎的份。

我长长太息一声,“傻丫头。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做事要随遇而安,不要牵强。我们不能因为顾及太多而乱了自己的阵脚,也许到时候,我们真的有机会一起回家呢,难道也因为今日的约定而放弃那个机会吗?凡是不要强求,是求不来的。我们约定,无论咱们将来谁有什么样的机会或者机遇,都顺从自然,绝不因为对方的处境而强求,也不因为约定而放弃自己,说到做到,怎么样?”

篆儿红着鼻子,大声的答应:“嗯!”

我伸手指按着她的红鼻子,“看你哭的一脸脏,小花猫,快去洗练吧,这会儿天都亮了。”

篆儿不好意思的答应了,拉着我从地上起来。

一场风波总算消弭,我跟在篆儿后面也用冷水清洗了一番,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在北晋的“硬仗”算是正式开打了,自然要打起精神来。

方才清洗完,就听见院门被敲的“叮当”山响,有人高声在院墙那边大叫:“小南蛮,你快给我滚出来!”

109

阳光隔着窗纸照射过来,洒在桌面上,温润明亮。不远处就有暖热的铜炉,上面置了擦得锃亮的茶吊子,吹起阵阵热气,香气四溢。一色清水磨石的地面泛着剔透的亮光,任由高高的窗栅投下斑驳的影。房间内共有三道门户,两道通向外廊,一道由西墙直接通往书苑。除了西墙的内门直接通向内书院,南面两侧房门均通向院子,院子长方端正,两旁均有高高的回廊直通院外,西厕下风口处有一个小小的茅厕,外面置了一个石缸,想是里面盛水供人清洗用,可惜现在依旧处于冬季,缸内除了半盏积雪,别无他物。小院的东南角居然还有一个井台,沿着井台用平整的青石砌了一个浅池,无论是洗笔还是用水都极其方便,可见当初设计这个院落的时候,思考周详。

我端坐在椅子上,用心研好一池墨,小心的探出笔锋,拿起一张素笺,在上面端正仔细的提笔写了两个字“心经”。

然后…

然后我一共往茶碗里续了8次水,去了3趟茅房,望了两回天,吃了一顿饭,度过了整天。我面前的素笺上依旧只有墨迹淋漓的两个大字——“心经”,余者空白。

天色向晚,房间内忙碌的众人都已经放松下来,有的开始整理桌面,有的开始窃窃私语闲聊,也有的开始悠闲的四处转转,只待掌灯时分,退宫离院。我望着自己辛劳一天的成果开始头疼,想起宇文秋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狠狠心,把这两个字折叠成方胜揣进怀中,准备交付今天的作业。

这里,就是北晋内院的百巧上苑,隶属六院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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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我能坐在此处,也真应了‘机缘巧合’四个字,这一切,还要从早上说起。

一大早,我方同篆儿起来,就院门被敲的“叮当”山响,有人高叫着破门而入,不等我看清来人,早就被踹翻在地,继而被来人用力掐住喉咙。我耳边听见篆儿的惊声尖叫,厮打着上来,可是来人却咬紧牙关用力收紧双手,我也想挺身起来,奈何力不从心,在挣扎中眼前飘起阵阵黑云,想着不知道死于何人之手。

就在半昏半醒一线间,颈子中的压力忽然骤减,狼狈的翻过身喘息,泪涕四射,泪眼朦胧中我看到朵丽公主正在大声呵斥一个华服少年,难道就是这个少年要取我性命么,却是为何?

篆儿急忙的过来检视我的脖颈,一脸痛心的揉搓着,奈何在人屋檐下,只能哀怨的看着这两名不速之客。渐渐的,从他们二人的争执中,我和篆儿听出了端倪,原来这个这个华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北晋十六部的贵族之一,新晋东丹郡王阿檀郎,也是当今王大妃的义子。

还在恒澜关的时候,我们也曾经悉心打探过敌军的情况,虽然无法摸到更加细致的线报,可是大略上还是对他们有所了解的。这东丹郡是最早依附禹天的部族之一,同禹天所率领的乙室部可以说是渊源深厚,再加上渤海宇文氏形成了目前北晋十六郡的核心组成。与宇文氏的聪慧博学相比,东丹更为杰出的是它的烈性和忠诚,在短短三代人当中,前后居然有二十余位部首内亲为了维护北晋王飘荡的大麾而魂荡北疆,东丹一族的荣耀是毫无争议的用鲜血来铸就的。也正因为这一点,历代北晋王室都极其重视东丹郡首的意见,视其为心腹臂膀。

可我明明记得当前东丹的郡首应该是中年的郡王雅里,怎么会变成这个年方弱冠的少年?!

从那少年血红的眼珠和疯狂的控诉中,我渐渐了解了他突然而来的怨恨,就在不久前的恒澜关之役中,阿檀郎的父亲以及他两位兄长通通埋骨在兰山脚下,所以他才能以这样的年纪承袭了如此尊贵的爵位。念在东丹部氏族的忠诚以及对这少年痛失亲人的褒奖补偿,北晋王特意把他接到新都的宫城内暂住,以示其身份与其他郡王别有不同。不知道怎么的,这少年居然偷听到禹天和宇文秋的谈话,知道那个害死他至亲之人的大敌居然被囚禁在内院之中,就不顾一切的冲到这里来,要为他死去的父亲兄长报仇。朵丽公主无意中看到接近疯癫状况的阿檀郎,感到事情不妙,跟在阿檀郎身后,这才救了我一命。

一个势若疯虎的少年不是几句话就能拦下的,不等朵丽公主多说,阿檀郎已经着急的动手,两个人在这个不大的斗室里动手,片刻之中朵丽已经落入下风,要不是阿檀郎在盛怒之下还记得她是公主身份,恐怕这个时候已经…

篆儿扶着我向门口蹭去,大概是禹天他们确实下了严令,里面已经打的如此沸反盈天,可是这个院落里居然没有进来第三个人。就在我们刚刚逃进院子里,阿檀郎已经甩开朵丽,满脸狰狞的冲了过来,这个时候,我仅仅来的及推开篆儿,独自面对这个已经被仇恨完全燃烧的少年。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死亡。

如果,如果,那个时候宇文秋再晚进来半刻,我已然魂回故乡。

宇文秋的到来化解了凝滞危险的局面。

对于阿檀郎的质问,宇文秋回报以冷笑和质问,你从哪里听说凤飞被囚于此?何人告诉你此人就是凤飞?都不能确定的信息凭什么莽撞行事?究竟仗了何人的势力如此藐视王上,在内苑动手伤人?你认识凤飞么?你知道此人又是何人么?你可知道复仇要在战场上一刀一刃杀出,而非在后院欺负病弱妇孺了事?

一字一句,问得那小郡王哑口无言,他只能痛苦的抱着头嘶声大叫,我看着在蹲据在地上痛苦嚎叫的小郡王,闭目侧身。那孩子一声又一声力藉的号哭,似乎都刺入我没一寸肌肤,脚下的地面早已经化成一池粘稠的积血沼泽,逐寸的把我吞没。从小就有先生和尊长告诉我,天朝为大,四海皆臣,唯有北晋野蛮不化之地,掠我财物杀我臣民,都是罪不可赎的恶魔罗刹,需要我朝文治武功教化,不可一日懈怠。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失去了亲人,也一样会伤心,也一样会痛?!

那轰隆隆的炮声下,那青刃之外的烈火中,究竟屠杀了多少北晋的军士,破碎了多少家庭亲情,无从而计。望着那孩子痛苦蜷缩的身子,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可是我不得不如此,那个时候敌我双方的殊死搏斗,不是你痛失亲人,就是我要失去至爱之人,两军对垒之际,容不得半点慈悲犹豫,即使我有机会重新选择,我还是不得不如此。这些杀戮,这些怨报,我还不清,也偿不起,积重难返的业报只能用尽生生世世来还了。

转眼间,就见宇文秋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篆儿苍白了脸色躲在一旁,朵丽红着眼睛靠在门口陪哭。轻叹一声,我去拉了那哭翻在地的少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灰尘污垢,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宇文秋谈笑着让小郡王止了泪,又似解释又似介绍般对小郡王款款而言,用的还是那套老说辞,“这位是从天朝吸纳的难得俊才,曹稽公子,因为准备安置到六院司又兼顾他时刻需回复王诏,所以才安置在此处,毕竟是身处内廷禁苑多有不便,因此才着令禁军严加防范,已避嫌疑。至于那大敌凤飞,确实听闻些从恒澜关失踪的消息,然而还未能确认,不知是否为狡狯南人设下的又一阴谋,因此正在商量对策,准备假称凤飞被囚禁在北晋内苑,伺机打探对方动作,来辨析真伪求谋应对之策,不想被郡王听去了只言片语,居然产生了如此误会。”

好手段,好辩解。片刻之间居然能编出如此严丝合缝的谎话,又和情理,又丝丝入扣。今日方现宇文之智并非谣传。那小郡王红肿着双眼,看看我又瞧瞧宇文秋,不知道应否相信。这个时候宇文秋斯文缓慢的问起我:“曹公子,上次跟你说入六院司的事情,你可想好了么?”

瞬间我明白了他的用意,从现在开始,他们开始对我步步紧逼。从小郡王的例子上不难看出,在北晋暴露我自己的真实身份如同送死一样,这点出于对自身的安全的考虑以及北晋王试图利用我的角度来说,已经达成共识——“隐瞒”。而他们又不甘心把我软禁在内院,逐日白白喂肥。这对禹天和宇文秋来说不够挑战,他们有这种自信要降服我,因此要把我安排在北晋禁苑中的六院司,可以逐步挤压出我的秘密,我的破绽,真是一举两得。

百巧上苑啊,我在心中感叹,那是北晋王室专门安置“瓦里”的地方。北晋是一个善于征服掠夺的民族,对于土地的开垦却不是很擅长,从上任北晋王开始转变主张开垦土地后,北晋对于财富的衡量不再是牛马和子女,而是拥有多少奴隶,奴隶就意味着土地、收成以及财富。然而对于某些特殊的人物:例如有着非同一般才华的人,地方投降的将领甚至没落罪人的北晋贵族,都由王室统一看管,善加利用,赐予瓦里的身份。瓦里,就是贵族的奴隶,奴隶中的贵族。

想不到兜兜转转,我居然还是逃脱不开为人奴才的命运,在那个不得不妥协的时刻,脑中居然只有“世事无常”这句话。

看着宇文秋平静沉潜的双眸,体察那背后深藏的挑战,我浅笑着选择了,“曹某于医术上略有心得。”

宇文秋亦领悟了我回应,同样缓慢而坚定的回答:“既然如此,从今日起,曹公子就去百巧内苑入职好了,我等着复查公子对我主隆恩的回报!”

除去篆儿有些担忧的神情,那小郡王和朵丽公主两人,不知道我们在打什么机锋,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四只眼睛叽里咕噜的在我和宇文秋中间转来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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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在潦草的早饭后被押送到禁宫的另一角,六院司的百巧上苑,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可以自由出入的令牌,往返也是需由专人“护送”的。

一整天,我仅仅是坐在窗前,只提笔写了“心经”两个字。剩下的时间,就是无声无息的坐在座位上,发呆而已。此刻我才深刻的理解“盛名所累”这句话的意思,我所有的学问,居然是在成年后东打西撞得来的,一部分来自迎袖那玩笑一样的教导,后来在南安小王爷处养伤的时候,又闲读了几本书,基本上处于自己摸索。在西蜀误打误撞治好了马青儿的心病,根本与医术无关,又没有正经看过什么疑难杂症,平日所忙无非都是热敷、驱寒、汤药等小毛病,其实要不是仗了马家的门面,我怎么可能在一无府衙出具医证,二无行会举荐的情况下开药铺呢。

如今坐在桌前,并非有意藏私不写,实在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方知肚内原来草莽,直到此时,我才明白父亲为何自幼对我严加训斥,责令我每日读书勤学,不仅仅要通晓教义、礼学、辞赋、经史,更是要求先生们把一些散轶的山海志,阴阳学详加教导,可惜那时我经常躲进宫中偷懒,全然不能体会他的苦心。慈母严父,慈母严父!原来是这个意思,父亲!!!可笑北晋居然把我当成人才,真真辱没学问二字。我一边自嘲一边整理桌案,准备打点精神回去应付宇文大人的拷问。

喧哗声渐起,过了紧张的一天,房间中的人似乎都松散下来。

诺大的房间里整齐的摆放了四五十张桌案,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走进上苑所在,不禁四下张望。年幼时虽然多在皇宫居住,可是总是在姐姐的寝宫还有御花园捣乱,对于大殿还有各部衙所在,我是绝对不敢去乱闯的。再说天下所有的地方都是一个道理,内宫禁苑和核心司衙虽然离的不远,可是总有高墙相隔,而且在各个关口均有禁军把守,出入盘查异常仔细,不会混淆的规矩。后来在丰府当小厮…,心中居然还是会抽痛一下,轻摇头,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后来在丰府当小厮,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物,虽然也曾经进入议事厅以及书房,然而一个候爷府邸,并不是正经官衙所在。从小到大,从南到北,此处居然是我第一遭以一个平常的身份,进入一个研习场所,居然!!

虽然房间大,人也多,可是因为没有屏障、花隔之物,并不显得拥促。我不禁有些奇怪,为何北晋不比照天朝的格局把房间架隔成若干领域呢。依照我今日的观察,大家所忙的似乎各有分工,有的在做画,有的在桌子上拼凑什么东西,有的在查典考证,有的专心着书,还有的人居然在画符!!

不过大家都各司其职,很少有交谈,因此房间不显得吵杂。就连我坐在这里一天无所事事亦无人询问。在中午的时候,自然有人把饭菜抬到隔壁的厢房去,大家自己取用碗筷,然后又有专人收拾打扫。

就在此时,有人走到我的桌前,轻声问:“你就是今天新来的医司苑曹稽么?”

来人是一位面容肃整的老者,我连忙站起来回答:“是。”

那老者上上下下把我仔细打量一番,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唔”字出来,根据我以前的经验,这个时候最好是轻答一个“是”字,并询问大人有何吩咐。可是现在这个地方,这样的环境和身份,我十分疲惫,所以只是安静的站在一旁不做声。

那个老者似乎在等我开口,等我半天也不见我抬头做声,只能自己开口,“我是医司苑的掌文铨,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这里的规矩,让南珓慢慢告诉你。”我轻声答了,他便转身离去,似乎有些不太满意。

我怔怔的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掌文铨的背影,不明了这其中的含义。

“喂,曹稽!”有人伸手扳住我肩膀,我回头,就见一个人眉开眼笑的看着我,指着自己的鼻子笑,“我叫南珓,你好啊!”

110

望着那开朗幸福又轻松的神色和招呼,我一时间怔忪,不知有多少时日,我经历着紧张和计算,从恒澜关到北晋的禁院,长长的近似荒芜的时日和拘禁,已经让我忘记如何去轻松欢笑,如何简单的回应一个问候。这个满脸阳光的少年,会是下一个计谋么?

大概长时间等不到我的回应,他无所谓的挠挠头,开始上下的打量我,又前后围着我转圈,不知道在观察些什么。人到了这个时候,最聪明的办法,除了缄默,还是缄默。

南?在他就要把我转晕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嗯,掌文铨大人让我把这里的规矩告诉你听,你知道这规矩是什么?”我轻轻摇头。

“哈,你这人看来挺不喜欢说话的,你又不是哑巴,干嘛不说两句话来听听啊?”

我明显的感觉到,他的语气中谨慎里带了一丝挑衅,这又因为什么呢,然而无论如何,我不想在长达月余的拘禁后,立刻得罪了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外人”,因此我回复他,“不知道。”

鉴于我的顺从,他似乎很开心,半靠在桌子上轻轻踢腿,轻笑道,“这里的规矩简单好记,第一,来六院司的不是责奴平晋之流就是落德之辈,所以在这个天地中,掌文铨大人就是天,你我都是这片天下的蚂蚁!第二,你要听我的!”本来我一直担心不知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和陷阱在等着我,然而听到南?最后一句话,我从心底笑了。

也许禹天和宇文秋认为南?是个小人物不值得“告诉”,也许他们认为这些低贱的折辱会对我有“好处”,也许南?的出现只是一个疏忽的“意外”,但是无论如何,我终于在万里之外的异乡看到一个“熟人”。

不,并不是说这个熟人是一个我认识的人,而是南?这种说话的语气和他透露出的信息,已经彻底告诉我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样的人,在我过去那一段不可抹煞的人生中,几乎每个日夜都在和他们打交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奴才!

他们的特点就是居功自高,见高踩低,欺凌弱小,贪小抢功,喜欢推卸一切责任,唯一比喜欢推卸的,就是给“新来的”的颜色看看,按照资历进行着自己的升迁!也许当中会有一点点良心或者仁爱,但是千万不要用责罚和利益来考验它们。我在心底大笑不已,也许禹天他们觉得这种方法会更让我看清自己的处境和地位,从一个名声远扬的大人物,到受霄小欺侮的下三烂。可是他们错了,错的离谱,这样的处境对于我,不过是回家而已,甚至,我仿佛在万里之外碰见了我的“老朋友们”,就像丰平、丰富他们。

小鼻子,小眼睛,小心眼儿的奴才们,对于从来都不曾低头的贵族们来说,他们是龌龊甚至卑贱的一群杂碎,难以忍受。而对我来说,这些太过轻松了,甚至能让我如宾致归,安之若素。

望着南?的确认,我顺从的予以承认。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回答,“我都记下了,南大人。”——至此,契约达成。

南?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亲切的点头,伸出手指勾了勾,“很好,你很明白,小心的拿起那边的箱子,然后跟我来。”说完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我从容的按照他的指定拿起了箱子,面色平静的走了出去。如果这就是接下来的考验,我想我会游刃有余。

跟在南?的身后出了百巧上苑,南?灵活的在繁杂的宫廷巷陌中穿插,也许北晋有许多地方和天朝不同,但是至少它们的王廷之内留给下人杂役们走的路,都是被限制并复杂的。要留出所有的重要并直接的大路给那些纳言的臣子们通行,而其余的奴仆们只能在外面绕来绕去!不记得南?究竟转过了几个圈子,他终于停在一个挂满帷幔和衣服的院子前停下了,回头看着我笑,那笑容绝对称不上让人安心,“还记得我方才跟你说过什么吗?”

也许其他人会被这种问话难住,而我对于这种情况即使说不上游刃有余,但也可以说久经训练,“记得,第一掌文铨大人就是天,第二我要听你的。”我想自己没有漏看南?眼睛中的惊讶,也许他本来计划再次对我强调这两条,尤其是后面的那条。

不过显然他的应变能力也非常完美,因此他热心的拍拍我的肩膀,拂扫那里本来就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故作轻松的说,“很好,你学的很快,因此我相信你一定很容易就做到这点。你听好了,你提着的箱子里有一碗已经熬好了的汤药,这个院子里正中间的屋子中有一个病人,现在你可以进去,送这碗药给那个病人服下,然后再出来。记住,要给病人喝药。明白了么?”

“明白了”,我轻声回答。

“很好,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南?轻松的掸了掸衣襟,捡门口一块干净的青石台阶稳妥的坐在上面,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望着布幔后面若隐若现的门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进去,然后我尽量平稳的提着手中的箱子,朝着目标走去。那门后面是什么人,我手中提着的东西又是什么,我不愿想,更不敢想。我有心让这段路更长些,或者我走的可以更慢些,然而奇怪的是,似乎只有一瞬,我就已经走到了门前。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将是什么呢?

我呆呆的望着门扉上那些龟裂的花纹,脑子中却奇怪的游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天我特意起了大早去摘花,在御花园采了最新鲜的各式鲜花,小心的让宫女们捧在托盘上回来,唯恐掉下上面的露珠。因为姐姐说过,用清晨带露珠的花瓣做的糕点,是又香又甜的。可是当我把鲜花拿回到沁兰苑的时候,姐姐却正在梳妆准备出去,我自然拿出当家的本事嚎啕不已,任凭宫人们好话说尽,我只在地上滚来滚去。姐姐安抚无效,却不似往日那样迁就我,她高贵端庄的站在门口,神色清冷的对我说,“卿官,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你喜欢办的,也总有些事情是你必须要面对的,当它们遇到一起的时候,我教给你,先做那些你必须要做的。否则你将来就会明白,那些必须做的事情如果拖沓下去,它的帐价太高,你付不起的。现在姐姐要先去办必须要做的事情,回来再蒸糕给你,你若懂事了,就等姐姐回来。”那一刻转身离开的姐姐,那么清冷高贵,她在宫人的拥簇下坚定又娉婷的穿过大门离去。

我呆呆看着她完全不同的样貌,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姐姐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贵妃,忘记了哭泣,牢牢的记住了她那日的样子和教训。

今天我站在这里,面对着这扇紧闭的大门,我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定是不喜欢但必须要做的事情,手中仿佛有千斤重,然而我还是把它举起来,轻轻的在那门上敲了敲。

伴随着我的敲击,一把苍老的声音响起来:“谁呀?”

111

我站在门口提了一口气才回答,“我是来送药的。”接下来的是雷霆还是阳光,只能静静等待。然而奇怪的是那声音却自此没有了下文,我静候了片刻后,终于伸出手去,轻触那扇紧关的房门,意料当中的房门只是虚掩。外面的明亮和里面的昏暗形成强烈的对比,一时间看不清里面的形势,只能茫然的站在当地。

昏沉的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含混的气息,说不上多难闻,可是总让人感到有些混沌和眩晕。这个房间的窗户大概很久很久没有被打开了,才会有这样的气味。无论是我在燕安王府那四壁透风的马棚隔壁,还是被囚禁的这段路途上,总要出来透口气的,然而这里,却充满不清洁的沆瀣之气。

当眼睛大致熟悉了这里的黑暗,才发现在昏暗正堂的东侧还有一个内门,门口用一幅布帘虚掩着,环顾四周不见一丝声响,黑暗和空虚似乎正在静静吞食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我用力提了一下手中的盒子,挑开布帘走了进去。内堂所有的窗户都用布条粘死了,隔着厚厚的陈旧的窗纸,昏沉的光线透了过来。在那窗下的矮塌上,有一个人静静的靠坐在那里。

我缓缓的走过去,稳稳的放下盒子,拿出药碗,小心的捧了起来。低头说,“大人,您的药。”那人还是不说话,只能继续低声重复了一遍,“请您进药。”

这次的问候有了回音,“你是新来的?”语音苍老谙哑。我低声回答,“是。”

那人不再说话,只把手伸了出来,在空中半举着,我连忙小心的把药往前送上,然而送到那人手边之后,却没有了回应,我奇怪的抬头,却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干涸紧闭,竟然已经是盲的。心惊之余忙把药碗进一步送到伸出的手上。

就在递送药碗的一瞬,一碗又浓又苦又冷的药汁全都泼在我的脸上,涓滴未曾浪费。我只本能的闭了下眼睛,又滑又湿的药汁顺着面颊直滑到衣服里面去了,惊恐之余我“啊”的叫了出来,用力向后挣脱。

这个人抛下药碗,转身面孔朝里的倒了下去,“滚。”

退后的我低头看着自己衣衫淋漓,再看看床铺里面静卧的人,只能胡乱用袖子擦擦脸颊,收拾了一地残局,提起箱子闷闷离去,出门之前,我不曾忘记小心的把门掩好。

走出院子,南?正在无聊的看着蚂蚁爬,瞧到我出来,立时眼睛发亮,目光炯炯的围绕着我的头颈打量,濡湿的领口不仅颜色难看,而且在这料峭的风中,渐渐冷了起来。仿佛得了什么肯定一般,南?把双手拍拍,“走吧。”沿着原路返回,一路无话。狭巷风急,硬冷的风吹得湿领口越发冰寒,用力的勾起肩膀缩起脖子,不仅在走路的时候变得探头探脑的猥琐,而且一丝丝凉气狡猾的从那些缝隙里钻进来,冰得全身都开始寒战起来。

一面走我一面思量,南?的举动不难理解,屋子中的人一定是又重要又难搞的,所以他才会把新来的人推到前面去当炮灰。好在当炮灰这样的工种我经过多年训练,已经游刃有余。真正让我好奇的,是那屋子中的人,会是谁呢?

一路快走,已然是掌灯时分,总感到北晋的夜晚要比天朝来的早,时辰早早的就挪过一天,枉顾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意,不遂人愿。好容易挨到门口,却见院门紧锁,百巧上苑的侍郎工匠们都已退宫,然而院门口却依旧有护卫在,等着送我回到那个小院落,南?见有人接手了我,转身离去,临走不忘记嘱咐我,“明天要早点来,才好把今天的药汁按方子煎好,还是要你去送的哦。”

跟随着禁卫们回到那个幽闭的小院,却发现院落门口站的人数比往日要多些,难道又有人来了?!想到此处不禁头痛,从搬到这个院子里开始,无论期待与否,总有“意外”在等着你,一方小小的院落,居然人客频繁,川流不息。举步进门,只见这个王朝最高位的大人,金刀大马的坐在屋子当中。鞠躬行礼,内心中微微叹息一下,能劳王者久侯,真可以滔滔然一下了。

禹天自然的接受我的鞠躬行礼,似乎漫不在意,然而眉宇间总露出一股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人感到战栗,“今日辛苦了,小凤公子。”

不知禹天意味何指,我皱眉站立一旁,不回答。

“小凤公子今日操劳,早上被阿檀郎所冲撞,是本王教化的不力,倒让公子受惊。阿檀郎年少冲动,今日是他的鲁莽了,公子雅量,不要放在心上才好。”禹天态度和蔼的徐徐而言。

见过禹天几次,有的时候他机警睿智,有的时候他粗放自信,而这样细腻文雅的说话,倒真的是第一次听到。平白的,北晋的王不会贸然对一个阶下囚温言以对,可是我又有什么可图谋的,让他如此做为?!想不出所以,只能淡然回复,“王爷过虑了,北晋的子弟多热血莽直,大有古风。再说以在下这样的身份,又有什么立场计较。”

禹天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想如何措辞,沉吟半晌,方才问,“听说小凤公子今天去了枕箪堂?”

枕箪堂,那是什么所在,我一时不解,疑惑的抬眼望向禹天,却发现他正目光炯炯的盯着我的衣襟,顺着他的眼光低头,正看见自己衣襟上斑驳药汤的痕迹。啊,枕箪堂就是那个挂满纱衣窗幔的院子,我点头,“是跟着上院里的人去送药。”

“卢巴娜大妃还好么?”貌似不经意的一句问话,语气清淡。然而多年的内廷生涯告诉我,这个已经盲目的老妇不会那么简单,这其中不知道牵扯了多少宫廷的秘辛,我立刻敛神屏息,“这个不曾得知,我仅仅是进去送了一碗汤药而已,大妃不曾饮用,都洒泼了。”

听了我的话,禹天似乎并不意外,反而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依你看,卢巴娜大妃的身体,可还算好?”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人大把的内廷医正不去问,偏偏来问我这个“外人”,这么想来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沿着后脊逐寸蔓延,因此回答的更加谨慎,“我并未曾给大妃请脉,只是在送药之时感觉房间幽闭昏沉,气息沆瀣,实非通息安居之所。”

禹天点点头,却把话题一转,“小凤公子,听说你在西蜀的名气很大,凤栖草堂专医疑难杂症,擅疗将死之人,故有阎王夺的称号,是不是?”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连忙摇头否认,可是禹天根本没有给我推辞的机会,“如果可能,本王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小凤公子能出手诊疗卢巴娜大妃,如能诸事妥帖,当日行刺之事,我们一笔勾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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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天真的很高明,款款而谈,推心置腹。医人这种事情,强求不来,针矢汤剂之深浅只在医者一息之中,他这样说无非是希望我可以尽心尽力的为大妃医治。更何况我现在人在内廷,死活存亡只在其一念之间,如能拉拢我为其效力,可说是只赚不赔。

踌躇半晌,觉得对方漫天要价,自己尽可着地还钱,徐徐图之,于是略微皱眉的说,“虽然只在百巧上院停留半日,也可略察内廷实力,内廷御医的手段总好过我这个江湖的草头医生,小凤愧不敢当,不敢领命。”

听了我的说辞,禹天但笑不语。就好比高手过招,投石问路,声息皆无。转念间,我继续说,“医者,可医病,不能医命,请王爷明鉴,有些事情非人力可及,并非推脱之辞。”

“有劳公子费心尽力就好,大妃之病但求尽人事,听天命。如确为不治之症,本王也断不会以此刁难公子,万望放心。”不知道是不是在演戏,禹天这番说来恳切无比。

天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从过去的经验里,越是别人恳切真诚的拜托之事,就越是烫手的山芋,更何况这里面的悬念一望即知,却无题可解。我把自己心头的存疑问了出来,“依我所见所遇,大妃之病似乎并非在身,而是在心病上。王爷聪颖,良医难治心死之人。一人之病,其身病之好医,其心病之难医,这个药方还要王爷能够审情夺势自开自治,方能釜底抽薪,使卢巴娜大妃早日安康。”

禹天明白我的意思,长叹一声,“大妃的心病非我能独疗,卢巴娜大妃是于盟邦有大功之人,断不能眼见大妃晚景凄凉。所以还是请公子劳力尽心,切切。”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没有可推脱之言,只能应承下来,不过还是留了一条活路给自己,“既然蒙王爷青眼,小凤自当尽力而为止,结果如何,还得看天意行事。还请王爷千万记得今日之辞。”别到时候真有什么意外发生,莫须有三个大字扣到我的头上。不过也不太可能,现在的我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真要开刀问错,也断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吧。

听了我的话,禹天展眉开颜,“如此就有劳公子费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禹天此时的表情,和偷到鱼腥的赛雪有七分神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的缘故。

打发走了这具瘟神后,赶紧和篆儿收拾睡去。第二天一早,就又在禁军的“护送”下来到百巧上院。今日掌文铨大人并未出现,只有一脸“消息”的南?在老地方等我,看到我后,就一脸悻悻的颜色,“听说昨天内廷有旨意,说今后大妃的病理由你来负责,掌文铨大人指派我全力配合呢。曹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啊?”

我看了南?的表情,立刻明白他的想法,南?的想法大概和众多下位者一样,把等级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同侪之间相互倾轧、明争暗斗,对于突如其来的我,本来是存着暗中压制,逐步打压的心思,没想到内廷一道旨意,居然打乱他们晋升的次序,南?怎么能甘心,又如何能服气。暗地里我不知道又触犯了多少人的利益。

想到这里,我忙苦笑着对南?说,“咱们同在掌文铨大人的门下,按理说我得尊你一声师兄。别人不清楚,师兄你还不知道么,大妃这事情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我从南边初来,不清楚无意得罪了哪位内廷大人,如今把这个事情抛给我,做好了无功,做坏了有罪。我现在已经六神无主,今后还得师兄多照顾才是。”

一番话说出来,南?的神色已经舒展大半,“看不出你的为人到还明白,没像太医院混球那样自大张狂起来。既然这么说,以后有事情,师兄自然替你担当一半,你放心好了。”

我连忙点头称是,和南?这样的人物相处,经过多年的锤炼真可谓游刃有余。装作不经意的,我问南?,“师兄,卢巴娜大妃究竟是什么人啊,为什么内廷仿佛很重视的样子?”

南?的性格和丰平一样,是极喜欢奉承卖弄的,见我问他,压低了声音回答,“像你这样南来的人当然不知道,卢巴娜大妃的身份极其尊贵,可说是北晋内廷第一人,当年老晋王在世的时候只有卢巴娜大妃一人受宠,当年人人都以为卢巴娜大妃的儿子亥米尔会继承晋王位,没想到最后落成一场空,大妃仅仅落得一个尊号而已,大妃一辈子争先要强,如今落得这样的境地,咳,也难怪生病。”

难得的宫廷密辛啊,连忙追问,“怎么会这样,亥米尔是大妃的儿子,他又怎么样了?”

南?谨慎的左右看看,大清早的百巧上院根本没有人,更何况是在角落的我们,即便如此,南?还是加倍压低声音,“小声些,这可是了不得的话。亥米尔要是还活着,咱们北晋的王庭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偏偏亥米尔外出狩猎的时候,惊了马,把亥米尔摔下小崖,生生的疼了三天才断气,就因为这个,大妃把两只眼睛都哭瞎了。大妃膝下只这么一个独子,亥米尔一死,连个寄托都没有。本来大妃的部族里面还是有几个青年才俊的贵族,可大妃那时正伤心,也没想起提拔维护自己部族的子弟,偏偏老晋王也在不久之后薨天,一时间天下大乱,我们王爷宛如一只雄鹰般从众多家雀中脱颖而出,趁机平息内乱,还牢牢把握了部族联盟。如果不是亥米尔摔的巧,如果不是老晋王死的突然,如果不是大妃那个时候伤心的不问世事,这北晋的天下会怎么样,谁能说得准啊。”

喘息一下,微微摇头,南?继续他的宫廷八卦,“咳,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如今大局以定。卢巴娜大妃的身份尊贵,又曾经为部族结盟出过大气力,宫里养着这样一个盲婆子,正好给外人做样子,更何况卢巴娜大妃对部族间的势力多有平衡之意。不过这样为他人做嫁衣裳,任谁也是心境难平。大妃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生气发作也是难免的啊。”感叹之余,南?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本来就不会有人寄希望你能彻底治愈大妃的身体,师弟啊,你只要彻底做好炮灰这个很有前途的工作,就基本可以了。”看起来是真诚的安慰,只是语气上却明显露出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味道。

大概开头的一番话已经暂时和南?结成同盟,因此南?并没有在细节之处难为我,去司库抄了卢巴娜大妃的方子给我看,我见大妃的药方居然一直没有调整过,不免有些奇怪,“怎么大妃的药方一直不曾调整过,这几张方子都是谁开的?”

南?叹息,“这方子是掌文铨大人亲自开的,由于大妃一直不肯服药,也不肯接手大家的诊脉,掌文铨大人只能从大妃的气色上着量进行诊治,本想等大妃补给一段时间后再调方,可谁能承想大妃根本不接受任何诊治,连每次进的药汤都被泼洒出去。要想给大妃看病,难啊。”

我细细看了掌文铨的药方,果然是散郁补气的调节之方,如果定时服用,对身体一定会有所裨益,可是如今这难点不在开方,不在抓药,而是在病人根本不配合上,要想对症,实在是难。

虽然道理上说,心病要由心来医,可是这只烫嘴的山芋就好像一只扎满钢针的刺猬,让人无处下嘴。对于不肯服药的病人,可怎么办呢?我抱着下巴开始想。不肯服药的病人,和不能服药的病人到有三分相似之处。记得那个时候我满脸肿的像一只大号的山药,整天关在不透风的屋子里转圈,盈袖为了让我分心,就讲无数的故事给我听,其中有一个故事,就是关于战场上伤病太重,甚至于已经无法进药,这个时候为了挽救濒危的伤员,只能烧大锅的药汁,像熬煮一样把人放在药汁里面热热的浸泡,从皮肤和气息中让人接受药力的熏陶。

当时我还对这种做法感到很惊恐,质问盈袖这样做会不会很危险,盈袖面目肃正的说,这招就叫做至之死地而后生。那个时候我一面帮盈袖分拣药材,一面嘀嘀咕咕,“熬出一整盆浓汁来给人浸泡,得多少药材啊。难道你们战场上的药都是用车拉的?!”

盈袖见我那个不成材的样子,挽起袖子就想敲脑袋,可最终看到我肿胀的猪头后,改变主意,飞起莲花腿狠踢我一脚,“笨蛋,平常的士兵哪有这么好命。当然只有将帅一级的重臣,在遇到危机的时候才可以享用这种待遇。其实军医官们也是有私心的,毕竟军医的生命荣辱都是和将官们捆绑在一起的,自然舍得一切代价去救治将官们。”当时我嘴上虽然不敢再和表面凶巴巴内心又很温柔的盈袖辩驳,可确实是不服气的,难道为了一个人,就要把整个军队的救命药材都这么浪费么。因为不服气,所以记忆犹新。

想到这里,我找到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我微笑的看着南?,“今天我们的药不在上院煮熬,拿到枕箪堂去现场熬,会有效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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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特特的把小风炉压住火后搬到内堂去熬煮汤药。南?初时并不了解我的用意,看着我熟练的添煤、点火、压锅、注水,偶尔还在一旁指点下熬药的火候。可是当他看到我要把烧烫的药炉端进房间后,他张大嘴巴,里面至少可以塞进两个鸡蛋。说什么也不肯和我一起进去,死活要在外面候着,唯恐我的胆大妄为连累了他。

我看他一脸惊恐躲闪的样子,也不强求,任他远远的躲在院门口陪蚂蚁站岗。自拿了小炉子进房去。

大妃今日面向里卧着,对我的到来完全不以为意。我把小药炉稳妥的放好,耐心等待着汤药的煎熬。渐渐的,汤药开始翻滚,里面的蒸气夹着药气蒸腾着在房间内飘散,药味渐浓。

卢巴娜大妃猛的从床上坐起来,“你在做什么?”

我一面用筷子搅动药材,一面回答,“我在熬煮汤药,大妃。”

卢巴娜大妃冷哼一声,“你好大的胆子,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在这里熬药?赶紧给我滚出去!”

我手下没有停顿,继续用力搅动浓稠的药材,希望药气尽多的散发出来,声音却放柔和,“回大妃,小人是在用家乡的法子给大妃祈福,希望大妃身体早日安康,因此还望大妃耐心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