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目光,毫不动心地继续逗孩子。小赖子越长越有模样了,并且是万嘉桂的模样。她不肯去想万嘉桂那个人,只是觉得儿子长得好,将来必定是个漂亮小子。估摸着陈文德洗完澡了,她放下儿子回了正房。陈文德换了一身洁净军装,一脑袋灰毛被小武剃成了寸头,瞧着精神了许多。茉喜问他:“你和小武商量什么了?鬼头鬼脑地怕我知道,是不是又打我儿子的主意呢?”

陈文德躺回了床上,将两只脚架上了床头。枕着双手望着天,他不笑也不语。

傍晚时分,小武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黑皮箱。

陈文德和茉喜刚吃完了晚饭,茉喜给他沏了一壶热茶,自己则是坐在一旁对着绣花绷子用功。小武进门时,陈文德正在嘲笑茉喜的女红手艺,忽见小武拎着箱子进来了,他也没多说,只漫不经心地一点头。等小武退出去了,他端着一杯热茶起了身,围着地面中央的黑皮箱走了一圈,然后伸出一只脚,将皮箱向茉喜那边踢了一下,“哎,别绣了,过来瞧瞧你的家底吧。”

茉喜莫名其妙地放下了绷子和针线,从床边站起身看向了他,“我的家底?我哪来的家底?”

陈文德低头喝了一口热茶,然后抬起头,仿佛很销魂似的吁了一口气,“忘了我白天说过的话了?”

茉喜对着陈文德傻看了一瞬,随即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单膝跪地,放倒箱子想要开锁。箱盖安装的是暗锁,怎么摆弄也没反应。

陈文德看了片刻,末了弯下腰出了手,咯嘣一声摁开了锁头,“笨死得了!”

锁头一开,箱盖立刻活动了。茉喜掀起箱盖向内一瞧,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鲜艳钞票,钞票上面印着外国字,是她从未见过的。抬起头向上仰视了陈文德,她没说话,情绪全聚在了眼睛里。

陈文德低头对着她一笑,“这是英国钱,叫英镑,比大洋值钱多了。别看就这么薄薄的一小箱子,换成中国钱,能值十几万现大洋。钞票下面还有好东西,自己瞧瞧,这东西你要是还不认识,你那眼睛就别要了。”

茉喜掀起一沓钞票,看到了钞票下方规规矩矩的一层红绸子卷。拿起一卷子打开了一瞧,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红绸子里面金光璀璨,竟是一根锃亮的小金条。

取出金条放在手里掂了掂,她又将金条一端送进口中,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一下,然后攥着金条站起身,她的声音打了战,“老陈,不带你这么闹的!你再闹,这钱我就真收下了,你再要我也不给你了。”

陈文德对着她一摇头,这一回,他没再疯疯癫癫地发笑。

“不是闹。”他用嘶哑低沉的声音做回答,语气是罕见的温柔,“真是给你的。钱是人的胆,你跟了我一场,我不在你身边了,也不能让你受别人的欺负。”

茉喜睁大眼睛瞪着他,手指紧紧攥着金条,攥得指甲泛了白。一口气冰凉地呼出去,她听见自己说了话,还是那么恶狠狠的,还是那么语气不善,“陈文德,你当我不敢走?”

陈文德转身放下茶杯,背对着茉喜开始解军装纽扣,“明天你走不了,我得找个安全时候送你出去。这回我也不提前向万嘉桂打招呼了,好像我怕了他、要拿太太向他换和平。等你见了万嘉桂,你替我向他传句话,就告诉他,说我陈文德让他使劲打,往死里打,最好是一气把我打死,否则等我缓过这口气了,我让他家所有的娘们儿全改姓陈!”

茉喜冷飕飕地哼了一声,“好,霸道!是个爷们儿!这话我替你记住了,等见了万嘉桂他娘,你可不许反悔!”

陈文德回了头,“万嘉桂他娘怎么了?”

“像倭瓜似的。”

“不能吧!万嘉桂不是长得挺好、把你勾了个五迷三道?”

“老倭瓜串秧了呗!”

“没事!是女的就行,老子不挑剔。兴许老子一使劲,还能再给他串个弟弟出来呢。”

“哼,真有志气!”

陈文德一弯腰脱了裤子,然后胡乱踢飞了脚上拖鞋,赤条条地走向了茉喜,“趁着我还没死你还没走,咱俩先串串吧!”

茉喜抬手抚上领口,手指灵活地一捻,小豆子一样的纽子便解开了一粒。斜斜地靠着墙壁站了,她在灯光下露出了一小片凝脂般的白胸脯,“刚想起这事儿来?我还当你疯透了,把这事儿给戒了呢。”

说完这话,她心慌意乱地迈步走向了大床。

两具身体赤裸着相拥了,她捧住了他骤然沧桑了的脑袋,他也紧紧勒住了她柔韧的细腰。

一场狂欢之后,陈文德和茉喜保持着相拥的姿势,轻轻地喘息。

一只手覆上陈文德的后脑勺,茉喜忽然开了口,“真就没有活路了?”

陈文德沉默了一瞬间,随即答道:“我不知道。”

茉喜的心凉了一下,因为陈文德这句话说得又轻又真,她听得出来,不是玩笑话。陈文德是什么人?是杀人放火的亡命徒!是手握重兵的军阀!虽然茉喜没能赶上他的全盛时代,但茉喜知道他不是绣花枕头,只有他逼迫人,没有人逼迫他!

这么个不是人的人,竟然会在一个月内白了半头黑发,竟然会对她承认自己“不知道”。可见,他这回是真走到绝路了,真“不知道”了。

这个时候,陈文德闭着眼睛喃喃出声,从来不曾对茉喜提过的军务,如今也不管茉喜听不听得懂,他一股脑地全诉说了出来。茉喜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本来的确是听不懂的,可是因为此刻必须懂,所以听着听着,居然也真明白了。

最后,陈文德在她怀里轻笑了一下,“白天刚回家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真想一枪毙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茉喜机械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那后来怎么没毙?”

陈文德晃着脑袋,在她怀里用力蹭了蹭,“万一这回真死了,重新投胎转世,还来得及再和你好一场。”

“那要是没死呢?”

“那更好了,等我熬过眼下这一关,将来想法子再把你抢回来就是!”

“我说我愿意跟你了?”

“我用你愿意?”

“活土匪。”

“没错,我这回要是死不了,八成真得上山当土匪。”

“我带着钱往远了跑,看你上哪儿找我去!”

“是我的,跑到天边也是我的,我不急,慢慢找。”

“万一那时候我已经嫁人了呢?天下男人千千万,可不是只有万嘉桂一个!”

“嫁人也没关系,你当媳妇还是当寡妇,还不就是我一枪的事。”

“滚你娘的!”

茉喜和陈文德斗了小半宿的嘴,互相地指着鼻子骂,什么解恨骂什么,但是无论怎么骂,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全不提万嘉桂。陈文德人高马大地蜷缩在了茉喜怀里,忽然很想喝点酒,因为此刻他很高兴。这高兴来之不易,他已经很久没有高兴过了。

然而茉喜不许他下床去找酒喝。茉喜给他拍了拍枕头掖了掖被子,哄孩子一样让他好好睡觉。

陈文德今天夜里是特别地听话,茉喜让他睡,他就乖乖地真睡。

他睡了,茉喜翻身背对了他,却是睁着两只炯炯的眼睛,深深地一直望进了黑暗里去。

这一回,她终于是信了陈文德的话。

信了他的话,也信了他的心。一直当他是个蛇蝎心肠的恶棍,没想到临了生死关头,他竟然也有这样一寸柔软心肠。那么多的钱,见都没见过、想都没想过的,是她的了。她和她的小赖子也不必分离了,将来一生一世吃穿不尽,也再不必忍穷熬苦了。

也可以去见凤瑶和万嘉桂了,虽然对凤瑶有些愧,对万嘉桂有些怨,不过他们三个之间的恩怨情仇已经是一笔烂账,所以她懒得算也懒得想。她只知道自己在凤瑶面前可以蛮不讲理地横着来,因为凤瑶没脾气,永远都是惯着自己。

可是,然后呢?

在呼噜噜的鼾声中,她回头看了陈文德一眼。心里猛地一酸,她把陈文德的好处全想了起来。她又想起白天他回来时那一阵疯疯癫癫的笑——是不是哭不出来,所以只能是笑?

想到这里,茉喜的气息一颤,也像是笑了一下。

时光骤然倒流回了一年前,同样是天寒地冻的时节,窗外同样有朔风呼啸。怎么又是这样?她木然地想,原来旁人的好,不是可以白白受的。

凤瑶对她好,陈文德对她,也好。

她总记得那一夜自己吃药吃了个死去活来,陈文德抱着她整坐了半宿。除了凤瑶,没人再对她这么好过,她也想铁石心肠地忘,可是她胸中有她的一本账,账上白纸黑字一笔一笔,良心在上,赖不掉的!

第二十四章 茉喜的抉择

晨光朦胧的时候,陈文德面向床外睁了眼睛。

一边睁眼睛,他一边背过手往身后摸,手上摸了个空,眼睛却是看清了蹲在地上的茉喜。

不知道茉喜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此刻外面天还没有大亮,可她已经穿戴整齐、梳妆完毕。一头半长的黑发用桂花油滋润了,她给自己盘了个乌油油的圆髻。刘海一丝不乱地覆了前额,她浓施脂粉淡扫蛾眉,棱角分明的薄嘴唇没有血色,于是她用口红给自己涂抹了个抽象的樱桃小口。圆而丰满的红点子端端正正地印在下唇正中央,夸张如戏,偏偏她是这样的坦然自若,仿佛妆容非得如此才可。

陈文德静静地凝视着她,看她今天打扮得古色古香,好像前清时代的新娘子——在那个时代里,自己还是个拖着大辫子的穷小子。小,然而已经知道媳妇的好处,可是太穷了,好姑娘他巴结不上,和他门当户对的黄毛丫头,他又看不入眼。

一只雪白的手伸进箱子里,茉喜歪着脑袋垂了眼帘,自得其乐一般,拆开了一卷一卷的红绸子,将一根一根的金条摆在地上排兵布阵。忽然抬眼一扫陈文德,她随即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一抿嘴。

轻飘飘的英镑她不认,她就认沉甸甸的金条。等到快把金条摆弄熟了,她也不收拾,丢下满地的黄金起身便往外走。不出片刻的工夫,外间房门一响,她哼哼呀呀地唱着回了来,怀里抱着刚吃了奶撒了尿的小赖子。平日陈文德在家,她是从来不把小赖子往正房抱的,然而今天像要挣命造反一般,她抱着小赖子坐在外间堂屋里,吚吚唔唔地对他低声逗个不休。小赖子越长越结实了,并且是个机灵种子,茉喜尖声怪气地逗他,他便很捧场地嘎嘎大笑。

陈文德听着小赖子的大笑,有些烦,可是没出声,因为太累,睡了一夜还是累,累得脾气都没了。

陈文德对茉喜宽容了,茉喜却有了蹬鼻子上脸的意思。不管陈文德是睡是醒,她自顾自地哄孩子唱小调,又推开房门,高声大嗓地发号施令,让厨房预备酒酿圆子。未等守在厨房里的小勤务兵生好炉子,她隔着一道院墙,尖锥锥地又骂起了小武:“让你给我儿子打副金锁,打了两个来月,屁也没有打回来一个,怎么着?要替你爹省钱呀?”

小武一声没吭,陈文德忍无可忍地暴躁了,“唐茉喜,你他娘的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茉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稳当了,迎着寒风往远处看,同时头也不回地骂道:“挺你的尸吧!你还不许我说话了?”

陈文德开始吼:“老子还没睡醒!”

茉喜恶狠狠地回骂:“睡睡睡,让人打成灰孙子样了,你还有心思睡!”

这两个人一人一句地开始对骂,骂得穷凶极恶热火朝天,谁也不让着谁,骂得你追我赶,几乎有了一点喜气洋洋的意思。一墙之隔的小武出了门,起初是想装聋作哑,但是听到后来,他发现茉喜的话越来越不成话,几乎有了点诅咒的意思,便迈步出了院门,想要过来拦一拦她,免得陈文德一时翻了脸,再对她下狠手。

然而拐到隔壁院外一推院门,他迎面望着茉喜,却是愣了。

凛冽寒风之中,茉喜穿着一身光华灿烂的玫红袄裤,一张面孔红红白白,比袄裤更鲜艳。紧紧地抱着小赖子,她望着前方嘹亮地大骂,一双眼睛却是水光潋滟,有成串的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淌。

小武直勾勾地盯着她,忽然感觉她是借酒装疯,她声声泪字字血,可骂的人并不是陈文德。

意识到了小武的注视,茉喜抬袖子胡乱一抹脸,然后对着小武呼喝道:“傻看什么?你爹你娘闹家务,你个龟儿子溜过来要看热闹呀?上厨房给你爹端他那碗月子饭去,姑奶奶这就要抱儿子走人了,往后不伺候他了!”

小武没接她的话头,只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风冷,小孩儿受不了。”

此言一出,茉喜脸色一变,立刻抱着小赖子冲进了厢房。

小武把酒酿圆子端进正房堂屋里时,陈文德已经披一片挂一片地穿好了衣裤。蓬头垢面地往堂屋里一坐,他半闭着眼睛,不看人,也不言语。

小武把大海碗轻轻地放到了桌上,然后低低地唤道:“干爹。”

陈文德向上翻了他一眼,随即从鼻子里笑出了低低的一声。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搓了搓脸,他含混地咕哝道:“今天外头怎么样?”

小武从手帕里抽出汤匙,无声地放到了大海碗里,“能走。”

陈文德一点头,“好,那就送她走。”

小武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开了口,“司——干爹,真让她走?”

陈文德苦笑了,一边笑,一边一点头,“让她走,你送她一趟,能送多远送多远,最好当面把她交给万嘉桂。现在到处打仗,她一个妇道人家抱个孩子,危险。”

小武捏着汤匙,缓缓搅动了滚烫的酒酿圆子,“干爹不再和万嘉桂讲讲条件了?”

陈文德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讲条件?那我不成卖老婆的了?”

然后他抬手挠了挠自己的短头发,“我倒是想把我自己卖了,可他娘的又没人要。”

说到这里,他将左腿架到右腿上,懒洋洋地歪着脑袋扯着嗓子喊道:“身大力不亏的好老爷们儿,进能打家劫舍,退能看家护院,一个人抵十条德国狼狗,给条活路就跟你走!有没有人要我啊?!不要工钱,管饭就成!”

颠着腿又笑了,他扶着椅子扶手向前欠身,对着窗外厢房继续高喊:“茉喜!走的时候把我带上行不行?你跟万嘉桂说说,就说我白天负责干他家的杂活,夜里负责干他家的小老婆!说到做到,绝不偷懒!”

这话茉喜听见了,但是茉喜没出声。奶妈子方才告假,回家瞧亲生儿子去了。她独自坐在炕边,将小赖子的尿布翻了出来。尿布都是干净棉布洗软了裁剪成的,她挑新的好的叠成一叠捆成一捆,再把尿布捆子用包袱皮包起来,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打出了三个抱都抱不住的大包袱。

尿布包好了,她再收拾小赖子的小衣裳小裤子。小赖子躺在热炕上,身上的襁褓散开了,他自己抓了小脚丫往嘴里塞。一边塞,他一边转动了黑眼珠子去看茉喜,等着茉喜来逗自己。然而茉喜忙忙碌碌地收拾出了无数个大包袱,就是不看他。

等到将包袱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终于低低地开了口,“别总是哭,一个小子,哪能总是赖唧唧?多不招人爱?叫你是小赖子,你就真赖个没完啦?不知羞的东西,还吃脚丫子,不嫌臭啊?”

然后她又说:“你到底是比我命强,我就说嘛,难道这事还能传代?我没爹,你也没爹?这回好了,往后你就能堂堂正正地姓万了。你叫个万什么呢?我想不出来,让你爹想去,他留过洋,有学问——还吃你那臭脚丫子?再吃揍你啦!笑?你还笑?你个臭小赖子,当我夸你哪?”

这个时候,隔着一层窗户,陈文德的声音响了起来,“宝贝儿,别躲了!下午给你弄辆马车,让小武带几个人,护送你出发!”

茉喜一哆嗦,立刻扭头望向了玻璃窗,“下午就走?!”

屋里热,屋外冷,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冰霜,窗外的陈文德就变成了影影绰绰。陈文德没进屋,站在院子里点了一根香烟,他深吸一口,然后扭头对着玻璃窗一笑,“高兴了吧?我的万太太?”

茉喜直着眼睛怔了怔,紧接着低下头加快动作,两只手颤抖着,将一双双小虎头鞋塞进包袱里。

中午,奶妈子回来了。

陈文德发了话,让奶妈子跟着马车走一趟,等茉喜和小赖子到了地方,有人给那孩子找奶吃了,再让她跟着马车回来。奶妈子惶惶然地答应了,不敢不从;而茉喜若无其事地回了正房,重新地又洗脸又梳头,像是要出嫁一般,涂了一脸红艳艳的胭脂。

在茉喜梳妆打扮的时候,陈文德得到消息,说是洪城县失守了。

洪城县是他最后的防线,洪城县一丢,他便再无退路,只能直面敌军。战情发展成了不可收拾的烂摊子,既然已经是烂到了家,所以他反倒破罐子破摔地不着急了。笑眯眯地站在茉喜身后,他叼着烟卷,在烟雾之中眯了眼睛看茉喜。

看的时候,他心里什么也没想。不敢想,想得多了,他怕自己会失控,会拔枪杀了茉喜。这样地爱一个女人,于他乃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仿佛行走在创世纪时的洪荒世界之中,他这一刻不只是孤独,他也恐惧,恐惧到了要杀人的程度。

杀了茉喜,他就没牵挂了,他就又是原来的他了!

可他舍不得。

茉喜得意扬扬地往脸上拍了半盒胭脂,一边梳妆,一边哼歌,斜着眼睛照镜子,是一种可恨的浪模浪样。及至她把头脸都收拾停当了,外头的大马车也来了。

她站起了身,一扭细腰一甩裙子,转身就要往外走。

陈文德站在原地没有动,单是盯着她的背影问了话:“哎,就这么走了?”

茉喜嗤笑一声,细腰越发扭得生欢。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她见奶妈子已经抱着小赖子站到了院门口,小武拎着那只装满英镑金条的小皮箱,也和一队卫兵走到了院门外的大马车前。加大步子快走几步,她赶到门口接过了小赖子,低下头对着孩子脸蛋噼里啪啦连亲了几个嘴,她又指着自己那张白里透红的面孔大声说道:“儿子,记住,我是你娘!”

说完这话,她抬头面对着前方所有人,自我解嘲一般地抬手一摸脸,“打扮也白打扮,他这么小,哪看得出美丑?兴许还觉得他娘今天像妖怪呢。这个小赖子,养他不如养条狗,瞧着吧,不出几个月,他就得把我忘光了。”

说完这话,她让奶妈子先上了马车,自己也迈步跨过门槛出了院子。低下头痴痴地凝视了臂弯中的小赖子,她看了良久,末了上前一步一掀马车门帘,她伸手把孩子托向了车内的奶妈,“包袱是不是都放好了?路上你多辛苦着点儿,别让冷风吹了他。包袱堆里有个小包袱,里面是好绸子,我给你预备的。等把他送到地方了,你回家拿它做身衣裳过年穿吧。”

奶妈子目瞪口呆地接了小赖子,“太太,你——”

不等奶妈子把话说完,茉喜又扭头对着小武一抬下巴,“把我的箱子给我放下!你怕万嘉桂养不起他儿子呀?记着替我给凤瑶捎句话,就说茉喜把小赖子交给她了,让她早早地教小赖子读书识字,别让他像我似的,大字不识一个!听见没有?”

小武慢慢睁圆了狭长的眼睛,“你、你不走?”

茉喜也一瞪眼睛,“我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

小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一秒,他扭头狂奔进了院内,且跑且喊:“司令!干爹!她说她不走!她不走了!”

仿佛是在一瞬间里,陈文德如风一般,已经大踏步地从屋内走到了院外。手指夹着小半截香烟,他很狐疑地上下审视了茉喜,同时问道:“你捣什么鬼?”

茉喜把双臂环抱到胸前,转身对着陈文德一仰脸,“你说万嘉桂向你讨要过我,这话是真的吧?”

陈文德一点头,紧接着又一抖手,因为香烟竟在不知不觉之间烧到了手指,“真。”

茉喜扭头望着远方天空,微微地眯了眼睛一笑,“好,有他这句话就够了。算我没看走眼,我就知道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陈文德下意识地捻着烧红了的手指,依然疑惑地盯着她,“孩子走,你不走?”

茉喜收回目光望向他,理直气壮地答道:“对,不走了。这里放着正经太太不当,顶风冒雪地跑去给人做小老婆,我贱哪?”

陈文德对着她一挑浓眉,“我这边可是要完蛋,你跟了我未必会有好果子吃。”

“放心吧。等你穷了,我自然要给你演一场卷包会,用不着你心疼我。”

陈文德听到这里,扑哧笑了,一边笑一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武,他喃喃地骂了一句,然后转向前方一招手,“把你那崽子也留下吧。大不了我捏着鼻子,给他当一辈子老子就是了!”

茉喜转身走到马车前,对着车帘子伸出了一只手。仿佛想要掀开帘子一般,她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却是合拢手指攥了拳头,慢慢地收回了手。

“给我儿子当老子,你也配!”她依然牙尖嘴利,只是声音越来越弱,“我这儿子可不是凡人,命大着呢,将来肯定有福气。我不能让他…”

话到这里,没了下文。

儿子不是凡人,所以她不能让他留下来给个活土匪当儿子,尤其是这活土匪正在走下坡路,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是死是生。她可以跟着活土匪混下去,混好混坏她都能忍受,都能凑合,但是她不能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她得把儿子送到万嘉桂那里去,万嘉桂的未婚妻是凤瑶,有凤瑶在,儿子即便没了娘,也不会太可怜。

这样一来,万物归位、各得其所、天下太平。万嘉桂可以和凤瑶做清清静静的小夫妻;儿子也有了体面的父母家庭;至于她自己——自己没关系,世界这样大,男人这样多,总有她的立足地。

在一小队骑兵的护卫下,大马车上了路。

茉喜攥着拳头站在院门口,眼望着马车越走越远。及至远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因为感觉自己刚听到了小赖子的哭声。

但她也只迈了一步。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陈文德在后方发了话,“后悔了?后悔了可以追,我不拦着你。”

茉喜摇了摇头,声音打了战,“不后悔。”

“想清楚了?”

茉喜慢慢地回了头,直视着陈文德的眼睛答道:“我年纪小,可我不糊涂。”

说到这里,她含着泪光展颜一笑,“那次我闹肚子疼,你就不该管我,你不管我,我也死不了;你这一管,反倒是害了我。往后你要真是上了山,我也得跟你一起当土匪了。”

陈文德眨巴着眼睛对她察言观色,不知怎的,神情竟然有些惶恐,“茉喜,你——”他用食指向她一点,“对我——”又用手指一戳自己的胸膛,“有感情?”

茉喜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然后正色答道:“其实我是看上武治平了。”

陈文德虚张声势高高抬手,照着她的脑袋轻轻扇了一巴掌,然后俯身拦腰一把抱起了她。原地滴溜溜地连转了几个圈,他晕头转向地撒腿跑回了院子里。

茉喜在天旋地转之中闭了眼睛,心里空落落的,因为没了小赖子。她想这可真是有意思,怀小赖子的时候烦死了他,烦得隔着肚皮对他天天骂;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又爱死了小赖子,小赖子打个呵欠皱皱眉,在她眼里都是戏。

忽然地,她想起了自己的娘。

于是她飞快地又释然了。她娘是个苦出身的戏子,她自己也是个苦出身的丫头,但她的儿子不会再苦了。她快刀斩乱麻,斩出了个小小的万家大少爷!这疾病一样的苦命,遗传到她这一辈为止了。

陈文德把茉喜抱到了桌子上。等茉喜垂下两条腿坐稳当了,他站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肩膀向她微笑,笑得痴痴傻傻,眉宇之间,竟然生出了几分少年式的稚气。

茉喜和他对视了良久,心中疼痛,疼儿子,也疼他。这恶棍,要恶就该恶到底、让她恨;可这恶棍真是坏到了家,竟然偏偏不让她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