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笑着,陈文德忽然收敛笑容,放开茉喜走到屋角,从衣帽架上摘了手枪皮套往身上系,茉喜见状,不由得问道:“干什么去?”

陈文德手脚忙碌得飞快,整个人像是刚吃了大补丸,灰白色的头发梢上都带着精神,“我不能坐在家里等死,你留下来等我的消息,我出去一趟,顶得住就顶,顶不住,我就撤。”

茉喜晃荡着两只脚,大声嘱咐道:“枪炮无眼,你多小心!”

陈文德抬头对她一挤眼睛,“放心,我舍不得死!”

然后把一顶军帽扣在头上,他转身直冲门外,在出门之前回了头,他姿势滑稽地向茉喜又做了个飞吻,同时压低声音笑道:“小姑娘,谢谢你!”

茉喜似笑非笑地向前一踢腿,“滚你的蛋吧!”

陈文德欢天喜地地真滚了,而茉喜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上,看看窗外的天,再看看窗内的地,看到最后,她冰凉地叹了一口气。将胳膊环抱在胸前,她慢慢地自己搂了自己。身体细条条的,肚子空瘪瘪的,她忽然心头一阵恍惚,不能相信自己曾经孕育出了一条小生命,也不能相信自己还不到十七岁,已经有过了两个男人,并且这后一个男人还是个刀头舔血的大亡命徒。

亲人一样的、又是母亲又是姐姐、以为永远也不会分开的凤瑶,也和她彻底地分开了。

茉喜又荡了荡两只脚,心中有种又空又冷的痛,然而能够忍。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两天之后,也就是西历元旦这一天的中午,小武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陈文德并不在家,所以他直接过来面见了茉喜。两天不见,茉喜依旧花枝招展地打扮着,脂粉涂得喷香,眉毛扯得细匀,只是两边嘴角一边鼓着一个大火泡,太阳穴也生了几个红疙瘩,是个上了火的病容。跷着二郎腿坐在堂屋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她派头不小地问小武:“送到了?”

小武垂手站在门前,见茉喜喷云吐雾,把生育过后就自动断了的烟瘾又捡了起来。一只纤秀的脚套了白袜子绿绣鞋,随着她的二郎腿不停地晃,真堪称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送到了,白家大小姐我也看见了,你让我传给她的话,我也都传了。”

茉喜垂下眼帘,盯着细长烟卷的橙红火头问道:“她…她怎么样?”

小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谁怎么样?”

茉喜下意识地又吸了一口烟,“她…凤瑶现在是胖还是瘦?是黑还是白?头发是长还是短?穿的是什么衣服?好看不好看?”

小武平静地作了回答:“白家大小姐,我觉得,应该算瘦,和你一样白,短头发,像女学生似的,穿青袄黑裙子,没你好看。”

茉喜放下了腿,坐正了身体,有些紧张地抬眼望向了小武,“万嘉桂呢?”

小武不以为然地垂了眼,但是语气镇定,毫无变化,“他见了孩子,吓了一跳。”

茉喜笑了,是很宽容的笑,“问我了吗?”

小武答道:“问了,问你怎么不回去。我说你自愿留下来陪伴司令,他听了,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像是又吓了一跳。”说到这里,他很罕见地嘴角一翘,嘲讽一般,竟然也笑了一下。

他都笑了,茉喜更是笑得双目弯弯,“凤瑶呢?她没吓一跳?”

小武有气无声地哧哧发笑,笑出了一口很整齐的白牙齿,同时一贯挺拔的腰板微微向前弯了,他显出了一点可疑的惫懒相,“她哭了,号啕大哭。”

茉喜扭开脸,自言自语地笑着咕哝:“哭什么,没出息!”

说完这话,她重新去看小武,却发现方才变了形的小武居然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昔形象。规规矩矩地站在屋子中央,他双手下垂,面孔转回了平日的冷淡寡白。

“哎!”她忽然转移了话题,“你都给他当干儿子了,他往后不能再让你当勤务兵了吧?”

小武轻描淡写地答道:“我本来就不是勤务兵。”

茉喜没听懂,“你不是勤务兵是什么?”

小武背过手,看着茉喜轻声答道:“家奴。”

然后他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也不告辞,昂首挺胸地径自走了出去。

茉喜盯着小武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确是不大像勤务兵。他的双手经管着陈文德的金钱,他的双眼看守着陈文德的女人,虽然也披着一身丘八皮,然而正如他方才所自称的那样,他更像个不声不响的小管家。

并且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阴阳怪气起来,也颇有陈文德之风。

慢悠悠地吸完了指间一支烟,茉喜约束了自己的思想,不许自己再去想旧人旧物旧时光。

与此同时,小武回了隔壁院子。

天冷,院子里没人,轻轻巧巧地跨过门槛进了院,他停下脚步,仰头望天长出了一口气。

茉喜不走,也不是他的,他不傻,他知道。只要陈文德在,她就绝不可能是他的。

但是得不到她,能和她朝夕相处也好,能看见她也好。

当天晚上,院子里听到了炮声。

陈文德带着一队烟熏火燎的骑兵回了来,没下马,直接在院外吆吆喝喝地发号施令。茉喜拎着一包袱衣服跑了出来,在他的指挥下上了一匹枣红大马。在轰隆隆的炮火声中,陈文德哑着嗓子吼道:“能不能跟上?跟不上就下来,上我的马!”

茉喜把包袱随手扔给了地上一名小兵,然后一边戴手套,一边高声答道:“我先骑一段路试试,不行再上你的马!这回是要往哪儿跑哇?直接进山当土匪去?我那箱子呢?”

陈文德对着后方士兵一挥手,然后在寒风中直着喉咙嘶吼:“箱子在小武手里,不进山,跟紧了我,走!”

话音落下,他用力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抬头,却是在黑暗中对着茉喜一笑。茉喜从马下小兵手里接过了马鞭子,甩手对他便是一鞭,“还有脸笑!”

说完这话,她一抖缰绳,用清亮的声音喊道:“驾!”

在茉喜跟着陈文德快马加鞭冲入夜色之时,百里之外的凤瑶笨拙地抱了小赖子,带着哭腔对万嘉桂说话:“别打了,冤冤相报何时了,陈文德并不是不可救药的坏人,他毕竟把孩子送了回来。你把他逼到走投无路,难道不怕他伤害茉喜吗?”

万嘉桂不大敢面对自己的儿子,也不大敢面对此时此刻的凤瑶。小赖子的存在让他忽然思念起了茉喜,那感情也许不能再算是爱情了,但他的确是惦记着她,很惭愧地惦记着她。

“不是我想打!”他面红耳赤,艰难地开了口,“军令如山,我也是不得已。陈文德一贯残暴狡诈,视他为眼中钉的人太多了,如今他终于现了颓势,谁肯放虎归山、由着他逃?纵是我肯,孟师长也不肯。前一个月孟师长正在观望,所以不大管束我的行为;如今他观望清楚了,要对陈文德斩草除根了,我若是胆敢违抗军令,他会立刻用军法处置了我。处置了我,换了别人当团长,还照样是要对着陈文德开火。所以、所以…”

他压低了声音,“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

第二十五章 远方的小武

凤瑶坐在热炕边,痴痴地望着炕上的婴儿出神。她不知道这男婴的名字,想要问又无人可问,所以自作主张,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喜。“小喜”“小喜”地喊了几天之后,她又感觉这名字不甚庄重,所以把“喜”改成了“熙”。万嘉桂看她对孩子怜惜,心内很喜悦,但是除却喜悦,同时也另有其他情绪。那情绪不好言说,他只是觉得在凤瑶心中,无论是茉喜,还是茉喜的孩子,都比自己的地位更高。

两人相处到了如今,他还是只拉过凤瑶的手。先前两人尽管也是淡淡的,但因为他知道凤瑶是自己板上钉钉的未婚妻,心里有底,所以两人之间纵是存着距离,他也不怕;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茉喜和他的私情大白于天下之后,凤瑶就再没和他谈过两人的婚姻问题。

对于自己的长子,他看不出好坏,他不肯承认自己并不爱他,但他的确是不大愿意面对他。茉喜看儿子像万嘉桂,万嘉桂看儿子却是更像茉喜——不是具体的像,是抽象的像,在那小婴儿的脸上,他时常看到自己的眉目做出茉喜惯有的表情,非常恐怖,仿佛是老天爷特地造了这个婴儿做人证,让他逃不走赖不掉。

但他现在非常想逃想赖。

他想自己当初要是不爱茉喜就好了,一点都不爱就好了。

先前的小赖子、现在的小熙颇有一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在新奶妈子怀里吃了几天的奶后,他开始对着新奶妈子和凤瑶嘎嘎地笑。凤瑶被他笑得手足无措,并且心里有点迷糊,总不能相信这个小活物是茉喜生出来的。

然而她看小熙也像茉喜。这小东西有着茉喜的轮廓和茉喜的神情,虽然稚嫩得还不算个真正的人,但是说不准哪一下子,或者在他打呵欠的时候,或者在他噘嘴皱眉的时候,或者在他东张西望的时候,他眼中会有个小茉喜倏忽闪过。他甚至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在凤瑶面前,他会特别娇贵,特别能号啕,活鱼一般地闹着要凤瑶抱。

凤瑶没抱过孩子,偶尔抱得他不舒服了,他敢扬起小手对着凤瑶又抓又挠——对着亲娘都不敢的,对着凤瑶就敢了。

凤瑶还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自己应该怎么走。茉喜没了,娘也没了,身边一个亲近人也没有,何去何从,她真是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她便慢慢想。

外面偶尔有了零星的鞭炮响,是新年要到了。

大年初一这天的清晨,茉喜站在一座小小的山头上,迎着寒风看山看雪。她还花红柳绿地穿戴着,然而从头到脚没有几处干净地方。跟着陈文德连撤了许多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只知道山后那座小村庄,是自己暂时的家园。精致的服饰与饮食全没有了,除了枪林弹雨之外,便是永远不散的硝烟鲜血气息。

但是她还是能忍。

昨天早上她随着军队进了村庄,终于得到热水洗了头发。水盆放在木头凳子上,她弯了腰自己撩水洗,陈文德拿了一只水瓢,舀了热水从她的后脑勺上往下浇,浇得很细致。两个人都不说话,心里也很平静,是个老夫老妻的样子。

不说话、平静,但是也有数。陈文德知道,茉喜是在等着自己死。自己不死,她就不会走;自己不胜,她也不会走。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给过她什么大恩惠,当初要放她和她那崽子走,也只是因为他实在是舍不得杀她——如果舍得,就真杀了。这么好看的小娘们儿,他得不到,别人也别想要!

热水浇到茉喜湿漉漉的黑头发上,陈文德盯着她那一小块后脖颈告诉她:“小姑娘,这辈子你算是栽在我手里啦。”

抬起另一只手,他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五十岁之前,你是甭想当寡妇找野男人了。”

茉喜洗净了油腻腻的头发,舒服得直吸气,“老不死的,这么能活?”

陈文德放下水瓢抄起毛巾,起身展开毛巾包住了茉喜的脑袋,“原来,我想我活了三十多岁,吃过了大苦,也享过了大福,早死了也不冤。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饶有耐心地为茉喜擦干头发,“我有我的后路,你等着给我当孩子他娘吧。”

茉喜直起腰抬起手,隔着他的大手,捂住了毛巾揉搓脑袋,“后路?什么后路?”

陈文德一笑,“先保密。”

茉喜一扭屁股,撞了他一下,“你就吹吧。”

陈文德到底是不是在吹牛,茉喜心里没有底。此刻站在小山头上,她越看越远,心里有点想儿子——小赖子刚走那几天,她真是巴心巴肝地想他,可是想过了一个月之后,她那思念便显出了淡化的趋势。小赖子成了一根刺,藏在心底深处,平时蛰伏不动,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冷不丁地扎她一下,一下扎出她的鲜血来。

迎着冷风打了个喷嚏,她转身要往回走,然而刚刚把头一扭,她便和小武打了照面。当即抬手捂了心口,她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不声不响地往我身后站,你是鬼呀?”

小武在往大里长,先前的孩子脸渐渐有了轮廓棱角,嘴唇下巴也透出了淡淡的一抹青,是迟到的胡须正在往外钻。模样变了,神情可没变,依旧是满脸的厌世——既厌世,也厌人,见了谁都爱答不理,“干爹叫你回去吃饭。”

茉喜一甩皱巴巴的袖子,朝着山下迈了步,“大过年的,我懒得骂你。今天咱俩第一次见面,你怎么就连句吉祥话都不会说?”

小武转身跟上了她,先是沉默,沉默片刻之后开了口,“过年好。”

茉喜头也不回地大声答道:“黑皮牛耶!”

小武一愣,“什么牛?”

茉喜越走越快,有了小跑的趋势,“这是英国话,用英国话说过年好,就是黑皮牛耶!”

小武快步跟上了她,“你还会说英国话?”

“会不少呢!小姐是密斯,先生是密斯特,你好是哈喽,再见是古德拜。我是不识字,可我又没聋,字我不会写,话我还不会说呀?”

小武听到这里,忽然有些高兴,想要追上茉喜再多说几句,可前方忽然经过了一队巡逻士兵。领队的小军官见了茉喜,立刻打了个立正,又是请安又是拜年。小武见状,像迎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立时就哑巴了,面孔也恢复了苍白颜色。

茉喜没理会小武,径直地往村庄里走。村庄是个小村庄,因为是位于几座大山之间,所以简直有了点与世隔绝的意思,村中最好的房屋也只是土坯房,被陈文德抢占着住了下来。好在这村庄里颇有几只鸡鸭可吃,还不至于让陈文德茹素,而除了鸡鸭之外的猪牛之流,自然也难逃一死。

茉喜带着小武进了门,见满桌的肥鸡大鸭子已经摆好,陈文德也坐到了首席,便自己走过去拧了一把毛巾擦擦手脸,同时听得陈文德发了话,“小武别走,留下一起吃。”

此言一出,茉喜和小武都是一愣。而陈文德抄起筷子,在夹菜之前又补了一句,“茉喜,别擦了,你也赶紧过来,我有正经话要对你们说!”

陈文德一贯是不正经,如今忽然正经了一次,搞得茉喜很紧张。她挨着陈文德坐下了,对面是小武——小武在落座之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没等陈文德再催促,他很明显地把牙一咬,然后也坐下了。

陈文德往嘴里送了一块鸡肉,边嚼边说:“这顿饭吃完,小武出趟远门,去太原,给我拿点儿东西回来。”

小武一怔,随即轻声反问道:“太原?”

陈文德顺手给他夹了一筷子炒肉,又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不会走丢了吧?”

小武茫然地摇了头,“不能,我会找路。”

陈文德转向前方,这回不看小武,也不看茉喜,只对着面前盘子里的鸡腿说话:“这些天,我也想了想将来的出路。我十七岁投军,是靠着带兵发达起来的,最兴盛的时候,袁世凯封过我做将军,虽说我这将军就是个名字,不值钱,但毕竟是听着挺威风,比没有强。胜仗,我打过不少,败仗更多,最惨的一次是那年在河南,差点让人揍成了光杆司令,小武还记得吧?愁得我在河南哭了一场,把你给吓坏了,你那时候还是小孩儿呢。”

小武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是有点羞涩,“记得。”

陈文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一次,我挺过来了,不是我有本事,是我有运气,我命大,硬是从河南逃回了河北。算一算,八年过去了,这回啊,我估摸着,我可能是没那个好命了。”

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指茉喜,“本来我都打算好了,大不了我撤进山里跟他们穷耗,我不出去,他们也抓不着我,耗一天算一天,耗到死算完。可我没想到她能跟着我——我可能真是老了,想要个女人、想要个家了。再让我像毛头小子似的重打江山,我…”

他沉吟了一下,自己摇了摇头,“我打不动了。”

扭头又望向了小武,他把声音压低了些许,“我在太原一家钱庄里存了一笔款子,我是什么人,钱庄老板清楚得很,谅他没胆子趁火打劫扣我的钱。你给我跑一趟,把那笔款子取回来,加上我手头现有的,也能凑个几十万。有了这几十万,咱们三个找机会偷着一跑,不怕没地方过好日子。”

说完这话,他扭头对着茉喜笑了笑,“天津、上海,都有租界。我往租界里一钻,不信谁还敢跑到洋人的地盘上追杀我。到时候你安心在家里当阔太太——”他抬手一拍小武的肩膀,“我再给小武说个漂亮媳妇。咱们两家算一家,等你给我生儿育女了,小武就算他们的大哥!怎么样?”

茉喜露齿一笑,感觉陈文德这话说得有点不自然,笼络小武笼络得过了火,为了把这话锋扳回来,她故意地一噘嘴,“就你这样的,自己的老婆都是硬抢回来的,你还惦记着给小武做媒啊?你可歇着吧,要做也是我做!”然后她对着小武颇不客气地笑道:“你快吃,吃完就走,拿了钱赶紧回来!咱们有了钱,就能到大地方开眼界见世面了!到时候我做一身露后背的洋裙子,你也弄一身西装皮鞋,咱俩收拾漂亮了,一起看电影逛跳舞厅去!”话到这里,她对着陈文德又一撇嘴,“不带你个老梆子!除非你把你那一脑袋灰毛染成黑的!”

陈文德嘿嘿发笑,一边笑一边抬手摸了摸脑袋;小武也笑了,笑得有些茫然,但茫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稳定,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可以去和茉喜一起看电影逛跳舞厅,那感觉一定相当美妙,如梦一样。

一顿饭吃完,陈文德拿了个信封交给小武,信封里面装的是他手写的条子。

小武揣好信封,然后拿出他扮鬼的绝技,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他刚刚消失了一天,大山之中便又响起了隆隆炮声。

在越来越激烈的炮火声中,陈文德清点了自己的队伍,发现自己除了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媳妇之外,只剩了两三千士兵。军官中有一半是他的死忠部下,另一半随时有可能投敌。春节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马上到来,然而军饷军粮还完全没有着落,子弹和炮弹也是完全匮乏。如果外界的围攻再这样持续下去的话,士兵们唯一的活路就是吃人。陈文德对于吃人一事倒是不很介意,问题是这村庄太小了,统共加起来也不过是二三十户人家,着实是不够部下们吃的。

心胸窄的人,此刻大概就要愁得上吊了,但陈文德先前已经大大地愁过了一场,此刻心中又藏了一条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的秘策,所以吊儿郎当地抱着膀子往门口一站,他仰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不但不唉声叹气,反倒有点心旷神怡的意思。

他刚刚接到了万嘉桂派人送来的一封信,信上的言辞很诚恳,是让他举起白旗,立刻向万团投降。他这边一投降,万嘉桂那边会立刻派人把他和茉喜保护起来。到时候若是有谁要向他穷追猛打,万嘉桂也愿意出面保证他的人身安全。等到风波过去,如果他下台之后生活上有困难,万嘉桂还愿意每月给他六百块生活费。

平心而论,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但陈文德读过信后,便将其烧成了一团灰烬,同时很不屑,心想我缺你那六百块钱?老子威风的时候,你知道老子手里攥过多少个六百?

但在把信烧成了灰烬之后,他把信上内容如实复述给了茉喜。说这话时,正是午夜时分,两个人并肩躺在热被窝里,脑袋挨着脑袋。茉喜听了他的话,神情很平静,只说:“烧就烧了,可是你别表态,别拿话得罪他。万一将来真要是穷了,他敢给,你就敢要。有钱人才要脸呢,没钱人用不着要脸,有吃有喝才是真的。”

陈文德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看不起我?”

“屁话!”茉喜闭上眼睛,往温暖的被窝深处钻了钻,“你当过司令当过将军,我没当过。往后咱俩过日子,你要面子,你往后退;我不要面子,我打头阵。”

陈文德低低地笑出了声音,“往后我要坐在家里当老太爷了。”

茉喜打了个呵欠,“那可太好了,我还怕你出门招灾惹祸呢。带着几十万人打架都打不赢,你老太爷一个人出门,顶多再加一个小武,这要是闹出了乱子,还不让人把苦胆揍出来?”

陈文德在枕上扭脸看她,屋子里只在窗台上燃了一盏小油灯,一点微光依稀照出了他的轮廓,然而隐去了他的花白头发。于是他在此刻便显得特别年轻,连眼睛都是湿润润的黑白分明。对着茉喜抿嘴笑了,他笑得甜蜜羞涩,也像个大男孩子。

茉喜也侧脸望着他,恍惚中把世间一切都忘到了身后,像第一次看到万嘉桂时那样,她的心在腔子里轻快地跳动,气血微微地上涌,涌出了她一张白里透红的脸。

“老太爷。”她轻声说了话,气息有点乱,语气依然是一贯的戏谑,“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双眼皮。”

陈文德缓缓地一眨眼睛,向她展示了自己那一道内双眼皮的痕迹,“看上我了?”

茉喜嗤之以鼻地扭头一笑,笑过之后重新转向陈文德,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下去,“老陈,这一次咱们隐姓埋名地逃了,就算是重生一场。你往后不许再疯疯癫癫地胡闹,要好好地跟我过日子。记住没有?”

陈文德依旧美滋滋地对着她抿嘴笑,不是个认真领教的模样。于是茉喜顿了顿,正色继续说道:“我从小没有爹娘,虽说也知道自己是个姑娘,长大了会嫁人,可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一个家。那时候我喜欢万嘉桂,只是喜欢他那个人,没想过家的事情;后来跟了你,也是怕了你,又逃不掉,只好跟着你过一天算一天地混日子。但是现在,老陈,你听着,我想和你成家,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

说到这里,她欠身探头直视了陈文德的眼睛,“别傻笑,听懂了就点头!”

陈文德收敛笑容,果真仰面朝天地对着茉喜点了头,“我懂。茉喜,我都懂。”

然后他闭了眼睛,低声说道:“茉喜,我十几岁扛枪吃粮,到如今活了小半辈子,只干了这一件事,也只会干这一件事。现在让我真丢了军队一个人走,我心里发虚,我也害怕。”

茉喜抬手抚摸了他的面孔,“别怕,老陈,有我呢。我比你小了十七八岁,身体也好,胆子也大,心也宽。谁完了我也不能完,别说你有钱,你没钱我也能给你找来饭吃!”

陈文德沉默着盯了茉喜,盯了良久,最后他蹙起两道浓眉,眼睛里忽然泛起了水光。嘴角颤动着向下撇了,出乎茉喜意料地,他竟是露出了一点隐隐的哭相。

“等我老了,你不能不要我。”他委委屈屈地出了声,声音带着哭腔。

茉喜没有笑,认认真真地点了头,“放心,永远要你。”

陈文德蹙出了眉心的深刻纹路,鼻孔翕动着,他仿佛随时都要哽咽,“我老了,过时了,天下大事,没我的份了。钱,地盘,都没我的份了。”

茉喜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了他的短发,用温柔的声音说话:“有你的份,也没见你活成什么好样子。成天破衣烂衫地到处跑,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像个要饭的似的,丢人现眼。”

陈文德翻身面对了茉喜,把脸贴上了她的胸脯。一秒钟之后他抬起手,飞快地解开了茉喜的上衣纽扣,然后重新把脸埋到了她怀里。长长地做了个深呼吸,他摇晃着脑袋,将潮湿的眼睛在茉喜胸前用力蹭了蹭。

茉喜搂着陈文德睡了一夜,一夜过后,陈文德恢复了常态。双手叉腰站在风里,他继续上看天下看地,又暗暗地琢磨:“小武走到哪儿了?”

小武走了小半个月了,一直是没音信。茉喜心里有些打鼓,背地里问陈文德:“他不会是带着钱跑了吧?”

陈文德不大相信小武能够对自己上演一出卷包会。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对于他的品性,他早考察试探过许多次,若非知道他是个靠得住的,他当初也不敢让他像个大丫头似的看守茉喜。茉喜这小娘们儿天生一段风流态度,相貌风流,心也挺风流,陈文德爱她不假,但日后会不会被她戴上一顶绿帽子,他自己也一直是很存疑。

至于没音信,其实倒也正常。他所在的这个小山村,几乎就是与世隔绝,邮局是绝不会有,而小武这一趟是单枪匹马地走长路,身边也没有保镖之流可以提早一步回来送信——他算计好了,他那笔财产,换成大洋会是颇有分量,所以他不要大洋,只要英镑美元。外国钞票轻飘飘的,然而比什么都值钱。而别说小武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就算他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一皮箱钞票也绝累不着他。

他相信小武,也相信茉喜,除了这二位,他谁也不信。他怕小武的随从会起异心图财害命,所以让小武千里走单骑。不起眼的小武带着个不起眼的箱子,只要小武本人够聪明,那走到天边去也没问题。

他是这么想的,他的义子兼家奴武治平,也是这么想的。

小武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学生装,坐在一家小客栈的冷硬床上。这家客栈位于山西境内,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天。一只风尘仆仆的旧皮箱立在墙角,和小武的学生装配了套,让他看起来正是一个寒素的、而又读过几天洋书、有点小见识的穷学生。对于这样的穷学生,骗子偷儿都是懒得光顾的,如陈文德所料,他这个模样,的确是让他安全得很。

一双眼睛盯着那只旧皮箱,他知道那里头的钱够他吃一辈子安稳饭——一辈子都吃不完,还能留下几口给儿孙,如果他有儿孙的话。

所以他就很犹豫,不知道自己是逃之夭夭另起炉灶,还是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小山沟里,继续给陈文德当孝子贤孙。

其实给陈文德当孝子贤孙倒是没什么的,陈文德毕竟把他养育成了人,对他也绝对不算坏。可是,陈文德不该弄回来个茉喜当老婆。

小武现在有点看不得茉喜。不是说她变丑了,也不是说她性情坏讨人厌,他看不得茉喜,只因为茉喜是陈文德的,没有他的份。

喜欢得要命,而又绝对得不到,世间还有比这更严酷的刑吗?他又是绝不能和陈文德抢女人的——抢不过,也不敢抢、不能抢。

神情冷漠地注视着那只皮箱,他决定还是带着钱回去,成全那一对男女。

但是,他要慢慢走,一路走,一路祈祷,祈祷枪炮有眼,让陈文德痛快地死。他不死,他就要给他当一辈子义子;他老了,他还要像个真正儿子一样,给他养老送终——没完没了,无止无休,定要耗尽他的一生光阴才罢!

养育之恩大过天,所以陈文德只有死,他才能得解脱。

第二十六章 陈文德!

当第三道催战的军令发下来时,万嘉桂避无可避,不得不对着陈文德开了火。

出发去前线督战之前,他去见了凤瑶,告诉凤瑶:“你安生地在这里等着吧,我心里有数。陈文德一打白旗,不管别的队伍怎么样,我一定会先接受他们的投降。只要他带着茉喜一进我的地盘,我就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凤瑶听了这话,想了想,随即却是请求道:“我…我能不能跟着你一起去?”

万嘉桂一皱眉毛,随即很坚决地摇了头,“你不要去,危险。”

凤瑶慢慢地低声说道:“我知道,我是女子,跟着你走,会有诸多不便,但是…但是我悄悄地跟着你走,到了前线,也只躲在屋子里不露面,你权当没有我这个人就好。你不是说这回陈文德是无路可逃了吗?那么,我想等茉喜回来时,能够有个人陪陪她,安慰她。”

说到这里,她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把小熙也带上。无论如何,她见了孩子,一定是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