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只雪白的鹭鸟,急急振翅,在夜空中划出笔直平飞的白色线条。

战马则化作一道烟尘,向着无尽的戈壁深处疾驰而去。

唐兵们手中的火把,在他们身后留下一片淡淡的红色火光,彼此的距离渐渐拉远…

月牙湖水,平如天镜。

天镜上,白鹭翩飞。

第41章 乌骓

秦嫣抱紧翟容的腰, 一次次随他从断崖上纵跃而起,一次次跨过宽阔土沟,风一般地在空中飞翔。脸上僵硬了很多年的皮肤肌肉, 软化、剥蚀、腐败、头部热融蒸蒸, 又重新展现出新肌。此刻全身都如僵物,动弹不得。只能将脸紧紧贴在翟容的脊背上, 方能不坠于马下。

他在方才与唐兵的摩擦中,连续抢了好几匹战马, 才寻到了这匹体能较为突出的马, 他很满意。不过, 大唐帝国以骑兵打下了江山,敦煌守军又是重镇骑军,不是那么好摆脱的。他在北山又绕了好几周, 才逐渐将对方甩开。

眼见唐兵越来越远,他折转马头,向着西方在黑暗中纵情奔驰。在敦煌城里不能任性驰骋,翟容也好几日不得奔跑。索性向着荒原狂奔出去。

跑出许久, 他方尽兴,散了缰绳找到一个小绿洲,让那马儿休息一番。

他待下马, 感觉自己的身子被后面的小姑娘紧紧抱着。担忧她吓坏了,拧转腰身托住她的后背,秦嫣便倒在了他的手臂上。翟容借着月光看了一下,竟然好似睡着了。当下哭笑不得, 幸而她不曾松手掉下马,否则怕要被敦煌的守城骑兵踏成肉饼了。

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翟容心里柔软了一小下。

他将她抱下马背,拨弄了几下她的面颊,她肌肤娇嫩,呼吸平稳,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翟容跟女孩如此亲近,今晚他对这事也算有点意识了,只觉浑身不对劲。将她摇晃了几下,见她依然毫无知觉。这下有些为难了,看着四周沙地夜晚春寒料峭,也就只能一直抱着她的身体,等她醒过来。

他一边抱着她,一边违心地欺骗着自己,不住告诉自己:这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抱一抱没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只不过比秦嫣大个两岁而已,并没资格将她当孩子看待。

只是一来,他抱着个姑娘挺不好意思,勉力为自己找个台阶下;二来,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大多爱装个老成持重,恨不能自己立马长出大胡子,变作个大叔样。

秦嫣自六岁开始练功,已经有八年多不曾有过真正的睡眠,一直都是每晚两个时辰的练功。此刻,体内的玄气正突破生死关,在她窍穴中悄然运行,锻体锤身,元气初成。在这般紧要的关头,她需要一个十分安全,不受任何打扰的环境,能让她全身的每一分寸都松弛通达。

她因处在内息刚刚生长的第一层,周身气荡与常人毫无异样,只是睡得特别沉。她窝在翟容怀中,头发揉得凌乱,遮住了脸,只露出一个翘翘的小鼻尖。四肢圈拢睡得熟透。翟容看她睡相可爱,将她抱得舒服些。

他肌骨矫健,最近又常抱轶儿,动作轻稳,很容易给人安全感。秦嫣越发觉得身心俱定。如同一个刚足三岁的幼儿,两只小手不知何时,攥住了翟容的衣服,满心依赖的样子。

这一夜,月沉星落,鸟去鱼回。

这一夜,游子天涯,愁在烟波…

秦嫣什么梦也没做,只是一昧酣睡。

直到天蒙蒙亮,天空渐渐有了晶明之色,秦嫣才醒了过来。

秦嫣睁开眼,一开始以为自己躺在长清的怀里,心中有些吃惊,长清已经很久不让她赖着他睡觉了。他跟她说过,他们虽然情同兄妹,女孩子长大也得懂得避嫌。过了一会儿发现这个抱着自己的手臂,并不是长清哥哥那种极瘦削的手臂和肩膀,而是骨肉停匀,年轻饱满。还有一股被她恬不知耻称赞过的味道。

到底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半大不小的姑娘了,秦嫣不敢睁开眼睛,能够感觉对方将下巴搁在自己的头顶,似乎也在睡觉。一感觉她的身子动了,翟容便醒了。低下头捋开她眼睛前的乱发,看了看她道:“醒了么?醒了就快起来,被你压一晚上了。”

秦嫣也不能再装腔作势了,她如今也那么大了,压人家胳膊上一个晚上,哪怕他是练武之身,只怕也有些吃不住的。低着头、缩着肩膀从翟容身上快速爬下来,心中暗暗惊讶,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睡成一只猪?

她搓揉着自己凌乱的头发,揉着困惑的双眼。

“饿不饿?我去打个东西来吃吃。”翟容问她。

秦嫣转头,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下:“好。”

翟容看着她的脸,说:“洗洗脸去,昨天睡得跟死猪似的,眼睛里全是黄疙瘩。”秦嫣拿袖子遮着脸,窘道:“难为郎君了,谢谢你啊。”又说:“还是我去打野味,让我来吧。”

她将这个男人“睡”了一晚,多少有点歉意,得好好补偿。翟容看她满眼巴结讨好的神色,说:“那就你去。”

翟容站起来,去水边洗了两把,找干草、干枝搭炉灶。

秦嫣先去净面,将混乱的头发蘸水梳理一下。小绿洲动物不缺,很快就有一只草兔被她发现,她合身扑上去,谁知身上气劲无法控制,竟然将那兔子直接拍入沙土中,身子都烂了。她惊慌失措下多刨几把土将“凶案现场”掩盖住,跑回翟容处:“那个…我…”

翟容鄙视她了一眼:“还是我来。”

“嗯嗯。”秦嫣唯唯诺诺。

不久翟容就提了一只草兔过来。秦嫣又试图殷勤一下,道:“要我来剥皮吗?”

翟容递给她,看着她剥皮清洗。秦嫣徒手劈断了条大树杈准备将兔子整只烤。翟容说她暴殄天物。取过兔肉掏出了小刀子切成小块。又拿了艾绒点了火,串在削好的木条上开始烤。

他们并没有带调料,翟容很小心地翻转着兔肉,直到那些小块的兔肉外表边缘稍微有一些卷焦,递给秦嫣:“给你。”秦嫣想,没有洒了调料的烤兔不知吃掉多少只了,能好吃到哪里呢?谁知一口咬下去外皮香脆,内里鲜嫩,虽没有盐,肉味里因为血气正好,有淡淡的咸。“这么好吃…”秦嫣泪流满面,感觉自己以前吃的兔子都是在浪费。

“烤东西主要是火候。”翟容又串了几根慢慢烤着。

秦嫣说:“以后我们去开烧烤铺可好?一定比南市的那个烧饼铺还挣钱!”

翟容目光关注着火苗舔动的兔肉,拿起烤好的递给她,没说话。秦嫣想到他是不会去做烧烤铺店主的,他哥商道上赚的钱不知有多少。改口道:“郎君,你怎么烤得这么好吃?”

秦嫣在大泽边第一次吃他烤的鹿肉虽然也觉得很美味,当时觉得是自己没怎么吃过唐国调料做出来的菜肴,所以才会那般惊为天人。但是后来在敦煌城里混了一阵子,发现他烤的肉,真的还是比很多庖厨要强。

翟容说:“师父讲究饮食,所以学会了。”

秦嫣脱口赞曰:“你师父真好。”

翟容前后串联了一番,也没觉得师父讲究饮食有什么好,师父的口腹之欲完全就是个恶癖。秦嫣则觉得,能教出这么好的徒弟,师父一定是个好师父。

此刻坐在水边,小鸟啾啾,小鱼游游。

有男人烤如此味好的肉给她吃,她简直生出了《诗经》中“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狂念来。这首诗是说,有一块好吃的大鹿肉,用带着香气的白茅草包着。馋嘴的姑娘心里在想男人,英俊的男人就拿那块肉来诱惑她,然后两人就私奔了…

秦嫣好想找个人私奔,不管什么扎合谷,不管什么石/国使者,跑得越远越好。最好是跟身边这位小郎君一样,武功高强能保护她,做饭好吃能照顾她。她看看身边的翟容,如果不是有着翟家的那种身份背景,说不定跟他在一起还是挺愉快的。毕竟将人给“睡”了一晚,那些原先在她头脑中横亘彼此的鸿沟,似乎也被她抛之脑后了。

秦嫣身子一偏,将头倒在翟容的肩膀上。

翟容一边烤肉,一边用另一只手推她的脑袋:“做什么?肉会烤糊的。”

“靠一靠啊,不行吗?”

翟容听出她无赖又撒娇的语气,也看得出她对自己有些好感。他的心里有一丝甜意泛起,嘴上却说得滴水不漏:“我跟你什么关系,你要靠着我?”

“哥哥和妹妹啊。”

翟容笑道:“脸皮不要这样厚,一直嚷嚷着跟我没关系的人是谁?”

秦嫣觉着他嘴上虽然说笑着,身体倒是很坚实地端坐着,没有要将她拒绝出去的意思。索性连半个脊背都一起靠在他身上。

他又递给她一根兔肉:“若若,你靠一靠是没什么。不过,我是身上有任务的,不会对你负责任的。”

“是跟杨召杨郎君他们的任务吗?”秦嫣接过兔肉,一边吃一边说,“没关系,我不需要你负责任的。”

“不需要?”

“是啊。”秦嫣道,“我会自己对自己负责任的。”

翟容笑了起来:“这么点大的人,还能够自己为自己负责任?”

秦嫣说:“我阿耶自小教我练武,我很能干的。”

翟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她不提起那个幽若云的身份也就罢了,提起就让他想起,她是个满嘴谎话,真实身份十分可疑的姑娘。他继续烤肉,意兴阑珊地说:“多吃点,吃饱了,马也吃够了,我们就回敦煌。”

“嗯。”秦嫣果然很听话的,抱着肉串加速啃起来了。翟容看着她,毕竟是个看起来很乖巧的女孩,他想再给她提醒一条路,希望她能多个选择。

“若若,等你长大些,你跟着我去剿匪如何?”翟容一边拿一根干净的木条挑着块兔肉啃着,一边道。

秦嫣道:“剿匪?我可以吗?我不是做乐师吗?”

翟容心想,等到去南云山那边的人马回来以后,他兄长翟羽就要对这个姑娘开始彻底盘查了。到时候她必然会有两条路,第一条,她就是个不知名的女响马,确实想弃恶从善,准备过普通的乐师生活。那这一条路他昨晚在云水居已经都帮她铺好了。若是她并非普通响马,而是潜入大唐别有企图的话…他也想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翟容说:“刚才翻城墙的时候,我觉得,你修武学很有天赋,西域那边应该也挺熟?不如跟着我一起剿匪?”他说,“做乐师终归是个贱籍,身契拿在别人的手里,年长以后也难以有个保障。不如跟我去做事,我会选些容易挑得动的事情给你,攒几年军功你就能脱籍放良做个平民,你岂不自由些?如何?”

秦嫣说:“我想一想。”

“好,你慢慢想。”翟容也不催促她,自己继续吃那兔子肉。

秦嫣靠在他的肩膀上,美美地吃着肉。她觉得,翟家郎君虽然有时看起来是个很危险的人,但是跟他相处,却一直都很令她开心。

她已经彻底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去执行星芒圣教交给她的那个任务了。她也知道,如今大唐帝国正在与西域各国建立外交,所谓刺杀行动,就是要震慑西域各国,让他们不敢与这个正在崛起的中原国家,发生良好的邻国关系。

如果她当真做下那等恶事,翟家郎君一定会不高兴的。她可不希望他一脸恶狠狠地仇视着自己。她还特别希望,莫血将她处死之后,翟家郎君能够很偶然很偶然地想起她。想起他们曾经一起逛过妓寮,一起爬过城墙,一起逃过唐军追捕,还一起蹲在小绿洲吃烤兔子肉…

唉——估计很难吧?他的人生肯定会壮丽辉煌,建功立业。以后,也会有很好的姑娘,一门心思待他好。至于她呢,很快就会像一片秋天的落叶一样,从他的记忆里消除掉。

秦嫣只好想:哪怕他不记得了,她自己记得就好了。

两人吃完了兔子肉,略辨认了一下方向,牵着马向东南方向而去。

走了没多远,翟容忽然蹙起眉尖,秦嫣也感觉到了什么。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沿着戈壁上的干热微风,进入了秦嫣感知的范围。翟容道:“好像有人受伤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翟容向着那血味飘来的地方追踪而去。秦嫣坐不住,也跟在他身后跑过去。

第42章 矮脚

沙漠里的砂砾被风吹起, 空气中布满干燥的粉尘感。

一匹体量高大,四肢修长的黑色马匹,脚步微跛地出现在不远的沙丘上。翟容停下脚步, 他认得出这匹马。这是草原上很难得一见的乌骓踏雪。

翟容和秦嫣在大泽边初见那回, 他与傅言川大侠他们一起联手杀了赫利之后,曾拜托自己兄长翟羽, 给傅言川大侠和冲云子道长送了二十几匹马,其中就有两匹乌骓踏雪宝马。后来他和聂大哥他们回敦煌去了, 傅大侠则带着一群江湖弟子, 继续往西面去剿匪。

翟容走近那匹乌骓马。

马匹的身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马鞍、辔头都被染成酱色。翟容掰过马头,检查着马匹的周身上下。这匹黑马除了脚略跛,不能再乘骑, 本身并没有受伤,身上的血迹是其他人的。不管是谁的,这匹眼神略有些狂乱的战马,一定经历过了一次恶战。从凝血状况来看, 应该有二十个时辰以上的路程。

翟容牵着那匹黑马,迎风走上砂砾堆的高处。

就在他的脚下,出现了一片滚滚黄尘, 这是昨夜一直在追赶他的那队唐国骑兵。他们终于赶到了小绿洲。领头的军士看到翟容站在高处,正要喝令身后的士兵上前拿下这个“贼人”,看对方站立自若的样子,有些生疑。便带马过来, 朝翟容问话:“上面是何人?昨日从城里出来的可是你?”

翟容没有提昨日的事情,他牵着马走下去,拿出鱼符给他们验看:“我是翟家二郎君。”翟二郎的身份,对方怎么能不知道,看着他手中天字近侍的符令,对方立即抱拳施礼:“见过翟骑尉。”

“免礼。”翟容收了鱼符,对那军士说明了一番情况。他道:“西域道上响马出没,出现这样染血的无主之马本身不算多奇特。但是,这匹马是几位到西域剿匪的侠客坐骑,我们最好要派人手将他们找出来。以他们的武功,能够困住他们的必然不是普通人等。”

军士不敢怠慢,敦煌地处河西与西域交壤的要冲,若有战事往往首当其冲,他们一向非常警惕。

这队唐国骑兵一行共二十人,他们先分了五个人回敦煌去报信。但这匹马到底从何处过来,还不能确定,就算敦煌集结了军队,也无法处理此事。翟容统筹安排了一下,让他们余下的兵分三路。一路五人留在此处等消息,两路各五人去探寻那黑马走失之处,待到发现了出事地点,再回来小绿洲报信。

翟容带着其中五个人,准备继续往西方去寻找傅言川大侠他们的踪迹。对秦嫣道:“你跟报信的军校们回去。”

“你去做什么?剿匪吗?我一起去。”秦嫣想,他刚邀请她过。

翟容摇头:“那马鞍上的血迹是大量喷溅出来的,傅大侠遇上的事情肯定棘手。你先回敦煌。”

傅言川人称“中州名侠”,在刘黑闼战乱山东之时,曾在隐太子建成的骑将刘弘基麾下从军。这位先生脾气暴烈,因不耐拘于军中的森严铁律,转而投效当今圣上,做剿匪的散事情。

冲云子道长出身驻云门,十一年前驻云门掌门幡柯子道长奉先皇高宗之命,带领十二名中原武林中的强者,前往西域探查那曾经在江南犯下滔天血行的万马王底细,从此一去不复返。冲云子道长五年前接任驻云门掌门,对于师兄的杳无音讯,始终无法忘怀。

这两位大侠的武功,在目前的中原武林中,堪称翘楚。又正是武者年富力强的岁数,他们此番带着一群选拔/出来的年轻江湖弟子一起西行。还肩负着深入探查西域情况的任务。

翟容跟他们一起合作了大泽旁的截杀,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翟容想,难道他们已经遇上了“万马王”这样的高手,以至于血马独回?翟容要去探查究竟。

……

……

敦煌城的“玉鸾班”是个小乐班,这几天生意很不错。

因为在六天前的翟家洗尘宴上,一位名叫丝蕊的舞女一舞成名,但又发生意外坠了楼。翟家主将她安排入“玉鸾班”,在这里做了头名舞伎。小小一名舞伎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引得敦煌城的富贾贵人争相带着绢帛、金器、珠宝来看佳人。

过几日丝蕊娘子养好了伤,还会出来演出。乐班班主宋达利准备给丝蕊娘子做一些舞台道具。因丝蕊娘子有胡人长相,请了几个来自西域的能工巧匠,帮着搭建舞台。

其中一个前日方从玉门关外买入敦煌的胡奴,力气特别大,干活也很卖力,颇得宋班主的满意。

“鸪孛儿,还有这里几根柱子,搬过去就可以休息了。”

那胡奴走过去,一个人便搬起了两根长长的木柱。他抬起头走路,这是个十四五岁的矮壮少年,一张脸上高鼻深目,鬓角旁是卷曲的发髯。紧紧抿着双唇的面容上,掩藏不住一股酷辣狠厉的神气。他搬完东西,走到一张竹席前,上面搁着他的一碗汤面。

他捧着碗蹲在地上。他没有马上吃这碗面条,任自己饥肠辘辘地注视着面汤,心中默默祷颂着经文。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吃饭入睡之前,都要诚挚感激一下星芒大神。

这位在此处被唤作鸪孛儿的胡人,在扎合谷“草字圈”的名字叫老六。这是个数字,不是名字。而在扎合谷,只有数字没有名字。他因腿部特别粗壮,在同伴们中间有个绰号,叫“矮脚”。两天前,他混在一个人贩子的手中,来到了敦煌。遇上“玉鸾班”的宋班主买有力气的奴子,便花钱买下了他。

在那个以莫血为首的“草字圈”里,矮脚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刀奴。他最憎恶忌惮之人,不是同样出类拔萃,和他并称为“草字圈”最强刀奴的那个女孩子十二,而是她的哥哥——长清。

他特别憎恨忌惮长清。

因为,这个长清是“草字圈”的异类。更因为尽管那长清表面看起来平和清淡,还身有残疾,但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莫血在扎合谷被称为“牧刀人”。

手下有五十多个跟他和十二一般的“刀奴”,都在十六七岁以下。矮脚和其他所有的刀奴一般,无比虔诚地信仰着全知全能的星芒大神,期待着成为星光圣地中伟大的一员。

不过,要进入星光圣地,必须接受星芒大神的种种考验。

完成扎合谷所托付的各种任务,用那些不信仰星芒大神的“罪人”之血,洗涤自己的双手和额头,是最重要也是最神圣的考验之一。手上沾染到的异教“罪人”之血越多,心灵就会越澄净,也就越靠近星芒大神。

这个过程是艰难的,因为星芒大神只要最虔诚最纯净的“昙奴”侍奉自己。矮脚始终坚信,自己是草字圈最虔诚,最靠近星芒大神的刀奴。

此刻,他端着一碗面的矮脚,低头在心中默默颂祷着《光明垂地经》。

在草字圈,他们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将那三千字的经文反复颂祷,让星芒大神感受到他们的恭敬。即使执行任务在外,他也会坚持,企盼星芒大神能够感受到他的诚意,护佑他顺利通过“牧刀人”莫血给他带来的种种考验。

全心信奉星芒大神的矮脚认为,长清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扎合谷。

长清是七年前在黑狐部落被十二救下,当时是个十八岁的侏儒,年龄过大,毫无身手可言。应该一进入扎合谷就成为莫血的刀下鬼。可是,他跟草字圈的老巫,那个满身黧黑的老人辩经三日,老巫竟然留下了他。

矮脚不得不承认,在《光明垂地经》的解读上,长清的确有着惊人的一面。

那些文字经过长清的解读,充满了神力,令进入草字圈的孩子们很快就从星芒大神那里获得了力量。而每天傍晚,长清结印在胸前,以清朗之声为诸人领颂《光明垂地经》,那神圣肃穆的样子。用老巫的话说,哪怕是星芒大神也会看了感动。

在矮脚心目中,即使长清手无缚鸡之力,他依然是个危险的男人。

这一点,从长清对十二的教养就可以看得出来。扎合谷的“刀奴”里并不是没有女孩子,十来岁的孩子男女力量的差异也不是那么大,有些女孩天生力气较大,也能够很好地得到星芒大神的庇护,顺利完成扎合谷的任务。

而这个十二,从小骨骼纤细瘦弱,比寻常女孩子的力气还小。在黑狐部落她有过的不错表现,只能说是巧合而已。可是自从有了长清,矮脚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强。

草字圈是个强者为王,弱者为尸的地方。

长清自己在草字圈站住脚以后,提出要选择八岁的十二,按照他的方式教养。“牧刀人”莫血和老巫就如同被灌了迷魂汤一般同意了。

在她还很弱小的时候,长清会跟老巫和莫血达成协定,让她参与危险度略低的行动。在很多比十二更为强壮的孩子,一个个因出去完成任务,而死于各种状况时。这个瘦弱的女孩,在长清的护翼之下,坚定地成长着。直到她年龄稍长能独当一面为止。

而长清还会教给她很多,莫血无法教给他们的东西。

每次十二结束了任务,矮脚能看到长清教她如何辨物认路,如何闻声寻水。月光下,长清会用枝条烧黑,在木片上让她学习如何画细致的舆图。更多的时候,长清用尖尖的石块在沙地上默写着中原的书籍,一点点教给她。

尽管那个女孩子的体力,依然不能跟矮脚他们相比。可是在长清的养护之下,十二将刀奴的狠厉样子收敛得很好,装痴卖蠢起来一把好手。她靠着自己这个可怜兮兮,半呆不蠢的样儿,任何地方都能顺风顺水得人信任,很容易接近自己需要接近的对象。而善于利用山势地形,耳聪目明,又让她在莫血对他们的身体锤炼时,从不失手。

黑狐部落里,因矮脚将十二推下了战马,两人结下了深深的怨恨。

九岁那年她将他设计赶入狼牙谷,令他几乎丧命;十岁那年他将她关入雪洞,使她差点成残废。如果没有长清,这个女孩子早已是他刀下的一团血泥,不可能跟他如此势均力敌。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所接受的任务越来越复杂,老巫不断给他们阐述教义,让他们懂得星芒大神需要无数奴仆的供奉,他们必须学会共同相处。那份仇恨才渐渐不再彼此发泄。

因十二从一个草字圈最弱小的孩子,成长为如今可以跟矮脚两两并矗的高手。莫血最终认可了长清对十二的教养方式,长清在“草字圈”的地位越发超然。

如今长清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了。

他没有用异教徒的血清洗过自己,没有资格前往星光圣地,依然留在草字圈。长清除了能够清讲教义,还能为莫血的刀奴们出谋划策。莫血在一定程度上,信任着、依傍着长清。